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红贤 何晓路
古希腊演说辞与历史著述、哲学著作一样,占据散文的一席之地。研究演说的理论,也随着大量的演说实践而产生并发展。这种理论就是修辞学,即散文理论。由于古希腊演说以论辩为主,因此,修辞学也是西方古典论辩散文理论。亚里士多德继承了前人有关语法、修辞、论辩等多种学术传统①西塞罗《论开题》有言:亚里士多德收集了修辞学的早期著作,精心考察了每一位作家提出来的规则,用清晰的语言把它们写下来,并努力解释困难部分,在吸引力和简洁方面超过了原著。参见[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201页。,并利用当时的哲学和科学方法探究演说的论证方法和创作原则,构建了系统的修辞学说。他认为修辞学是一门创造性科学,用于指导演说实践②与物理、数学、哲学等理论性科学和伦理学、政治学这样的实用性科学有异。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奉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版。。亚里士多德修辞学揭开了西方修辞学史的新篇章,深刻影响了西方论辩散文写作理论与实践,并在20世纪后期以来的西方学界重放异彩。其中有诸多值得学习借鉴之处,本文重点探讨其散文的论证艺术。
亚里士多德不满于诡辩派“修辞术是说服的艺术”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22页注13、第24页。的观点,提出新的定义:“修辞术的功能不在于说服,而在于在每一种事情上找出其中的说服方式。”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22页注13、第24页。亚氏认为论辩或发表意见是人类的特点,因为人人都企图批评或支持某一论点,为自己辩护或控告别人,然而某些人只是随意地论辩或发表意见,另一些人则深谙此道。亚氏认为经由学习和训练可以习得修辞论证的技术、方法和原则:“一个善于研究三段论法的题材和形式的人,一旦熟悉了修辞式推论所运用的题材和修辞式推论与逻辑的推论的区别,就能成为修辞式推论的专家。”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20页。在亚氏看来,修辞或写作是个人理应具备的基本能力,一个人不能用表达保护自己是可耻的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20页。。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说与传统修辞术的区别主要有三:(一)增加了演说种类。传统修辞术只重诉讼演说,亚氏则将当时的演说分为三类,即诉讼演说、政治演说和典礼演说。西塞罗指出:“亚里士多德为改进和完善这门技艺做了许多工作,他认为演说家的功能与三大主题有关:展示性的主题、议事性的主题、司法性的主题。”③[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修辞学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146页。(二)拓展了说服艺术。亚氏认为说服艺术包括三个方面:“第一种在于演说者的品格,第二种在于使听者处于某种心境,第三种在于借助证明或表面证明的论证本身”,即伦理说服(ethos)、情感说服(pathos)和逻辑说服(logos),而传统修辞学家看重情感说服,只在意如何打动听众。(三)提出了修辞论证学说。《修辞学》开篇即说“修辞术是论辩术的对应物”,旨在将修辞学的关注重心由“说服术”转为“论辩术”。论辩术原文是tekhne dialektike,也称辩证术,意为问答式论辩的艺术。
辩证术是古希腊传统技术,亚里士多德认为芝诺发明了辩证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对其有所发展。《斐德若篇》批评了诡辩派所用的修辞术,称其主要利用听众的弱点,用似是而非的论调强词夺理,赢得赞许,而苏格拉底的辩证术是用综合和分析,研究现象与规律、感觉与概念的关系,旨在寻求真理,辩证术才是修辞术的核心④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版,第153-154页。。亚里士多德继承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学说,在《论题篇》《辩谬篇》中系统阐述了辩证术理论。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修辞推论与辩证术在采用三段论和归纳法等论证方法与技巧方面多有相通之处,故引入辩证术作为修辞学核心内容,成为散文作者建构理性说服文本的理论基础。这是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重大创新。
亚里士多德的论辩散文理论建立在他关于“意见”的哲学思想基础上。这源于其师柏拉图的知识论。与智者派的怀疑主义态度不同,柏拉图认为存在着不变的普遍真理,不过,只有知识能认识真理。他说:“像能认识真理的那种思想,我们可以很正当地叫做知识;但另一种就是意见。知识建筑在真实存在上面;意见与知识正相反对,不过意见的内容并不是虚无(虚无即是无知),它意味着一定的东西。”⑤参见[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191、309页。而且,知识只能通过逻各斯和辩证法的方法获得。
亚里士多德赞同柏拉图对知识与意见的区分。他说:“知识和知识的对象与意见和意见的对象并不相同。知识是关于普遍的,是通过必然的命题而进行的,必然的东西不可能变成其他。”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页。但对于意见的解释,师生二人有同有异。他们都认为意见具有混合性质,柏拉图说:“意见是介于无知与知识之间的中间物,它的内容是‘有’和‘非有’的混合物。”⑦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版,第153-154页。亚里士多德也说:“我们断定意见所涉及的就是可真实可虚假、能够变成其他的东西。换言之,意见就是对既非直接亦非必然的前提的断定。”⑧参见[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191、309页。不过,亚里士多德论述意见,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意见的可变性。他说:“意见是不确定的,它的对象的性质也是如此。”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页。第二,认识主体对意见和知识的判断有差异。他指出:“当一个人认为一件东西不可能成为其他时,他并不认为自己只对它形成了意见,而总认为自己有了关于它的知识,只有当他认为某件事物是如此,却很可能变成其他样子时,他才认为他具有了意见,这表明意见是关于这类命题的,而知识是关于必定如此的命题的。”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第83-84页、第 158、223、84 页。第三,亚氏提出“普遍接受的意见”概念。它是“那些被一切人或多数人或贤哲们,即被全体或多数或其中最负盛名的贤哲们所公认的意见”②译文参见[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353页。。“普遍接受的意见”是诸多推理的前提,在论辩散文写作中具有重要作用。
基于知识与意见的差别,亚里士多德提出两种推理类型——证明的推理和辩证的推理。《分析篇》侧重阐述证明的推理,《论题篇》重点阐释辩证的推理。二者的差异在于推论前提:“证明的前提是两个相矛盾陈述中一方的论断(因为证明者的工作不是提问,而是作断定),辩证的前提则是对在两种相矛盾的陈述中应接受哪一种这一问题的回答。”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第83-84页、第 158、223、84 页。“如果要寻求真理,则必须从以真实联系为根据而排列的词项出发;如果要寻找辩证的三段论,则必须从以意见为根据的前提出发。”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第83-84页、第 158、223、84 页。“在证明中,所讨论之点表现出词项间的真正关系,在辩证的论证中,它表现为大家所共同接受的关系。”⑤[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第83-84页、第 158、223、84 页。二者的结论也不同,证明的前提是真实的和原初的,其结论是可靠的知识。辩证的前提是“普遍接受的意见”,其结论是“被全体或多数或其中最负盛名的贤哲们所公认的意见”。不过,证明的和辩证的这两种推理虽然前提和结论都不同,但二者的推理方式却都采用三段论法:“三段论既可以从证明的前提推出,也可以从辩证的前提推出。因为无论是证明者还是论辩者都是首先断定某一谓项属于或不属于某一主项,然后得出一个三段论的结论。”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版,第308、第83-84页、第 158、223、84 页。
了解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论证和辩证论证的区分后,我们再来看他的修辞论证。前文已经说过,亚里士多德将辩证术引入修辞术,二者在论证方式上相通,不过也存在一些差异,如话语方式,论辩双方主要采用互相问答的方式,推论主体更多采用独白式连续讲述的方式⑦[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53页。。一般而言,诉讼演说主要运用论辩术,而政治演说和典礼演说更多运用推理论证。需要强调的是,修辞推论与辩证推理的主要区别在于修辞推论的前提具有或然性,亚里士多德说:“修辞三段论的前提很少是有必然性的,因为我们所要判断和考虑的事情大多数都有另一种可能。”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53页。虽然修辞论证具有或然属性,不过,或然性事物也是可以推论并认知的。
亚氏《修辞学》将修辞方法分为两类:第一类不属于艺术,指现成的或然式证明,如见证、契约等;第二类属于艺术,指所有能由法则和我们的能力提供的或然式证明。第二类又分为三种:(1)由演说者的性格造成的;(2)由使听者处于某种心情而造成的;(3)由演说本身有所证明或似乎有所证明而造成的。第三种修辞论证又分为修辞式推论(演绎法)、例证法(归纳法)和夸张式推论。
表1 修辞方法类型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重点讨论了属于艺术的修辞内容,即作者品格、受众心理和演说词论证这三个部分。他批评当时的修辞术:“只涉及了这种技术的一小部分,因为只有说服论证才属于技术范围,其他则是附属的。关于作为说服论证之躯干的推理论证他们只字未提,却大谈特谈种种题外的话。”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9、132页。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修辞论证虽然属于或然式证明,却类似于辩证论证。二者的相通之处有三:第一,都运用三段论法;第二,推论的前提性质相似,都是具有或然性的“意见”,与逻辑论证的必然性“知识”前提不同;第三,都可以用于论证相互矛盾甚至对立的观点。不过,二者的使用范围不同。修辞论证讨论与法律、政治和社会公共事务相关的特定话题,这些公共领域中的价值判断具有或然性质,而辩证论证则用于讨论任何一般性话题。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曾提出一种名为争吵的推理,其前提是似是而非的意见,即立于争辩者自身立场上的意见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54、541页。。或许《工具论》提出的这种争吵的推理就是《修辞学》中的修辞论证。亚里士多德《论题篇》曾说“哲学的工作是证明的推理,反驳的工作是辩证的推理,论辩是争吵的推理”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54、541页。,故有学者认为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个分析方法(后来演变为逻辑方法)、论辩方法和修辞方法相统一的论证理论④熊明辉:《诉讼论证——诉讼博弈的逻辑分析》,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亚里士多德是将逻辑方法全面运用于修辞艺术的关键人物,修辞论证是他革新古希腊修辞学的一个重要内容。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论证理论远比今日常见的议论文写作理论与方法丰富,其展开方式暗含了许多有关写作学的重要问题。首先,题材是写作的基础,但如何搜集选取、如何加工处理、如何灵活使用材料?亚里士多德引入逻辑分析理论,将确立论题、选择论据、推导结论融为一个整体,涵盖了论题、论据和论证三个要素,使其成为论辩散文写作的第一个步骤——“开题”。开题艺术是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又一创新,是论辩散文写作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笔者拟另文探究。此处侧重介绍修辞论证的内容即论题、论据和结论。
论题是人们对所观察到的事物进行抽象概括、综合分析的结果。不同类型演说或写作的题材范围不同,作者必须了解并熟悉有关题材。亚里士多德说:“对于演说或推论的题材应当全部了解,或了解其中的一部分。”⑤[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9、132页。论题关涉修辞式推论的题材,也就是说,论辩者为了获得论据的支持以维护自己的观点必须借助相应的论题进行推论。亚里士多德将论题分为专用和通用两类。修辞学的专用论题(eidei topos)有两种:其一是由每一种类的事理所特有的命题组成,仅适用于某一特定的修辞场合或演讲类型,例如在《修辞学》第1卷第4章至第8章中,亚里士多德指出政治演讲者需要全面考虑到能够为公民谋福利的各种方式;典礼演讲者则需首先理解那些与善恶美丑等相关的论题,而后才能证明一个人的善良与邪恶;法庭演讲者则要谙习引起不道德行为的原因、犯罪人的性格与心理特征等等。其二是《修辞学》第2卷19章提出的四种带有一般性意义的论题:1.关于可能和不可能的事物;2.关于已经发生或者没有发生的事物;3.关于会发生或不会发生的事物;4.关于大与小、比较大和比较小的事物。通用论题(koinoi topos)的事例通用于法律、自然科学、政治等各种不同的学科,《修辞学》第2卷第23、24两章阐述了通用论题。第23章共分析了28种通用论题,分为肯定式修辞推论和否定式修辞推论,例如,更多更少、对立、归纳、类推、因果、原因、矛盾等;第24章分析了9种假冒的修辞推论论题。这些论题是修辞论证所依赖的论据和策略,适用于各种话语论辩场合。
论据是修辞论证的推理依据。证据根据属性,可分为四种:或然性的、例证的、肯定的和表证的。或然性的证据是在多数情况下存在或显得存在的伴随事件。例证的证据是一件或数件相类同的事件;肯定的证据是必然的(和永远不变的)存在。表证的证据是普遍地或部分地存在的东西,既可存在也可不存在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其中,除了例证式的证据,其余三种证据都在论辩散文写作中,参与了命题的建构,“肯定的证据或证明、或然性和表征构成演说的命题”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所谓命题,指论辩散文中的判断,即作者的观点。至于例证式证据,亚里士多德认为在已经有推理论证的情况下,应将例证置于文章结尾,“作为证据来使用,作为对推理论证的收场白”,因为如果“把例证放在前面,就有点像归纳推理了”,而在一般情况下,归纳论证并不“切合修辞演说”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
至于结论,从修辞推论的角度而言,称为结论;换作演说或写作,就是文章的论点。亚里士多德认为论点必须是全体或大多数受众明白易懂的观点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而且,修辞论证的“结论不应当从必然的前提得来,而是应当从或然的前提得来”⑤[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32、21页。,因为修辞论证的前提是具有或然性的“普遍接受的意见”。如何陈述结论或论点?从受众的角度而言,修辞论证的结论不应该从很远的地方推出,也不应遍列全部的推理步骤,因为冗长的论证会使含义模糊不清,或会由于大讲一些明显的道理显得多费口舌。正是由于这一点,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倒比受过教育的人更能说会道,因为后者讲一些共通的、普遍的道理,而前者讲自己知道的、切身的体会。举例来说,最近“知乎”网站针对马云“996是修来的福报”回答中广受欢迎的两个回答颇能说明上述道理。网友“不争无胜”的回答只引用了马克思“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这句话,网友“赵小康”的回答比较了马云自相矛盾的两段话。2017年,马云说:“我后悔终日忙工作,根本没时间陪陪家人,要是能再活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这样了。”2019年,他说:“所以今天这个BAT这些公司能够996,我认为是我们这些人修来的福报。”(“知乎”2019年4月12日首问)这些简洁明了的话语方式非常符合亚里士多德所讲的道理,他说:“凡是那种一开始就能让人预知结论而又不流于肤浅的三段论都格外受人青睐,因为听众很高兴自己能够预先察知结论”。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这就是说,观点或结论应该是受众心中常有、口中却无的想法,这样最容易获得受众认同,淡化了说服的痕迹,却能收获最大的说服效果。
亚里士多德系统整理了修辞论证方式,提出修辞推论、例证、夸张推理等论辩散文常用的论证方法。
所谓修辞推论,亚里士多德说:“给定了某些条件,从这些条件中推出另外某一结论与它们并列,普遍地或经常地,这在辩证法中被称为三段论,而在修辞术中被称为推理论证。”⑦[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12-13、17、129、150-151、10 页。修辞推论又叫“恩梯墨玛”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32、21页。,它是利用三段论从或然性问题中寻求命题和结论的艺术。不过,从所处理问题的性质而言,“恩梯墨玛”往往限于讨论跟公共事务相关的一般性论题,通过修辞术得出的结论通常也是关于某一具体公共事务的意见。
修辞推论属于演绎推理,类似于辩证法中的三段论,故又称为修辞三段论。修辞三段论的前提往往有省略,众所周知的前提常被省略,听者在理解时会自己把它添加上去。省略的原因是为了让听众更容易理解。而且,修辞三段论的前提少数是必然的,大多数是或然的。修辞三段论前提的或然性性质非常重要,亚里士多德强调修辞术对应论辩术,因为修辞和辩证的这两种推理与证明的推理的区别正在于前面两种推理的前提的或然性,它们是基于意见的推理,而证明则是基于知识的推理,前文已有详述。
值得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认为格言也是一种修辞推论。格言是“修辞式推论去掉三段论形式以后剩下的结论或前提”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亚里士多德还论述了格言的性质、种类、用法和好处。
例证实际上是根据众多同类事物的证明。它在论辩术或辩证法中称为归纳法,在修辞术中称为例证法。例证有两种形式,一种形式的例证涉及在此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另一种则靠演说者自己杜撰一些事情。后者又分为比喻和寓言。寓言最宜用于政治演说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例证法最宜用于政治演说,推理式推论最宜用于诉讼演说。政治演说涉及未来的事,只能用过去的事作为例子。而诉讼演说涉及事情的有无,比较好证明,指出其必然性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
在不同类型的修辞中,推论和例证的运用存在差别:“在论辩中,推理更多地要用来对付论辩家而不是对付众人,但是,归纳则应更多地用来对付众人。”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25页。例证作为归纳法,旨在说明所归纳的事物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它在演说中常作为论据使用,而很少用做论证方式。
夸张式推理是修辞术独有的论证方法,是亚里士多德的发明。他说:“夸大与缩小并不是修辞式推论的成分,而是一种修辞式推论,这种修辞式推论表示事情是大是小,正如其他的修辞式推论表示事情是好是坏,是正当不正当一样。”⑤[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57页。罗念生翻译为“夸大法”,颜一翻译为“夸张法”。亚里士多德认为夸张法最适用于典礼演说,正如例证法最适用于政治演说,修辞式推论最适用于诉讼演说一样。他主张在典礼演说中必须“采用多种夸大法。例如,某人独自或最先或同少数人做出某事,所有这些情况都使事情显得光荣”⑥[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诉讼演说中也可使用夸张法。夸张推理能显示出思维的细密,论证的严谨,因为在论证过程中不能简单地说好事或坏事,而应该指出在多大程度上的好事或坏事。
此外,亚里士多德还辨析了假冒的修辞推论、反驳的论证性质与功能,并归纳出二者的众多推论形式。假冒的修辞式推论颇似诡辩术:“在诡辩术中,由于不提情形、关系和条件,所以造成诡辩。在修辞学中,由于可能性不是绝对的而是特殊的,所以也可以造成诡辩。”⑦[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他归纳了9种类型假冒的修辞推论。反驳不是一种修辞推论,反驳的方式主要有四种:攻击对方的修辞式推论;指出相反的说法;提出相似的说法;利用名人的判断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
探究论证方式、诡辩术以及反驳论证等内容事关论辩散文“怎么写”的问题。亚里士多德称修辞术是“提出论证的某种能力”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怎么写”理论给论辩散文作者提供了一套可操作的论证方法,通过教学与训练,可增强作者的论辩能力。
虽然以上所讨论的修辞论证被当作说服艺术的“躯干”,是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核心理论,但他并未忽视与作者品格和听众情感相关的说服艺术。亚里士多德认为演说者或作者“凭他的性格来说服人”,因为人们“在任何事情上一般都更相信好人”。他说:“一些修辞学作者在他们的课本中认为演说者的善良品质无补于他的说服力,这个说法不合乎事实;其实演说者的性格可以说是最有效的说服手段。”⑩[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版,第 127、125、224、49、152、154、23 页。因此,亚里士多德将修辞学视为伦理学的分支。听众的情感状态在演讲中也具有影响作用,这是传统修辞术早已注意到的说服技巧。亚里士多德继承了这种观点,他主张演说者利用听众的心理来产生说服的效力,演说者必须要具备能够分析人的情感以及产生情感的原因和方式的能力,古典修辞学因此显示出与心理学的密切联系。
综上所述,修辞论证理论引入了逻辑学说,是亚里士多德修辞艺术的重要部分,其方法和技巧是散文写作的关键。把修辞论证理论作为“一种从或然性之中去寻求命题和结论的工具”①[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393、401页,也是亚里士多德的发明。他曾感叹“完全没有一部早期的作品可以借鉴”,并非常看重自己的这个发现,希望人们对其发现“感到由衷的欣悦”。至于学习和训练修辞术或论辩术的具体益处,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从辩证的训练中,必须力图得到或者关于某物的推理,或者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者命题,或者反驳,或者是否由自己或别人正确或不正确地提出的某个问题,以及此外的其他东西。因为能力来于这些,而训练就是为了获得能力尤其是有关命题和反驳的能力。”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余纪元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47页。可见,修辞论证理论是一种可操作的思想方法,借助这种方法我们能学习提出问题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在涉及不同的意见时,我们能识别他人意见中正确或不正确的内容,并对不正确的观点予以反驳。有了提出命题和反驳观点的能力,就能洞察出真知灼见与浅见谬论。毫无疑问,我们很需要这种思想方法,诚如黑格尔所说:“在一个民族还没有把自己训练得能够坚持对思维、对共相进行工作的时候,那种细致的观察分析也是一个有用的准备阶段,或者不如说,它乃是这个文化路程里面的一个环节。”③[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版,第393、401页
亚里士多德开创的修辞论证学说,受到近代科学归纳法和现代逻辑实证主义的冲击,一度黯然。不过,自20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论证学界发现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判断,二者的论证方法应该有所区别,例如,佩雷尔曼《新修辞学:论论辩》重返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理论,发现“辩证推理”(dialectic reasoning)是价值论证的可行方法,应由修辞学而不是由形式逻辑为精细的哲学思考提供特有的方法论。又如,图尔敏也从分析和语言学的纯粹形式的世界中脱身出来,重新发现了修辞学传统的价值,其名著《论证的使用》提出与形式逻辑艺术相对立的实质逻辑(practical logic)艺术,以满足对不同的生活形式和不同的道路的深刻思考。通过这些学者的继承和发扬,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在当代西方学界重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