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立润
[摘要]谋求实现优良的国家治理是一种共通性的政治理想,技术变革是影响国家治理优良性的重要因素。当前人类社会正在进行以人工智能应用为核心标识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人工智能时代即将甚至已经来临。时代场景的变换为中国国家治理创设了新的任务,一方面,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要求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与时俱进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治理能力,即“擅智任务”,主要包括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的信息能力、政策能力、组织能力;另一方面,国家还存在“善智任务”,即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主要包括减少人工智能造成的就业冲击和控制人工智能的技术霸权风险。国家要注重在“擅智”与“善智”之间均衡着力。
[关 键 词]人工智能 国家治理 技术霸权 “擅智” “善智”
[中图分类号]D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9)03-0083-10
国家治理关乎每个人生存与发展的福祉,谋求实现优良的国家治理是一种共通性的政治理想。影响国家治理优良性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历史传统、国家规模、资源禀赋、现实形势、国际环境以及央地关系、党政关系、政社关系、政企关系、政民关系等,而仔细审视不同国家在不同时期的治理实践,不难发现技术变革及其所引起的时代场景变换与国家治理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联。更准确地说,每一次重大的技术变革及其所引起的时代场景变换都会对国家治理产生全方位而又深刻的影响。因此,对于任何致力于追求实现国家优良治理的执政施政者来说,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应对重大技术变革及其所引起的时代场景变换给国家治理带来的影响,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也概莫能外。
一、 “未来已来”:国家治理的人工智能时代场景
工业革命是重大技术变革的代名词,重大技术变革的发生往往会造成时代场景的整体性变换,而任何国家治理都是在特定的时代场景中展开的,时代场景的变换会给国家治理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也间接给各国执政施政者提出了新的任务要求。能达成基本共识的是,在经过以蒸汽机的广泛应用、电力的广泛应用、计算机的广泛应用为代表的三次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社会当前正在迎来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虽然早在20世纪50年代人工智能的概念就已经被提出,但是直到2016年3月阿尔法狗 (Alpha Go) 在与李世石的围棋大战中取胜,人工智能才算真正引起了全世界范围的关注和讨论。此后,美国、中国、英国、法国、德国、欧盟、加拿大、丹麦、日本、韩国、新加坡、印度、阿联酋等国家和组织都开始制定有关人工智能发展的专项战略、规划或政策(见表1),阿联酋甚至还专门成立了“人工智能部”,其他国家如意大利、俄罗斯、沙特阿拉伯、南非、澳大利亚、阿根廷、巴西,虽然未发布人工智能专项战略或规划,但是在其他的政府战略文件中均提及了人工智能技术,并将其作为重点发展领域之一。①世界上如此多的国家在国家战略层面高度重视人工智能,标志着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式拉开序幕,这也意味着人类社会在经过蒸汽时代、电力时代、信息时代之后,即将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有的学者甚至指出,“人类已经逐渐进入新的时代,这一时代有很多种称谓,如网络时代、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等”,从时间次序上来看,“网络时代、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相互衔接得极为紧密,20世纪90年代起到20世纪末期,人类逐渐进入网络时代;2000-2010年左右,人类逐渐进入大数据时代;2010-2020年左右,人类逐渐进入人工智能时代”。①按此分段,可以说当前人类社会已经初步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
不同于在前三次工业革命中的落后与被动,中国在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表现得相当积极和主动。据清华大学发布的《中国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8》显示,截至2018年6月,全球共监测到人工智能企业4925家,中国(不含港澳台地区)人工智能企业数为1011家,位列全球第二,仅次于美国的2028家;截至2017年,国际人工智能人才投入总量达到204575人,中国的人工智能人才投入总量位列第二,累计达到18232人,占世界总量的8.9%;另外,自2013年以来,全球和中国人工智能行业投融资规模都呈上涨趋势,2017年全球人工智能投融资总规模达到395亿美元,融资事件1208笔,其中中國的投融资总额就达到了277.1亿美元,融资事件369笔,已经成为全球最“吸金”的国家,而且目前中国还是全球人工智能专利布局最多的国家。再者,2016年5月,为了提升国家经济社会智能化水平,着力突破若干人工智能关键核心技术,增强智能硬件供给能力,中国国家发展改革委、科技部、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央网信办联合制定了《“互联网+”人工智能三年行动实施方案》;2017年7月,为抢抓人工智能发展的重大战略机遇,构筑人工智能发展的先发优势,加快建设创新型国家和世界科技强国,中国又制定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并在同年12月发布了《促进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这都表明,中国正在积极参与甚至可以说正在引领以人工智能应用为核心标识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不管中国当前步入人工智能时代或智能化社会的程度有多深,一个基本无争议的事实是,人工智能时代场景在中国已经初步显现,正如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所说的,“未来已来,只是尚未流行”。而且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是,中国社会的智能化程度一定会不断加深,中国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将具备越来越坚实的技术基础,而不仅仅是一种未来学的想象,化用威廉·吉布森的话来说就是“未来已来,只是尚未流行,但终将流行”。毫无疑问,人工智能时代场景的初步显现以及最后的全面铺开将会对中国国家治理产生多面向的影响,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人工智能时代展开国家治理将面临一些新的任务。
二、 “擅智任务”: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治理能力
国家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的工程,从不同的视角来看,作为国家治理核心主体的执政施政者会面临不同的任务。对于处在全面深化改革时期的中国来说,当前面临的最核心的国家治理任务就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由于治理体系是为治理能力服务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前中国面临的最核心的国家治理任务就是推进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作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性技术,人工智能在提升国家治理能力方面具有巨大的潜能,但是任何技术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一种增能工具,最终可否达到增能的效果关键还是看工具使用者如何利用。因此,在推进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一總体性任务背景下,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展开国家治理时,面临的首要次级任务就是“擅智任务”,所谓“擅智”,就是擅于利用人工智能,“擅智任务”的主体内容就是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治理能力。
(一) 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信息能力
在中国语境下,国家治理归根到底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和国家机构实现国家意志与目标的过程,如果遵从宽泛的国家与社会二分法,国家治理的实际对象就是广阔的社会。掌握特定的信息是每个人在不同情景中作出行为选择的前提,同样,任何国家治理活动的开展也需要相关社会信息的支撑,詹姆斯·斯科特早就指出,“前现代国家在许多关键方面几乎是盲人。它对它的统治对象所知甚少:他们的财富,他们所有的土地及产出,他们的居住地以及他们的身份。它缺少任何类似详细地图一样的东西来记载它的疆域和人口。在很大程度上,它也缺少能够将它所知道的东西进行‘翻译的统一标准和度量单位,而这是概括总结的基础。结果,国家对社会的干预往往是粗劣的和自相矛盾的”。①信息对于国家治理而言具有不可或缺性,“不仅国家治理活动与各种形态的信息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获取和利用信息的活动本身就是国家治理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归根结蒂,信息是国家行动的前提,是国家管控的基础,也是国家行动的目标。如果说权力是国家治理活动的内核,那么信息就是贯穿其中的主线,是国家治理体系的神经系统”,②而且由于国家治理带有公共性和权威性特征,不同于个人行动选择,国家治理活动具有更加宽阔的影响面,具有更强的外部性,一旦某种国家治理行动确定并付诸实践,其不像个人行动选择那样在发觉欠妥时可以快速喊停纠错,因此,“国家治理对信息的依赖性程度更高,也更受制于信息的实际状况。否则如果信息不充分、不全面和不准确,国家治理将无从着手,也不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还会导致严重的治理失灵”。③即是说,有效的国家治理不仅需要信息,更需要充分的、全面的信息以及准确的信息。确实,充分而准确的信息有利于提高国家治理重心选择和任务设置的精准性从而提升国家治理效度,但是如果信息充分却不准确,则越多的信息反而会造成越大的国家治理偏差和损失。
充分而准确的信息是国家有效治理的基础,“国家治理的信息逻辑在于,国家想要做事情,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要掌握社会事实的信息,使社会事实清晰化。只有掌握充分而准确的信息,社会事实才能清晰化”。④长期以来,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也非常注重社会信息的收集与整合,比如定期展开人口、土地、地名、资源普查和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各种指标数据统计以及各项调研。不可否认,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经过长期探索,已经积累了较为系统的国家治理信息收集与整合经验,也建立了较多国家治理所需的信息库,但是不可忽视的是,由于中国人口多、规模大、区域异质性强,而且处于社会转型以及全面深化改革期,社会发生变化的频率高、速度快,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社会信息的产量高以及变化更新速度快,而基于普查、调研乃至“上书”的社会信息识别、收集和整合机制,已经难以适应现代国家治理对信息供给全、新、准的需求:一方面,由于许多社会信息并不能简单地通过数字、文字表示出来,或者说许多社会信息存在表示的困境,传统的信息机制会使得许多信息隐没,既影响所获信息的全面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所获信息的准确性;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目前的社会信息采集还是以人工采集为主,许多信息都带有人为加工的色彩,直接影响了信息的准确性;再者,传统的信息采集机制带有鲜明的事后采集特征,影响了信息的即时性传送。由此可能造成的问题是,“对于国家尤其是作为其代表的政府及其职能部门来说,社会是不透明的,是模糊不清的。在与社会打交道或处理社会问题的过程中,国家或者不掌握有关社会事实的信息,或者只有很少甚至不充分的相关信息”,⑤而且很可能因为相关社会信息缺失或过时,使得国家治理的精准性、回应性都有所下降。
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展开国家治理时,面临的第一个“擅智任务”就是利用人工智能解决国家治理所需社会信息不全、过时、失准的难题。
(二) 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政策能力
国家治理的根本性价值追求在于让更多的人过上更为优良的生活,公共政策是实现国家治理价值追求的主要工具。在现代社会,“国家公共权威可以分成多种结构和层级,但无论是哪种结构和层级的公共权威都得依靠公共政策来领导和推动社会各个领域向前发展,协调和管制社会上存在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控制和缓解不断出现的矛盾和冲突,以求社会能够平衡、稳定和健康地向前发展”,①确实,公共政策作为国家输出的主要产品,是连接国家与社会的纽带,借由公共政策的科学制定与执行以解决公共问题、增进公共福利、推动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和良治久安已成为一种常态的事实景象和基本的政治经验。特别是在中国,“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②依靠政策进行治理甚至成为一种主导的国家治理形式,正如有的学者所言,“从比较政治学的角度来看,公共政策在中国的政治和公共事务中所具有的特殊功能,远远大于西方国家”。③公共政策运行是一个复合式过程,涵括政策制定、政策执行、政策评估三个基本环节,政策制定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民意或者说人民向往进行识别、吸收和回应反馈的过程;政策执行作为政策制定过程的“延续”,作为政策生命周期中将政策目标从观念形态转为现实形态的关键环节,“政策执行的好坏,关系到政策内容的实现以及政策实施的范围和程度,政策执行不力或不当,非但未能解决问题,而且会使原有问题更加恶化,引发新危机”;④而政策评估作为检验政策本身科学性和政策执行绩效的手段,准确的评估可以起到控制政策偏差、补救政策失误、调适新政策方向的作用。因此,从公共政策作为国家治理主要工具的角度来看,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谋求实现优良国家治理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科学制定政策、有效执行政策、准确评估政策的复合循环过程。
理想的情形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能够科学制定政策、有效执行政策、准确评估政策,从而推进国家优良治理,长期以来,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也确实在不断探索科学制定政策、有效执行政策、准确评估政策的实践路径。由于在中国共产党的执政话语体系中,政策的生命力在于回应民意、人民的向往或者说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因此在制定政策环节,中国共产党非常注重通过党员联系群众、代表联系选民和民意调查、听证会、座谈会、“书记(市长)热线”等为民意、人民向往的表达创设良好的制度与技术基础。但是问题在于,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进程,中国已经存在较为明显的社会结构与阶层分化,社会日趋多元化也是不争的事实,“从总體上说,社会强势阶层及其代言人掌控着关键性的利益表达渠道,他们可以通过大量合法的途径来表达其意愿,并决定性地影响政策制定和改革议程。相反,社会弱势群体很难有机会通过合法的利益表达机制影响政府决策,他们的声音经常被淹没”。⑤即是说,中国目前还存在众多“被隐匿的民意”和“被忽视的民意”,存在“民意表达上的不公平”,而且当前系列制度与技术的精细化水平不高,既难以在量的层面容纳日益增长的、多元的、个性化民意和人民向往表达,也难以在质的层面对这些民意和人民向往予以有效甄别归整,最终将影响公共政策的科学性。另外,在政策执行环节,考虑到中国整体规模大以及区域异质性强,为了控制政策偏差与失误风险,任何一项重大政策的出台都要先经过一个地方或局部试验程序,通过试验发现政策漏洞,从而为在全面推广执行之前争取调适修缮空间;有研究发现,中国的政策试验基本上涵盖了经济发展、农村政策、社会福利、环境保护、政府改革、科教文化、政治发展、社会管理、市场监管等国家治理的主要领域,虽然中国各省市自治区开展政策试验的集中领域与试验数量有一定差别,但是基本上都有开展政策试验,①在某种意义上,政策试验已经成为中国国家治理的一项独特机制和政策执行的必经程序。然而问题在于,由于成为试点单位已经被许多地方视为是一种政治荣誉,政策试验成功成为地方政绩显示的工具,因此在政策试验阶段,政策试验全过程的环境都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可能影响政策试验成功的因素被排除或隔离在政策试验环境之外,任何主动寻求对政策进行突破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所以很难通过充分的试验寻找政策漏洞并预判其可能遭遇的实践困境。再者,在政策评估环节,总体来讲,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更偏重于政策制定与政策执行,政策绩效的检验并没有获得匹配性的重视,一方面的原因在于许多政策的目标群体数量过多,目标群体的分散性使得政策绩效信息难以收集,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政策绩效的表现形式多元,而且不同政策之间的作用可能互相关联,因此难以明确到底是什么政策产生了作用以及特定政策到底产生了什么作用。
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展开国家治理时,面临的第二个“擅智任务”是利用人工智能解决政策制定过程中的民意隐匿与忽视、政策执行过程中政策试验的非充分性以及政策评估过程中的主体分散和绩效关系模糊难题。
(三) 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组织能力
“把握国家治理的‘真实世界需要以组织为中心”,②任何国家治理活动得以正常开展的背后都有特定的组织基础,都需要采取多样的组织形式和借助多元的组织力量。随着中国政治运行体系的日益规范成熟和国家治理开放包容程度的不断增长,中国共产党和各级政府在保持自身国家治理核心主体和主导力量地位的同时,也注重引导吸纳其他社会主体和社会力量参与国家治理,因此,中国国家治理除了可以依持正式的科层组织之外,得益于其他各种类型社会组织的进场,还具备了更加广阔的组织基础。然而,“组织是现代社会的基础,更是国家治理活动的基础,它既提高了国家治理行为的效率,也是国家治理行为存在问题的根源”,③确实,多样化组织的存在能够助力国家治理的正常有效推进,但是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是,组织内部单元之间以及不同组织之间形成的是国家治理合力而不是阻力,国家治理合力的形成有赖于组织内部单元之间以及不同组织之间达成有效协同,国家治理阻力的产生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组织内部单元之间以及不同组织之间各自为战,缺乏真诚有效的合作。所以,与其说有效的国家治理无法脱离多样化组织的支撑,不如说有效的国家治理更需要组织内部单元之间以及不同组织之间协同形成合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有效的国家治理需要科层组织内部之间协同形成合力以及科层组织与社会组织之间协同形成合力。科层组织内部之间的协同有两个面向,一是科层上下级之间的层级协同,二是科层平行同级之间的部门协同;科层组织与社会组织之间的协同主要是各级党政部门与其他社会组织之间的政社协同。
在中国情景里,虽然说国家治理活动是在党政五级制的科层架构下开展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党政五级制也可以简化为央地两级,央地关系是影响中国国家治理的重要因素,相对于传统科层制对“命令—服从”关系的高度强调,中国目前的科层制既注重央地层级的次序性权威,也注重央地层级之间的互动性和地方各级的自主性,而注重中央权威与地方自主性的均衡结合一直是中国促进央地层级协同的重要举措。一方面,由于中国国家治理任务艰巨、形势复杂,需要中央具备强有力的权威,以统领全局,协调各方,制定针对性、前瞻性强的国家治理战略,但是另一方面,鉴于中国整体规模大,区域异质性明显,任何一项国家治理战略想取得实效都无法脱离地方的配合,都需要激发地方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因此,经过央地长期互动乃至博弈实践,逐渐沉淀出注重中央权威与地方自主性均衡或者说中央负责定基调、定方向、定原则而地方拥有适当灵活与弹性行动空间的鲜活经验,而因地制宜就是促进中央权威与地方自主性均衡或者说促进央地层级协同的典型操作。问题在于,“一收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活,一活就乱,一乱就收”是中国央地互动的长期弊病,中央强调因地制宜给予了地方充分的自主性和灵活行动空间,但是由于信息不对称,地方自主性的扩展与增强容易导致地方机会主义,①因地制宜可能走向失序,从而破坏中央权威与地方自主性的均衡和央地层级协同。另外,明确的权责分工是提高科层效率和专业化水平的重要渠道,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受发展经验、发展任务与现实形势等的影响,中国科层内部部门之间的权责分工一直处于不断调整的状态,经过多次党和国家机构改革、行政体制改革,才逐渐形成较为明确的部门权责分工体系,由于现代社会事务日益走向复杂化、综合化,国家治理成为一项系统的、巨大的工程,涵括多维度、多层面的任务与内容,国家治理的有效推进既需要各部门各司其职,然而有时更需要多部门协同合作,即是说,需要根据不同的治理任务采取不同的分合选择。但是问题在于,由于长期强调权责分工,受分工定型之后的利益结构影响,当前中国科层内部存在较为明显的部门分割与部门壁垒,各部门各司其职基本不成问题,有效的协同合作反而不易达成。再者,国家治理任务日益复杂化倒逼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团队不断尝试调适国家治理体系,以开发和吸收新的国家治理辅助力量,为科层组织之外的其他各种类型社会组织参与国家治理创造了空间,科层组织与各类型社会组织的协同为中国国家治理提供了众多新的思路选择。问题在于,中国国家治理实践中政社协同还是科层主导式的,让谁参与、与谁合作、合作什么、如何合作等等还都是由科层组织说了算,随着中国社会组织数量规模、类型的不断扩大与丰富,科层组织在确定协同合作对象时拥有广阔的选择集,然而受科层组织自身利益惯性、认知惯性的限制,在许多国家治理任务中,科层组织并没有挑选出最合适的社会组织来进行合作,从而影响政社协同度乃至相关国家治理任务的完成质量。
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展开国家治理时,面临的第三个“擅智任务”是利用人工智能解决国家治理中的央地层级协同难题、部门协同难题以及政社协同难题。
三、 “善智任务”: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
人工智能是为国家增能的重要工具,但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应用也可能会造成一些社会问题,而且人工智能本身也存在一些技术性风险。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首先面临的是如何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信息能力、政策能力和组织能力等“擅智任务”,与此同时,克服人工智能发展与应用可能带来的社会问题以及人工智能本身的风险,促使人工智能為人类社会和中国民众造福,同样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不可回避的任务。即是说,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展开国家治理时,除了面临“擅智任务”,还面临“善智任务”,所谓“善智”,就是良善的人工智能,“善智任务”的主体内容就是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
(一) 减少人工智能造成的就业冲击
技术进步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为社会造福,也可能催生新的社会问题。在发展与应用人工智能可能造成的社会问题集里面,失业问题最受关注。不少研究都认为,随着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升级与应用范围的扩大,大规模的失业潮将席卷全球,据麦肯锡全球研究院的研究,2016—2030年,约有 15%的全球劳动力(4 亿工人)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②与此同时,也有不少研究认为,根据前几次工业革命的经验,虽然每一次技术变革都会造成一定规模的失业,但是技术进步最终创造出来的就业岗位都超过了被取代的就业岗位,因此并不需要过分为人工智能带来的失业潮感到恐惧或担忧,中国国家工业信息安全发展研究中心发布的《人工智能发展报告(2016-2017)》指出,“人工智能的迅速普及并不会导致大规模失业。这是因为人们会向新的职业或领域转移,因此人工智能反而有可能创造出更多的创造性工作岗位”。①但是问题在于,依据历史预测未来不一定能得到准确的结果,由于人工智能的替代效应比以往任何技术进步的影响都要明显,②因此这次技术革命所造成的失业问题与前几次有明显的区别。③也就是说,技术进步所创造出来的新就业岗位可以弥补其造成的失业冲击这一历史经验在此轮人工智能技术革命中可能失效。
实际上,依据技术进步可以创造出更多新就业岗位的历史经验就认为不必为人工智能带来的失业潮感到恐惧或担忧,是一种简单的结果论思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观点。因为相比于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应用可能创造出来的新就业机会、岗位或形式,社会民众对被人工智能替代或者说对失业冲击的体会更为直接和实在,更为关键的是,“向新的职业或领域转移”可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而且从被人工智能替换到再就业,这中间毕竟还有一个“或短或长的失业期”,这段时期恰恰蕴藏着巨大的“不稳定风险”。历史的经验同样表明,如果不能解决好技术进步与社会就业之间的冲突,很可能引起社会民众对技术进步的敌视,比如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就曾爆发了工人组织起来砸毁机器的“卢德运动”。确实,从长远来看,技术进步对大家都有益,但是从短期考虑,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成为赢家,如果一项新技术的发展与应用最终损耗了大多数人的福祉或者说缺少对“短期的输家”的关怀,那么很难将其视为是一项“良善的技术”。因此,要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各国执政施政者就需要思考如何减少人工智能造成的就业冲击,更具体地说,就是要思考如何帮助失业者平稳地度过“或短或长的失业期”,避免他们成为“愤怒的失业者”。④
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具有深厚的民生情怀,甚至将增进民生福祉视为各项工作的根本,就业是民生之本,是社会的“稳定器”,因此在积极参与以人工智能应用为核心标识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过程中,在推进中国社会智能化程度不断加深的同时,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更需要思考如何减少人工智能对就业造成的冲击,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作为一个拥有 14 亿人口的大国,就业问题对我国来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我国尤其应该关注人工智能的应用对就业格局的影响”。⑤
(二) 控制人工智能的技术霸权风险
不可否认,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应用对于提升人类生活的便捷度非常有帮助,但是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应用也潜藏着巨大的技术风险,特别是由于在未来的人类生活中,人工智能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因此各国执政施政者更需要意识到控制人工智能技术风险的重要性。如果任由人工智能潜藏的技术风险显现或滋长,那么人工智能也很难被视为是一项“良善的技术”。具体来说,发展与应用人工智能最主要的技术风险是技术霸权的产生。
权力是政治的核心要素,注重权力均衡是现代政治的基本经验,现代国家治理日益讲究构建开放的治理体系,增加治理主体的多元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权力均衡基本经验的践行。不过在人工智能时代,现代政治或国家治理所追求的权力均衡状态可能受到挑战。因为人工智能不仅具备巨大的赋能潜力,还具备强大的赋权潜力,有研究者就指出,“智能技术将成为重要的‘权力元素,无论是政府还是公司、社会组织,只要掌握了大量的数据等智能技术,其权力就会得到强化”。①更准确地说,在人工智能时代,谁掌握越多的或越高的人工智能技术,谁就将具有越多的或越大的权力。然而问题就在于,人工智能技术并不会均衡地被不同主体所掌握。由于数据是人工智能的根基,算法是人工智能的“灵魂”,只有使用充分、巨大、优质的数据才更有机会训练出优秀的算法,达致更高级别的人工智能,而获取充分、巨大、优质的数据往往是绝大多数个体和组织以及企业无法做到的,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绝大多数个体和组织以及企业并不会享受到“人工智能的技术赋权红利”,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人工智能技术十分复杂、投资巨大,需要巨大数量的数据集合来创建人工智能场景应用,只有政府或者大的科技型公司才有能力垄断资源、垄断数据,相对而言,个人或较小公司在数据化社会治理的竞争场域里,权力被弱化”。②虽然总体上来看,“政府或者大的科技型公司”将掌握最多的或最高的人工智能技术,但是实际上,“现有人类社会大数据的生产主要来自于各类应用平台,人们的工作和生活、学习、娱乐等消费记录都通过各类应用平台传递到云端,而这些应用平台的研发者和运行者属于少数互联网企业”,③也就是说,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的技术赋权红利最终可能全部被大的科技型公司、大的数据公司或人工智能企业所吸纳,他们才有可能是人工智能时代最有权力的主体。而且随着人工智能的应用范围的扩大,各国执政施政者在展开国家治理时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都可能对人工智能的依赖程度变得越来越深,个人需要向数据公司或人工智能企业提供各项数据以便获取更精准的服务,国家也需要依靠数据公司或人工智能企业提供的信息或算法决策来展开更精准的治理,这会使得这些公司或企业拥有越来越大的权力,甚至会行成“技术霸权”。“技术霸权”的衍生风险就是,数据公司或人工智能企业可能会以“服务之名”通过请求授权、“强制授权”甚至“悄无声息”的方式获取用户个人的“深度信息”,侵犯个人隐私;或者在为国家提供信息和决策辅助时掺杂自身的价值取向与利益诉求,以带有偏见或歧视的算法影响国家治理的公平性。
目前,在全球共監测到的4925家人工智能企业中,有1011家来自中国(不含港澳台地区),中国的人工智能企业数位列全球第二,这些企业在将来很可能对中国国家治理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且由于中国政府相关部门在数据上面临获取的先天不足和整合的后天乏力的难题,以及政府在使用少数企业开发的人工智能技术平台进行治理时存在大量政务数据和信息被企业后台掌握的问题,中国的少数互联网企业拥有的数据优势可能会转变成为对国家的权力优势,在人工智能时代,中国政府同样面临“数据霸权”的风险。④因此,控制人工智能的技术霸权风险也将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在人工智能时代展开国家治理时不可回避的任务。
四、 结语
实现国家优良治理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的核心使命,在某种意义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政治发展史就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不断探索如何实现国家优良治理的历史。当前人类社会正在迎来以人工智能为核心标志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人类社会正在甚至说已经步入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给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执政施政者都提出了新的任务要求。不同于在前三次工业革命中的落后与被动,中国在这一次工业革命中表现得非常积极,而且整体上还处于较为领先的地位,这使得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有必要也有条件思考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实现国家的优良治理。笔者认为,在人工智能时代展开国家治理,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执政施政集体面临两个基本任务,一是“擅智任务”,即要擅于利用人工智能增强国家信息能力、政策能力、组织能力,提升国家治理效度,充分发挥人工智能的“赋能属性”;二是“善智任务”,即要通过减少人工智能造成的就业冲击以及控制人工智能的技术霸权风险,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实现技术造福于社会的初衷。特别是“善智任务”,由于民众个体缺乏足够的技术能力以及人工智能企业缺乏足够的意愿,促使人工智能成为“良善的技术”的责任还是需要由国家来承担。本文暂时没有提供如何落实“擅智任务”与“善智任务”的具体方案,这有待后续研究的跟进补充。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国家要注重在“擅智”与“善智”之间均衡着力,不能重“擅智”而轻“善智”。
“Good at Using AI” And “Promote AI to Be Good”:
The Dual Task of Chinas National Governance in The Era of AI
MEI Lirun
(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 At present, human society is carrying out the fourth industrial revolution with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pplication as its core logo, and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s com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era scene has created new tasks for Chinas national governance. On the one hand, the advent of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quires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o keep pace with the times and us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to enhance national governance capacity. That is “good at using AI tasks”. On the other hand, the advent of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quires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o promot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o be “good technology”. The state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keep balance between “good at using AI” and “promote AI to be good”.
Key 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national governance; technological hegemony; good at using AI; promote AI to be 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