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理解当下中国必须重回历史。无论从文明传承还是民族复兴的视角,都能从纷繁复杂的历史影像中看出中国的“国家独特性”。
为何在西方殖民主义浪潮冲击下,中国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屹立不倒?因为与同时代很多有类似历史遭遇的国家不同,无论是晚清、民国还是新中国,都在致力于现代国家的构建,而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
这是中国“国家独特性”最为显性的特征,也是理解当下中国、思考未来中国的逻辑基点。
“到1914年为止,欧洲国家的殖民地范围已占全世界陆地面积的84.4%以上,但直到近代,中国都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发展轨迹为何与欧洲掌控的全球格局大相径庭?”美国学者斯蒂芬·哈尔西在其《追寻富强: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的开篇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忽略它就无法理解当下的中国,也难以理解中国与世界的互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问题是中国“独特”之源。哈尔西通过分析第一次鸦片战争直到新中国成立前的历史,把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放在世界历史语境下,解释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为何能屹立不倒,并走上了一条独特的道路。
但在探讨中国如何较为成功地构建现代国家前,有必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被动地卷入西方殖民主义浪潮前,中国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与后来有类似历史遭遇的国家相比有何独特之处?
我们不妨从最直观的历史事实入手,即从清朝到民国再到新中国,中国的疆域大体保持完整,中央政权从未完全失去对疆域的控制。相比来说,在领土和人口上曾一度与清朝中国接近的奥斯曼帝国,最终“萎缩”到安纳托利亚半岛(土耳其),而莫卧儿王朝的印度则彻底沦为了西方的殖民地。
“大一统”思维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无需赘言,但在清朝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体现在清朝政府对包括西藏、新疆、蒙古在内的边疆的实际控制力,但更为关键的是,就治理手段来说清朝政府已经带有某些“现代”特征。
相比于明朝,清朝对边疆的控制,带有更明显的事实管辖特征。比如,清朝在击败准噶尔势力后即在拉萨驻有常备军,并设立噶伦与西藏地方精英共同处理地方政务,后来又设立了常驻拉萨的驻藏大臣。
从当时的历史情况来说,清朝政府对边疆的军事控制,主要考虑是为了稳定作为统治核心的内地。也就是说,把稳定边疆作为统治内地的外围屏障。但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军事存在”至今仍是一国中央政府彰显事实管辖的重要手段。清朝政府在边疆的军事存在,与旧式、传统的帝国以及欧洲殖民列强有着本质的不同,在政治意义上已带有现代特征。
美国学者简·伯班克和弗雷德里克·库珀,在《世界帝国史:权力与差异政治》一书中,以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等旧式帝国为例,详述了对外扩张与帝国存在之间的密切联系。简单地说,这些帝国的扩张与财富掠夺直接相关,一旦停止扩张,帝国存续危机就接踵而至。而清朝则完全不一样,它对边疆的控制与财富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与带有现代性的主权管辖更为接近。
中国历史上在官僚体制的“非人格化”,以及权力运作的世俗化方面,远比历史上那些欧亚帝国要成功和有效。
另一个差异是治理手段。无论是罗马帝国还是奥斯曼帝国,其对外扩张都带有强烈的宗教动机。清朝政府重视宗教在稳定西藏、蒙古、新疆中的作用,但它也一直在政策上防止宗教权力化,底线是不能使宗教影响转化为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力量。
清朝乾隆年间在平定新疆大小和卓叛乱后,对“伯克”(地方首领)制度进行改革,废除其世袭制,并禁止阿訇介入行政性事务管理。在官僚体制上,这种做法已经在向更具现代特征的“非人格化”靠拢。
政治原则上实行政教分离,权力运作上推行世俗化,这都与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不一样,更带有现代民族国家政治的特征。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一书中也指出了这个不同点:中国历史上在官僚体制的“非人格化”,以及权力运作的世俗化方面,远比历史上那些欧亚帝国要成功和有效。
当然,清朝统治者不可能具备主动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意识,形成这种局面主要是“无意识”的。但在当时清朝中国独特的内外环境因素作用下,客观上促成了其不同于旧式帝国的特征。
18世纪中期,中国的人口总量已突破2亿。这样的超大型人口规模,在当时的世界上绝无仅有。这意味着,即便清政府维持极低的税率,也能产生庞大的、足以确保国家正常运转的财政收入。
汉族人口占绝大多数比例的现实,事实上形成了人口高度同质化的局面。这一方面为内部分歧、矛盾乃至动荡的低频率提供了可能,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延续、塑造身份“认同”。
秦汉以来形成的以中原为腹地的文明核心地带,对中国历史进程所产生的向心力已反复被证明,这种影响在清朝达到了新的高度。比如,即便在与沙俄和清朝都对峙、战争时,准噶尔依然能清晰地将两者区别开来。他曾致信康熙,“中华与我一道同轨”,“我并无自外于中华皇帝、达赖喇嘛礼法之意”。
但在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王朝的印度历史中,国家“认同”可以说从未真正产生过。无论是统治阶层还是地方精英,他们对“认同”的感知,从未超越过对利益的盘算。
如果把19世纪中期视为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起点,那么在这个转型开启之前,清朝中国已带有较为明显的“二元”特征。一方面,中国的经济结构、经济运作方式以及皇权统治,依然是传统、旧式的。但另一方面,清朝中国的治理手段和国家形态,已经具备了某些现代特征。
与广大非西方国家一样,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也是被动的。但中国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一味地陷入被动,而是在诸多不利条件下寻找主动。
在民族国家转型方面,学术界較为主流的概念是“财政-军事国家”。其基本逻辑是,军事开支的攀升给国家财政造成压力,从而倒逼财政体系的改革,进而引发整个行政体系乃至权力结构的变化,最终导向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
这个逻辑对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很有解释力。1490年欧洲独立的政治实体数量约为200个,但到1890年降为30个。这段历史正值欧洲战乱频仍时期,也与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基本吻合。
有屹立不倒,也有轰然倒塌。非西方世界亦然,只不过更多地是以被殖民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客观地说,在西方殖民主义浪潮的冲击下,某些非西方的国家尤其是大国,不是没有进行过抗争或救亡图存式改革,有些也尝试过打造“财政-军事国家”,但它们的共同点是都失败了。
而且,失败的原因都存在某些相似性。用哈尔西的话说,那就是“软弱无力的中央政府(国家)与千疮百孔的经济”。他在讲述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王朝的印度时写道,“欧洲人遇到的不是强盛的中央集权的帝国,而是继这些帝国后出现的一系列地方性国家。”
同样是遭遇外部冲击,中国历史的演进路径完全不一样。在某些学者看来,中国迈入现代国家门槛遵循的依然是“财政-军事国家”逻辑。经济上的土崩瓦解与政治上的分崩离析,是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王朝晚期的共同特征。这两个特征,在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911年清朝灭亡的中国历史中并不明显。
内忧外患造成的政治危机,很大程度上源于国家经济实力以及政府对经济的抽取能力,不足以转化为应对安全威胁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晚清的中国在应对方式和成效上与上述非西方国家存在明显不同。
欧洲殖民帝国在印度建一个工厂,就能轻易地将其政治经济模式复制一次。但这种情况在晚清的中国从未发生过。
根据斯蒂芬·哈尔西的研究,去除通胀因素,清朝政府的税收收入,从1842年的白银4200万两,增加到1911年的1.2亿两,总共翻了3倍。虽然清廷在趋势上行将就木,但从国家转型的角度看,危机下中国的国家建构却表现出极强的韧性。
在应对内外危机的过程中,清朝政府不是在正常的国家权力体系之外“叠加”一个包税人制度(莫卧儿王朝印度的做法),而是依托已有的官僚体系实施财政体制改革(比如推行带有地方税特征的厘金制度),从而“内生”出新的国家制度。
19世纪50年代前,田赋在清政府财政收入中的比例一直占七成以上,但到19世纪末这个比例已经下降到30%以下,新兴工业、国内商业、对外贸易等税收比例大幅上升到60%以上。这样的财政收入结构,已经接近19世纪初的英国。
财政收入结构的变化,反映的是经济结构的变化。变化的主要动力来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洋务运动的初衷是强军,后来延伸到近代工业、教育乃至治理体系(比如建立警察制度)。这种政府层面的现代国家建构的成功,离不开当时中国经济和社会的“韧性”,即强大的对抗外部压力的能力。
哈尔西写道,“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加尔各答建立了一个工厂,到18世纪中期,它的贸易已经开始改变孟加拉已有的政治经济模式。”也就是说,欧洲殖民帝国在印度建一个工厂,就能轻易地将其政治经济模式复制一次。但这种情况在晚清的中国从未发生过。
经济上的韧性与政治上的韧性相辅相成。政治上的韧性,得益于清朝政府在权力的集中与下放问题上的务实(或者说被迫)调整。清朝早期的权臣是多尔衮、鳌拜、索尔图、索尼等,但晚清活跃在权力场的却是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等汉官。
从满族统治精英的角度看,这是与汉人“分权”的问题。但从现代国家建构的角度看,这是一个权力体系“开放”的问题。也就是说,出于应对王朝危机的需要,晚清政府的分权客观上导致了权力体系的开放。而权力体系的开放性,是衡量现代国家建构的指标之一。
更为关键的是,这种权力结构的变化并未导致中国政治上解体。晚清汉族权臣,尤其是曾国藩和李鸿章,没有取清廷而代之,不能不说是一种“愚忠”。但也应该看到他们“国家意识”的一面。
在某些学者看来,国家意识的萌发和提升,是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型过程中,得以维持政治上大一统和疆域上大体完整的重要原因。清帝退位后,中国陷入军阀混战的黑暗时期,各路军阀完全掌握地方的财政、行政和军事大权,但中国并没有分裂为多个独立国家。
清朝轰然倒塌时,带有现代国家特征的中国已经形成,虽然孱弱但极具韧性。这种特征是当时其他非西方大国所不具备的。《清帝逊位诏书》宣称总期“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有学者认为,这份诏书很大程度上赋予了“大一统中国”理念的政治合法性。
如果说源于《清帝逊位诏书》的政治合法性只是“表”,那么当时中国政治精英和实权人物的“国家意识”可谓“里”。“表里合一”共同构成了中国作为政治实体的韧性。比如,掌握新疆军政大权近20年的汉官杨增新,把新疆经营成了俨然独立于中央政府的政治实体,但同时他也一直捍卫中国对新疆的主权,从未有过脱离中央政府宣布独立的打算。
事实上,在军阀割据混战的高潮期,“独立建国”不仅不是选项,而且是政治禁忌。虽然各路军阀的权力来源于枪杆子,但他们权力的合法性却依赖于“国家统一”。这就造成了一种奇特现象:一方面中国在政治上处于分裂状态,但现代国家建构的进程却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