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七星剑》:以戏曲神韵 传家国情怀

2019-09-17 02:58穆海亮
新世纪剧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全剧杨家七星

穆海亮

2018年10月在河南省驻马店市举行的“天中杯”第八届黄河戏剧节上,漯河市豫剧团推出的新编历史故事剧《七星剑》(李古娥编剧,罗云、宋洋导演)作为压轴大戏,得到了现场观众和专家评委的一致好评。台上荡气回肠的杨家将故事与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交相辉映,为本次戏剧节画上圆满的句号。该剧也毫无悬念地荣膺本届赛事的剧目金奖。

其实,在中国戏曲舞台上,杨家将题材的作品数不胜数,《七星剑》的题材和人物我们都耳熟能详。对于绝大多数观众而言,该剧的整个故事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从大幕拉开之时,我们就能清楚地预见到,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不管遭受怎样的冤屈,佘太君一定会率杨家将重返边关保家卫国。该剧的主题指向也与其他的杨家将题材毫无二致:当个人及家族利益与民族大义发生冲突时,必须以“小我”服从“大我”。在民族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个体利益的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应当甚至值得礼赞的。

豫剧《七星剑》剧照

然而,即使在看戏之前早已彻底“剧透”,其思想意蕴也已事先纳入既定轨道的情况下,剧场中的观众仍然被这个戏深深地吸引、感动、折服了。可见,《七星剑》真正打动观众的,不仅仅是杨家将撼天动地的家国情怀。更重要的是,其家国情怀是以何种方式呈现出来的,换句话说,是该剧究竟在艺术层面带给我们怎样的触动和享受。那么,《七星剑》的艺术魅力究竟何在?对于同类题材剧目而言,它有何可资借鉴的艺术经验呢?

一部剧作所能达到的艺术水准,首先与其人物形象塑造的准确度、人性意蕴开掘的深度、人学内涵提升的高度息息相关。尤其是在观众事先预知事件结局的情况下,真正引人入胜的,就不再是情节本身的跌宕起伏,而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情境营造;不再是悬念的铺设与揭秘,而是在行动展开过程中,剧中每一个人物的情感取向、心路历程乃至灵魂抉择。正是在这个方面,《七星剑》显示出艺术处理的独特之处。

该剧的人物塑造,在遵循人之常情和普遍人性的前提下,将剧中主要角色置于内外交困的情境之下,通过层层施压,使其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在国与家、爱与恨、进与退、甚至生与死之间做出抉择,从而迸发出人性的光辉。外有辽兵入侵,内有奸臣构陷,杨家付出那么惨烈的牺牲,杨延昭又被诬陷为临阵脱逃,宋王却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愿意说。面对此情此景,杨家众将由愤懑不平到心灰意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当剧中柴郡主、七儿媳对佘太君表达她们的愤怒、宣泄她们的委屈,甚至连佘太君本人也难免因悲愤交加而萌生一丝犹豫和去意时,我们丝毫不会苛责她们境界不高、胸怀不广,反而会因她们最真实的人之常情而感同身受。正是在这样扎实的人性刻画的基础上,杨家众将在经过艰难的内心挣扎和灵魂搏斗之后,最终仍然能够顾全大局,不计个人得失,义无反顾地卫国戍边,就更让人由衷地感佩他们精神的悲壮、境界的崇高和人格力量的伟大。剧中人物所遭受的压力越大,需要克服的困难越重,其最终喷薄而出的人性力量就越发撼人心魄,这应是戏剧艺术的一条基本规律。

以这种层层施压、步步升华的方式塑造人物,决定了《七星剑》特殊的冲突展开方式。该剧将外在冲突与内在冲突紧密结合,且以后者作为推动情节进展的主导力量,尤其注重浓墨重彩地渲染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外在冲突发生在大宋与辽兵之间、杨家与潘家之间,这些冲突固然紧张刺激,但它们之所以能够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还是由于其对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构成巨大冲击,掀起层层波澜。宋辽之战、潘杨之争,观众早已了然于心,大家最关心的恰恰就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境中,佘太君的家国大义如何从情感、从理智上战胜自己的彷徨,如何打动自己的儿子、儿媳,帮他们解开因备受屈辱而形成的心结。只有当外部冲突直接作用于甚至全部转化为人物灵魂深处的内部冲突,它才能真正扣人心弦,舞台上最引人入胜、最“有戏”的场面,并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对人物的内心和灵魂造成了怎样的触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戏曲编剧技法中特别讲究的“密针线”,就不仅仅是情节的细密编织,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和转变,更应该精耕细作。

《七星剑》非常注重这一点,对杨门众将的内心轨迹刻画得准确而生动,就连宋王内心的纠结矛盾,也揭示得层次清楚、合情合理。一开始,宋王听信潘仁美谗言,欲将杨家满门收监;佘太君绑子上殿、与潘仁美当庭对质之后,真相大白,宋王转而怒斥潘仁美公报私仇、误君误民,有心将其推出斩首;潘仁美为自己辩解,提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正在统帅大军镇守边关,话虽轻描淡写,却马上击中宋王软肋,“斩太师还恐怕祸起边关”,宋王转身就和起了稀泥。宋王此人并不可爱,但其内心的转变却真实细腻,令人信服。

剧中刻画最精细的,当属佘太君的内心世界。潘仁美的作恶而不受罚以及宋王遮遮掩掩的态度,让佘太君既愤慨又失望,众儿媳的痛哭倾诉更令她心如刀绞,她难免萌生告老还乡之意;可转念一想,杨家世代忠烈,何曾计较过个人得失,难道仅仅因为受了委屈就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于是又有心请命杀敌;然而,杨宗保声嘶力竭的一声“祖母”,深深刺痛了佘太君心中最柔软的所在,杨家七郎八虎只剩这满门孤寡、一根独苗,杨家处处为国家着想、为皇帝分忧,可谁曾想过我杨家的感受?还是辞朝归里、返回河东吧;但是不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国家危亡,我们即使远在河东也身心难安啊。一番挣扎之后,佘太君终于下定决心,不管潘仁美和宋王如何对待杨家,杨家都不能退缩,哪怕不为君王为黎民,也必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于是毅然决定上殿请缨平定北番!这一波三折的内心斗争,描摹得既精致细密,又惊心动魄,堪称以内心情感“密针线”营造内在“戏剧性”的典范之作。

豫剧《七星剑》剧照

充满内在戏剧性张力的剧作,对导演的舞台创造提出了特殊的要求。《七星剑》的导演处理,与全剧深沉厚重、激情澎湃的风格相统一,整体呈现出大气磅礴、酣畅淋漓的审美风貌;而在具体的细节处理上,又简洁流畅、干净利落、创意十足。

导演处理的亮点之一,是恰到好处地开掘了“七星剑”的多重功能。“七星剑”既为剧名,其意义就非寻常道具可比。它首先是一条情节线索,作为揭露潘仁美罪恶、还原边关真相的重要物证,成为推动剧情发展不可或缺的叙事支点;它还是情感意蕴的寄托,寄予着杨令公夫妻、父子之间浓浓的亲情传递;更重要的是,七星剑还饱含深刻的精神寓意,象征着杨家满门忠烈的人格与精神的传承,“七星剑,锋如霜,铭忠勇,诛天狼”,正是全剧的“题眼”所在。

亮点之二,是场面的调度转换详略得当,繁简适宜,冷热相剂。第一场,舞台正中李陵碑前,杨令公为国捐躯,精神慷慨而场面悲壮,紧接着就在舞台一角呈现潘仁美的阴谋,气氛阴郁而举止卑劣。这两个场景,一热一冷,一阳一阴,两相对照,褒贬美刺尽在其中;第二场,暖阳初照的清水河畔,众儿媳载歌载舞缝制征衣,场面温馨而愉悦。突然,两狼山兵败、杨家父子殉国的消息从天而降,由大喜转大悲,怎不令人肝肠寸断?第七场,佘太君在李陵碑前祭奠令公,如果从全剧整体来看,这场戏可谓“极繁”:大战在即,生死攸关,导演却不惜让剧情暂时停滞,极力渲染佘太君的三杯祭酒;而如果单看这场戏,其处理又可谓“极简”:导演舍弃了佘太君带领文官武将一起祭奠的恢弘气势,只让祖孙二人,在漫卷飞雪中尽情抒怀,直到祭奠完毕,才让众人上场,共同表达继承令公遗志、保卫大好河山的豪情壮志。这样的处理,堪称既以简胜繁、又以繁托简的经典调度。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七星剑》的武戏。作为一部文武大戏,《七星剑》的文戏以情动心,感人至深,武戏则实现了“技”与“艺”的完美交融,令人叹为观止。所谓“技”、“艺”交融,是指技艺高超而又不“炫技”,武打不仅要精彩好看,更要有助于烘托剧情、传达情感和表现人物性格,武戏的篇幅、布局、节奏掌控更要恰到好处。详则挥毫泼墨,淋漓尽致,武得尽兴,打得过瘾;略则点到为止,分寸适度,以少胜多,含蓄蕴藉。

《七星剑》中,大幕拉开就是两狼山血战,以武戏开场而入戏极快,几个回合下来,战事之惨烈、形势之危急、令公之豪迈,都已跃然台上,让人血脉贲张。而潘杨两家府前对峙,武戏处理却又相当节制,双方刚一起势开打,马上定格亮相,灯光急暗,迅速切入下一场景。这样的处理并非言不尽意,而显然是情势使然:因为相对于宋辽两国的生死之战,潘杨之争毕竟只是内部矛盾,不宜过度渲染。全剧结尾,边关决战,武戏场面则极尽繁复,层次鲜明,点面互映,精彩纷呈,既紧张激烈,又似行云流水,对传统程式的化用娴熟流畅,对新套路的编排创意迭出,甚至还有诸如打出手的绝活展示。武戏抵达高潮,宋军大获全胜,全剧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这样的武戏,既与全剧有机融合,又极富形式美感和观赏性,充分彰显出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韵致。

《七星剑》的艺术完成度很高,剧场感染力超乎寻常。但毋庸讳言,就我个人的观感来说,该剧似乎仍有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一言以蔽之,慷慨激昂有余,而柔情婉转不足,缺少了情感和艺术上的起伏变化。

综观全剧,除了第二场清水河畔绣征衣那难得的安静与温情之外,其余各场,不管是人物的情感抒发,还是演员的唱腔处理,甚至还包括乐队伴奏,都始终处于一种慷慨悲壮的激情之中。一般情况下,戏曲的情节推进讲究起承转合,情感抒发注重抑扬顿挫,场面调度也应急缓有别、张弛有度——如果场场都是高潮,客观上也就遮蔽了真正的高潮。对于观众来说,这难免会让人感觉太满、太冲,缺少审美快感的舒缓与回旋;对于剧中人物而言,也削弱了其性格的立体感和饱满度。面对辽兵入侵和佞臣作祟,杨家将固然可以豪情万丈;可他们毕竟也是有着喜怒哀乐的血肉之躯,理应也有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剧中有两个段落,原本能够体现这柔情的一面,可惜被轻易地放过了。一是佘太君在府中与杨令公灵魂的对话,二是祖孙二人的碑前祭奠。相对于其他场次,导演已经考虑到这两场戏的特殊性,场面相对委婉、静谧;不过,在夫妻二人的灵魂对话,以及母亲对儿子的深情祭奠中,仍然是抒发爱国热情和御敌豪情太多。试想,这样一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如果能在他们的灵魂对话中多一些夫妻之间的恩爱情深;老母亲祭奠战死沙场的儿子时,如果能更多地回想起父母孩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天伦之乐,应该更动人,也更真实吧。

诸如此类的戏剧场面,如果能够处理得更静、更慢、更温馨,《七星剑》的艺术呈现就兼具大江东去的阳刚之气和小桥流水的灵秀之美,其带给观众的审美感受也就更多元、更深切,也更不一样了吧。

豫剧《七星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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