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敏华
白鹭划开苇塘的水面,寂静里余有乌桕清歌的罅隙。
我从懂事开始,就住在这个村庄里。门前流过一条河,叫前塘河,所以这个村庄就叫前塘。
2007年的前塘还是和时代脱节的“第三世界”,从城市里回归的同学以为我们是住在水里的。河水从山林里汇入,平和地流入村庄的每一段岁月,最后汇入一片囊形的洼地,成了一大片水塘;流过更广阔的平原,就被祖先砌成水田。村舍是建在水中的高地上。
我小的时候,水和高地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大家只是在水岸垒了几块平滑的石头,在水底打下几棵粗壮的木桩,然后青苔就会随时间慢慢爬满石板和木桩。
这几块石头是前塘女人们的瑰宝,垒成了三层石阶。奶奶辈的人都在每天固定的时间不约而同地在河边相遇,引河水到自家的铝皮盆里。虽然如今的洗衣粉效力不赖,但是奶奶们还没有忘记捣衣的风俗,捣衣棒砸在浸湿的衣服上,溅起清脆的水声。
洗衣服是一件热闹的事。我奶奶和邻家的阿太们每聚到一起,就会话话东家长,说说西家短。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儿子媳妇吵架了,都在洗衣的坊间流传得很快。大多也无伤大雅,但也偶尔会发生口角。对街一家开小店卖小商品的婶,一次在洗衣服的时候嚼了两嘴,说我奶奶卖的麦饼贵了,用的还是便宜猪肉。这事也很快传到我奶奶的耳朵里,奶奶气得第二天就停业了。当天晚上就闯过一条街,跑到那婶家的门前开始吆喝,周围的闲人都纷纷围过来劝说,奶奶依旧不依不饶,直到那婶在乡人面前支支吾吾道了歉。第三天,奶奶的烧饼店照常开业,大婶来买烧饼,奶奶和气地递上,价钱一分不多。
2010年以后,前塘河流淌着我们这一辈的故事。
夏天最盛的时候,阳光把河水照得温凉。我和几个小姐妹们穿上泳衣,套上泳圈,从石板下到河里。水渐渐漫至我的胸间,一股清凉沁人心脾。夕阳和水波交映,在青色的涟漪里泛起火热的潋滟。岸上的人带着泳圈跳下来,荡起的水势把我往水中央推起,岸边的人和景都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在2012年左右,前塘河的河堤开始改建,原先土泥的河堤被浇上了水泥,水和岸才开始泾渭分明了。
爷爷很高兴,从前他在河岸边放大蒲叶钩螺蛳,收获甚少,如今整改以后,螺蛳无处安身,也就愿意上钩了。
也是从那年起,我到城里上初中。我头次发现城市的故事拥有如此多的新意。我的同学们也多来自县城,他们的风土人情总与我的乡人们有所不同。
一天下课后,我和两个新朋友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算不上丰富,也没有我在老家吃到的新鲜,但我还是挑了两个素菜和一块东坡肉。和我一起的两个女孩挑三揀四后,最终只选了一小碟萝卜丝和一小碟青菜。我们找了一个明亮的位置坐下。我把筷子伸向东坡肉,只是筷子是个近视眼,一不留神就偏了方位,肉汁溅到了对座一位同学的身上。
“啊!”她用湿巾擦着被肉汁弄脏的衣服。其实污渍被湿巾一抹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清白的水迹,但是她依旧嘟起了嘴,扔下筷子,嘴中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村里来的吗?怎么这么爱吃肉呢……”
我低着头,沉默着吃完一大碗白米饭,一边的另一位同学拍着我的肩头,试图给予我一些安慰。
过了一月,我迎来了在初中阶段的第一次月考。当我沉浸在紧张的复习中时,上回被我溅到肉汁的同学走到我桌前,伏在我的身边,手指在我桌上轻叩两声。
“同学,你学习好辛苦啊。”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
“大家不都是这么努力吗?我好不容易考到这里来,当然要努力学习啦。”
“你就不想作弊?”
“不想。”
她又嘟起了嘴,支支吾吾一阵,我没太听清。
月考结束后,我从县城回到乡村,心情沉重得像背了一块石块。我用像灌铅一样的手,推开门。我一进门,看见客厅里的瓷砖都崩坏了。我看着满目疮痍的客厅,疑惑地看向奶奶。
她叹了口气说道:“河道新建,冲了大地的气脉,水泥顶不住水压,沿河的许多人家瓷砖都崩坏了。”
夜里我在河边散步,看着悠悠流去的河水,感慨颇多。我想起那年夏天最盛的时候,阳光把河水照得一片灿烂,岸边的人和景都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我离开的这个村庄,会袭来越来越多的新事物,我也会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祖祖辈辈流淌着的河水啊,记载着乡村的真善美。或许我走得越远,越会思念这个村庄。那年盛夏,在我视野中消失的景物又逐渐清晰起来,涛涛河水声,在我身边荡漾。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