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平儿的自我呈现

李方黎

加拿大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指出，“自我呈现”是指个体“向他人呈现他自己和他的活动的方式，他引导和控制他人对他形成的印象的方式”。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有一种自我呈现的特质和方式。这是生活空间所自然赋予和形成的。

平儿，是一个平民的女儿，她不仅拥有一个“平儿”这样如此平常的名字，而且她的身份也是平凡的——一个通房丫头。但是，她的生存艺术表现很不平凡。平儿最重要的自我呈现体现在生存之道和辅佐才能上。

一、坚韧智慧的生存之道

（一）仁者风范，以善立身

平儿能够立足荣国府，绝不仅仅是靠凤姐的提携，根本原因还是她的仁心和善待他人。平儿的自我呈现在文化原型上是个仁者，整部小说，平儿确实做到了“方寸无恶”的道德自律。与人为善，做着利他人的事。她从不依仗凤姐势力为虎作伥。这使得她从容游刃于贾琏、王熙凤之间，在荣国府这个“虎狼之窝”中立身不堕落，并得人心于府中上下众人。她忠于凤姐，对待荣国府和大观园上下主子奴仆，从无欺诈狠毒之举，完全符合仁者的要求

和风范。

（二）坚韧中超拔

能够在艰难且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说明平儿具有极强的韧性和适应能力，并在这种较坚韧中超拔出来。平儿之韧性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绝不逾越“婢女”的身份。平儿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十分清楚，她从不像晴雯那样“调歪”，她时刻牢记礼法等级，不逾越了主仆关系。作为凤姐的贴身婢女，平儿对凤姐可谓忠心耿耿，特别是当她的两位主人凤姐与贾琏发生矛盾时，平儿会毅然决然站在凤姐这一边。因为妻妾之间固然有矛盾，但也又利益一致的时候，譬如防止贾琏在外面找女人就是她俩的共同利益。平儿的尽心尽力终于得到了夫妇二人的信任。两人都离不开平儿了。

其次是以诚待人、以礼行事。平儿對凤姐这个当家少奶奶高度尊重，全心全意悉心照顾。例如，第一百〇一回中，平儿发现凤姐睡觉不太安稳，便在主动要求替凤姐捶腿好让凤姐好生打个盹。在第五十五中，回奴仆们欺探春年轻，平儿及时出现维护了探春的脸面，平息了她的怒火，这一举动是平儿主动去做的，而非凤姐安排。人前人后，凤姐知道与否，平儿都为凤姐尽心尽力，所以凤姐自己也明白平儿心中只认她一人为主子。平儿能屈能伸，坚韧自立。

第三点是善而有芒。平儿本性善良，但绝非像香菱那样任人“揉搓”的人。作为贾府炙手可热的丫鬟，既不像晴雯、司棋等超越的等级限制，刚烈宏器;也不像袭人、麝月那般与浊世相谐和。平儿时刻牢记自己通房丫头的身份，她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遵循传统礼法的要求，圆融自处。她并非只是“屈”和“柔”，而是柔中带刚，在忠于凤姐的大前提下，她也不时巧妙地让凤姐感到有刺。例如，第二十一回中，凤姐讽刺贾琏和平儿说话时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还说“正是没人才好”。这种带着戏谑和怀疑的话语，着实伤害了长期不能和贾琏亲热的平儿，她内心满是委屈，便乘贾琏在场，露出点锋芒：“这话是说我呢？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然后，帘子也不给凤姐打，自己先摔帘子进屋了。这种锋芒，可谓一石二鸟。一来贾琏非常赞赏平儿，因为平儿这样等于是帮他出了长期惧内的恶气。二来凤姐儿对平儿的反击，也有点无可奈何。她只是埋怨贾琏“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正是适时大胆的反击让平儿在凤姐面前有了立足之地

二、辅佐治家之才华展示

平儿极具柔性和张力的生存之道呈现了自我的符号魅力。她辅佐凤姐儿管家乃是其生存艺术的进一步延伸。作为王熙凤的助手，平儿经常以副管家的身份协助主子打理荣国府。但与凤姐的严厉的酷吏方式不同，平儿的管理哲学核心便是以柔为主的——“化”。

其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貌似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实则蕴含深意，而且在执行过程中对管理者的决断力、执行力和平衡能力都是一种考验，同时还需要管理者有一颗包容的心。而凤姐儿处理事情的方式与平儿恰恰相反——以刚为主。作为当家少奶奶，凤姐的管理更喜欢借助权力，随意折腾下人，用惩罚强调自己的地位和权威。两者相比之下较，平儿的方式更温和、人性化，同时也是凤姐管理方式一种有效的互补。

其二，以动化静，用躁化止。凤姐行事，“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对于府中大小事宜则是“杀伐决断”。这是一种强制的、粗暴的、居高临下的管理手段，而好的管理方式应当是温和而有力的，了解被管理者的行为规律，遵循被管理者的心理规律，然后采取相应措施。平儿因为身份的特殊，她是管家少奶奶的心腹丫鬟。丫鬟奴仆们知道她的话代表凤姐儿，所以不敢违拗她。但平儿绝不以势压人，而是首先以德服人，其次才辅之以震慑。她将贾府中的奴仆看成是与荣国府休戚与共的整体，把控整体秩序。在这个大框架下体恤每个小主子和丫鬟们的难处，对不守秩序的人处以适当的惩罚，对遵守秩序表现良好的人给予合适的奖励，不无中生事也不抓住一点小事不放。

其三，赢得人心，终成正果。《红楼梦》中多次写到平儿对他人的包容和帮助。比如看门小厮的母亲患病，小厮惧怕凤姐不敢向其告假，平儿偷偷将他放出去;迎春的奶妈偷走小姐的累金凤项圈进行变卖，平儿并未揭发她而是嘱咐她快点赎了还回来。这些都说明平儿对待同为奴仆的人是十分宽厚的，虽然这些人是奴仆中底层奴仆，但平儿仍然保持一颗温和的心对待他们、帮助他们。凤姐死后，丫鬟奴仆皆唯平儿是从，故能救巧姐于危难，贾琏感激不尽，遂有扶正平儿之心，平儿保住了凤姐儿的血脉，修成正果。

三、平儿自我呈现之形成原因

平儿坚韧的生存和辅佐才华的呈现上所体现出的极富韧性和张力，与其独特的自我呈现的形成有密切关系。

首先是平儿的自我不像贾环或赵姨娘那样，有一种扭曲变形，她的自我和身份是融合为一的。平儿虽是管家的琏二奶奶的心腹丫鬟，但她心里很透彻，归根到底自己的身份只是个通房丫鬟，连姨娘的名分都没有。她是属于贾府奴仆生态圈的。所以，她从来不仗势欺人或狐假虎威，她始终是“平静”的。故她虽有凤姐之才，但处事能通脱而圆润，所谓“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平儿以自己的聪慧机敏、小心谨慎，勇敢地面对来自贾府各个层面的挑战，并且成为贾府数一数二出众的丫头，成为凤姐最得力的助手。她直面挑战和困难，最终超越了自身的命运安排，正如清人所咏“委屈维持会转旋，福田长此种年年”。

其次，平儿善于学习。平儿是荣府丫鬟中的幸运儿，然而这种“幸运”非拜他人所赐，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凤姐对平儿的影响是最大的，她其实是平儿的人生导师。凤姐自己就说过“有其主必有其仆”。白先勇就说“平儿会讲话的，她跟在王熙凤身边那么久，当然也学了几招”。凤姐矫正平儿的话语表达很重要。这种说话方式的核心就是表达要清晰有力。说话方式的改变就是人生的改变。平儿由此增加了自信心，当荣国府其他丫鬟还在“蚊子似”说话时，平儿有了她独特的自我呈现，她的人生渐渐精彩。所谓“积极的语言才能把你带向美好的人生”。她成为凤姐离不开的心腹，成为实际上的“副管家”。不过，虽然凤姐是平儿的人生导师，可平儿的说话处事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她学到了凤姐的本事，却并非照单全收，生搬硬套。因为秉性有仁慈之心，她摒弃了主子的酷吏苛刻作风，待人皆以德辅之。她其实善言辞，却藏拙守份，绝无凤姐的招摇，这也符合她一个通房丫头的身份。她的管家才能经过长期的锻炼，渐渐超出凤姐，她却一直低调，到关键时刻才显示出来。

平儿作为一个孤女，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她通过自身的聪明才智，在贵族大家庭站稳脚跟，为生存而奋斗。她是贾府这个钩心斗角的大家庭的一股暖流。她的自我呈现几近完美。平儿的形象是有力量的，让人怜惜也给人鼓舞的。平儿的自我呈现给人们的启示是，无论是何朝代，行善之人都体现了美好的人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