邝新华
经常有人问我:你对中国未来的读书状况乐观吗?我说乐观,非常乐观。我反问他:你对中国足球的未来乐观吗?他说当然乐观,因为不能再惨了。”
有人问我怎么挤出时间读书。这很奇怪。我觉得人生应该是在读书的间歇、活着的间歇挤出时间去忙其他事,怎么可能是挤出时间来读书呢?大家都在忙什么?是活着,还是在生存?
如果还在生存,忙的确很重要,读书就没那么重要了。但是如果你想好好地活着,读书就很重要。
有的時候读书并不是为了想要什么,就是读书而已,这就是活着的一种意义,这是开心的事。“挤时间读书”这句话本身就非常荒谬。
我不推荐书单。我们总想当圣人,告诉别人哪一本书一定要读。人和人区别太大了,你以为的蜜糖可能是别人的毒药。每一个人的阶段也不同,曾国藩年轻的时候靠的是孔子,后来靠的是法家,最后靠老庄哲学,他一生还三变呢。
阅读这件事千万别下定义。几年前美国各路人马都在为奥巴马开书单,说总统应该读什么样的书。后来一个畅销书作家跳出来,结束了这场推荐,他甚至用了近似粗话的语言:“让他爱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吧!”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有些书你看早了,反而麻烦,比如说很多世界名著。我在台湾101大厦推广世界名著,我说不主张初中生读太多世界名著。读《简·爱》、读《傲慢与偏见》,读得进去吗?读《呼啸山庄》有用吗?我建议初中生从《鲁滨逊漂流记》读起,这对初中生是很好的书;高中的时候可以读《巴黎圣母院》;到了大学阶段,你可以读《傲慢与偏见》了,可以从更深的层次去理解。
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理解力,有时候你读早了,反而会把书读废了。比如说,《道德经》在十几岁读就有点早了。曾国藩年轻的时候就读过《道德经》,但是不以为然,等到他屡败屡战之后,为父奔丧回家,重读《道德经》,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后来他带着《道德经》的思想重新出山,反而屡战屡捷,最后把叛军消灭了,达到了人生最高峰。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要严丝合缝地放在某个年龄段去读,这不一定。《道德经》应该成为一生之书,属于一辈子每个人生阶段读总能读出新东西的书。曾国藩二十多岁的时候,出道不久,对《道德经》的理解当然不同。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读《曾国藩家书》,豁然开朗;今年我将近五十岁,重读《曾国藩家书》,感悟又不一样。
你读着非常累的、读不下去的,不一定不是好书。但是起码此时它不适合你,你不如放下它,缓一缓。我跟我的学生倡导:咬紧牙关读完头十页。有很多书头一两页很难读进去,但是当你读完十页的时候,就会发现真的很好。可是现代人太急躁了,经常是一页没读完,便扔一边去了。
我常跟我的学生说,不要“喜欢喜欢”,要“喜欢别扭”。在你做学生的时候,喜欢是一堵墙,但凡你喜欢读一本书,说明这本书对你来说没有障碍,可能是你知识体系之内的,是完全同质化的营养。只有别扭才意味着新的领域,别扭里头可能会有一定的比例真的不适合你,但是会有相当大的比例是新知。
假如你突破了别扭,它就重新定义了你,让你拥有新的东西。当然,这个观点,我指的是学生。当你到了一定的岁数,像我们这岁数,那就像美国那个畅销书作家说的,让他爱他读什么就读什么吧!
推广阅读时,我总在消除人们的一个误解。我经常听到人们说:现在中国人怎么不读书了?其实,中国人什么时候读过书?读书的前提是识字。我为什么说我人生头十年最重要的一本书是《新华字典》,因为没有《新华字典》我就不识字,不识字我就走不进书的世界。
中国的文盲率1949年时据说是八成,我觉得八成都不止。国民中起码80%以上是文盲,怎么可能会有悠久的读书传统?
我们从来都只有精英读书,而没有全民阅读。上世纪50年代对于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一点,被大家忽略了,那就是创制拼音和帮着几亿人走出文盲的世界。我们现在的文盲率已经缩小到了个位数,90%的人是识字的,这才有全民阅读的基础。不要有一种错觉,以为我们一直热爱读书,突然这些年被人民币和欲望冲击了,大家都不读书了。
别逗了,中国人什么时候读过书?我们今天谈的是全民阅读,精英早就读书了,这一帮人一点都不傻,所以把权利都控制在自己手上。过去,但凡说一个老爷比较好,就是教自己的丫鬟读几个字,把读书的权利还给丫鬟。
我们现在有两亿多流动人群,他们在打工之余戴一个耳机在听歌,听的歌也许不是你认可的,但是他们迈出了非常大的一步——他们开始听歌了。我说的是金字塔底层的这一批人,他们也开始读文字了!即使他们现在读的是言情、武打小说,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他们看字了,他们阅读了。
相反,现在真正的大问题,是原本进行深度阅读的人群正在浅阅读。我举一个例子,现在的大学生不进行深度阅读了,大学生不读书的状况已经到了让人触目惊心的地步。背后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相当多大学老师不读书了。老师不读书怎么让学生读书?
我每年带11个研究生,中国传媒大学、北大、清华、人大新闻系的研究生,应该算是中国新闻领域不错的学生了。我跟他们感慨,又不好直说,就含蓄地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们是高中毕业直接上的研究生呢?”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奇怪怎么大学里该有的阅读量居然都没有,这太可怕了。
上世纪80年代,我们上大学时会读一些一样的书。我跟我夫人不是一个年级的,但多年以后我们相识,两个人要住到—起时发现,我们有很多书是一样的。像《傅雷家书》《朦胧诗选》,我有,她也有。再回头一想,我母亲她们也都有。就在这些书里头,有着中国人共有的灵魂密码。
现在大学生共有的书是什么?大家会说,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真的吗?你相信自己的话吗?他们现在不读书!
现在有一个错觉,觉得看手机就是阅读。我说我不反感你们玩手机,但是千万不要堂而皇之地说,天天看手机就是在阅读。别逗了,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看手机的第一需求是人际交往,打发无聊时间,然后是游戏,然后读一点零碎的资讯,顶多读篇流行的公众号文章。有几个人每天拿着手机,还能按计划一个月读完四本书?别自欺欺人。曾国藩说过一句话:人要诚。不骗别人这容易做到,但最难的是不骗自己。我在北师大跟大学生交流时说,你们在手机上天天跟与自己同等智商甚至低于自己智商的人交流,因此你们是在原地踏步。现代人的问题是,资讯爆炸,知识越来越多,智慧越来越少。无所不知,但没有办法。
现在获取知识太容易了,只要百度一下就OK。知识再无门槛,问题就在于知识不等同于智慧。
资讯跟深度阅读的区别在于,深度阅读是接近智慧的过程。但是我们每天的碎片化阅读只是知道。《新周刊》不是创造了“知道分子”这个说法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發现,现在大部分人是知道分子,而知道分子已经穷途末路了。
什么叫穷途末路?一个大学老师如果只讲知识,越来越难混。你在台上刚讲到第三点,底下人百度到第八点了,你怎么讲?为什么倡导阅读?首先阅读该是一种生活方式,另外,我们说的阅读,指的是指向智慧的深度阅读。
推广阅读也只是提前打捞,但是谁决定上岸不是因为他马上要淹死了呢?
现在很多老师自己不读书,又怎么能让学生读书呢?原来我以为全世界都这样,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英国的文科本科生,每学期至少有一周阅读周。这一周一堂课都不用上,老师给学生开书目,你自己找地方读去,一周之后来考你。阅读周,我们哪个大学有?美国的文科研究生,像哈佛大学,学生基本上就是在老师指导下读书。他们一年起码要读150本以上,可怕。我开始带学生的时候,要求他们一个月读三本。我以为我非常苛刻,现在才发现,我太过宽松了。
古人就非常明白。过去我们到了上学的年纪,老人会问:这孩子读书了没有?不叫上学,而是“读书了没有”,很有意思。中国最牛的是基础教育,高一之前我估计世界无敌。到了大学阶段我们已经落后太多,大学生在整个大学时期处于一种焦虑状态,一上大一就开始找工作,都是成功学,都只要结果。到研究生就更没法跟人拼了。美国的基础教育很烂,本科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是一到研究生阶段,美国绝对是世界老大。
前几年我在伦敦听逍遥音乐节,幕间休息的时候,几乎所有老外都拿出了一本书来读。是几乎所有人!这挺吓人的。我在欧洲经常坐火车,乘客非常安静,都在看书。但在中国,每次坐火车都会见到,一上车就有人找乘务员,问座椅怎么调过来,然后两拨人对坐着开始打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一会儿车厢基本上就被这声音占据了。
我们看到的大学阶段就是苍白的四年——毫无阅读量,没有阅读量就不可能有成长。让大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安安静静地读三年书,中国的面貌会为之一振,豁然开朗。我只说三年,后一年让他们找工作去吧,读研去吧。
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拯救中国人不读书的风气,没有。只有当现在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糟时,人们才会想改变。没有其他路,推广阅读也只是提前打捞,但是谁决定上岸不是因为他马上要淹死了呢?
比如说,多年以前说谁能制止中国人玩命胡吃海喝呢?没有。终于有一天,我们把自己吃成了全世界糖尿病第一大国、高血压第一大国,高血脂等慢性病全是第一了,中国人就开始跑步了。
坦白地说,我经常举的例子是,为什么没有吃饭日?读书不就是另一种吃饭吗?所有人都知道吃饭天经地义,那是要维持肉体健康,但是精神健康呢?
经常有人问我:你对中国未来的读书状况乐观吗?我说乐观,非常乐观。我反问他:你对中国足球的未来乐观吗?他说乐观。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不能再惨了。
对的,中国足球的世界排名已经是第86位了,你对未来不乐观吗?我非常乐观,我相信一定会重回前七十。中国现在是成年人人均一年读4.58本书。人均阅读4.58本书的民族,GDP都已经世界第二了,你就想一想我对未来得有多乐观!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