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时远时近,忽明忽暗,却一直亮在我心头,历经风雨沧桑,始终不曾泯灭。
岁月步履匆匆,当年乌黑茂密的青丝,仅在弹指间,便被岁月漂得稀疏灰白了。然,丰赡的记忆鲜丽如昨,旧事依稀在目。
儿时家境贫寒,每至夜幕低垂,唯靠一盏小油灯作照明。言其为灯,实则是取一只小瓷碟,注入些许菜油,将几根扎鞋底用的棉线搓捻交织在一起,权作灯芯,大部浸于油内,仅露出一端,用火柴点燃,即成为夜幕里的发光器物。忽闪忽闪的火苗,如豆,似萤,柔柔弱弱,朦朦胧胧,恍若烟霞,却是那般温软,那般暖心。
透过油灯光,最初投映进我眼帘的,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是呢,母亲每天拾掇完家务活儿,安顿好我们姊妹几个,便就着微弱的油灯,或为我们缝衣,或给我们纳鞋。她仿佛有做不尽的事,一年中除了盛夏,其他春秋冬三季的暮色里,总剪影出她忙碌不停的身姿。母亲没进过学堂门,大字不识一个,但善良淳朴的她明晓,自己如此原始本真的方式,可以让子女蔽体御寒,换得体面与尊严,故而乐此不疲。
时光若水静流,而有些爱的方式,或是美的形态,始终不会被冲淡,变得模糊,一如那个牢牢镌刻于我心扉上的经典镜头,时隔五十多年仍一再浮现眼前。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酷寒之夜,窗外朔风呼啸,浓霜悄落屋脊,待我一觉醒来欲小解时,瞥见母亲的寝室内仍投射出幽微的灯光。我疑惑地披衣下床,趿拉着鞋,急忙奔过去,只见母亲盘坐在被窝里,就着那缕昏暗恍惚的光亮,在给我们做棉鞋。推门而入时,母亲正手执银色的小镊子,牢牢夹住针,从厚实的鞋底里使劲往外拔,棉线穿过鞋底时发出的嗤嗤声,宛若弦乐那么雅逸美妙。我先是一怔,继而大步冲至母亲身前,拽过母亲那双粗糙皲裂的手,塞进我的胸口。母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我,稍后她平静地对我说,傻儿子,姆妈在帮你们赶做过年穿的新鞋呢,你快回房睡觉吧。我把母亲的手紧紧捂在胸口,久久不忍松开。那一刻,我倏然真切感受到了母爱的无私与高尚,也就在那个瞬间,我默默在心田里播下了感恩的种子。
次年秋季,我家的油盏灯换成了美孚灯,燃料也改用为煤油,细而扁的灯芯嵌在金属卡槽中,内里的轴上装有小齿轮,用手转动轴头,可调节灯芯的高度。印象中,那灯,葫芦形的磨砂玻璃底座上罩了个晶莹的玻璃灯罩,散发出来的光晕温婉、迷离、幽微。使用了一段时日,罩子就逐渐模糊,每逢那时,姐姐便轻轻取下灯罩,用棉纱或绒布边擦边转,有时见她张开嘴巴往里面哈气,以期把蒙在上面的尘垢擦拭干净。日子在灯光里流转,我们在光影中拔节。那盏看似貌不惊人的灯,着实绵延了我的亢奋。纵然我尚不谙世事,可我心底却也明朗,自己所处的时代,又朝前迈进了一大步。
20世纪60年代中叶的生活,非亲历者难获体悟,我贫瘠枯瘦的文字压根就无力淋漓尽致地使其重现原貌。有时暗忖,而今端坐在明亮灯光下的人们是何等幸福啊!当下的人,任凭你有超凡的想象力,恐也没谁能描摹出彼时的真实境况。
有灯罩的美孚灯,构造精巧,器型雅致,颇似艺术品,更值得一提的是,它的抗风能力大大增强了,经久耐用,不再像油盏灯那样,稍经风吹就会随时熄灭,也比油盏灯亮堂了许多。也因此,我比背书更努力地记住了蹉跎旅程中出现的美孚灯这个词,尽管它是个沾有西洋意味的舶来品。
事实上,在当时布满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们只要一看见摇曳晃动的灯花,霎时就会精神大振,仿佛能够力拔山兮。于今想来,正因为那闪耀的是坚毅与执着,展示出的是磐石般不屈的信念,所以,心,常被那灯光照得亮亮的、暖暖的。恰如母亲那颗律动不止的心,生发出无限温情,传递出万千爱意。
世事甚微妙。诚如对有的人,你或许只是不经意间地那么回眸一瞥,却已恒久攝心入魄,挥之不去,正像某些事,一旦亲历过了,则终身难忘,甚或至今犹存暖和自己心房之美感。
那年初冬,我刚念书未久,除却对字的形态结构不熟稔,小手僵硬如枝,全然了无悟性,故书写起来尤显生涩与吃力,每书笔画犹如牵牛下井,速度缓慢得堪比蜗牛,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常被我磨叽到深更半夜。性急的母亲先是催促提醒我,看我依然不上心,干脆坐到我身旁来监督我的举动。母亲其实不懂题义,可她明白读书于我的意义,所以每次都睁大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瞪着铜铃般的眸子,几乎一眨不眨地监视着我,其严苛程度不啻看管疑犯。稍长后方知,其时母亲熟知我顽皮之习性,必得盯紧我,不能任我信马由缰。另一个因素,则是害怕我打瞌睡,最终无奈委屈自身,不辞辛劳陪在我左右。黑暗寒夜里的油灯,尽管微弱、昏幽,可它拥有着强悍的能量,以驱散我内心的孤独与恐惧,对我而言,那个发光的器物,彼时已不单纯是普通意义上的一个照明体,它若一种隐喻,或像一面旗帜,蕴含着母亲殷切的期盼,同时也时刻弥散着脉脉温情,让我稚嫩的心滋生出丝缕懵懂的希冀。
沿着油灯照亮的坎坷之路,我夜以继日勤勉耕拓,终以优异成绩跨进了憧憬已久的市中门槛,续写人生中弥足珍贵的青春岁月。
(褚福海,江苏省,昆山市,215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