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电

2019-09-13 01:18:30
东方剑 2019年7期
关键词:警报声交叉口男子

徐明中 译

整整两个星期的失踪家人搜查工作终于在十月十八日结束了。其实,说半途而废更加贴切。

委托人是静冈县富士市的一家汽车配件公司的社长,离家出走的失踪者是他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儿。

女儿在出走前给父母留下了这样一封信:“……我讨厌按你们的要求去做,决定离开这个家。我有平时攒下的零花钱维持生活,也有人照顾,放心好了。不必害怕我受不良男子的勾引,走上卖春的邪路。”

父亲焦急万分,立刻找到一个和竹花侦探关系密切的律师商量,最后把寻找女儿的事情托付竹花侦探,想在报警之前先秘密打探女儿的行踪。

离家出走的姑娘名叫樱井优花,好像是和高一届的高富志保子一起出走的。

志保子的父亲是优花父亲公司的一名老员工,被社长叫去询问时吓得半死,只会弯着腰一个劲地道歉。

竹花首先调查了优花和志保子身边的关系。

优花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有很多朋友,家庭背景和学校生活没有一点问题。不过,有消息说优花的母亲待她很严厉,在家里没有一点乐趣。

志保子的家庭谈不上富裕,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公司职员,母亲是温良贤惠的家庭主妇,有两个哥哥,都是学习认真的好学生。她本人也不是不良少女,是个体育运动全能的活泼女孩,学校里没有任何违规的记录。

调查中,竹花获悉志保子有一个来往密切的高二年级男生。他离开父母来东京上高中,一人独自生活。竹花想起优花信中说的“有人照顾”的一句话,暗自嘀咕:难道那个男生就是照顾她们的“人”吗?

竹花决定先调查那个男生的住所。由于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上高中的学校,只得通过了解男生的出生地,设法和他联系上了。不过,他的住所里并没有见到志保子和优花。

“请立即告诉我志保子的下落,否则就把你们来往的事通知学校……”竹花对那个男生婉转地发出威胁,谁知他轻蔑地嘻嘻一笑。

那个男生早变心了,已经开始和其他的女孩交往。

他说,为了这事和志保子大吵了一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优花好像在他俩争吵期间突然消失了。

竹花从那个男生口中得知志保子时常走动的场所,然后一处一处地寻找。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一家游乐中心里,他终于找到了有家不归的志保子,但没有发现优花。

竹花把志保子带到附近的一家茶室了解情况。志保子一口咬定不知道优花的下落。竹花曾想先把她放了,再尾随其后观察动静。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发现一个离家出走的未成年者不能放任不管,只得通过委托人联系了志保子的父母。

志保子的父母打来电话,说马上赶到东京火车站来接女儿,竹花随即陪着志保子乘上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她没有反抗。也许长时间在大都市的街头彷徨,感到太累了吧?

东京火车站地下街的中华料理店里,两人一边用餐,一边等着志保子的父母。

竹花问:“我提个枯燥的问题可以吗?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你问这个干什么?”志保子毫不在乎地反问,“大叔也有女儿吗?”

“我没结婚,没有女儿,也没有外孙女。我见过你的祖父,我们俩是同岁。”

志保子淡淡一笑:“你看上去比祖父年轻。”

竹花也笑了笑:“谢谢!”

“爸爸特别啰嗦,还不许我在家里和同学好好地打电话,他不喜欢我,只喜欢按自己要求做成的偶人。”

“你家的情况和优花家差不多吗?”

“她家的父母也很厉害,成绩稍微下降一点,就会批评她一两个小时;只要有男生打来电话,就会唠唠叨叨地问她为什么现在交男朋友等等。”

竹花叹道:“如果不离家出走,忍气吞声地待到高中毕业就好了。”

志保子怔怔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说这种话的大人。”

“难道我的想法不对吗?等你能够完全独立了,再离开这个家也不迟呀。”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和优花再也无法忍受了……”志保子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相信他……”

“你是指那个高中男生吗?”

“那个人没有一点情义,谁都不会相信他的。”

“我再问你,如果知道了优花的去处,你能告诉我吗?”

志保子有些无奈地回答:“看到我和那家伙吵架后,优花不知为何突然失踪了,我也很担心,希望大叔能早点找到她。”

接着,竹花向她问了优花经常出入的场所和熟人的住所。

把志保子交给她的父母后,竹花继续寻找优花,但是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十八日的下午,这个悬而未决的难题终于得到解决。竹花接到委托人打来的电话,说女儿已经回家了。

她为什么会回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竹花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

一个离家出走的初中生女孩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托付的任务终于有了着落,应该是件幸事。但竹花不免有些遗憾,自己花了大力气没有找到,事情却意外地解决了,先前的调查不得不半途而废。

就在优花回家的当天夜晚,竹花正在办公室里写工作报告。电话铃突然响了,这是一个没有预约的电话。

竹花顺手拿起电话筒:“这里是竹花侦探事务所。”

对方没有说话。

“喂!喂!……”

“现在是星期天的夜晚,你还在事务所吗?”电话里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请问你是哪位?”

“我就是想给你打电话的人。”

“找我有什么事?”

男子沉默了。电话里隐隐传来时断时续的警报声,还有电车隆隆驶过的声响。

虽然对方一直不说打电话的理由,竹花觉得他很可能就是委托人。

“如果你碰到什么难事,能否明确地告诉我?”

少顷,那个男子淡淡地反问:“今天是星期天,你还要工作到这么晚?”

竹花耐着性子回答:“没关系,我这儿既是事务所,也是自己的住所。”

“你的家人呢?”对方的声音虽然不连贯,但隐含着必须回答的意味。

“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也没有饲养猫狗,父母死后就是孤身一人。”

“你几岁了?”

“六十一,你是否感到当侦探年岁太大了?”

“要是我父母还活着的话,他俩正好和您同岁。”男子的声音低沉,似乎带着浓重的思念之情。

竹花故意幽默道:“光说这个没用,我就是名侦探也无法使你父母复生。”

“竹花先生见笑了。”男子的语气有所缓和,“死去的人当然无法复生,但你也许能阻止活着的人轻易赴死。”

竹花感到那个男子的话语中充满着忧郁。

“我现在还有很多工作,没事的话请挂了电话。”

“对不起,我心里很焦虑。”

“你找我,是因为侦探能消除这种焦虑吗?”

“我不是委托人。”

“那就这样吧。”竹花冷冷地回了一句,挂了电话。

竹花站在窗边点起一支烟。

他的事务所就在麻布十号商店街的外面,能看到六本木的希尔斯大楼。此时,大楼的许多窗口还亮着灯,也许住着不少年轻富裕的绅士,一边大把捞钱,一边看看男性杂志,欣赏着那些帅气强壮的男模特吧。

竹花又想起刚才打来的奇怪电话。打电话的男子很年轻,从他的声音和父母的年岁判断,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和住在希尔斯大楼的年轻成功人士的年龄相仿。

看着高高耸立的希尔斯大楼,竹花的耳边不知为何响起了电话里传来的警报声和电车行驶的声音。那个年轻人的话音也撞击着耳膜:“……你也许能阻止活着的人轻易赴死……”

他无疑收到了暗示自杀的信息。

对于寂寞的人而言,年末也许是最难熬的时节。

不过,这个电话太蹊跷了。他为什么要在星期天的夜晚给侦探事务所打电话?为什么偏偏打给竹花事务所呢?

竹花没有继续深入思考这个疑问。他信奉这样的格言:明知思考没有答案,不如干脆把它忘记!

竹花又进入工作状态,顺手拿起委托人提供的优花照片。

照片里,优花一头秀发,胖嘟嘟的圆脸,穿着端庄的校服。藏青色的外衣里穿着白衬衫,松松地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带,下面穿一条灰色带花纹的短裙,手里提着黑色的包,包上系着一只桃色的兔形拉链扣。虽然满脸堆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也许她的心情很压抑,出现这样的表情也不奇怪。

这个父母双全的少女照理很幸福,但她为了逃避父母的管束宁愿离家出走,把自己美好的将来都托付给一个通过秘密电话暗中操纵的人。

由此来看,日本既是个有着充分自由的国家,也是个很古板的地方。

第二天夜晚,又来了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还是昨晚那个青年男子。

“晚上好!”那个男子首先打了声招呼。

“你还活着嘛!”竹花也不客气地调侃道。

“昨天和您说了几句,心情好多了。”

“你喜欢侦探?”

“是的。说实在,我只喜欢侦探小说里的侦探。”

“什么侦探都喜欢吗?小说里的侦探多了,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埃尔金尔·波洛、菲利普·马罗尼、萨姆·斯佩德等等。”

“这些侦探小说基本都看过,只是和哈米特无缘,没有看过描写他的书。最近社会上流行明智小五郎的侦探小说,我去旧书店买了一套《明智小五郎全集》。”

“因为喜欢侦探小说,就想给侦探事务所打电话,是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事务所打电话?难道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吗?”

“我们从没有见过面。”男子笑道,“有一天,有人在路上散发小广告,正巧有一张落在我的脚下,捡起来一看,是你事务所的广告,上面还有你的大名。”

“有我的名字?人们常说我的名字起得好。”

“是啊,我也觉得你的名字能给我带来好运,而且又是个大侦探,无论如何要打电话和你聊聊。”

竹花听了一时不敢相信,又觉得他不像说谎。

“你今年几岁?”

“已经三十五岁了。”

“哦,已经三十五岁了。”竹花发出一声苦笑,“做什么工作?”

“没有职业,原来干的公司倒闭了。”男子含糊地回答。

“有老婆吗?”竹花盯了一句。

“现在的情况怎么会有呢?”

竹花觉得自己的提问太唐突了,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松弛下来。

那个男子怯生生地问:“竹花先生,你有没有突然感到寂寞的时候?”

“当然也会有。不过,寂寞是需要能量的。我现在上了年纪,细胞活动不活泼了,寂寞感也减少了,一个人生活很自在。”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糊弄我的?”那个男子好像在寻找和自己同样寂寞的人。

“听不听没关系,但我绝不会欺骗你。”

“一个人生活也许会孤独地死去,你不害怕吗?”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以前看过有关孤独死的电视报道,说全国每年有三万人在没人看望的情况下孤独地死亡。死者中不仅有高龄的老年人,也有年轻人。我一想起就害怕。”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想死呢?”

“我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不知道为了什么去生活。”

“建议你不要再看明智小五郎的侦探小说了,还是读读当下流行的《充实精神》吧,这本小说以家庭为主题展开故事情节的,写得很好。多读这类书对你的精神健康大有好处。”

“你说的那本书我早看过了。”

“那你就听听《向上行进》这首歌吧!它也是以同一个主题创作的歌曲,现在成了名曲。你可以试着比较一下福山某的歌曲《成为家人》,两者一相比,前者明显优于后者。”

“看来您是听着《向上行进》的歌曲治愈了心灵的创伤。”

“你说得不对,没有那回事!不过那首歌的确是好歌。”

那个男子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每当走到人多的地方,就会感到谁都不会是我的朋友,所以活着……”

竹花轻轻地问道:“因为没人需要你,没人和你打招呼,就觉得没有存在的必要。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极了,你理解得很透彻。”

“我看过以孤独为主题的电视剧,也听过那些孤独人的倾诉,好像都有这样的心结,现在你也这么认为,真是没办法。为什么在感知上这样被动呢?”

“这个就不说了。我再提一个问题,你是一个侦探,有没有为社会做贡献的自豪感?”

“社会贡献?”竹花轻蔑地笑出声来,“我就是救了人也没有为社会做贡献的意识。当今的社会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侦探的工作性质,大多是些胡乱的猜测。”

“你被误解会生气吗?”

“完全不会。我的工作越没有人理解,工作热情反而更加高涨。”

“你原来是警官吗?”

“我不喜欢在政府机构里工作,自己单独干挺好。”

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会理解没有家人和朋友的人是多么痛苦。”

“我没有家人,朋友也很少,几乎是可有可无。”

那个男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撒谎!一个人不应该拒绝他人生活。”

“是你搞错了,我并没有拒绝他人,现在不是在和你通话吗?”

“对不起,我以后再给你打电话。”那个男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竹花叹息着,准备喝口酒解解乏。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遥香打来的。

“你在干什么?”

“正准备喝酒哪。”

“事务所挺空的嘛。”

“我也需要休息,需要樱花,这是人之常情。”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我很高兴。”

竹花把酒瓶放回原处,换上衣服走出事务所。

竹花在调查六月份发生的一起事件中认识了辰也遥香。

遥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他们是在一家违法的赌场里初次见面的。

长期在德国生活的遥香当时正在那儿学习发牌技巧。由于日本没有合法的欧式赌场,她只得在违法的赌场里偷偷学习。经过竹花的一番劝说,她终于辞去赌场的工作,去哥哥经营的酒吧打工。那家酒吧不远,就在六本木西公园附近。

竹花慢慢地走向酒吧。

半路上,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那个打电话的男子。他说我的名字起得好,乐于和我通话,到底是真是假也不清楚。想起他说的都是暗示自杀的话语,心里不由得一阵郁闷。

遥香哥哥胜彦开的酒吧名叫“斯科比·恩兹”,取之于一个现代德国音乐家的名字

酒吧里,兄妹俩隔着吧台相对而坐。现在没有客人,正无聊地玩着喝酒游戏。

遥香是个酒豪,喝的是烈性的龙舌兰酒。竹花决定和遥香闲聊解闷。

他先微笑着对胜彦说:“老板,现在贵店很空啊!”

胜彦打着哈哈:“刚才来了一拨难得上门的团体客人,才离开。”

竹花和遥香坐在一张酒桌旁。

遥香离开赌场后,就对竹花说不想再得到他的照顾,竹花就此停住了援助。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竹花就是如此。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对遥香却百依百顺,总想为她做些什么。遥香在离酒吧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竹花担心她付不起房租,准备动员她搬到自己的事务所来。

遥香关心地问:“近来工作还好吗?”

“这几天没有接到过一个委托电话。不过,和去年相比,今年的业务比较多。还接过大单,心情很舒畅。”

遥香对哥哥做了个手势,说:“就放那首歌吧!”

胜彦立刻播放了斯科比·恩兹的著名歌曲《变革的风》。

这是遥香最喜欢的歌曲,创作于柏林墙崩塌时期,它的曲调非常优美,几乎没有政治色彩,是由斯科比·恩兹和贝林·菲尔共同演唱的。据说俄罗斯的普京总统也很欣赏这首歌。

“遥香,你要振作起来,今年对你吹起了《变革的风》。”

“是啊,今年是改变我人生的年头。”

“许多人都盼望着《变革的风》吹起来哪。”竹花轻轻地自语着,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遥香好奇地问:“是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中学生说的?”

“不,不是。”竹花顺便提起那个打电话男子的事。

遥香不信,“撒谎!因为名字起得好,就有人打电话给你?骗鬼吧!”

“他本人确实这么说的。”

听到两人在大声争论,胜彦走过来,点起一支烟,说道:“那个男子说的话靠不住!”

竹花依然不服气:“社会上没有和孤独者电话谈心的团体,他打电话给我诉诉苦,有什么不可以呢?”

胜彦冷冷地说:“这种事从来没听说过。”

遥香看着竹花:“他整天打电话,你是否也感到讨厌了?”

竹花苦着脸:“我也说不清。反正他说和我谈话后心情好多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胜彦插嘴道,“通常,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听到这种话会马上教训对方,但你不会。”

竹花叹息道:“许多年轻人都喜欢听好话,真没办法。”

胜彦又问:“你是否告诉他自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竹花点点头:“是的。”

遥香瞟了竹花一眼:“你没说我在事务所?”

“是的。”

遥香点起一支小雪茄:“还是不说的好。”

竹花感到迷惑不解:“那为什么?”

“那个男子知道有个同样孤独的老前辈,也许会放下心来。”

“还是你能理解。我虽然过惯了独居的生活,但是完全没有他所说的孤独感。”

胜彦说:“像你这样,过着独居生活又保持强势的人是很少见的。”

竹花歪着头嘿嘿一笑:“这样的强势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

“爱幻想。”

遥香惊讶地发出声音:“幻想?”

竹花很清楚,人总是抱着种种幻想生活的,人们之所以不知恐惧地掉进恋爱的陷阱,是因为对恋爱抱有幻想。竹花年轻的时候,曾有过强烈的恋爱幻想。当时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即使经历了遭受重大打击的失恋,过段时间又会义无反顾地陷入恋爱的陷阱,这样反复了多次,直把他拖得筋疲力尽……现在时代不同了,进入了恋爱幻想极其淡薄的年月,一次恋爱失败后,再次恋爱就会犹豫不决。人们普遍认为爱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并不能等来好的结果,所以不需要恋爱。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庭幻想又代替了原先流行的恋爱幻想。

几年前,假冒的防震公寓房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房产商为了牟利,大肆鼓吹这种住房的功能,声称能以低于市场价的优惠向人们提供环境舒适、带有宽大阳台的新型公寓房。还说这是仿造美国的模式,能帮助消费者实现现代家庭的理想之梦。在此蛊惑下,广大市民趋之若鹜,为了实现理想纷纷买房。由于这类建筑本身存在着重大的隐患,买房者很快就变成受害者,房产商也被严厉地追究责任。如果房产商以诚信为本,不偷工减料,购房者以平价买到优质住房,他们一定会感到幸福,房产商也为实现现代家庭理想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成为广受社会尊敬的优秀人物。

大多数市民的家庭梦想并不是建立大家庭。虽然有的房产商会有“给父亲书斋”的噱头,但应者寥寥,它只适用具有象征意义的家庭。

当下困于孤独的人很多,有的人也许未能忘却父母营造的大家庭氛围,有的人原本就不喜欢家庭生活,只陷于虚空的孤独幻想之中。不管怎么说,它和恋爱一样,都是幻想的产物。

不过,即使这种孤独幻想能够成立,它和恋爱及家庭的幻想完全不同。那些一生都不想和亲人见面,直至孤独地死去的人也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他之所以出生,就是因为有父母的存在。所以说,这种幻想不像恋爱幻想和家庭幻想那样简单,它有一个不容抹杀的事实。

以上是竹花接听那个男子电话后产生的想法,他把这种想法简要地告诉了遥香和胜彦,他俩目瞪口呆地听着这番宏论。

竹花和遥香有着很深的交往,但他从不打听遥香的家庭情况。由于父母的关系,兄妹俩曾在德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家庭是否富裕在于其次,关键是他们好像没有受到家庭的恩惠。不过,兄妹俩的感情很深,和他们接触后,往往使竹花想起格林兄弟笔下的德国童话故事《亨塞尔和格蕾特尔》。

遥香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好奇地问:“竹花先生希望过上一家团聚的生活吗?”

竹花笑了笑:“当然有这种希望。想想看,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起了灯,我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在晚餐的香气中谈笑风生,那是多么美妙的情景。不过,那是年轻时的憧憬,现在早已不想了。”

胜彦调侃道:“是吗?现在的竹花先生已经不会想象了。”

竹花无奈地笑了:“我也是人子,也有寂寞的时候啊。”

胜彦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一人生活也不孤独的?”

“我现在也感到孤独,但觉得孤独也不错,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不记得了。”

遥香问:“您在巴黎待过吧?住在宣扬个人主义的国家里会不会受到影响?”

“我原本就习惯一人独处,所以能单独在国外生活。”

遥香直率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很多日本人感叹没有国家观念,我觉得这种想法是错的,竹花先生也不是这种人。但是我们要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对自己的国家有太强的幻想,反而会感到一个人生活的孤独。”

胜彦笑道:“遥香的说法很有见地!”

竹花答:“我明白遥香的意思。在巴黎的时候,曾经住过不同的公寓,但是每个地方都没有形成日本侨民的乡亲氛围。邻居们即使很和睦,也谈不上亲密交往,更没有团结一致的情况。虽然如此,我一人生活并不感到孤独,其他邻居也许都是这样吧。”

胜彦摇头道:“我不喜欢孤独,必须和人接触,开酒吧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隔着一个吧台的距离能保持最佳的关系。”遥香看着竹花,“您觉得侦探工作如何?”

“我觉这项工作最舒服,因为它不和人群打交道。委托人和侦探的关系是靠金钱维系的,案子结束了,两方的关系就此停止,这是铁律,不会出现业务和朋友两线交叉的情况,事后各忙各的就是了。”

“难怪您的心情一直不错。”

“是啊。”

遥香又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打电话的男子能像竹花先生这样想就有救了。”

这时候,一个男性客人走进酒吧。他像是这儿的常客,说刚开完忘年会过来。

不到十分钟,又一个男性客人走了进来。

遥香赶紧进入吧台招呼客人。

第二个客人也说开完忘年会过来的。

他们也许感到忘年会是同事的聚会,总有连带感的牵扯,不如一人喝酒舒坦。

第二天晚上,那个男子又打来了电话。

“您还在工作吗?”

“没有,正在休息,现在也只有你给我打电话。”

“今天我特别痛苦。”

“为什么?”

“刚收到招聘公司发来的不录取通知。照这样下去,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你原来干的公司倒闭多长时间了?”

“已有四个月了。之前曾受劳务公司派遣出去打工,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我真是个倒霉蛋!”

电话里又传来时断时续的警报声和电车驶过的声音。

“想请你出个主意,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样平静地一人生活?”

“你是东京出生的吗?”

“不,是群马出生的。”

“离开故乡很久了吧?”

“超过十年了。还是请回答我的问题,如何才能一个人开心地生活呢?”

听到这个棘手的问题,竹花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

“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我不喜欢与人为伍。”

“你有女朋友吗?”

“最近刚有。”

“那你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就是有女朋友我还是一个人生活,你明白吗?”

“我懂。现在很多人有家也喜欢孤独生活,而我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孝子,和父母的关系非常好,没想到他们都死于非命。”

“是交通事故吗?”

“是的。”

“你到东京还和父母一起生活吗?”

“他们不习惯和我一起生活,经常回乡下老家。暂时离开没关系,依然是我的心灵支柱。”

“父母去世之前,你没有亲近的朋友,也没有交女朋友吗?”

“我没有。”男子有些急躁地回答,“可我实在无法一个人生活。”

“你现在既没工作也没朋友,确实是孤独。但是,你不能把工作和朋友分开来考虑。如果有了职场,就能和人交流,很容易产生社会的连带感,你的孤独症不就治好了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了工作,在某种程度上能减轻我的孤独感。”

“你没有工作,就不得不接受社会救济,生活上会受到各种限制,确实很不方便。现在,有没有人帮助你,有没有人陪你说话都可暂且放在一边,首先要寻找工作。因为工作不仅仅是和人交流的工具,还能解决你的生存问题,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如期支付房租。”

“我曾在街头偶然遇见一起派遣劳务的同事,还去了他居住的小区。一周以后,他小区的邻居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见我三天后就在家自杀了。好像是没有找到工作才走上绝路的。这对我又是个沉重的打击……”

那个连姓名和住址都没有告知的男子话音沉重,但是竹花对此毫无办法,他就是现在突然撞电车自杀也爱莫能助。

思忖了好久,竹花终于开口道:“你好像很敏感啊。”

“请不要这样对我说话!”那个男子似乎很生气,连晚安都没说,“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第二天,他又打来了电话。这次与以前不一样,是下午打来的。

为了慎重起见,竹花事先在电话上安了录音装置。

那个男子开口就说:“昨晚突然挂了电话,实在对不起!”

电话里依然能听到时断时续的警报声和电车行驶的声音。只是声音比往常大,男子似乎正在外面。

竹花说:“你好像不在家里。”

“我正从书店出来,在回家的路上。”

刚才短暂消失的警报声又响起来,接着是慢慢驶离车站的电车声音。

那个男子好像站在什么电车站的前面,等待着交叉口的交通栅栏开启吧?

竹花好奇地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那个男子大声地反问:“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你不是没有朋友吗?所以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喝酒吗?”

“也喝一点,酒量不大。”

“你平时在什么地方喝?是新宿、涉谷还是池袋?……”

“我没有钱,很少去那些繁华的街区喝酒,就在住宅附近的地方喝。”

“对不起,听你这么说,我估计你家就在二十三区丙地段。也许说得不对。”

“我就住在二十三区内。”

“二十三区的哪个地段?”

“这个嘛……”男子一时语塞。

“你知道我的事务所地址,但一次都没来。”

“你肯放弃休息接待我这样的人?”

“我并不想只和你见个面,是想当面把话说清楚。”

“我是想来,后来觉得还是不见面为好。”

“那为什么?”

“我感到只有打电话才心情好一点。”

“这和有人喜欢上网联系一样的道理。”

“也许是这样的。”

“你喜欢打匿名电话?”

“唔。”

“那就随你便。”

“以后还能这样打电话吗?”

“想打就打吧。”

“多谢你的好意,能亲自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多次通话,这样的好人几乎是没有的。”那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

竹花凭经验知道这个时候反而有点危险,很多人冷静之后会意外地走上绝路。

其实,那个陌生的男子随意打电话来,究竟干什么和竹花没有一点关系,他告诫自己出言须谨慎,不要成为那个男子自杀的导火索。

于是,竹花进一步好言相劝:“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有顾虑,反正是通电话,我不知道你是谁。”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轻微的音乐声,好像是德沃夏克的乐曲《家路》。竹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是下午四点。

“今天说得真痛快,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你准备做什么?”

“我会再打电话过来。”那个男子的话音和交叉口的警报声重合在一起。

对方挂断电话后,竹花点起一支烟,顺手打开了电脑。

通话结束是下午四点,而且从电话里听到了轻微的德沃夏克的乐曲《家路》。

竹花知道日本有“防灾行政无线”,是发生灾害时紧急通报的无线电系统。该系统经常进行测试,定时鸣号播放音乐。

这无疑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查一下东京二十三区的“防灾行政无线”播放的是什么乐曲。

通过上网搜索,竹花知道了大致的情况:以港区为代表的千代田区、涉谷区、墨田区等多数的区播放日本歌曲《晚霞》,只有中野区播放《家路》,二十三区以外的府中市也播放这首乐曲。港区全年在下午五点播放音乐,其他区一年四季都在下午四点播放音乐。

难道那个男子住在中野区吗?

竹花再次听取电话录音,里面不断传来交叉口的警报声。

他又从网上搜索中野区交叉口的情况,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所在。

现在最成问题的是西武新宿线的交叉口。那一带交叉口很多,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目前市政府正着手建设新的立交系统,从根本上淘汰那些落后的交通设施。

西武新宿线通过中野区的路程很长,全区共有十八个交叉口。

此外,区内还有新井药师前、沼袋、野方、都立家政、鹭之宫五个车站。

中野区里,也许还有中央线的交叉口。在搜索之前,先和网上出现的YouTube连接,然后输入西武新宿线的读音,结果查明交叉口的警报音也因铁路公司而异。

竹花看着电脑画面,露出了笑容。

他又把通话时听到的交叉口警报音和连接YouTube时听到的警报音加以比较。没错,那个男子就住在中野区的西武线沿线地段。

接着,他进一步搜索了西武线沿线的旧书店,没想到数量真不少。除了都立家政车站只有一家之外,其余的车站都有好几家。

竹花决定以寻购《明智小五郎全集》的名义,分别给每家旧书店打电话问询。

他先从新井药师前车站的旧书店开始打电话。

“请问,最近贵店有买《明智小五郎全集》的读者吗?”

“敝店没有这本书,所以没有出售。”

“对不起,打扰了!”

他向第二家旧书店问了同样的问题。

一个男店员这样回答:“敝店以前有这本书,最近被人买走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

竹花嘴里说遗憾,声音里却抑制不住激动。

他继续向剩下的旧书店提出同样的问题。他们都回答店里缺少《明智小五郎全集》的存货,最近没有出售此书。

第二天,竹花特意去了新井药师前车站。临行前,他特意把事务所的电话连接在手机上。

下午四点之前,竹花到达了新井药师前的车站。那天是阴天,吹着强劲的风。

出售《明智小五郎全集》的旧书店就在车站前面。

竹花先站在交叉口旁边查看,那儿不时地响起警报声,到了四点,又开始短暂地播放《家路》乐曲。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家旧书店名曰“文森堂书店”。进店时,看到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子坐在里面。

竹花上前自我介绍:“我就是昨天打电话询问《明智小五郎全集》的人。”

“哦,是您哪!”那人露出惊异的表情,“您好像是问最近有没有读者来敝店购买《明智小五郎全集》的事。”

“你是书店的老板吗?”

“是的。”

竹花递上自己的名片。

“噢,您是从麻布十号特意过来的……”老板看着名片,越发不安起来。

“说实话,我正在找那个买书的读者,他应该有三十五岁的年龄。”

老板很坚决地说:“我无法随便地回答这个问题!”

竹花继续说下去:“那个人自称没有工作,还说我的名字起得好,特意打电话来闲聊,我找的就是这个人。”

“您的名字起得好……”老板忍不住笑出声来,“不错,真是个好名字!”

“他现在很潦倒,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还暗示要自杀。我不放心,正设法寻找他的住址。”

“他真的没有工作吗?”

“我看未必。”竹花很干脆地回答,“他从没有和我见过面,所以随便说话也没关系,我对他是心存疑虑的。”

“那您怎么知道他就住在新井药师前呢?”

“我从电话里听到‘中野区防灾行政无线’播放的乐曲《家路》了。”

“哦,是这样啊。不过,他在书店的话,什么都听不到啊。”

竹花想想也是。四周应该响着嘈杂的声音,进入书店后,却听不到一丝杂音。

“他说今年三十五岁,来贵店买《明智小五郎全集》的读者有这个年龄吗?”

“他暗示要自杀……”老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轻地自语着。

“是的。”

“他说是在敝店买的书吗?”

“没有明说。只说自己不去繁华的街区。如果他住在新井药师前的话,到贵店买书的可能性极大。”

“敝店是来过这么一个人,不爱说话,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来过贵店吗?”

老板想了一下,点点头:“唔,来过。”

“买了什么书?”

“只买了一本小说。”老板肯定地说,“我想这个读者就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能这么断定呢?”

“他买了哈米特的《马耳他之鹰》。”老板的表情很夸张。

“原来如此!”竹花同意了他的想法。又问,“你就住在附近吗?”

“不远,朝哲学堂方向走过去就到了。”

“你在这一带见过他吗?”

“没见过。”

“他的体形和容貌有怎样的特征?能告诉吗?”

“总的感觉这个人很斯文,还戴着眼镜。”老板交叉着双臂,“他没有明显的特征,穿的衣服也很普通。”

“沿线地区还有旧的公寓房吗?”

“应该有的,那一带路灯很暗,我从不去散步,所以不是很清楚。”

就在和旧书店老板说活的时候,叉道口响起了警报声,接着传来了电车隆隆驶离车站的声音。

老板高兴地说:“现在有了您的名片,以后有什么感想就给您这个好名字的侦探先生打电话。”

竹花轻轻地点点头。

“我有妻子和孩子,说不上什么好,但我感到现在一个人在世还是很孤独的,我大学时学的是哲学,主攻克尔恺郭尔的存在主义哲学。”

“哦,他强调的是孤立和单独。”

老板的脸上泛起笑意:“你也知道他?”

“他的书我看过一点。”

“那我就不需要多说了。他虽然主张‘积极的孤独’,但不愿和人接触,被称为‘无缘社会’。他爱孤独,完全无视孤独生活的弊端。”

竹花看过反映“无缘社会”的纪实电视报道,对此有着浓厚的兴趣。电视节目组花了很长时间进行实地采访和后期的精心制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通过这个报道,就能鲜活地看到一个没工作没朋友的孤独者如何生活的实际状态,甚至看到了他在没人关心的情况下慢慢死去的过程。

竹花在大学时代参加过哲学研究会,研究的就是克尔恺郭尔的存在主义哲学。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没有亲眼见到克尔恺郭尔主张的纯粹的、没有连带的彻底孤独,却产生了对孤独者意义的积极设想,并且亲自身体力行。他认为,一个单身者完全可以超越孤独的藩篱。

这个月,他偶尔买了一份《周刊文春》,上面刊载了一组特集文章,题目是“今年冬天,住在临时建筑里的独居老人们”。有数名独居老人回答了记者的采访。他们并不隐瞒自己的寂寞感,多数人认为和人交流非常重要。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婆与众不同,说“自己没有熟悉的人,还是一个人生活好”。还说“我拒绝了‘茶话会’之类的社交活动,一个人过得很愉快”。

如果从社会上孤立“孤独”的观点来看,这个老婆婆的想法不是很不合时宜、很倔强吗?接受记者采访时,她直率地说:“……还是一个人生活好。”这说明她真的甘于寂寞,能忍受一个人生活的不便。当然,肯定也有其他老人并不接受她的说法。

如果那些没有群居的孤独者在日本社会生活得不好,相信很多人是希望改变现状的。

竹花看的电视报道比较客观,不仅对“孤独”有负面的评价,也让喜欢孤独生活的人悉数登场,使人得到如何从孤独中获益的宝贵启示,从而为孤独的积极一面染上了希望的光彩。竹花欣赏这个电视报道,认为它的制作旨趣对头,两种对立的意见并行不悖,让人们通过讨论、比较,加深对“孤独”意义的理解。

想到这些,竹花感叹道:“要是能看到3D电视画面就好了。”

老板问:“为什么要看3D电视画面呢?”

“也许电视今后都要向3D的方向发展。现在的电视节目太老套了,无论是制作方法还是拍摄视角都是平面的,缺乏活力和生气。”

老板耸耸肩,笑道:“我同意您的观点。”

竹花问:“如果那个买《明智小五郎全集》的青年再来贵店,你能及时打电话通知我吗?”

“那当然。我虽然不善于套对方的话,可试着问问他的姓名和住址。”老板意犹未尽,“如果还不行,我干脆关了店门跟踪他。”

“那也没有必要。你从不同的角度了解他的孤独心情就行了,只要做得好,我见不见那个打电话男子都无所谓。”

“我不知道能否起到这个作用,试试看吧。”

竹花和老板互换了手机号码,才知道老板叫富松朗。

“你这个‘朗’起得特别好,是个大吉大利的名字。要是那个青年早知道老板的名讳,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竹花一笑,老板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电车的交叉口又响起了警报声。

“那个青年没有工作……”老板自言自语地说,“我去和叔叔商量一下。”

富松的叔叔在池袋开着一家旧书店,年纪大了,准备退休,曾说要找个人接替他的工作。

老板还是有些顾虑:“工资不高,只能在店的二楼住宿,而且没有浴室……”

竹花理解地说:“那些都不是问题。如果你觉得他不错,务必推荐一下。”

“好的,我明白。”

竹花离开旧书店,穿过交叉口,沿着电车线路朝池袋方向走去。

今天是冬至,现在正是暮霭四合的时分,电车不断地从轨道上驶过。

竹花看着沿线的建筑,不知不觉地走入中野大街。那儿也有交叉口,和车站前面的交叉口一样封闭了好长时间。交叉口附近有一所小学,也许担心小学生强行穿越,交叉口的栅栏旁边特意站着一名警察。

这条大街上,竹花没有发现那个无业无友男子住的房子。其实,那个男子并非一定租房而居,那些孤独的人也并非都有生活保障。

这时,每栋建筑里都亮起了灯光。竹花看到这种情景,不由得想起在酒吧里和遥香说的那些话来。

年轻的时候,看到建筑物的灯光就会想起一家团圆的情景,由此产生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思乡之情。

但是现在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一个人生活惯了,群体意识已经渐渐淡薄。

竹花穿过站着警察的交叉口,向左拐弯,朝车站的方向返回。

面对着停车场旁边的一栋公寓,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那栋公寓里能听到电车驶过的声音吗?竹花一边抬头望着公寓,一边等待着电车驶来。

没过多久,交叉口又响起了警报声,随即传来了电车驶过的声音。竹花虽然没有看到电车,但明白是两列电车交会驶过的声音。他由此得出结论:人在这栋公寓里,完全能听到电车驶过的声音和交叉口的警报声。

过了晚上六点,外面相当寒冷,竹花不得已走进车站前面的一家老旧的茶室。

他感到有点饿了,就叫了一份大虾炒饭。用完餐,又要了一杯咖啡。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屏上显示非预约电话,竹花估计是那个男子打来的。

拿起手机一听,果然就是他。

那个男子开口就问:“你今天也有空吗?”

竹花虚言以对:“是啊,你怎么样?”

那个男子干笑几声:“请不要这样问我!”

他好像在外面一边走路一边打手机,但没有听到电车驶过的声音和交叉口的警报声。

“你在散步吗?”

“我在公园里。”

“什么公园?”

“离家不远的一个公园。”

“正要回家吗?”

“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辨不清方向了。”

“你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我想散散步,心情会好一点。”

“有道理。老闷在家里也会生病的。”

“我无所谓,生病也不是什么坏事。”

“别说傻话,世上没有人想生病的。”

“我有个问题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泰然自若地过着一个人的小日子,即使没有委托人也不着急,真有点怪。”

“失望也是一种力量。”竹花轻声笑道,“你还年轻,不会有这样的心情,还是没有为好。”

那个男子沉默了。电话里隐隐传来交叉口的警报声。

少顷,他声音低沉地开了口:“我对所有的事都几乎失望了,不想执着地活下去。虽说自杀的名声不好听,但我死了不会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所以我不想再这样混日子了。”

“你不能这样悲观,要正视现实好好活下去。人有太多的梦想未必是好事,有的人崇拜金钱,说自己一定能实现梦想。结果怎样呢?大多数人并没有实现这个华丽的梦想。”

“竹花先生就是有眼光,和你说话开心多了……”

手机里传来周边越来越大的噪声。

那个男子慌忙说:“我过会儿再打来吧。”

挂了手机后,竹花结了账,走出茶室。

他知道,新井药师前车站附近有四个交叉口,那个男子一定在其中的一个交叉口附近,到底是哪一个很难确定。

竹花站在车站前面的一个交叉口旁边。

不到五分钟,手机又响了。

竹花说:“我现在人在外面,事务所的电话连在手机上。”

那个男子答:“我能听到交叉口的警报声。”

竹花解释道:“我有个亲戚住在东武线沿线,靠近交叉口。”

“真的能听到?”

“你说什么?”

“我家附近也有个交叉口。”

“哦,所以我听到了相似的警报声。”

“这太意外了!”

“意外?”

“我原以为你是不和亲戚来往的。”

竹花笑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是个高傲的侦探,谁都看不上,直至孤独地死去。”

“也许吧。”

“啊,我差点忘了!你正在和一个女朋友交往。”

“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结婚?”

“这不奇怪,人为什么非得要结婚呢?”

“我也讲不清楚,只觉得什么事还是顺其自然好,这样才会幸福。”

“你有亲戚吗?”

“没有。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早与家人断绝了来往。”

此时,竹花并不在乎两人通话的内容,他集中精力倾听着对方那头传来的警报声,辨别是否和原来听到的警报声完全一致。

手机里的警报声更大了,还混合着电车驶过的声音。

虽然自己站在车站前面的交叉口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但无法断定那个男子正朝着这个交叉口走来。

交叉口的栅栏开了,手机里的警报声也消失了,竹花环视着四周。

这时候,突然听到自行车的紧急刹车声。竹花抬头一看,对面有个年轻的男子骑着自行车过来,他耳朵里塞着手机的耳塞,差点撞上过往的行人。

竹花认定就是他,急忙迎了上去。

“你觉得和我通话心情变好,每天都可以打电话!”竹花开口就直率地说道。

“多谢了,但我不能总是麻烦你,竹花先生还是要工作的吧。”那个男子客气地回应着。

他刚过了交叉口,开始封闭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

竹花终于见到了打电话的人,但没有立刻靠近他。

那个男子骑着自行车向右拐过竹花用晚餐的茶室,穿过坡道,上了中野大街。

“你一个人生活不是很快乐吗?”竹花望着那个男子的背影说了一句。

“是有快乐的时候,但我不喜欢和人交往,一个人生活又感到寂寞。”那个男子没有回头。

竹花沿着那个男子行驶的路线走过去。

“你找我有事吗?”那个男子通过手机问道。

“已经结束了。”

“那我过会儿再和你通话好吗?”

“慢慢说吧,没关系的。”竹花含蓄地回答。

竹花挂了手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追赶那个男子。

也许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那个男子回了回头,没看到什么,径直上了一栋公寓的外楼梯。它正是竹花刚才注意到的那栋公寓。

那个男子走到二楼左边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随即开门进去,很快亮起了灯。

没过一会儿,竹花也站在那间房间的门口。他看了看门前的名牌,上面写着“今里”二字。

竹花敲了敲门,里面没有立刻应答,他又敲了敲门。

房间里终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找谁?”

“今里在吗?”

“你是谁?”

“我是竹花侦探,想上厕所。”

房门开了。露出一个弱弱男子的脸,惊讶地睁着细长的眼睛。

“不开玩笑,就上个厕所。”

“请进吧!”

竹花脱掉鞋子,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是厕所,他就站在里面慢慢地小便。

那个男子面朝墙壁盘坐在壁炉前面。右边用一个隔扇隔着,好像里面还有一个房间。

这时候,外面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和交叉口的报警声。

房间里几乎没有放置像样的家具。也许他是中规中矩的性格关系,面积虽小却很干净。许多书籍堆放在屋角,中央放一只很大的老式电视机,壁炉的上面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还有写满文字的本人履历表和家计簿。

房间里摆放着几个装饰用的飞机和轮船模型,还有一个小小的佛龛,墙壁上挂着父母的遗像。

“你要坐吗?”今里仿佛在自言自语。

他有些动摇了,表情显得比较生硬。

竹花盘坐在破旧的榻榻米上,看着墙上的男女遗像问道:“那是你父母的照片吗?”

今里轻轻地点点头。

电车驶过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你要抽烟吗?”

今里站起身,从厨房里拿了一只碟子过来权当烟缸。

竹花点起一支烟。

“你想喝点什么吗?”今里又开口问道。

“不,我什么都不喝。”

“你能找到我,真不容易。”

“我是侦探嘛。”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竹花简单地说了自己寻找的经过。

“我和文森堂的老板说起你的事,他叫你随时去那儿玩。”

“……”

“哈米特的《马耳他之鹰》还有趣吗?”

“我还没看完,估计很对你这种无情人的脾气。”

“我也许是个优秀的侦探,但未必无情义。你看,一有空还得接你这种匿名电话,有了线索还跑到你这儿来。”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个被追捕的逃犯。”

“被我找到了你不高兴吗?”

今里没有回答。

“我们谁都不认识的时候说话很方便。说实在的,你有没有想和我见一面?”

“我曾想冒充委托人来事务所和你见面,最后还是没有这个勇气。”

“看来你有制作模型的爱好,对吗?”

“这是过去的事了。”今里微笑道,“我有一个梦想,将来当个模型店的老板。”

“你的父母过世后,你是否继承了他们的一点遗产?”

“父母的遗产很少,只够买一辆二手车。”

“你说他们死于一场交通事故,由谁承担责任?”

“父亲借了一辆出租车,去枥木县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回来的路上和一辆大型卡车正面相撞,父母双双死于非命。事故原因是父亲酒驾引起的,他在前一晚通宵喝酒,发生事故时还处于迷糊状态。”

“对方也受伤了吗?”

“听说受了点轻伤。由于是父亲酒驾造成的交通事故,出租车公司拒绝赔偿,我家真是倒了大霉。”

竹花吐了口烟:“是啊,确实和幸运的女神无缘。”

今里第一次正眼看着他:“你能说实话,太难得了!”

竹花面露苦笑:“老是对委托人说好话我也腻了,偶尔说句真话也是应该的。”

今里歪着头:“有人说上了岁数就不感到寂寞了。我不相信,听说有的高龄老人因为单独生活不能自理,还得了忧郁症呢。”

“这是大概率的事。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讨个老婆照顾自己。”

“也许吧。”

“一直想着死去的亲人过日子是不行的吧?”

“我已经想明白了。”

“如果找到结婚对象成立了家庭,也许会改变这样的心情,但没有工作该怎么办呢?你没有挣钱的本事,连吃饭都成问题。”

“这真是我的痛点。”被竹花直率地点破了内心的症结,今里并没有生气。

“我在电话里也发过牢骚。现在才明白,关键在自己。如果不努力,即使父母健在也不会幸福的。”今里自言自语地说,“最近老在思考这个问题。”

竹花赞叹道:“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现在,不少人像你一样,整天想着父母闷闷不乐,但也有的人走向另一个极端,个别小孩子甚至忍受不了父母的管束而离家出走。”

“你这个侦探也帮助寻找离家的孩子?”

“最近有女中学生离家出走的情况,我也接受了帮助寻找的委托。”

“找到了吗?”

“我找到一个女生,另一个女生在我寻找的时候自行回家了。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她们的生活都很幸福,但这两个小女生似乎没感到父母的爱。”

“这是小孩子不懂事,其实父母真的很爱她们的。”

“你说得对。但是小孩子不感到爱,父母再努力也是没用的。你和她们正相反,这些都说明父母的爱也要注重方法,只有让孩子感受到了才起作用。”

“唔,还是你说得有道理!”

“工作的事另外再谈。我先问你,你还是觉得独身快乐,准备继续单下去吗?”

“刚才听了你的话,想另作打算了。”

“那你得淡化对父母的思念,赶快找个对象好好过日子吧!”

“……”

“你好像喜欢去旧书店淘书吧?”

“是的。”

竹花顺便提起和文森堂老板说的话来。

“你要不要和文森堂老板见个面?”

今里的脸色为之一变:“他要雇我打工吗?”

“没有具体谈,只要双方合得来就好办了。”

竹花说着,直接打手机给富松。告诉他已找到那个青年,如果行的话可以谈谈就职的条件。

“我刚刚和叔叔在一起。”

富松说他在沼袋,现在准备返回新井药师前。

“我想让他直接和你见面谈谈。”

“能马上来吗?”

“没问题!”

竹花挂了手机,叫今里准备一份个人履历表。

“请稍等!”今里推开隔扇,走进隔壁的房间。那儿的地板上铺着被褥,他随手拿起扔在被子上的夹克衫。

竹花立即站起身,跟着走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竹花疑惑地问道。

他看见书架上放着一样熟悉的物件。

那是一只桃红色的兔形拉链扣,曾在离家出走的优花照片上见过。

竹花拿起那只拉链扣,睨视着今里,“看来优花来过你这儿!”

“你说的什么话?”今里似乎想笑又不敢,故意紧绷着脸。

竹花走近今里,一把抓住他的胸襟:“你太狡猾了,说我的名字起得好,特意给我打电话,真是一派胡言!你一定是从优花和她的朋友志保子口中知道了我的地址,对不对?”

“……”

“回答我!你是不是把离家出走的女孩骗到自己家里来的?”

今里使劲地挣脱竹花的手:“没有,是我劝她回家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开始把话讲清楚!”

今里重新盘坐在壁炉前面,低声说:“我认识樱井优花。”

于是,他开始了讲述。

在原有的印刷公司倒闭之前,他曾受派遣去优花父亲的公司工作。优花的家就在公司的旁边,所以当时多次见过还在上小学的优花。

最近,他在中野的百老汇广场再次遇见了已是中学生的优花。

“现在的百老汇广场今非昔比,各类商店很多,非常热闹,竹花先生知道吗?”

“我听说了,还没去过。”

“你当侦探的不去那儿是极大的失误。”

“不错,是我的失误。”

“我从优花的口中知道她离家出走的事,心想先把她保护起来,然后再通知她的父母。但她死活不肯回去,我没办法,只得把她带到家里来。”

“她在你家里待了几天?”

“待了两天。听她讲了对父母的诸多不满。她的父母对我很不错,所以我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并觉得父母和孩子失和是家庭的一大不幸。”

“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也没有一本正经地说大道理。只是先让她尽情地发泄情绪,然后对她谈起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等等。两天后的下午,她突然提出想回家了。还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在家里养着一只叫‘莫克’的宠物狗,有点不放心。临走的时候,她把这个拉链扣送给我作为纪念品。最后,我把她送到新干线的新富士车站。”

竹花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和优花一起离家出走的志保子也认识我,她说你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老侦探,眼下正在寻找优花。还说你要她保守秘密。不对外人说。有没有这回事?”

竹花默默地点了点头。

“志保子说了你的名字,我就上网查到了你的事务所名称、地址和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意图吗?”

“我对优花说过,不能把待在我家的事告诉别人,但是心里还是不踏实,很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回家了。因为我无法和优花联系,就打电话给你试探。如果你闲着无事,就说明一切平安,我也放心了。你的名字有吉祥的寓意,也许会给我带来好运,所以就壮着胆子打了电话,没想到一下子打通了,还是你本人亲自接的电话,真是太好了。虽然优花在我家只待了两天,但我十分开心。她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比以前更寂寞了……”

竹花叹道:“我也算和优花有缘,所以就神使鬼差地多次接听你的电话。”

今里没有直接回答,抬起头紧张地解释道:“我没有碰过优花一个手指头,也没爱上她,只是和她相处感到很快乐。你要对樱井先生提起我的事吗?”

“我们先不说这个,还是赶快走吧,文森堂的老板也许已经到了。”

两人默默地走出那栋公寓。

竹花没有说话,今里低着头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走到茶室的前面,竹花转身拍拍今里的肩膀,笑着说:“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为你在旧书店找到一份工作,现在就看你的了。”

交叉口又响起了警报声,震颤着黑夜的寒冷空气。

竹花在新宿车站下了电车,直接朝歌舞伎町走去。

歌舞伎町异常热闹,处处洋溢着圣诞节来临的节日气氛。

一辆警车停在街头,几个警察围着两个少女。其中还出现了女警察的身影……

竹花联想起近日的不平常经历,觉得大可玩味。

一起少女失踪案,一个夜晚打来的匿名电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有着隐蔽的内在关系,而且动机相似,结果也有惊无险。其实,这都是孤独的另类表现,因为人心的隔闭才是孤独的主因。优花的出走就是和父母情绪对立,长期互不交流的结果;今里的忧郁也是和社会断绝来往的畸形表现。只有消除这些不健康的孤独感,才能杜绝意外事件的发生。竹花为自己的努力感到高兴,觉得这样的成功胜过侦破一起大案。

“孤独不是大山,只要走到街头,到处都是人!”

这是一个日本哲学家说的名言,可惜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竹花为记忆力的迟钝有些不安。但想到今晚不同往日,又开朗地笑了。

于是,他迈开大步,快速地走向常去的那家酒吧……

猜你喜欢
警报声交叉口男子
难缠的河口淤积
2019年下半年男子棋手等级分
棋艺(2019年8期)2019-12-25 01:25:06
从男子力保卫战开始
车内ADAS警报声对驾驶人行为的影响
信号交叉口延误参数获取综述
男子买执照骗47万拆迁款
一种Y型交叉口设计方案的选取过程
满脸通红
考虑黄灯驾驶行为的城市交叉口微观仿真
能发出警报声的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