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人世间,有几人可以自始至终洒脱不羁,不经历某种挣扎,不用肩负任何羁绊?
这个羁绊犹如一副担子。担子一头系着遵循内心,另一头挂着世俗纲常。这两头势不两立,相互抗衡,哪一天这种对抗消失,你也就算是活成了真正的自己。所以怎么讲呢,人的一生,或许就是一个如何跟自己达成妥协、如何说服和接纳自己的过程。
这一点,花旗银行上海分行中方买办柯建文深以为然,刻骨铭心。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清晰意识到谁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深爱自己的人以后。
柯建文二十五岁了。如果要回顾一下,他应该也很容易会想起,自己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一个温馨的小家庭,以及一个贤惠顺从的妻子。
这似乎已经很值得他满足。尤其是他花旗银行中方买办的身份,在眼下的民国上海滩上,绝对是一个非常吃香的职务。
然而以上所有这些,都不足以令柯建文由衷感到欣然。真正令他内心荡漾的,还是因为小敏。
两个月前,小敏出现在他目光里时,正逢草长莺飞、拂堤杨柳。她宛若一朵灿烂的桃花,一夜春风就绽放在了柯建文跟前,千娇百媚,来得没有任何缘由,也没有丝毫预兆。柯建文一见到她,就惊为天人,觉得自己必定会跟这个婉约女子发生些什么。而事实上也果真如此。
用柯建文自己的话说,这必定是上天的恩赐,也或者说是一种拯救。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感到生活的种种乏味。因为从小敏身上散发出来的韵味,柯建文之前从未在妻子阿雅身上获得过。这种无与伦比的偷情体验令柯建文无力自拔。而小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对于小敏,柯建文心里还是有底的。偷情的人,往往会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们会预估最坏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然后再预估自己身处那样的处境时,能够有几分回旋余地。而对于柯建文而言,他觉得自己完全有信心处置这种局面。换句话说,在他眼里,妻子阿雅是个挺容易对付的人。
所以柯建文在跟小敏交往时,经常会显得无所顾忌。就比如上周同事聚会。
这次聚会柯建文本来是不想带阿雅去的。但是有两个女同事跟阿雅有些交往,且挺投缘,所以这次一定要柯建文把她带来。而且关键是小敏也有这样的要求,她也很想见见阿雅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柯建文没有办法,就回家去跟阿雅说了这事。
阿雅听说丈夫要带自己参加他们同事聚会,非常高兴。在她看来,这是丈夫给自己的一份恩赐,因为他完全可以不带自己的。他能够想到要把自己带去那样的场合散散心,必定是因为在意自己爱自己的缘故。
想到这些阿雅无比舒心,提前一天就开始收拾自己。她把柜子里的衣服全都放在床上,逐一搭配,然后还时不时问丈夫:建文,你说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柯建文眼皮都不带抬一抬的,随口就说你别太刻意,也别打扮个没完,都是同事,穿随便些没关系的。
阿雅可不这么看。他觉得作为妻子,应该在这种场合给丈夫争脸。最好她要胜过在场的所有女性,这样建文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也让那些想要对丈夫暧昧的女性自惭形秽,知难而退。总之,这样的一次聚会,决不能简单面对。
阿雅原本有一头秀丽长发。但有次柯建文却埋怨,说阿雅的头发太长了,晚上睡觉时,他有种一头扎在草丛堆里的感觉。阿雅扎好头发睡觉,柯建文还是嫌弃枕头上全是头发,所以晚上睡觉时,脑袋总是会远远躲着阿雅。阿雅左右都不能让丈夫舒心,但又舍不得自己的一头秀发,反复权衡之下,最终还是咬咬牙,忍痛去把头发给剪了。那天回到家,丈夫看到她的短发后,有意无意夸了一声,然后阿雅听到后,就感觉这头发剪得非常值,原本的遗憾和心疼,也一下就烟消云散。
她的几个姐妹都埋怨阿雅剪了那么漂亮的长发,但阿雅说头发再漂亮,要是得不到丈夫的肯定和夸奖,又有什么意思呢?几个小姐妹纷纷嗤之以鼻,说阿雅,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自我?怎么什么事都要讨好丈夫,真没意思。
阿雅笑笑,说等你们结婚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喜欢我丈夫,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改变,任何牺牲。小姐妹说阿雅你可别傻,男人不会领你的情。阿雅也只是笑笑,说我就是喜欢这样去爱一个人。
但是就在两个月前,柯建文有天盯着阿雅的头发,说你留短发并不好看,我还是喜欢长发多一些。
阿雅听丈夫这样一说,心里就有些不满。说长发碍事的是你,现在说还是长发好看的也是你。让我怎么做你才舒心?
但这种不满根本就没有显露在阿雅的表情里。她在不开心了几秒钟以后,下一个念头马上就涌起:既然丈夫还是喜欢长发,那自己就再把头发蓄起来好了。
但是要蓄起一头长发,可不是三五天能够实现,最起码也得有半年。但半年实在是太长了,阿雅根本等不及,她不想这整整半年让丈夫始终处在对自己不满意的状态下。所以她就选择了去做个假头套。现在正值盛夏,长时间戴上这样一个厚实的假头套,经常让她的头皮发痒,发闷,起疹子,放别人肯定受不了,但阿雅都没觉得难受。
那次聚会阿雅果然获得了大家的关注。大家都夸奖了阿雅。阿雅很开心,始终依偎在丈夫身边微笑着。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与此同时,阿雅也看到了小敏。
阿雅看到小敏有一头秀丽的长发,一眼望去,无论是发质还是发型,都跟自己的假头套非常类似。
而当丈夫在给阿雅介绍小敏时,阿雅看到小敏注视自己时的那份目光,跟一般的同事明显不同。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这股目光,丈夫又随口说起小敏是两个月前刚到公司的新人。阿雅听了,心里就“哦”了一声,身体微微的一震。
两个月前,刚好就是丈夫突然嫌弃自己短发不好看的时间点。
阿雅于是也开始关注起了小敏。
舞曲响起时,有个柯建文的男同事过来邀请。阿雅犹豫,柯建文在一边轻声说道,阿雅,去吧。
阿雅于是就跟着男同事开始跳舞。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建文搂着那个小敏在不远处翩翩起舞。小敏的身体贴着丈夫,脑袋更是差不多依偎在了丈夫的肩头,看上去暧昧而放肆。
阿雅有些分心,几次跟不上步伐。她没有心思跟舞伴道歉,始终扭着头,朝着丈夫的方向看去。而柯建文也似乎有所忌惮,始终没有抬起头朝阿雅这边看过来。
没过多久,阿雅就看到丈夫和小敏一边跳,一边在朝她的位置上挪过来。而且很显然,丈夫并不想接近阿雅,是小敏强硬操纵着柯建文,硬是要搂着他靠近阿雅。
很快小敏就拽着柯建文来到阿雅身边,阿雅轻易就能够闻到小敏身上的香水味。这股香水味道令她眩晕。她一下子浮想联翩。
因为她曾经在丈夫的衣服上还有身上,多次闻到过这种香水味。
此时柯建文示意小敏,不要离阿雅他们太近。但小敏却不答应,一定要拖着建文,在阿雅的身边打转,晃悠,还故意频频甩头,让自己一头长发飘扬起来,发梢时不时就在阿雅面前掠过,甚至还几次抽打到阿雅的头脸,整个就像是一种炫耀和挑衅。
阿雅哪里还有心思跳舞,丢下舞伴,迅速回到座位上,大口喝完一大杯汽水。随后,有一股无以言表的气息慢慢从五脏六腑间生成,但被她强行压制。
那天回家以后,柯建文只是淡淡跟阿雅说,舞会上的事,你别介意。小敏就这么爱逗人,人不坏。
阿雅想了想,说好的。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洗脚水。
二
第二天中午时,阿雅闲得无聊,就去了一家餐厅解决午饭。自从不工作以后,她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引来很多羡慕的眼光,但这些时间对她而言,有时候不亚于是一种折磨。
她现在非常怀念在市电报局当接线员小姐时的那段时光。
但是没有办法,当年跟柯建文结婚后,他就坚决不让阿雅出去工作,说这是很丢他脸面的事情。阿雅虽说舍不得,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柯建文当时看到阿雅服软,答应待在家里时,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份满意的笑容。而这份笑容,同样习惯性令阿雅内心所有的遗憾和不舍,在瞬间就烟消云散。她觉得丈夫的满意笑容,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但是今天,她隐隐感觉有了些心疼。
就在她用餐的时候,隔壁一桌人的说话声把她吸引了。她回头一看,发现另一桌上的一个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同学,王爱丽。
王爱丽也很快发现了阿雅。两人好久没见,很是兴奋。王爱丽更是撇下那一桌子人,跟阿雅坐到一个角落里聊了起来。
王爱丽是阿雅中学时的同学,当年她们俩是学校羽毛球队的一对黄金搭档。后来阿雅从电报局辞职后,她们还曾经以个人名义,组队参加了一次市运动会羽毛球项目,然后很快就被市队的教练看中。
阿雅当时非常希望可以加入市羽毛球队打球。但是柯建文强烈反对。他觉得让自己老婆去参加什么运动队,疯疯癫癫地打球锻炼,比让老婆上班还丢脸。阿雅苦苦哀求了好一阵子,柯建文都不同意,只能作罢。而王爱丽却因此加入了市队,现在已经成为市羽毛球队的一名女教练。
“爱丽,真羡慕你,居然当上了教练。”阿雅由衷说道。
“阿雅,你当年要不是放弃,现在必定会做得比我还要好。要知道当年你的羽毛球水平,要比我高出一大截呢。”王爱丽也很可惜,说道。
“哎,要不是建文反对,我哪里会放弃。”阿雅无奈地说道,“我毕竟是结了婚的人了,不能由着性子来。”
“你呀,就是那么软弱,那么痴情。结婚前你也不是个胆小鬼,怎么一结婚就成了个软妹子,对自己的人生都做不了主?”王爱丽埋怨道。
“建文不乐意,我总不好硬做主张吧。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结婚以后,我心里就有一种心愿,我要以丈夫的喜好,作为我的人生目标。这样做虽然不公平,但我愿意。建文是我崇拜的人,在我心目中他近乎完美。他愿意娶我,是我的荣幸,所以我要好好爱他,愿意对他百依百顺。”阿雅深情说道。
“我对你真是无话可说,好姐姐。”王爱丽摇摇头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你,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顺从,越是卑微,他就越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越是不怜惜你。每个人都是一个自由的灵魂,轻易丢弃你自己,反而会让对方轻视你,心安理得地压迫你。在我看来,建文不让你去羽毛球队,甚至不让你工作,就是一种自私。”
“爱丽,你别说了……”阿雅听到这里,突然有些失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什么都好,真的很好。”
说最后一句话时,阿雅感觉心头“咯噔”了一下,豁开了一道口子,令她瞬间有些心酸。她再也坐不住了,就在王爱丽惊讶的目光里,仓皇离开。
那天晚上做好晚饭后,胡思乱想,心绪繁杂。有一股深藏内心的悸动,正在狠狠刺痛着阿雅的心脏。她不敢去正视这份悸动,因为她根本没有力气,更没有这份勇气。
柯建文一到家以后就急着洗澡。就在他洗澡的时候,阿雅突然有个念头闪现,就去动了丈夫的皮包。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想着能不能找到一些可以证实自己内心猜测的蛛丝马迹。
但刚刚打开皮包,就从里面滑出来一沓文件。刚开始阿雅没有注意,只顾着寻找其他东西,结果一无所获。然后她才好奇地拿起那一沓文件翻看,然后就大吃一惊。因为这些文件顶部都敲有“绝密”两个字的印章,再一翻看那些文件,居然全都是有关花旗银行的一些核心机密。
丈夫竟然在窃取公司机密文件?这个发现令阿雅心惊胆战。
就在这个时候,丈夫已经洗完澡准备出来。阿雅赶紧把文件塞进皮包,慌乱中有几页文件落在地上,还没等阿雅捡起,丈夫已经从卫生间出来,阿雅只能匆忙用脚把地上的文件拨到桌子底下去。
柯建文换了一身衣服,重新要出门。阿雅虽然心事重重,但也没有多问。在丈夫整装出门后,她没有迟疑,悄悄跟在后面。这一跟不要紧,阿雅看到丈夫走出不远后,就钻进了一辆停在马路边的轿车里。阿雅悄悄接近轿车,很快发现轿车的驾驶位置上,坐着的正是小敏。而这辆车,阿雅曾经在聚会那天的门外面看到过。
阿雅呆了片刻,心烦意乱,无心多看,直接回了家。没过多久,丈夫突然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盯着阿雅。阿雅有些心慌,突然就想起被自己拨在桌子底下的那几页文件。刚才回家后她有些失神,根本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阿雅,我刚才洗澡时,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皮包?”柯建文当头便问道。
阿雅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动过你皮包。出什么事了?”
柯建文狐疑地望着妻子,慢慢开始脸色苍白,绝望地嘀咕道:“完了完了,真是见鬼。”
阿雅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心里就开始动摇了。她刚才虽然看到丈夫钻进了小敏的汽车里去,也看到了他们在密谈的样子,但毕竟他们只是在车里说话。而她虽然看到了那些机密文件,可也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包括建文和小敏的关系,也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一切都是自己在猜测而已。
但是如果这些文件对丈夫至关重要呢?那么自己不把那几张纸交给丈夫,万一耽误他大事,可就不好了。
还没等阿雅想明白,柯建文早就慌慌张张跑出了家门。阿雅在后面怎么喊,他都没有回头。
但所有这些事情,已经像丢进湖面的一块石头,早已经在阿雅心头泛起涟漪。她非常想弄明白看到的一切,但又感觉有些不敢,她期待真相,但又害怕真相。
于是阿雅找到了柯建文的一个女同事,准备打听一番。对方姓唐,单名一个芳字,跟阿雅认识挺早,关系也不错。
三
柯建文第二次钻进小敏轿车时,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
这一次他把洋行的机密文件偷出来,那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是现在文件少了几页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从保险柜里拿出来时,就没这几张?”小敏问他。
柯建文摇摇头说:“不可能。我拿出来后数过,一共十四张。但现在少了四张,不会有错。”
“这期间你的皮包离开过你几次?”小敏问。
柯建文想了想说:“只有一次。我回家后洗了个澡,皮包就放在桌上。但我总不能洗澡时也带着皮包吧。”
“你回家就回家,洗什么澡么?!”小敏埋怨道。
“我不是要来见你吗?今天紧张得出了好几身汗,身上都有味道了。如果不洗澡,到时候跟你亲热时,你又要皱眉头了。”柯建文沮丧地说道。
“拉倒吧,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种事。”小敏沉思,随后道,“这样看来,东西肯定就在你老婆手里。你被她捏住把柄了。”
“不会吧。阿雅平时根本不会动我东西的,这么多年来始终如此。”柯建文说道。
“这次同事聚会,我在她面前有些嚣张,她或许开始留意起你了。这是我的错,但你也太不小心了。”小敏沉吟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找她把东西要回来。我看过了,少掉的这几页上面,有很多关键内容。”
“阿雅刚才说什么都没看到。她会不会故意藏起来了?”柯建文狐疑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果她察觉到了些什么,就会捏住这个把柄,来要挟你。”小敏说道。
柯建文细思极恐,有些不知所措。
“看看你这德行,一点定力都没有。”小敏看着柯建文六神无主的样子,鄙夷道,“这件事反正由你去搞定。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你老婆去把东西交给洋行,那你就是死一百回都不够。能够碰这些机密文件的很少,洋行很快就能查清楚是谁拿走的。我当初要求你的是把东西偷出来,等我拍完照片再放回去。这样我们既获得了花旗银行的战略部署,也不会惊动他们。但一旦事情败露,花旗银行肯定会重新制定发展战略部署,这样我们就什么都没有得到。”
“阿雅会因为我跟你的事情,拿这些机密文件对我报复吗?我觉得不太可能。阿雅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柯建文想了想,说道,“小敏,你也别怪我。我也是因为爱你,才肯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知道你是有来头的,这次应聘来花旗银行,就是为了获取机密。”
小敏笑笑,笑得有些令柯建文胆颤。随后小敏止笑,说道:“建文,这件事你帮我做成,我就嫁给你。”
“嫁给我?你爱我吗?”柯建文问道。
“傻瓜,我当然爱你,不然怎么会把整个人都交给你了。”小敏说着,笑得很妩媚。
柯建文突然间感觉一阵哀伤。他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你爱这些机密文件,要比爱我更多一些。你的爱是有条件的,而阿雅对我的爱,却是无条件的……”
听到柯建文这样一说,小敏也惊讶不已,说道:“怎么,你后悔了是不是?你不是说过很爱很爱我吗?”
柯建文沉默不语,突然有些泪痕显现,喃喃自语道:“我的确很爱很爱你。一直到现在也一样。”
“嗯,亲爱的,我也很爱很爱你。虽然说我很想得到花旗银行的机密,但我爱你也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建文,还是去找阿雅,把东西拿到手,好么?”小敏说道。
“可是如果阿雅不肯交出东西呢?”柯建文说道。
“不肯交,也得交。这件事你要不择手段,也必须不择手段。”小敏说道,“建文,就算是为了我,以及我们之间的感情和前途,去努力争取吧,我求你了。”
柯建文盯着小敏的眼神,突然不寒而栗。
他随即回到家里,却不见阿雅的人影。柯建文怀揣着一块巨石,开始在家里翻腾起来,希望找到那几页机密文件。但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会不会阿雅已经拿着这些机密文件,去花旗银行揭发他了?如果阿雅现在已经确认自己跟小敏有染,那么她是有理由这么报复的。虽然柯建文了解阿雅对自己绝对顺从,但那是以前,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想到这里柯建文一阵心惊。
这个时候,阿雅出现在了房门口。她望着满地狼藉,慢慢走近。柯建文一见到阿雅,忽地站起身来,叫道:“阿雅,阿雅,你去哪了?你……是不是去花旗银行了?”
阿雅注视着丈夫,黯然说道:“建文,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我会亲手把深爱的丈夫推进刀山火海里去吗?”
柯建文吃不准阿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连声附和道:“嗯嗯,是的,我知道你一直深爱着我……”
阿雅难过,注视着丈夫问道:“那么建文,你爱我么?你有没有如我爱你一样地爱着我?”
柯建文听到这里,顿时沉默起来。
阿雅见状,呆立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泪如雨下。
柯建文一时不知所措,好久才说道:“阿雅,亲爱的,我想你一定看到我包里的秘密。现在请你把那几页文件交给我,好吗?”
阿雅望着丈夫,幽幽问道:“建文,你一定是急着想把东西交给那个小敏,对吧?我刚刚跟唐芳谈过,她把你跟小敏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
柯建文有些意外,但也不想再否认什么。他知道阿雅一定了解到了很多情况。
“建文,在你的眼里,我跟小敏,你最爱哪一个?”阿雅含泪问道。
柯建文愣了一愣,最终低下头,没有回答。
阿雅的眼泪再次失控,哭着说道:“建文,在我面前,你连说谎的心思都没有了。你就不能假装一下,说你爱我,安慰安慰我吗?”
“阿雅,我当然是爱你的。”柯建文马上说道。
“嗯,既然你爱我,那就请你不要逼我拿出那份东西。因为如果我看到你拿着那份文件去取悦小敏,我会很伤心很伤心的。既然你爱我,就请不要让我伤心,好吗?”
柯建文一把抱住阿雅,突然变得非常难过,说道:“阿雅,对不起,对不起……”
“好吧,我猜到你想怎么做了……”阿雅观察了柯建文片刻,叹息一声,愤怒地推开柯建文,从包里拿出那几页文件,冷冷说道,“拿去,拿去讨好小敏吧。尽管从我身上踩过去吧。”
柯建文又惊又喜,接过文件一通翻看,喜极而泣道:“阿雅,你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说完柯建文把文件塞进包里,转身就跑。走出房门好些距离了,他依稀还能听见屋子里阿雅那种无助而绝望的哭泣声。
四
几天以后,柯建文死了。
周凤岐初步了解后得知,柯建文是死在一家饭店的雅座间里。雅座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所以没有目击者。柯建文是被一把用来拆分牛排的尖刀,从前胸刺入,直接刺破心脏而死。而且有迹象表明,案发时他正在跟另外一个人吃饭,本人还喝了好多酒。现在另一个人不知去向,现场只有柯建文的尸体。
同时他也了解到,今天是柯建文的生日。这个雅座是案发前一天一个女人电话预定的。根据接电话的服务员回忆,预定这个雅座的女人,自称是给丈夫庆祝生日的,所以饭店还免费送给了他们一份寿桃点心。
这个线索让周凤岐很快就找到了柯建文的妻子阿雅。但是阿雅却一口否认自己曾经预定过生日宴,也否认当天曾经跟丈夫一起来饭店用过餐。对于丈夫的突然被害,她的神态不可捉摸,悲伤中隐隐还夹杂着一股难以言状的东西。这一点周凤岐当然没有忽视,阿雅作为嫌疑人当即就被控制起来。
周凤岐发现阿雅在跟他说话时,会时不时咳嗽一声。对此阿雅说自己三天前就开始咳嗽,而饭店接电话的服务员说,当时在电话里定位子的那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也在咳嗽。周凤岐让他暗中听听阿雅的说话声,服务员说跟电话里的女人挺像。
由此周凤岐更加相信,这个预约电话就是阿雅打的。她在狡辩。
另外服务员还说,案发当天有个女人首先来到饭店,并提前进入雅座内。死者是后来才到的。等菜全部上完以后不久,他们看到那个女子首先离开雅座包厢。当时他们也没觉得异常,一直到他们准备打烊了才进去看看,就发现了尸体。消失的这个女人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头发,上身穿一件长袖斜襟的淡青色上装,下面是一条深色裙子,脚上穿的是一双黑面白滚边的搭扣布鞋,非常素雅。
但周凤岐看到的阿雅,却分明是一头短发。不过他又很快得知之前的阿雅,一直习惯戴着长发头套。这一点令周凤岐非常警觉。
“阿雅,你以前的假头套呢?”周凤岐问。
“丢了。不想戴了。”阿雅坐在巡捕房审讯室里,淡然说道。
“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发套丢掉?”
阿雅长叹一声,道:“因为不想再取悦谁。”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戴发套的?”周凤岐继续问。
“就两天前吧。伤心了,伤心了。”阿雅说道。
周凤岐虽然还无法弄清楚阿雅为什么要突然丢掉长期佩戴的发套。但有一种可能是很显然的,也是对阿雅非常不利的,那就是阿雅丢掉发套,是为了避免事后被饭店里的人认出来。她在案发前开始不戴长发,然后案发当天再次戴起,这样就可以混淆大家的视线,还可以遮住脸面。饭店服务员说从外形上看,阿雅的外形,跟那个女人也颇有几分相似。当时大家都忙碌着,也没怎么注意。
而且关键是,在阿雅家里,巡捕搜出了一身外套鞋子,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就是案发时那个女人的所穿衣物。
另外助手赵勤多方打听得知,柯建文生前在外面有个女人,而这件事阿雅也知道了。赵勤还了解到,阿雅和柯建文结婚以后,非常的爱丈夫,可以说是爱得不顾一切,爱得完全舍弃了自我,爱得放弃了尊严,外面很多人都这么说。
由此周凤岐觉得,这一点,似乎也可以拿来作为阿雅的杀人动机,那就是因爱而恨。她如此这般地爱着丈夫,而丈夫却找了别的女人,这种事很容易激起阿雅的愤怒,从而产生杀机。
总之一个圈子转悠下来,阿雅具备杀人嫌疑是非常明显的。
“阿雅,案发当天的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周凤岐在审讯室里继续盘问阿雅。
阿雅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我在家里呀。建文没有回家,我给自己做了一碗面条,吃了几口,就在家里待着,等着建文回家,给他过生日。这还要什么证明?”
没有人可以证实她当时独自待在家里,那么这又是孤证。她同样具备去案发现场的可能性。
“阿雅,你丈夫辜负了你,在外面有个女人,你恨不恨他?”周凤岐问道。
“我恨,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爱他爱得那么义无反顾。”阿雅黯然说道,“但是我真没有杀他,周探长,我虽然心里有恨,但还不至于这样对付我丈夫。这些天我一直在反省我自己,是不是我有哪些做得不足的地方,才导致丈夫移情别恋。”
周凤岐注视着阿雅,看不出对方是在说谎。由此他更加相信,阿雅爱他丈夫的程度,应该跟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但是所有收集到的线索却又是这样告诉周凤岐的:阿雅存在重大的杀人嫌疑。
而此时此刻,周凤岐却一下子又对死者柯建文非常感兴趣了。他在想,这样一个被妻子深爱的男人,他平时对妻子又究竟是怎样一副态度呢?
就在这个时候,赵勤又过来报告说,他在上海一家旅行社里,核实到柯建文刚刚预定了下个月去欧洲旅游的一份合约。合约里写得很清楚,这次旅行为期半个月,人员一个是柯建文本人,另一个是他妻子阿雅。
“上海旅行社那么多,你怎么想到会去这家旅行社调查的?难道你是一家一家挨着查过去的?”周凤岐对赵勤的这个发现挺好奇,就问道。
“我有那么笨吗?”赵勤笑笑说,“我在柯建文所在的银行办公室抽屉里,找到了他的一本备忘录。上面记着好些东西。对了,下个月是阿雅生日,柯建文还在国际饭店预定了一个套间,以及国际饭店丰盛的生日套餐节目。而旅行的出发时间,又刚好是阿雅生日后的第三天。看样子这次他是准备跟妻子好好浪漫一回了。”
周凤岐接过那个备忘录小本子,随手翻阅,似乎很有兴趣。
“师傅,这样看来,柯建文对妻子阿雅也挺在意的。我看这趟旅游,再加上国际饭店的生日排场,柯建文还真舍得在妻子身上花钱呢。毕竟他们又不是新婚,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赵勤说道。
这个时候,周凤岐已经被备忘录上的某条信息给深深吸引了。
五
柯建文备忘录的某一页上,有这样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13日一定要把东西拿出来,给小敏过目,然后再放回去。希望不会被银行发现,否则我就完蛋了,阿弥陀佛……”
然后周凤岐就开始寻找这个叫小敏的人,并且很快就在花旗银行投资部找到了她。
“13日那天,柯建文曾经给你看过什么东西没有?”周凤岐直截了当问道。
小敏想了想,说:“那天我没有见过柯建文呀。”
周凤岐想了想,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柯建文是准备在那天给小敏过目一些东西,但究竟有没有去做这回事,还真不一定。而且这件事,跟柯建文的死亡,也不一定真的有关系。周凤岐只是想核实柯建文生前的一些行为而已。
但整段话里透露出来的那份紧张感,那份心虚感,还是引起了周凤岐注意。为此他决定进一步对柯建文在银行的情况作一番调查。而此时,洋行副总华莱士正在为一件泄密事件紧张。
“我怀疑就在这几天里,我们投资部的机密文件曾经被人拿出去过。如果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太大了。”华莱士忧心忡忡。
“这个并不太难吧。只要查一下就知道。”周凤岐说。
“难呀,负责机密档案管理的柯建文死了。这种事只有他最清楚。”华莱士苦恼地说道。
周凤岐一阵惊讶,又问道:“你怀疑这件事大致发生在哪个时间段里?”
“嗯……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应该是13到14日这两天里最有可能吧。”华莱士说道。
周凤岐一下子就想起了柯建文备忘录本子上的那段话。
掌管机密档案管理的柯建文,说起过要在13日把什么东西给小敏看,而且还不能让银行知道。会不会他所指的那个东西,就是华莱士所说的机密文件?
周凤岐觉得,要想解开这个谜团,面前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去面对小敏。而且他刚刚也知道了,柯建文外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小敏。他马上找到小敏,并且开门见山。
“什么乱七八糟的,柯建文根本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但是在听完周凤岐的追问后,小敏轻描淡写说道。
“但是他在备忘录里提到过这件事。这个怎么解释?”周凤岐不甘心,追问道。
小敏似乎有些紧张,但随后就恢复镇定,说道:“他在备忘录里写些什么,我哪里知道。反正我13日那天根本没有见过他,他也从来没给过我什么东西。我们之间也并非外面风传的那样,我们只是同事关系,最多就是关系好一些的同事罢了。”
对此周凤岐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按照华莱士的说法,那些机密文件现在还在档案柜子里面,没有任何缺失,但这并不意味着泄密没有发生过。因为这些文件完全有可能是在被外人阅读以后,重新放回档案柜子里的。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得通过柯建文这道关。但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核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凤岐突然有种预感,花旗银行的机密文件泄露,和柯建文的死亡案件,基本上可以合起来一起调查了。
但是被人阅读过的机密文件,在被重新放回去以后,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再加上当事人已经死去,更是死无对证。所以花旗银行想要核实这件事,谈何容易。
而周凤岐又突然想起,一旦这次泄密确有其事,那么很有可能小敏就是当事人之一。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很可能利用了跟柯建文的亲密关系,唆使柯建文替她拿出机密文件,随后再让他把东西放回原处。
所以说,如果柯建文突然死了,那么对小敏是有利的。因为一旦事发,柯建文有可能会因为某种原因、某些压力,而去向银行坦白,那么小敏的卧底秘密也就暴露了。而死人不会说话,也就不会泄露秘密。
周凤岐突然意识到,小敏同样具备陷害柯建文的作案动机。而且她的作案动机,或许比阿雅更加现实,更加清晰。
但所有的一切,周凤岐都还是停留在推测上面。小敏这一头根本打不开局面,而华莱士那边也束手无策。
周凤岐回到巡捕房后,突然又想起了阿雅。他来到审讯室后,就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阿雅一听说周凤岐怀疑小敏,马上就来了精神。而当她听说小敏否认在13日那天见过柯建文时,马上就惊叫起来。
“我可以证明,那天她跟柯建文见过面。”
“哦,你怎么会知道的?”周凤岐追问道。
阿雅顿时陷入惶然之中。原本她并不想说出柯建文把机密文件带回家,并且暗中转交给小敏的事情。因为即便柯建文已经死了,她依旧不想影响柯建文的声誉。她想着即便真有此事,也要替柯建文隐瞒。因为自己爱他。
但现在周凤岐说小敏也具备杀人的动机时,她马上就不顾一切把事情说了出来。
周凤岐听完阿雅的叙述,非常重视,马上就回到花旗银行。但他依旧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证据。阿雅的单方面供词,同样不足以击倒小敏。而银行方面,同样拿不出强有力的手段来提供证据。所以即便阿雅所说的全是事实,他们也无法拿小敏怎么样。
周凤岐想了很久,突然有了个办法。
“华莱士先生,我有个办法,可以找到证据。但需要你的协助。”周凤岐再次找到华莱士,说道。
华莱士摆摆手说:“周探长有事尽管说。为了找到杀害柯建文的凶手,也为了我们银行的利益,我们愿意配合。”
“我想检查一遍你们的那些机密文件,可以吗?”周凤岐说道。
“这个……”华莱士为难了,摇摇头说道,“机密文件怎么可以示人?”
周凤岐耐心解释道:“华莱士先生,我们假设阿雅的话是真的,那么我猜测那些机密文件上面,肯定会留下柯建文、小敏,甚至是阿雅的指纹。如果检查结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有了证据。”
“对呀……可是……”华莱士左右为难。
周凤岐反复劝说,并且拿出了好几套保密的办法。华莱士去跟银行上层反复商议,最后答应了周凤岐。
周凤岐按照大家协商好的方案,让巡捕房技术科带着设备来到银行,逐一检查机密档案。结果不出所料。他们在很多张档案文件上找到了小敏和阿雅的清晰指纹。
六
至此案情真相大白。小敏因窃取商业机密,以及谋杀柯建文而被捕。
小敏对此并无异议,她承认自己因为看到柯建文对这件事有些三心二意,就担心他会坏事。她想起阿雅眼前似乎具备杀害柯建文的动机,于是她就以阿雅的身份去电话预约了一顿饭,并且在通话时故意伪装成阿雅的声音,甚至连阿雅的咳嗽声她都考虑进去了。然后她又穿着跟阿雅一样的衣裤去饭店现身。在吃饭时她用餐具刀杀死了柯建文,然后脱身。
而阿雅在获得自由以后,给柯建文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周凤岐出席了葬礼,因为他要把一些事情说给阿雅听。他就觉得在葬礼上说这些事情,会比较应景。
“阿雅,你知道吗?柯建文在被害之前,曾经预定了一次奢侈的欧洲游。他准备带你去欧洲游玩一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阿雅非常惊讶。周凤岐就给她看了旅行社的预约凭证。阿雅见到后,哭成了一个泪人。
周凤岐继续提到柯建文还准备在国际饭店给她庆祝生日的事。阿雅听了,反而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深情凝望着柯建文的遗照,出了神。
葬礼结束后,赵勤赶来说,小敏提出要见一见阿雅,她说有些事必须当面跟她说清楚。周凤岐想了想,就把阿雅带去了巡捕房。再过几天,小敏就要去过堂庭审,正式判决。
在看守室内,小敏戴着手铐脚镣走进来,安静地坐在阿雅对面。
“小敏,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抓紧时间。”周凤岐看看表,说道。
阿雅愤怒地盯着小敏,小敏却淡然一笑,说道:“姐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觉得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带进坟墓里去,你有权利知道。”
“你有话就快说。”阿雅愤慨地说。
“建文跟我说起过你,他说他原本觉得很爱我,但这次他发现,他最应该爱的人,还是姐姐你。因为我爱他是有条件的,我的爱给他带去了极大的压力和困扰。而你对他的爱,却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义无反顾,百依百顺。所以他表示接下来他会果断放弃我,尽最大的努力来好好爱你,补偿他对你的亏欠,让你变成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阿雅捧着柯建文的遗照,再次哭成了一个泪人。但这一次,她是一边微笑,一边痛哭着的。
“阿雅,现在你可以感到欣慰了。柯建文为了补偿你,已经有了很多实质性举动。包括欧洲游,还有国际饭店的生日宴。他是爱着你的……”周凤岐安慰道。
阿雅停止哭泣,站起身来,轻轻把柯建文的遗照放回原处,笑得欣慰,笑得疼痛不已。
这个案子看上去已经尘埃落定。但几天以后,也就是柯建文“头七”那天,阿雅突然悬梁自尽了。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周凤岐也是不胜遗憾。痛心之余,他突然有点理解阿雅的举动了。
在人世间,阿雅舍弃自我,爱丈夫爱得至诚至真,爱得很辛苦,但这份感情最终还是换来了柯建文的反省和热烈回应,这是最能令她感到无憾和动容的地方。
他相信阿雅是带着无限的幸福和爱的醉意,去跟天堂里的丈夫会面的。
这也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