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
我们今天常讲“会做人”,在职场里其实就是情商高。但是,在文艺作品中,会做人只能算是特点,虽然有好的一面,却显得太俗,宝钗就是这样。作诗的性格则相反,它只要意境、浪漫、唯美和理想,同时不失率真,它对世俗的美德会不屑一顾。
在《紅楼梦》第二十回里,史湘云当面对林黛玉说:“你敢挑宝姐姐的不是,就算你是好的,我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林黛玉听了,当时就“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
黛玉的冷笑很说明问题,她根本看不上宝钗“会做人”的俗气。而众人来劝解,说明他们的境界和黛玉不在一个层次上——在整个贾府里,能够懂得黛玉的只有宝玉一个人。黛玉是作诗,宝钗是做人;黛玉有灵性,宝钗有美德。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需要会做人,光有作诗的性格不见容于世,这一点没有疑问。但是,世界上不能缺少黛玉这样以生命作诗的人,否则一个社会就是庸俗的社会,一个国家就是庸俗的国家。
林黛玉虽然年纪轻轻就死了,但是她这种以生命作诗的精神在一代代年轻人的心里生根发芽,在我们的生活中才有了“浪漫”二字。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林黛玉不曾死,因为她化作雨神,沁润到每一个少男少女心里。作诗的性格在文明进程中的作用不容小觑。如果我们追溯历史可以看到,正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多少还有点儿作诗的性格,才有屈原、李白、李商隐这样的人。而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也不乏像林黛玉这样以生命作诗的人,像贝多芬、托尔斯泰、凡·高、海明威等人。在西方的诗人中,我更喜欢雪莱、拜伦和济慈,而不是歌德,前者都是以生命作诗,而歌德活得太实在。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出现了一大批以生命写诗的人,像茨威格、海明威、奥威尔,他们在为自己的理想甚至是幻想燃烧生命,其中不少人放弃一切,在西班牙内战时去保卫马德里。甚至还有人认为,硅谷的成功,主要靠这种林黛玉式的理想主义叛逆行为。当然,所不同的是,林黛玉得到了一个悲剧结局,而硅谷的很多创业者成功了。
我们的社会有时太讲究功利,太讲究做人,纵有金山银山,也是乏味无趣的。我被很多“成功人士”拉进了各种微信群中,虽然不发言,但是可以看到大家在说什么、做什么。让我感到很绝望的是,那些群里的精英大部分时候只在做两件事——生日发红包和公司有了好消息时(比如公司上市,成为某大公司战略合作伙伴,或者当选什么荣誉职务)发红包。当我们的精英们都变得只会做人之后,社会就没有了灵性。一位中国最有名的大学的校长问我,他们学校在培养人才方面还有什么可以改进之处时,我讲,我们的毕业生太无趣了。
今天很多键盘侠脑子里想的不过是有房有车的生活,所抱怨的不过是自己还没有那两样东西。至于那些天天在媒体上发声、把平等挂在嘴边的精英,如果真的同情“难民”,不妨把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家中,而不要把他们安置在不欢迎“难民”的社区。
新东方的创始人俞敏洪不止一次发出感叹,北大和清华培养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的社会有太多的薛宝钗、太少的林黛玉。很多人问我,机器智能取代人之后,人怎么办?我说,人有两个上帝赋予的特殊天赋是机器所无法取代的:一个是艺术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另一个是梦想和浪漫的情怀。如果你的生活和它们相关,你不用为自己担心,因为你总能想到机器想不到的事情。
古人类学家一直想搞清楚为什么我们的祖先现代智人在和各种人种的竞争中最终胜出,目前比较确定的答案是,我们的祖先是唯一具有梦想能力的物种。这个天赋传到了林黛玉的身上,也传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我们必须要用好它。
人生不仅要做人,也要作诗。中国从来不缺乏会做人的人,尤其是在当下时代,因此仅仅会做人是难以脱颖而出的,如果还会作诗,便容易鹤立鸡群了。
(摘自《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