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离开莫索镇

2019-09-13 01:18
东方剑 2019年7期
关键词:铁头矮个子女司机

1

天麻麻亮,陈李氏一个人在镇上转悠。

一连几日她都起得很早,镇上人看到她就像撞见了活鬼,不时遭受惊吓。对莫索镇而言,陈李氏这些年一直是鬼魅般的存在,身影飘忽不定,同时又轻若无物。她不希望别人察觉自己的存在,却偏偏突兀地杵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十年来陈李氏活得小心翼翼。三十而寡的她与儿子陈小树相依为命,如今不过四十,已风韵全无,唯有那双眼睛尚且灼人,所到之处有如利刃,镇上的人都避她三分。她已经丧失了女人的基本属性,至少从外表看是这样的。面色蜡黄,身材干瘪,说话的声音暮气苍苍,空洞无物,像扔了块石子从很深的地底传过来的,听起来,离土已经不远了。这都是缺乏男人的缘故。她的门户太严了,镇上人说,这是毫无必要的。同样是守寡,郑小娥就不同,你看人家开着个小酒馆,门前车水马龙,热闹得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鼓囊的她面若桃花,像十八岁的姑娘,并没人说她的短长。对于守寡之人,自有自己的活法,原是值得同情的,镇上人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指责。他们说,不知道陈李氏的节是在为谁守,为死去的男人吗?他活着的时候,两个人仅仅是凑合过日子,不见得有多深的情分;要是为傻瓜儿子,就更不值得了。当然,这话只能悄悄在背后提及,要是让陈李氏听见了,她会拿起菜刀跟你拼命。

陈李氏早起是因为儿子一连几日都在说梦话,把她吵醒了。

儿子在夜里说,月亮从黄色变成紫色的了。儿子还说,水缸里的鱼长了腿,半夜全部跑光了,他一边说,一边闭着眼抖抖索索在床上抓鱼。时近年末,儿子嘴里念念有词,开始陈李氏没觉得有啥。直到后来他说,大水要来了,会淹没全镇的。儿子说梦话的时候,嘴里咕噜噜响,张开嘴伸长脖子,像要断气的鱼。陈李氏听得胆战心惊,哐当一声,将儿子关锁在了屋里。她确实听见了潮水般的脚步声——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回镇里过年了,他们的归来使儿子变得躁动不安,也让娘俩的日子像春天的河水一样猛烈摇晃起来。这是她所不允许的。她早起就是想挡住那些潮水。

街上寒风凛冽,有限的稀稀拉拉的树叶从天空飘落,在做最后的挣扎。看到有叶子落下,陈李氏赶紧撇开身体,好像掉下来的是定时炸弹,一旦被砸中会要了她的老命。她整日忧心忡忡,脸色滞重,脚步也犹疑不决。这一点,莫索镇的人都看出来了。

年轻人大包小包地在镇口下了车。他们见人就散烟,头发奇形怪状,甚至颜色也变了,黄的黄,红的红,妖魔鬼怪满嘴洋不洋土不土的普通话。他们说话时不停变换着姿势,尥腿叉腰,各式各样会发光的小木板在他们手里晃动,间或,他们还会朝发光的小木板叫嚣几句。这些年轻人如此招摇是不怀好意,陈李氏觉得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前些年,他们都还在穿开裆裤,赤脚走在街上,屁股上的屎揩得到处都是,出了几趟远门就人模狗样起来了。就在她异常愤怒之时,发现儿子陈小树也在聊天的人群中,嘴里叼着烟,像个二流子。这个发现既让陈李氏吃惊不小,同时,又让她觉得理所当然。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每次下地干活,她都把他锁在屋里,告诫陈小树说,一个人在屋里玩,莫到处走,外面很危险,你要是出门,会掉到河里淹死的,就算不淹死,也会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别的地方去。可每次干完活回来,陈李氏都会在镇上发现儿子玩耍的身影。她不知道儿子是怎么从屋里走出来的,似乎会穿墙术。她一心想把儿子锁在屋里,却怎么也锁不住,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如临深渊无法自拔的恐惧中,这种恐惧随着儿子的长大,一天天在膨胀,她很担心自己会失去他。现在,儿子的穿墙术好像更厉害了,刚刚还在房里睡觉,一会儿工夫,就跑到这里跟别人讨烟抽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男人,再也不能失去另一个了。

陈李氏快步走过去,镇口那群人作鸟兽散。

他们知道再不走肯定会挨骂,说不定还会被用棍子追着打。离我儿子远一点,我儿子跟着你们迟早会学坏的,十年来,陈李氏一直如此对旁人宣示。

可我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啊,陈小树说。二十岁怎么了,外面很危险知道么。外面并不危险,而是很漂亮,很光鲜。谁告诉你这些的,他们是谁,陈李氏问。铁匠的儿子铁头,还有王四海、郑天明。他们的话能信?他们出去才几年,全学坏了,我看他们迟早会进牢房的,一个个没好果子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不可能骗我。你的意思是,我会骗你?把鸭子赶好,把蛋都捡回来,别忘在河边不管,卖了鸭蛋,攒够钱,到时候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陈小树说,小时候你告诉我,要是出门玩会掉到河里淹死,现在你还是这一套,我都二十岁了,河里从来就没淹死过人,就连鸭子都没淹死过一只。二十岁怎么了,就不是我儿子了?看来得告诉你舅舅,让他来教育教育你。

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第二天,舅舅如期而至。

舅舅还把铁匠的儿子铁头以及王四海、郑天明一起带进了门。舅舅进门后坐都不坐,不顾天寒,迅速解开棉外套,露出左边的大膀子。看见没,这么深的疤,都是我在外面做工,被人打的,要不是我聪明,这条胳膊可能就不在了。我们这样的人都被人欺负,何况是你。陈小树说,不对,舅舅,你上次说这些疤是砍树的时候不小心划的。舅舅声音一瓮,不可能,我说过这话?他犹豫一下说,砍树弄伤的是右边胳膊。说着,他又要去露右边的胳膊。铁头拉住了他,王四海和郑天明也在一边帮腔。铁头说,我要是放这么大群鸭子,一年有这么大笔收入,就哪里也不去了,出门打工哪有在家强,你可不知道有多造孽。说着,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陈小树发现铁头的左手小拇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陈小树问,可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啊。铁头说,我昨天那是没讲全,你没把话听完。在莫索镇,铁头和陈小树是关系最好的玩伴,当别人嘲笑他傻,不跟他玩时,只有铁头愿意跟他待在一起,小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后来,铁头读完初中读高中,高中毕业后跟镇里的人一起到南方打工去了,而陈小树初中读到一半,一直在家放鸭子。陈小树记得,铁头的手指一直是齐全的,去年回家还完好无损,现在却不见了。接着,更奇怪的事出现了,王四海和郑天明也纷纷伸出自己的左手,他们手上也有特殊记号。他们的左手似乎在什么时候,一同遭受到了重创。

陈小树心想,难道外面真的很危险,那就不出去了吧,可说出口时,却变成了,我今年已经二十了啊!他发现这句话像一句魔咒,不受控制地从嘴里蹦出。他太想出门了,活到二十岁,对这个镇子已经厌倦至极。

舅舅说,就晓得你不死心,过完年带你出去看看吧。陈李氏高深莫测地看了一眼弟弟说,真要出去?出去看看也好,知道危险,他就会回来的。舅舅一边说,一边盯着陈小树看,你说是不是,我的傻外甥?陈小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听说舅舅这几年在深圳的一家鞋厂打工,听说而已,谁也没确证过。陈小树对深圳,以及舅舅所在的鞋厂一直非常痴迷,因为舅舅每年都会带各式各样的鞋回来,卖给镇里人。现在,整个莫索镇,如果不穿舅舅带回来的鞋,人们连路都走不稳。

2

出门的日子定在大年初五。

陈李氏看了挂历,她说当天宜出行,初五走,早点出去,到了深圳找事也容易一些。陈李氏一生都奉行比别人早的行事原则。行李和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临走,她格外高调地放了一挂鞭炮。好像是告诉镇里所有人,我儿子要出门闯世界啦,要去南方挣大钱啦。

陈小树一直等到鞭炮响完才走出院门。他说,妈,别送了,你就等着在家享福吧!陈李氏嘿嘿笑了一下,笑出了眼泪。她没想到儿子会说这句话,因为她知道儿子的脑瓜子生下来就不够灵活。陈李氏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听舅舅的,听见了没?陈小树说,听见了。

他们先要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乘长途大巴去深圳,从莫索镇到县城要三个多小时,它是本县最偏远的一个镇。大巴车在后半夜开,睡一晚起来刚好到深圳。

天气很好,汽车飞快地在公路上奔跑,阳光像照亮世界那样也照亮了陈小树的前程,陈小树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一切这么明亮。窗外景物不停向他奔来,像多年不见的朋友,有种让他张开双臂向前拥抱的冲动。陈小树坐在车上激动不已,此次出门,他不单要长见识,挣大钱,还要摆脱脑袋上傻子的名号。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镇上人把自己当成傻瓜,连爹妈都不例外,他只不过学习成绩不太好,性格沉闷老实而已。马上就要去深圳了,那里的世界一定会像窗外的景物一样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陈小树不是傻瓜了。

莫索镇的人出门打工,最开始是去广州、浙江,最近几年才纷纷涌向深圳。细狗出去打了三年工,娶了一个人人羡慕的漂亮老婆回来。我干活比他强,力气比他大,而且相貌也比他好看,再怎么也不会混得比他差吧,我也想女人,而且得是城里女人,莫索镇的女人我一个都看不上。陈小树一路上浮想联翩。

不知走了多远,汽车驶进了一个幽深的峡谷。

风在窗外冻得叫喊不迭,呼呼啦啦地奔跑,它们跟陈小树一样急不可待,朝希望的地方跑去,只是方向相反。太阳高高挂起,山峰在河谷里的投影让人感觉汽车像飘在半空中的风筝。不知道风筝的绳子牵在谁手中,要是绳索一断,整车人就会全坠入谷底,我陈小树会被摔成几百块,连妈都不认识。这样的景象让陈小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双腿忍不住直打颤。舅舅感觉到他在害怕,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放松,出门多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峡谷又高又险,陈小树斜乜了一眼,下面是无尽的深渊。它实在太空洞,太深邃了,看起来想要吞并世界。不远处出现一个拐弯,司机谨慎地慢了下来,看起来,她也是个胆小的人。

刚上车时陈小树偷偷瞄了女司机几眼,女司机长着一张极漂亮的脸,比细狗的老婆还好看一些,年纪也就三十多的样子。这个女司机不是本镇人,陈小树从没坐过大车,所以也从未见过她。他心想,到了深圳要找女朋友的话,就找这样的。

公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块大石头,有四个人站在那块石头后面,女司机被迫停车。四个人都蒙着脸,其中一个提了包,其他人手空着。他们朝大车急切地挥手,说搭个便车。陈小树觉得很好笑,大白天出门,把脸蒙住干啥,会看不清楚脚下的路的,如果不小心从路边滑下去,那就没命了。

女司机没开门。她很不客气地告诉他们,这是长途车,不搭半路客。陈小树觉得女司机这样说有点不礼貌,她的神情也有些异样,口气生硬,跟他上车的时候态度完全不一样。几个男人讨好地笑着说,他们只搭一截路,可以给双倍钱,大过年的,行行好。其中一个当即掏出两张一百的钞票在手中晃荡。这时,陈小树发现车里出现了骚乱。女司机重新发动车子,准备往回倒,车还没动,只听见车门哐当一声就倒了。看起来,它连自己家的木头门都不如,陈小树家的门,被他从小踹到大,这么多年也一直没烂。

四个人一上车就亮出了刀子,刀刃发出寒冷的青光。

首先被刀子顶住的是女司机,她似乎并不慌乱,淡定地垂下双手,看着拿刀子的人。车里的乘客尖叫起来,乱作一团。陈小树觉得他们的叫声非常难听,所以,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叫唤。上来的几个人一起对车里的人挥了挥手,车子瞬间安静下来。

都拿出来吧,别浪费时间了。说话的是矮个子,其他三个人举着刀子,像夜里举着照路的灯,熟练地走向座位上的乘客。

车里一片死寂。乘客们一个个瞪着眼睛,谁也不说话。

还算懂规矩,一个身体臃肿的胖子咧着嘴说。因为说话的幅度过大,他的黑色面巾露出了冰山一角。陈小树觉得那张侧脸有点面熟,但又说不清是谁。车上人的行李很快都被掏了,身也搜了个遍,有拼命撕扯的,难免挨上几拳。

没有一个人说话。汽车依然平稳地停在路上,平稳得让人难受。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那个矮个子喊道,他妈的,都是穷鬼。他把搜来的财物一一装进手里的提包。揣这么点钱也好意思出门,算老子倒霉。

好了,好了,我们要下车了,矮个子说。

女司准备开车。在重新开启发动机时,她小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能这样。

你说什么?已经走下车的矮个子,又重新上了车,他用刀尖顶着女司机。然后给后面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去把女司机从驾驶座上拖了出来,拖到了后面的车厢里。

车厢里的人张大了嘴巴,但依然很安静。

接着,其他两个下车的蒙面人也上来了,他们一同将女司机按住。其中一个将她全身搜了个遍,然后手伸进她的胸口揉了揉。揉过几把后,突然哈哈大笑。他喊了一声,老大,司机的钱可能藏在内裤里!

矮个子男人对他笑了一下,心领神会。他把刀子贴在女司机的脖子上,女司机颤抖了一下。

脱下裤子,矮个子男人对女司机说道。

见他这么说,帮忙的人笑着把女司机放开了。

女司机的眼睛睁得很大,但并没动弹,像没听见一样。

矮个子男人将刀收回,在空中一挥,继续说道,你没听见?脱下裤子!

陈小树看见女司机冷冷盯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开始脱裤子。她先解开腰带,再去弄牛仔裤的拉链。车上依然一片死寂。女司机的摸索声和拉链滑动时发出的金属的声音,像清水里掺进的沙子,很是刺耳。有的人把脸撇向一边,有的人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有的人却颇为期待地看着。女司机的牛仔裤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坚硬的声响,最后露出了一条粉色的内裤。她的眼神冷冷的,似乎还挂着笑意。

这时,陈小树听见有谁大喊了一声,你们不能这么干!

陈小树觉得自己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头皮一阵发麻,不知道谁这么大胆。扭过头找寻声音来源,发现全车的人都在看他,像要用锐器将他刺穿。身材相对臃肿的胖子拿着刀走到了陈小树跟前。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那声喊叫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陈小树忽地捏着拳头,站起来,随即发出了第二声喊叫,你们不能这么干!

舅舅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吓得赶紧伸手去拉,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胖子三两下就把他的胳膊架住,刚才对女司机施暴的两个人也走过来,摁住了他的脑袋,“砰砰砰”,一连三下,在车壁上猛烈撞击。陈小树的脑袋被撞成了一团浆糊,额头顿时肿起了几个大包。女司机吃惊地看着他,当他看见女司机清亮的眼睛,脑子里的意识才又重新清晰起来。

车中依然一片死寂。

后来,有个人把刀搁在他脖子上,他感到了一片鲜活的凉意,一条壮硕而冰冷的虫子从他脖子上往下钻,顺着胸口爬了下去。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手中的刀子像玩魔术一样在他眼前舞动起来。陈小树看不清他的刀子在哪里,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刚刚有点清晰的脑袋又被他晃晕了,所以只能木木地站在那,再也说不出话来。

矮个子低下头在女司机的下身寻找起来,他搜得仔细而沉着,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这次,他笑声非常沉稳,不像前面那么放肆,有意压着节奏,以免破坏什么东西。光着半个身子的女司机不再颤抖了,她雪白的大腿似乎适应了空气中的冷风,这让陈小树觉得惊奇。矮个子没能在女司机的内裤里找到钱,但他还是满意地笑了笑说,不错!

他们再次得逞。

这时候,陈小树发现,矮个子很像一个人,他的左手有一个明显的记号,但他又拿不准,所以一直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这伙人下了车,转眼消失在拐弯处的林子里。

马路上留下一阵烟尘,太阳的照耀使烟尘显得清晰而明亮。

车里的喘声陡然变粗,接着,炸弹一样炸开了。有的人一边骂,一边捶着汽车座椅,有的人只是不停叹息,还有人在嘤嘤地哭。女司机穿好牛仔裤,仔细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裳,然后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真是一个漂亮女人,刚上车时,陈小树只是偷偷看了几眼,没看仔细,现在才看清她的全部模样。他觉得,将来找女朋友一定要像她这么漂亮才行,陈小树并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喊叫加重了女司机的耻辱,将给自己带来灾难。

她那么直接朝自己看,陈小树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艰难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舅舅没好气地对他说,让你听我话,别管闲事,头磕得不轻吧。陈小树发现,舅舅虽然嘴里那么说,表情却并不怎么紧张,与车厢里的其他人比起来,舅舅淡定自如,也许是见多识广的缘故吧。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后来,他又听见舅舅得意地说,看见了吧,外面真的很危险。陈小树听后,同意地点了点头。

3

车子继续前行。

陈小树不时偷看一下看女司机的背影,她一丝不苟地开着。现在,陈小树很庆幸早上听了娘的话,将一半钱放在了鞋底,不然就全被抢走了,那样就到不了深圳了,就算到了,也很难待下去。

车厢里叽叽喳喳,骂声一片,只女司机一言不发,她的车开得比先前还稳。

就在这时,她来了一个急刹车。一车人像鸭子一样脖子伸得长长地向前倾斜,惊魂未定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约而同把头望向窗外。

前面没有再来强盗,也没什么东西挡在路上。只见女司机从驾驶室转身,跨越到后面的车厢,不由分说要把陈小树往下推,还用两眼狠狠瞪他。

你,给我下去!她大声吼道。

陈小树无法将她和刚才向他投来笑容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刚刚他还在努力帮她,现在她却翻脸无情要轰他下车。对这一幕,舅舅也很吃惊,一时间,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冷冷地看着。

你给我下去,听见没,她对着陈小树咆哮起来,我的车不搭你这样的人!

我的车不搭你这样的人!女司机再次重复。

陈小树想起出门时娘亲的叮嘱,遇事只出眼睛,不出嘴,更别打抱不平,心里有些懊悔。但他不能就这样被轰下车,他付了车费,还在车上丢了一半钱,这他妈的算什么?我还要去深圳呢,陈小树心想。他抓住座椅上的一根什么东西,任由女司机怎么推都不放手。

你不下去,今天就不走了。

见拿他没办法,女司机两眼发红,喘着粗气,嚷起来。

这时候,车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开始,陈小树以为他们是在骂女司机,骂她恩将仇报。听了很久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骂他,这让陈小树很摸不着头脑。有两个高大的年轻乘客朝陈小树走了过去。他们的力气比刚才那几个强盗还大,将他连同半个座椅一同拆了下来。就这样,他被不由分说地抬着扔出了汽车,“嘭”的一声,重重摔在公路上。摔下来时,他看见舅舅面带微笑,隔着车窗朝他挥手致意。陈小树没来得及回应,车就发动起来,开远了。

陈小树趴在地上,看见公路在脑袋里摇晃起来,他觉得身体里的骨头肯定已经被摔断了,等他坐起身,汽车早就不见踪影,空气中只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陈小树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两条滚烫的热流无法控制地从脸庞流了下来。

陈小树很苦恼,不知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第一次出远门就遇到这样的事,此时的他像垃圾一样被世界抛弃了。公路像别在半山腰的布带,陈小树行走在布带的最边沿,往下眺望。河流一直在脚下蜿蜒,因为离得太远,听不见流水的声响,它遥远得像一张图片。走了好几个小时,公路盘旋着下降,总算慢慢靠近了河流,哗哗的流水声变得像寒冷一样清晰起来。

陈小树闻到了一股硝烟的气味,那是中午才失去的年味,他有些伤感,又有些兴奋,他知道前面将有人家了。陈小树继续大踏步前行,果然,山谷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公路和河流在那里来了一次亲吻,陈小树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寒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空气中的硝烟味越来越浓郁,中间还夹杂饭菜的香气。

公路边出现了一个路牌,上面赫然写着“青木集”。

陈小树知道这个地方,父亲生前曾多次提起,他年轻时和兄弟们跑马帮常从这里经过。没想到出来一整天,竟还没走到县城的地界,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深圳,为什么好地方离我那么远呢?

青木集比想象中的大,街道两边大部分店子都还没开门,家家灯火闪烁。才大年初五,他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没人注意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一些小孩在路边点鞭炮,双手举起来堵着耳朵奔跑,一个小家伙撞在他身上之后嚷嚷道,走路不长眼睛!小东西竟也这么横,陈小树正想骂他,他却跑远了。

这时,陈小树看见了一家挂着如意灯笼的小旅店,抬腿走了进去。

发财,发财!一个臃肿不堪的男人高兴地迎接了他。那个男人说,他是店子新年的第一个顾客。他的笑容让陈小树感到很沉重,他很像车上架住他胳膊揍他的那个强盗。被丢下车时,陈小树心想,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陈小树抖抖索索给了钱,进到房间赶紧把门关了。住房还停留在旧年之中,凌乱肮脏,被褥向他发出了破烂的邀请。

他妈的,今天走不成了,陈小树悲哀地感叹一句。

窗外是一条河,就是他此前看到的从山谷蜿蜒流出来的那条河。河水哗哗作响,中午出门时他觉得它流向美好的地方,此时它却正从他的身上碾压而过,让他感到窒息。陈小树心里不停打着冷战,一屁股坐在了床头。街上的鞭炮声不断传到他耳朵里来,一会儿剧烈,一会儿稀稀拉拉响个三五声。陈小树很苦恼,想要看电视。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又脱下外套,钻进那床破烂不堪的被窝。如此,才稍微感觉舒服了一些。

地方台正在播新闻。陈小树很讨厌这种新闻,平时就不爱看,正打算换台,这时,新闻里的那辆汽车引起了他的兴趣。它很像几个小时前把他从上面赶下来的那辆。如今,它正躺在一个叫冷漠岭的山谷中,已经摔得稀巴烂。陈小树不能完全确认,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坐这么好的车,他没去看车牌号码。新闻里说,坐车的55个人全死了,包括司机,追尾事故,原因不明。看到这个消息,陈小树脑袋里迅速长出了一个女司机的形象,漂亮、能干却又无情的女司机。

虽然躺在青木集的小旅馆里,可陈小树觉得自己好像还坐在车上,现在的这辆车的名字叫旅馆,窗户下哗哗的河水如同车窗外的寒风,他明确地感觉到汽车行驶时才有的那种晃荡,他的脑袋有点眩晕,并且有呕吐感。刚才开门的老板一定就是那个按住他的臃肿的胖子强盗,他一笑陈小树就认出来了,他骗不了我,陈小树心想。

此时,陈小树本该站在灯火辉煌的深圳一一列出自己的梦想和计划,没想到却躺在破烂的小旅店里看他妈枯燥无比的新闻。中午离开莫索镇时,陈小树从未想过自己出门的第一个晚上将会这样度过。这时,他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司机,在寒冷的破旅店,只有这点念头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此外,他还想到了自己家的那群鸭子,想到它们在莫索镇的小河里自在畅游的样子。

4

陈小树在饥肠辘辘中睡去,又在饥肠辘辘中醒来。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离开小旅馆,在街边搭了一辆车。他没到县城搭乘去深圳的长途,而是往回走,大上午回到了莫索镇。下车的时候,陈小树看见母亲陈李氏已经在镇口等候,好像知道自己会回来似的。见了母亲,陈小树说,娘,你说得没错,外面真的很危险。陈李氏得意地笑了笑,知道就好。对于儿子的狼狈与憔悴,陈李氏一句没问,高兴地带着他回家去了。

陈小树想把路上碰到事情告诉铁头、王四海和郑天明。陈李氏却跟他说,他们一早就坐车离开镇子,打工挣钱去了。听到这个消息,陈小树心里一惊,心想,他们可千万别遇上那伙打劫的强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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