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天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四季轮回一次有余,在国外拿到硕士学历,或是从怀孕开始计算到产假结束,并不是一段特别难捱的时光。但对于只能在漂流中听天由命的海难生还者来说,就成了无比漫长的折磨。
2012年11月17日,墨西哥渔民阿尔瓦伦加出海时因发动机被风暴摧毁,顺着洋流从墨西哥一路漂到了太平洋腹地,历时438天,其间从未踏上陆地。为了生存,他和同伴科多巴吃扳机鱼、喝龟血、捕海鸟、捡海上垃圾……他们曾与30多条游轮和集装箱船擦肩而过,却没有一艘船停下来救他们。在科多巴死后,阿尔瓦伦加更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孤独与绝望,但最终他选择了努力活下去。他的漂流生存是一段残酷的岁月,但又折射出人性的光芒,他是一位最平凡的英雄,《马绍尔群岛日报》称他为“创造奇迹的人”。
“你们要是来找我,现在就来,我可顶不住了”
2014年1月30日清晨,一个只穿着内裤、披头散发、虚弱不堪的白人爬上了位于太平洋腹地的马绍尔群岛埃邦环礁,被岛民埃米和丈夫拉塞尔所救。当时埃米和拉塞尔还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遭受过巨大磨难的男人竟然被困在海上漂流了9000多公里,长达438天。
这个名叫何塞·萨尔瓦多·阿尔瓦伦加的男人是墨西哥恰帕斯州科斯塔阿祖尔镇的一个普通渔民。在此之前,他生活在萨尔瓦多(中美洲北部的一个沿海国家)。因为一场酒后斗殴带来的报复,阿尔瓦伦加抛弃了父母、妻子和刚刚1岁的女儿逃往墨西哥,最终来到了科斯塔阿祖尔。这个位于墨西哥东南沿海的小镇既是生态旅游的天堂,又是无法管束的西部荒野,对于企图逃离过去、重启新生的人来说,堪称理想所在。
自此,阿尔瓦伦加在科斯塔阿祖尔安顿下来,以捕鱼为生,并和很多当地渔民成为了好朋友。阿尔瓦伦加喜欢大海,称大海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勇敢真诚,一旦有同行落水或者失踪,总是一马当先地舍命相救;他乐观幽默,是渔民群体中著名的“乐天派”。“如果捕到的鱼非常少,很多人都会垂头丧气,可禅查(渔民们对阿尔瓦伦加的昵称)从来都是笑呵呵的。就算一点收获都没有,回到港口时他照样兴致勃勃。他是我们的开心果、忠实的朋友。”阿尔瓦伦加的上司米诺说。
阿尔瓦伦加平静、富足的新生活在2012年11月17日被打破。
11月15日,科斯塔阿祖尔的渔民们在离岸160千米的海域打到了许多深海鲜鱼,每个人分到了150美元的报酬。在当地,两个人吃一顿饭只要4美元,在海景房住一夜也只要7美元,这笔钱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正因如此,哪怕知道即将有风暴来临,渔民们都想抢在这几日再次出海。一旦风暴来临,将有接近一周的时间不能出海,等风暴结束是否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又是未知数了。
阿尔瓦伦加自然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通知自己的大副雷·佩雷斯做好准备。佩雷斯20来岁,身形瘦削。在陆地上,他是个混混,和渔民打架,到处惹是生非;在海上,他就成了忠诚的伙伴,不仅干活卖力,与阿尔瓦伦加也配合默契。但是,出海当天佩雷斯必须要去当地监狱签署一个缓刑文件,这使得阿尔瓦伦加不得不选择一个新手替代。带新手出海风险十足,他们在海上除了不停呕吐就是不断要求赶紧回港,可时间紧迫,阿尔瓦伦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在市场找到一名急需工作的新人,伊齐基尔·科多巴。科多巴22岁,身体很结实,是他们村的足球队明星,阿尔瓦伦加和他在球场上曾见过几次,但是从没说过话。科多巴向阿尔瓦伦加保证,绝对不会添麻烦,会圆满完成捕鱼任务。
11月17日上午,包括阿尔瓦伦加的渔船在内,10条渔船径直驶向科斯塔阿祖尔的入海口。他們没有意识到的是,在他们向西航行的时候,一场威力巨大的风暴正以相似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东北逼近。气象专家在地图上将其标注为“冷锋11号”,它还在陆地上酝酿力量,很快就会横行海上。
通常,开往捕鱼作业区需要5个小时,但出发不到1个小时,科多巴就开始晕船,嚷着要回去。风速从30千米/小时慢慢增加到48千米/小时,能见度只有800米,视野中看不到一条船。没有雨,但风声尖厉,波涛四起,任何方向都有浪头砸过来,每个都有两米高。一个大浪打来,船剧烈颠簸,科多巴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阿尔瓦伦加提醒科多巴回到原位,不停调整油门,转舵变向,磕磕绊绊着冲向大海深处。
下午5时,两人才终于到达指定的作业地点。他们布线撒网,开始捕捞工作,等到渔线完全延展开来,会产生强大的拖力,为小船提供稳定性,抵御四面八方的海浪。大约凌晨1时,风声加紧,波涛汹涌,力量更强,阿尔瓦伦加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险,他决定立即收线返航。两人合力收回一半渔线,已是筋疲力尽,但这一次捕捞收获颇丰。阿尔瓦伦加操纵着发动机,继续收起渔线,海水迸溅,模糊了他的视线。7米小船一拉一放,剧烈晃动,只有紧抓栏杆才能站稳。备用油桶、木箱和收起的渔线占据了大部分甲板空间,使得阿尔瓦伦加的活动空间很小,他随即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既然没有时间把渔线全部收起,不如把剩下的丢掉。他知道,必须放弃数千美元的渔线和鱼钩,但上了钩的鱼还值几百美元,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绳索。风浪更加狂暴了,阿尔瓦伦加将航线设定为东向70度,向着家的方向冲进风暴之中。阿尔瓦伦加心想:如果一切顺利,日落之前,他就能享用鸡肉和啤酒了,然后就是长达一个星期的狂欢,等待风暴离去。
失去了渔线的稳定作用,小船随着巨浪上下颠簸,吓得科多巴厉声喊叫。这时,风速已经达到80千米/小时,海面上满是白沫,海浪的不断冲击让小船偏离方向。阿尔瓦伦加要科多巴放下海锚,这样可以使船头与海浪保持平行,提供拖力,从而稳定船只。船中的海水已经没过脚背,阿尔瓦伦加镇定地掌舵,命令科多巴向外舀出船中的海水。很多船长在船进水过多时会选择和大副一起舀水,这样船会失去方向,阿尔瓦伦加可不会顾此失彼。
正当阿尔瓦伦加一门心思地向着海岸艰难前进时,科多巴开始崩溃了。越来越可怕的天气瓦解了科多巴的意志,他双手抓住栏杆,不停呕吐并大喊大叫发泄心中的恐惧。黎明的曙光刚刚升起,潮水上涨了,阿尔瓦伦加紧紧瞪着指南针,无论风起浪涌,他依然信心十足,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棘手的挑战使得海上生活如此让人振奋,不用6个小时他们肯定能安然回港。但科多巴越来越害怕,他根本体会不到阿尔瓦伦加的自信,开始变得暴躁,拒不服从舀水的命令,满脑子都是船要沉了的念头。“他简直疯了,好几次他都躲进了冰柜里。”阿尔瓦伦加说,“他在冰柜里吓得身体僵直,在鲨鱼尸体上瘫作一团。”
经过大半夜的航行,他们已向海岸走了64千米。但是,阿尔瓦伦加必须一边舀水一边开船,科多巴一点忙也帮不上。早上8时左右,阿尔瓦伦加听到了发动机发出的第一声异响,仿佛有人咳了一声。不到10分钟,发动机开始连续卡壳了。1个小时之后,视野之中山头隐隐浮现,他们距离陆地只有32千米了,而发动机的咔咔声变成了持续巨响。“我不敢相信,已经能看到陆地了,发动机却罢工了。”3年前,阿尔瓦伦加遭遇过严重的发动机故障,螺旋桨转得极慢,费了3天的工夫才上岸。这一次,经过10分钟的修理,发动机彻底没了动静。
阿尔瓦伦加必须寻求帮助。他准备向岸上报告越来越糟糕的情况和自己的新方位,没想到盛放GPS的桶里进满了水,GPS被水泡坏了,幸好无线电还能用。没有坐标,阿尔瓦伦加第一次感到焦躁不安,他朝着无线电呼叫自己的船东威利:“威利!威利!我的发动机坏了。”
“禅查,禅查,冷静!伙计,告诉我你的坐标。”在科斯塔阿祖尔的船坞中的威利应道。
“导航仪也坏了。”阿尔瓦伦加越来越灰心丧气。
“好吧,禅查,我们去接你,我们很快就出发。”威利答道。
“你們要是来找我,现在就来,这里浪太大了,船里进了很多水。现在就来,我可顶不住了!”阿尔瓦伦加喊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只要天气允许,一群勠力同心的渔民就会组队出海搜救
一接到阿尔瓦伦加的求救电话,船坞里就开始争论不休。有些人认为应该立刻就出发,有些人则认为实际情况需要他们从长计议。那天早上,几乎所有船只都出去捕鱼了,岸上的水手少得可怜。除了阿尔瓦伦加,还有两艘船也失踪了。船队已向海岸警卫队和港务局汇报,可大家都不指望有什么帮助。两天前的那场风暴里有一条船没回来,他们微薄的搜救力量还在忙着找那条船。
到了中午,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形成了:由老舵手特鲁姆皮洛开船出去寻找。佩雷斯也自愿加入到这次救援中。“我后悔没能跟他一起出海,他带着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出去了。在我妹妹快死的时候,禅查帮了我一把,他给了我钱让我去看妹妹。然而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在他身边。”佩雷斯说。与威利最后一次通话时,阿尔瓦伦加说能看到“天堂口”后面的山,如果特鲁姆皮洛和佩雷斯能够获得精确的坐标,这将是一场危险但直接的救援,但没有了坐标,救援全凭猜测行动。
“很残酷,浪足足有五六米高。”佩雷斯回忆说,“我们开出去40千米,大浪就差点把我们打翻,淹死在海里。船里进了一半水,我觉得船快沉了。特鲁姆皮洛说实在太危险了,还没等把阿尔瓦伦加救出来,我们可能就先死了。所以我们只能掉头回来了。”
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开始携手同心对抗厄运,求生的本能克服了心力交瘁的疲惫。浪在眼前涌起,高过头顶,然后分开。两个人都紧靠没有浪的那一侧船身,眼看着浪打过来,赶紧跳到另一侧,依靠体重控制平衡,预防翻船。可是风狂浪急,两股浪在半空中相互撞击,形成巨大漩涡,把他们高高抛起,足有3层楼那么高,然后就像坐跳楼机一样瞬间下落。两个人都穿着沙滩鞋,缺乏抓地力,科多巴就像碰撞试验中的假人一样颠来倒去。“他的脑袋猛地磕了一下,没出血,很明显疼得不得了。又摔了一次,差点断了肋骨。”阿尔瓦伦加说。
他们捕获的鱼有近500千克,这让小船的顶部很重,加大了不稳定性。根本没有时间请示老板,阿尔瓦伦加自作主张,把这些鱼全都倒进了海里。他们花了差不多1个多小时才扔完鱼,又把冰块和备用汽油也扔了。为了加强稳定性,阿尔瓦伦加串起了50个浮标,正是这些浮标帮助他们度过了那个早上。
在喘息的空隙,阿尔瓦伦加发现一件更糟糕的事情——无线电没电了,他们无法再给搜救人员提供信息。一次风暴往往能持续5天,而现在还是第二天,没了GPS、发动机坏了,现在连无线电也无法使用了。
接近正午的时候,一股恶浪从左边扑来,托起船底,小船倾斜,差点倒扣。阿尔瓦伦加刚从船尾挪到船中间,立足未稳,摔在甲板上,科多巴已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所有东西都被冲走了。”阿尔瓦伦加说,“科多巴随着钓线、备用水和食物一起落水。他一只手抓紧栏杆,海水没胸,一时间险象环生。我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扯到船上。”
关于阿尔瓦伦加被困在海上的消息越传越远,人越聚越多,人们都在海滩上的临时营房里等待他们心目中的海上英雄顺利返航。他们相信阿尔瓦伦加会活着回来,讲述他的这次冒险经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每次举办大力士比赛,阿尔瓦伦加总是冠军,他能连续6次将60升的油桶举过头顶。他还是一名游泳健将,是科斯塔阿祖尔的捕鲨高手,有什么能难得倒他呢?
18个小时过去了,阿尔瓦伦加音信全无。第二天早上天一亮,4条船整装待发,继续搜寻工作。威利说:“一般我们会找到船,至少找得到设备。尸体是找不到的,早被鲨鱼吃了。”谁也没有强迫谁参加这次救援,虽然只需要8个人,可是愿意出海搜救的人远不止这个数目。阿尔瓦伦加的好朋友太多了,包括威利和米诺,都亲自带队上阵。
这天的天气更加恶劣,天气预报说风力最高可达到96千米/小时,但为了救回阿尔瓦伦加,没有人退缩。搜救船队一来到大海,大浪就从四面八方袭来。“海浪以几乎跟我们平行的角度铺天盖地地拍过来。”一个水手说,“我们开着船,要躲开浪再加速,免得船翻了。这项任务很艰难,可我们还是开出去40千米。要不是禅查的发动机坏了,他早就回来了。”
他们找了一整天,4条搜救船通过无线电保持密切联系,确定每条船的搜救海域,万一有船倾覆,好作出紧急应对。“到处都是浪,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拍过来。”威利说,“浪一个接着一个,没得躲。”威利和米诺找了12个小时,满心希望能发现阿尔瓦伦加的身影,可是他们大失所望。
大风咆哮了3天后开始平息,渔民们可以开小型飞机进行搜寻了,但情况令人泄气,“海面上白茫茫一片,气流很强,船太渺小了,像一滴水那样,根本看不见”。
一般而言,搜救行动只会持续3天,但是对于禅查,只要天气允许,一群勠力同心的渔民就会组队出海寻找。北风凛冽,日复一日,连续16天风高浪急,人们不知道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是否还在人世。
“我第一次感到深重的恐惧,我们离海岸太远太远了”
连续5天的狂风巨浪终于平静下来。现在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离岸差不多450千米,早就超出墨西哥海岸警卫队有限的搜救范围。堪称奇迹的是,两个人没有再落海。船尾的海锚使船头和拍来的浪保持平行,两个人就这样在风浪中一天又一天地熬了过来。
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查看着地平线,风平浪静扰乱了他们对深度的感知。在远海上,人对深度的感知很微妙。800米外的泡沫塑料看上去就像一艘航空母舰。位于水下30米深的物体会被海水放大、扭曲。由于参照点极少,所有漂浮的物体都可以被任意想象成人们心中的某种东西。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就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样,无法确认他们的所见所闻是否真实。
雅马哈发动机光秃秃的,没了盖子和拉绳。所有渔具都漂到了几千米之外,坏掉的通信设备早已沉入海底。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工具和补给:一块长木板、一个装着几件衣服的灰桶、一把刀把裂开的旧鱼刀、一把用惯了的砍刀、一根木棒、带盖的空冰柜、一堆空瓶、一小堆尼龙绳、坏掉的发动机,他们还在座位底下发现了一个皱皱巴巴的洋葱。暴风雨持续了4天还是5天?他们无法确定,饥寒交迫的二人缩成一团,搂抱着互相取暖。
第二天早上,太阳从海上升起。阿尔瓦伦加给他的小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原先,这艘船叫“海岸捕虾船3号”,现在它叫“泰坦尼克”号。船小志大,挺过了无数次风浪的重击之后,自有底气傲视群雄。“比起另一条‘泰坦尼克号,我的小船成就大多了。那一条怎么着了呢?沉到海里了!”阿尔瓦伦加说。
那天下午,飞机在头顶嗡嗡作响,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试着发信号,可没人注意到。两人疲惫至极,很快沉入了梦乡,直到被难忍的口渴唤醒。船上一滴淡水也没有了。海面上到处漂着椰子,阿尔瓦伦加饱受折磨。它们打着旋儿漂过去,他甚至能嗅到椰子汁的凉意和甘甜,诱惑着他游过去,但是他不能。这里是公海,即使从船上游过去抓住椰子再游回来用不了1分钟,但仍有可能受到鲨鱼的袭击,沦为它们的美餐。
阿爾瓦伦加不曾目睹鲨鱼生吞活人。但和科斯塔阿祖尔的其他渔民一样,他听说过原来的老板吉欧死得何等悲惨。几年前,吉欧在赶回岸边的时候撞上了一根半沉半浮的木头,他被撞下船。混乱之中,船偏向了,等大副拐回来的时候,海面只留下了一片鲜红,众多鱼鳍在水面穿梭,吉欧已然葬身鱼腹。种种迹象表明吉欧死得相当恐怖,尸骨无存。显然,鲨鱼群就在木头下面或者附近徘徊。吉欧的悲惨遭遇和阿尔瓦伦加的捕鲨经验都在残忍地提醒他,在这些水域游泳无异于自杀。无论他多么渴望椰子汁和椰肉,他的航海智慧还是占了上风。他会守株待兔,直到椰子触手可及。
在海上的第6天,他们享受了第一个平静的夜晚,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有一种怪异的矛盾感觉:他们是被困住了,无法逃脱,但又感到无比自由。他们比其他人更加深入大海,风平浪静,星光熠熠,仿佛驶入了平静的港口。“我们抬起头,看见了飞机,它们闪烁着飞远。我们心想,那些人有饭吃,多么幸福啊。他们有灯光,有温暖。他们从容自在,而我们在下边活受罪。”阿尔瓦伦加说。
两个人躺在木板上,长时间沉默,偶尔说几句话,谁也没有把话挑明:他们失联了,只能在海上随波逐流。他们听过很多失踪渔民的故事,明白很难碰见岛屿,要是他们有一面帆或者一双桨,没准能设定航线,可是他们赤手空拳,只能被风和洋流带到任何地方,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打转、绕弯或者曲折行进。
他们一天会向西漂流大约120千米,沿途距离最近的陆地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克利伯顿岛,位于西边1600千米——那是拿破仑征战生涯中的遗留物,依然属于法国,不过已经成了孤零零的前哨。向南,最近的是加拉帕戈斯群岛,距离1770千米,在赤道的另一侧。
11月23日,第一周的最后一天,阿尔瓦伦加早早醒来。他对小船进行了一番检查,评估了已经所剩无几的补给,大体勾勒出一个计划。根据丰富的经验,他意识到目前唯一可行的获救途径就是被另外一条船上的人发现。实际上,这也十分困难,7米长的小船在海上很难被发现,船身也不醒目,连桅杆都没有。在800米外,他们就成了隐形人。
科多巴一睡醒就开始帮阿尔瓦伦加干活。他虽然在风暴中又哭又闹,可是从未因为肉体伤痛喊过疼,风暴使他对阿尔瓦伦加产生了一种完全的信任。阿尔瓦伦加告诉他自己的计划,两个人一起把阿尔瓦伦加的T恤系到一根从海里捞起的木棒上,一看到船他们就用打火机点燃T恤,利用烟火求救。
这一天,有10多次,他们以为看到了大船,于是忙不迭地准备发信号,结果是一场空欢喜。直到傍晚,他们终于听到了一艘大船引擎的声音,这是一艘集装箱船。在距离它最近的时候,科多巴点燃T恤,阿尔瓦伦加迅速将其举起来。T恤没有燃烧起来,它又湿又沉,只零星冒出几缕烟来,与其说是求救信号,不如说是对他们当下困境的一点可怜提示。大船没有发现他们,发出突突的声音离开了。两个人没有信号枪,没有探照灯,仅有的镜子也因太小无法反射光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船消失在眼前。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到深重的恐惧。我们离海岸太远太远了。渔民不会到这么远的海域来。”阿尔瓦伦加说。
“经历劫难,你会发现,你以一种亲密的方式和鱼这种生命相连了”
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淡水了。周围都是水,却要活活渴死;水下都是鱼,却无法捕获,这种惩罚真是太残忍了。
“我饿得都想吃自己的指甲,吃各种零碎的东西。”阿尔瓦伦加说。他开始用双手从海里捞起水母,然后整只吞下去。“它们蛰得我的嗓子生疼,还可以忍受,我又吃了两个紫水母,蛰得更疼。”但水母对缓解饥饿的作用不大,阿尔瓦伦加又寻思着吃自己的手指,因为害怕失血后止不住而放弃。最后,他打起了在船下啃食青苔的扳机鱼的主意。没有钓具,也没有鱼叉,这个经验丰富的渔民发明了一套徒手捕鱼的办法,一开始一条也抓不到,但他并不气馁,渐渐地他逮了几条鱼上来,两人终于获得了食物。
科多巴将鱼剔除内脏,切成手指長短,放在太阳下晒干。阿尔瓦伦加等不及,直接把生鱼肉塞进嘴里。这几天他们没有吃过一顿饭,他实在是饿极了。因为高度精神紧张,甚至都忘了睡觉这个基本的人类需求。进食完后,阿尔瓦伦加开始喝自己的尿。他不觉得尴尬,鼓励科多巴向自己学习,至少可以给身体提供最低程度的水合作用。但充满盐分的尿液破坏了身体的内在平衡,需要更多的淡水来稀释盐分。这时候他们意识到,喝尿不过是一种绝望的挣扎。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天能发发慈悲,快点下雨。
等待下雨的日子里,他们有时观察是否有大船从海面上路过,有时则会查看源源不断漂过来的垃圾。无处不在的垃圾成为他们延续生存的源泉,他们掌握了捡垃圾的智慧,学会了如何辨别各种各样的塑料。只要看到空水瓶,他们就捞起来存好,以便之后储水。
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垃圾袋从船边漂过,两个人把它截住,捞上船,撕开后像法医一样仔细检查其中的物品。一块面包皮就能让他们喜出望外,如果有金枪鱼,简直就是一道大餐。垃圾袋里有一块杏仁大小、未经咀嚼的口香糖,他们把它切成两半,一人一半,品尝着人间美味。他们还发现了一升变味的牛奶。在厚厚的一层食用油下面,隐藏着许多已经被油浸了的胡萝卜。两人如获至宝,把这些当作感恩节大餐。“我捞上来一个饮料瓶子,里面还有一滴,但是真甜哪!我好像又回到了人间。”阿尔瓦伦加说。
9天过去了,还没有下雨。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绝望至极,开始寻找露水。他们在船体正中划下一条不存在的线,将船等分,两个人就伏在各自的地盘里,从船头到船尾把船舔了一遍,尤其是洼陷处,舔得分外仔细,那里最有可能保存几滴晨露。
为了让科多巴分心,阿尔瓦伦加让他在甲板上守望。阿尔瓦伦加忙着设计庇护所,以躲避风吹日晒。他把冰柜竖立起来,坐在冰柜的阴影里,扫视着大海,苦苦思索。“冰柜本来是用来装鱼的,但从他能注意到冰柜并把它改造成庇护所来看,他就是能想办法活下来的人。生存从来就不是消极等待,而是积极的、有目的性的追求。”在美国海岸警卫队工作过数十年的约瑟夫·弗莱斯后来听到阿尔瓦伦加的事迹时评价道。
饥渴交加的阿尔瓦伦加准备开辟新的食物来源,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营养丰富的海龟。找到一只海龟并不难,因为墨西哥海岸是海洋动物的庇护所,政府开设了海龟保护区,众多海龟在此繁殖,备受呵护。在远海上,如果渔民不开发动机,任船漂流,海龟就会以为这是个落脚点,或者有食物,它们会试图爬上船。起初,阿尔瓦伦加发现的海龟都是死龟,浑身发紫发臭,根本不能吃。终于在一天晚上,一只海龟撞到了小船,阿尔瓦伦加毫不犹豫地抓起了这只莽撞的小家伙。
“我用刀子杀死了海龟。发动机里还有一些管子,我切下来当作吸管。龟血浓稠,呈蓝紫色,让人想起葡萄酒。”阿尔瓦伦加叫科多巴一起来享用,科多巴无法接受喝龟血的行为,勉强接受了一些龟肉。在这顿大餐从获取到入口的过程中,阿尔瓦伦加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恶心,他认为这是大海的恩惠。之后一整天,阿尔瓦伦加都沉迷于抓海龟,尽管科多巴不情愿,但抵不过饥饿的侵蚀,也开始帮忙。两个人靠着龟肉开始恢复体力。
不仅如此,阿尔瓦伦加还开始储备食物,他捉了3只海龟,养在甲板上的小水池里。
在海上的第13天,终于下了雨。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张大嘴巴迎接雨点,脱掉衣服,上上下下冲了个痛快。他们把可以用的桶都竖起来盛接雨水。这场雨让他们储存了足够的雨水,为了避免接下来又没有雨水的情况,两个人严格控制饮水量,早中晚各一杯。
他们不再感到渴,饥饿感却越来越强烈。他们开始吃之前抓到的海龟,大块大块切下龟肉。对于阿尔瓦伦加和科多巴来说,每次吃饭都是一种仪式,两个人虔诚地享用着各自的份额。
“一般人会认为,饿过头之后,会把脸埋在饭里狂吃,什么到嘴里都是一个味。这纯属误解,根本不是这回事。”曾因被鲸鱼撞破了帆船不得不在海上独自漂流76天的史蒂夫·卡拉翰说,“一条鱼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味道,我能分清其中的细微差别。我把鱼挂起来,彻底晾干,吃起来像烤面包一样又香又脆。鱼肝很甜,我把它当做饭后甜点。这跟你去超市买一条鱼回家炖了吃是完全两码事。那时候,你绝对意识不到,鱼是真正的动物。经历劫难,你会发现,你以一种亲密的方式和鱼这种生命相连了。”
“你见过水塘里的一片树叶在那里打转吗?我就是那片树叶”
为了保证食物来源,阿尔瓦伦加大部分时间都在“狩猎”。有阿尔瓦伦加主持大局,科多巴回归了助手的角色,两个人的工作变得规律起来。鲨鱼为他们提供了新的获取食物的灵感:“鱼群游过时,水的颜色会加深,我能发现这种痕迹。鲨鱼在追赶它们,海水像开了锅一样。鲨鱼吃小鱼的时候,小鱼会浮到船边,我们就能把小鱼捞起来,直到鲨鱼离开。”后来,阿尔瓦伦加拆开了发动机,用一些零件做成小的鱼钩,开始尝试钓鱼,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钓到几条。但食物仍旧称不上充足。
没有手表,他们没法计算时间。阿尔瓦伦加很小的时候,祖父教过他如何根据月亮的阴晴圆缺计时。他很早就掌握了这项本领,不曾忘却。在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的影响下,他即使漂在海上,时间观念也没有紊乱。他出海时基本没有月亮,在风暴及随后几天里看着它逐渐变圆,现在月光又开始衰弱。据此判断,他们在海上已经漂了接近3个星期。
科多巴每天都要进行祷告。他陷入忏悔和虚度光阴的懊恼之中无法自拔。几周以前,在踏上这场旅途之前,一名福音派教徒给他进行了一番预言,说他会命丧大海。为此,当两人不得不在海上求生时,科多巴始终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之前,阿尔瓦伦加的生活中都没有天主教的影子。在家乡萨尔瓦多,天主教弥撒很普遍,商场也会专门留出一块地方,以低廉的价格租给小教堂。在墨西哥乡下,家用皮卡车的发动机罩上都绑着瓜达卢佩圣母的瓷像。阿尔瓦伦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从来不会走进天主教堂,而是公然信奉冷酷残忍的死亡圣神,将其头像文在胳膊上。大多数渔民都会结伴做弥撒,与他们相比,阿尔瓦伦加特立独行。“这些家伙从教堂里出来以后又抽大麻又喝酒,过不了几天又去教堂了。我绝对不做这样的事。他们这是在戏弄上帝。”阿尔瓦伦加清楚自己的底线是“只要不戏弄他,就不会冒犯到他”。
但现在,深陷形同无底深渊的厄运,阿尔瓦伦加潜移默化地从科多巴身上接受了祈祷和圣歌。科多巴告诉阿尔瓦伦加,自己的罪过加速了死神的到来,他乞求阿尔瓦伦加不要落入同样的境地,祈求他寻找救赎。他们仰望苍穹,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不停地祷告,科多巴甚至组织了一次宗教斋戒。
“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我求他发慈悲。毕竟,你不能求魔鬼高抬贵手。我祈求奇迹出现,有人会找到我们。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稀里糊涂地进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为什么选中我受这份罪?”阿尔瓦伦加问,“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这么久?我知道我女儿已经长大了,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我女儿,我就总流眼泪。”
阿尔瓦伦加的女儿叫法蒂玛,这时已经13岁了,但他对女儿的印象几近空白。她不到1岁时,他就逃离了家乡。如果她得知这次暴风雨,看到他驾船失踪的消息,肯定会以为他不在人世了。阿尔瓦伦加莫名感到一股怒火。缴械投降、甘当儒夫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发誓,一旦生还,他会直接回萨尔瓦多。10年恩怨未了,仇人等着夺他性命,他不在乎;等他回去,迎接他的可能是法蒂玛的一记耳光而不是拥抱,他也不在乎。他一心只想再见女儿一面,和自己的过去和解。“我企盼上帝打消惩罚我的念头,求他宽恕。我答应会为他战斗。”
“大多数人不是祈祷,而是在和上帝讨价还价,这是不一样的。”生存心理学家约翰·利奇如此剖析宗教信仰可以支撑人们在绝境中生存的现象,他认为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他们的祷告往往是这样的:‘亲爱的主啊,我现在有大麻烦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让我脱离苦海,从今往后我会多做善事……他们会说诸如此类的话,但这种讨价还价坚持不了多久。”但利奇承认宗教信仰对落难者大有帮助,“这是因为祈祷这一动作本身的效果在于它能平缓呼吸,还能占据大脑剩余的思考空间,否则,你的脑中会充满焦虑和恐惧”。
约瑟夫·弗莱斯认为,尽管“信仰并不能保证生存,但大量情况表明信仰是一项决定性因素”。他援引在越南被俘的美国士兵为例证:“他们声称,‘是信仰让我活下来或者‘我要回去见我的家人,是这样的信念让我坚持下去的。在阿尔瓦伦加的经历中,你会发现类似的想法。他牵挂家人,向比他强大的上帝祈祷。即使孤身一人,他也认为头上有一个至高的存在,这种想法安慰了他。”
尽管暂时皈依了上帝,阿尔瓦伦加真正的信仰依然源自他内心的一个信念:乐观。“我从来不往坏处想,只想好的方面。我给自己打气要活下去,要勇敢,要有信心,不能倒下去。我知道我在海上漂流,但我只想着生存。我总是朝前看,为未来做计划,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有着20年的打渔经验,阿尔瓦伦加在海上如履平地,没什么不适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科多巴则终日惶恐不安,船前后摇摆,浪上下激荡,让他头晕目眩。风起浪涌,撞击着小船,科多巴开始呕吐,这实在是不祥之兆,预示着他的生理机能将彻底崩溃。
先前不信上帝的阿尔瓦伦加从万能的上帝处汲取力量,更加虔诚的科多巴反而陷入了悔罪的囹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寝食难安,坚信自己难逃命运的诅咒。他们同舟共济,却面临着各自不同的未来。
科多巴的衣衫日渐松垮,他快穿不住原本的衣服了。阿尔瓦伦加眼看着科多巴越来越瘦削干枯、眼窝深陷。他的连帽衫带着骷髅标志,而当他的脸颊日渐消瘦,阿尔瓦伦加无法对两者之间的对比视而不见。阿尔瓦伦加的腰身同样瘦了好几圈,力气也小了不少,但依然保有钢铁般的意志。科多巴身心俱疲,他认定是上帝要他如此,于是向所谓的命运屈服。“我不想再这么受罪了。”这个已经瘦成皮包骨的小伙子像咒语一样重复着这句话。
科多巴趴在船上央求阿尔瓦伦加:“橘子,我要橘子。”阿尔瓦伦加站在科多巴身旁,向他保证自己很快就会拿来橘子:“好,我这就去商店,我去看看开门了没有,要是开门,就给你买一些吃的。”他指着远方朗声说道,“我去买玉米饼、橘子和虾。”阿尔瓦伦加大步伐走到船的另一頭,从船头到船尾用不了十几秒,原地站立5分钟后,他又大踏步地走回来。“商店关门了,不过别担心,1个小时以后就会开门,会卖刚做好的玉米饼。”出乎意料的是,这种小把戏起到了作用。科多巴不再胡言乱语,他进入了梦乡,一睡就是几个小时。恐惧差点夺走万念俱灰的科多巴的理智,睡梦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也让阿尔瓦伦加得到暂时的放松。为了安抚意志消沉的同伴,阿尔瓦伦加一天要假装去商店好几次。好在,这种把戏的确有好几次都化解了科多巴的心理危机。
阿尔瓦伦加对科多巴无私的关怀不仅给了科多巴安慰,更对他自己大有裨益。心理学家认为,当一个人有任务要完成的时候,就会集中注意力,他的生活就被赋予了一定意义。这也是为什么,二战时的集中营中承担医生和护士角色的人生存的可能性更高的原因。阿尔瓦伦加主动承担起照顾科多巴的任务,使他在这场磨难中对生存更加坚定。
阿尔瓦伦加认为是单一的食物使得两个人营养不够,科多巴才如此胡思乱想,他必须寻找一些新的食物。这一次他打上了海鸟的主意。有时候,海鸟会停在船沿上休息,这正是捕获它们的好时机。“我去抓的时候,它们就跑了,不可能捉到。我抓了3天,连根毛都没有。我又气又饿,我冲过去想一把抓住它们,可它们比我更快,碰都碰不到。”阿尔瓦伦加愤怒却并不气馁,他反复研究自己的动作和鸟的反应,他像猫一样匍匐着靠近,终于有一次,他摸到了鸟,它的脚在他手里挣扎,阿尔瓦伦加利索地拧断了它的脖子。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吃到除了鱼以外的食物,科多巴也精神了起来,并学着阿尔瓦伦加的样子捉鸟,两个人都越来越顺手。他们把暂时不吃的鸟折断翅膀养在船上,像之前储备海龟那样,储备海鸟。
情况向好的方向发展起来,但不久,一件事情彻底打垮了科多巴——他吃到了一只有毒的海鸟,那海鸟的胃里有一条毒海蛇。科多巴开始呕吐、抽搐,虽然第3天他的身体就恢复了,但他开始排斥鸟肉,甚至连鱼肉也不敢吃。这本来是一场意外,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科多巴心如死灰,甚至策划自杀,想要投入鲨群中。阿尔瓦伦加把他拉上来关到冰柜里,科多巴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脸,用头撞冰柜,拒绝进食。
每到吃饭的时候,阿尔瓦伦加选择先科多巴1个小时开始进食,为他验证当天的食物有没有毒。他还用鱼刺挑起肉丁送到他嘴边,像喂小孩那样,可不管他怎么做怎么哄,科多巴就是不愿意主动吃东西了。这时候阿尔瓦伦加意识到,一个人一旦不想活了,身体是很难有起色的。他绘声绘色地给科多巴编织故事,盼望科多巴能重新振作。这种“白日梦”一样的故事,也给阿尔瓦伦加的精神营造了一个避难所,他通过幻想得救后的日子获得心灵的安宁。两人还约定,如果科多巴活下来,他就去萨尔瓦多看望阿尔瓦伦加的父母;如果阿尔瓦伦加活下来,他就去找到科多巴的母亲。
2013年3月15日,在海上漂流的第118天,科多巴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他在阿尔瓦伦加的呼唤中睁着眼睛断气了。面对和自己一起共患难4个月的朋友的离去,阿尔瓦伦加哭了很久,这是这个大男人在海上第一次这样失声痛哭。
翌日早上,阿尔瓦伦加爬出冰柜,呆呆地看着船头上的科多巴。科多巴坐在凳子上,好像在晒日光浴。阿尔瓦伦加问尸体:“感觉如何?睡得还好吗?”“我睡得很好,你吃早饭了吗?”阿尔瓦伦加把自己当成来生的科多巴,大声回答。“我吃了,你吃了吗?”阿尔瓦伦加继续自问自答,“我也吃了,我在天堂里吃的。”
一整天,阿尔瓦伦加都把科多巴的尸体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给他讲故事,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科多巴死后的第2天,尸体渐渐变紫了。到了第3天,尸体的皮肤被阳光晒坏了,像干硬的皮革一样有了一层硬壳。“我摸了摸他,他硬邦邦的,他也不会变味,就是在太阳下变干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吓人。像平时一样,我还跟他拥抱。”第4天,科多巴几乎全身漆黑。阿尔瓦伦加照样把他当作活人,按部就班地跟他打招呼: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
与尸体的自言自语摧毁了阿尔瓦伦加的神智。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形影相吊地在船上生存。尽管性格迥异,但两个人齐心协力,一起渔猎,共同面对厄运,捱过了艰苦卓绝的几个月。阿尔瓦加久久凝视着科多巴,心想,或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科多巴死后第6天,阿尔瓦伦加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跟一个死人交谈。“我真想把他的尸体扔到海里,可是做不到。”深夜,他又做了一次尝试。“我先替他洗脚。他的衣服我还用得着,我脱下他的短裤和运动衫。我穿上他的衣服,运动衫是红色的,上面有一些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图案,然后我把他投进了大海。把他推下去以后,我昏了过去。”
阿尔瓦伦加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尸体落水后的情景,考虑到饥不择食的鲨鱼,没有印象反而是好事。他到底昏迷了多久?阿尔瓦伦加觉得不过区区几分钟,但他的整个世界一片空白。物是人非,不再需要照顾濒临死亡的搭档,不再对着干尸自言自语,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漂在无垠的大海上。“你见过水塘里的一片树叶在那里打转吗?我就是那片樹叶。”阿尔瓦伦加说。
“我的肉体消失了。我没有了力气,在冰柜里等死”
阿尔瓦伦加第一次意识到,在海上漂流比他在陆地上最可怕的经历还要糟糕。在海上讨生活很容易,他真心喜欢喝龟血,他从10岁时就开始生吃螃蟹了,所以吃生鱼也不是大问题。但现在,他骨子里的乐观豁达开始动摇。
“整个早上,我一直看着我把科多巴推下去的位置。我不想再受罪了,我把刀架到脖子上。我感到仿佛有人在推我的手,是谁,是魔鬼吗?是又饿又渴的痛苦!我好像被地狱之火焚烧着。我爬进冰柜,又一次放声大哭。我只有一个人了,能干什么?找谁说话?为什么死的是他而不是我?是我带他出来打渔的,他却死了,都是我的错。”阿尔瓦伦加说。
几天过去后,一个午夜,阿尔瓦伦加遇见了他魂牵梦萦的获救良机。先是一阵音乐声,接着人声嘈杂,混合着发动机等机器的声音和说笑声。那似乎是一场派对,他钻出冰柜,眼前灯火通明,一艘游船向他靠近。狂欢越发喧嚣,仿佛迪斯科舞厅里挤满了饮酒作乐的人群。阿尔瓦伦加大声喊:“救救我!救救我!”可没人听到他的呼喊,喧嚣逐渐离他远去。阿尔瓦伦加无可奈何地看着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闪烁着离去。前方是否会有岛屿,他不知道。这是迄今为止他最好的获救机会,结果却成了一场空。
阿尔瓦伦加伤心欲绝,已经准备放弃了。他心想,自己完成了一次壮举。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他忍饥挨饿,经历风吹浪打,失去了科多巴,饱受摧残。“我看着围着小船打转的鲨鱼,心想我应该跳下去,喂鲨鱼。只要跳下去,它们就能把我吃掉。”阿尔瓦伦加说,“我把垃圾扔下去,鲨鱼们开始疯抢。它们似乎知道我要跳下去,已经等不及了。我知道,它们用不了几口就能把我吃得干干净净,没准还没等我落水,它们就把我吃了。”但女儿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阿尔瓦伦加放弃了跳海的冲动,一想到女儿他就告诉自己必须坚持,“我做梦都会梦见女儿,她喊一声‘爸爸就能让我心花怒放”。
第165天,随着斗志重燃,阿尔瓦伦加又患上了严重的幽居症(长期离群索居引起的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他忍不住想换一种环境的冲动,甚至想过一个疯狂的计划:抛弃“泰坦尼克”号,坐在冰柜里漂流,幸而理智占了上风。他最后选择在小船附近游泳来扩大自己的生活圈。他揣摩出了一套探测鲨鱼的方法,借助这一方法,短暂地在船底下游泳。在海中游泳是一次难得的放松,每隔一两个星期,阿尔瓦伦加就会冒险下海游个痛快,同时还能从船底扒一些蛤蜊和甲壳动物作为食物。
历经7次月圆月缺,漂流了至少6500千米,阿尔瓦伦加依然孤独如昔,徘徊在赤道无风带中。日复一日,小船几乎都在原地踏步,仿佛凝固在风景画里。赤道无风带是指赤道附近南、北纬5°之间的地带,属于地球上最湿热的地区之一,电闪雷鸣的暴风骤雨时常不请自来。18世纪的水手称,进入此地仿佛被判了死刑。“那个时代只有帆船,水手们都不愿进入赤道无风带,原因有二:其一,暴风雨太多;其二,大风毫无征兆,很难脱身。”斯克里普斯海洋学院的气候专家谢尚平如此解释。
一个误入赤道无风带的船员曾在他的航海日志中提到那段经历:“闪电直接劈下来,落到海面上。你看到雷暴来了,一团漆黑,简直就是世界末日。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让你从心底感到恐惧。你觉得走投无路,感到绝望。在那里,一天就像一个星期那么难熬,一个星期就像一个月,一个月就像一年。”
或许是阿尔瓦伦加日渐坚定的信仰感动了上帝,第196天,在这恐怖的天气下,他邂逅了地球上体积最大的鱼:琼鲨。以前阿尔瓦伦加只是远远目睹过这种深海巨兽,但从未离它如此之近,它几乎是贴着“泰坦尼克”号。“我的小船略微下沉,于是我摸了摸琼鲨。它的皮肤像锉刀和砂纸。要是它跃出水面,一个浪就能把小船卷下去。”不仅如此,阿尔瓦伦加还发现,琼鲨是个食物链源头,他可以借机“蹭”鱼,从琼鲨那“蹭”来的鱼更加肥美,鱼肝都有拳头大小,能让他很好地恢复体力。
阿尔瓦伦加开始和这位新朋友畅所欲言,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给琼鲨讲故事,只要摸得到,他就抚摸着琼鲨缀着白点的皮肤。有个伴,哪怕对方只是一头琼鲨,也能让阿尔瓦伦加天马行空地展开想象。他不再孤独,而是伴着琼鲨喷水的声音睡得更香。琼鲨的陪伴帮助阿尔瓦伦加克服了身陷赤道无风带的寂寞和恐惧。他渴望大鱼能开口说话,听他忏悔,在电闪雷鸣快要撕裂他的世界时,给他安慰。和琼鲨一起漂了一个星期后,阿尔瓦伦加发现自己又孤苦伶仃了。
公海上很难遇见海龟,阿尔瓦伦加食物金字塔的基层消失了,好在鲨鱼随处都是,可以代替海龟。在墨西哥的时候,阿尔瓦伦加能徒手活捉鲨鱼,这一招令大家心服口服。这手绝活的关键是把发动机开到最慢,与鲨鱼同速并排前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鱼鳍,把鲨鱼丢到甲板上。在没有发动机、龟速漂流的情况下,他只能借助鸟血和鱼内脏作饵。鲨鱼能够补充蛋白质、充当药品,但并不是每天都能捉到鲨鱼,一个星期大概只能遇到一次。他饥一餐饱一餐,直到遇到一只漂浮的死鲸,才大大收获了一把。他捉了很多停在尸体上进食的海鸟,扯掉翅膀,养在船上。
为了消磨时光,阿尔瓦伦加发明了可以和海鸟一起玩的游戏。他把河豚晒干,当作足球抛到船中间,那是“中场”。河豚表皮带刺,饥饿的海鸟啄不透,在啄来啄去之时,它们会把河豚从“球场”的一方“踢向”另一方。为了炒热比赛气氛,他还扔了一些鱼块和鸟杂碎,然后看着海鸟追逐河豚。他给鸟儿们起了名字,一只叫罗纳尔多,另一只叫罗兰多,有一支球队里同时有马拉多纳和梅西。阿尔瓦伦加既当球迷又当解说员,沉迷在他的海鸟足球大赛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他最关心的球赛是墨西哥对巴西。在这个由海鸟队员组成的足球世界里,墨西哥队总能赢球。
第219天,阿尔瓦伦加捉到了一只特别的鸟,褐色,像鹅一样大,但是腿更粗,他叫它“潘乔”。“它的头是黑色的,很漂亮,我没有吃掉它,其他鸟太丑了,可它不一样,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打一个响指,它就会跟过来。我把它当人一样,跟它说好几个小时的话。它跟我一样,是一种生灵。”阿尔瓦伦加将潘乔视为自己的宠物,潘乔也一直没有离开。早上,潘乔会展翅高歌,取悦阿尔瓦伦加;夜晚,潘乔挨着阿尔瓦伦加而眠。
阿尔瓦伦加在身体上与世隔绝,精神上无依无靠,在这样的极端环境里,他自己构建了一种用以逃避现实的虚幻世界。他开始编织关于美女的幻想,做白日梦的本领渐长。虚构的故事如盾牌和铠甲,帮他实现自我保护。对阿尔瓦伦加而言,这样做可以向恐怖的海上漂流经历注入愉悦感:“我在小船上来回走,遐想着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我想想自己走在高速路上,我爬进驾驶室,发动车子。有时候,我拿出我的自行车,开始骑行。这样一来,我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确实是在做这些事,而不是在大海上坐以待毙。”
如同秋去冬来,在太平洋上,丰收和饥饿同样交替出现。新月升起,阿尔瓦伦加突然被抛离漩涡,再次西行。他在漩涡里困了5个月,几乎没怎么向西前进,逃离漩涡似乎用了他一生的时间。阿尔瓦伦加为再次行进起来感到兴奋,但很快就发现了糟糕的事实——离富饶的海洋涡流越远,捕获的食物越少,储存的食物也越少。食物消失了,他又回到了荒漠。只剩下6只鸟的时候,阿尔瓦伦加恐慌不已。他把每天的喝水量降到最低,尽可能想办法获取食物。在这种情况下,阿尔瓦伦加仍然与潘乔分享少得可怜的食物。
阿尔瓦伦加一只接一只吃掉了剩余的几只鸟,最后留下了潘乔。他警告潘乔,说它已经被列入濒危物种的名单。这时,阿尔瓦伦加和潘乔的友谊已经超过了人与鸟的界限,但潘乔毕竟是一只鸟,包含几百千卡的能量和宝贵的营养。如果有别的鸟飞过來,阿尔瓦伦加就会留下潘乔。他等了3天,仍旧没有一只鸟飞过来。第379天,“晚上,趁着看不到潘乔的样子,我杀死了它。我用一块布蒙住它的头,没有动刀,直接拧断了它的脖子。我得不到它的宽恕”。
一连几日,食物的获得仍然困难。阿尔瓦伦加饿得两眼昏花,把手指都啃出了血,用仅有的一把刀割下自己的胡须,卷成球用海水浸泡之后吞进肚子。最后,他想到船下附着的贝壳。为了获取食物,阿尔瓦伦加不得不下海游泳。他以前游过十几次,都只是顺便从船底带一些贝类上船吃,而这一次他是专门为了吃它们而下潜,在船底抠贝壳的时间会变长,他必须更加警惕鲨鱼。阿尔瓦伦加小心翼翼地爬回渔船,提醒自己不要丢了到手的战果。一上船,他就瘫倒在地。长时间紧张之后突然全身放松,好像刚刚突出重围一样。他把战利品倒在甲板上,撬开贝壳,把肉一点一点抠出来,再剁成肉丁装在瓶子里。这既是食物,又是上好的诱饵。他把肉丁丢进海里立即引来了扳机鱼,当然又有不幸的扳机鱼落入他的手心。阿尔瓦伦加开启全天狩猎采集的生活,贝壳、诱饵、扳机鱼,他构建了一条特别的食物链。
存储的淡水依然在减少。阿尔瓦伦加几欲发狂。老天爷太吝啬了,一滴雨也不下。阿尔瓦伦加连抱怨、担忧和愤怒的力气都失去了。他躲在冰柜里,双脚砰砰地跺着甲板,回声如同警钟,让他觉得他还活着。阿尔瓦伦加越来越频繁地感受到挫败和沮丧。他从海里捞起一块塑料布,打算用钓线串起来,做成大三角帆。在多次尝试之后,他手里只剩下一堆破烂的塑料布。他又试图用左手小拇指当作17号扳手,去拆掉超过160千克的发动机(如果没有这个重家伙,或许船会漂得快些),也没有成功。
第410天,就在阿尔瓦伦加意志消沉的时候,地平线上隐约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支小船队。其中一艘向阿尔瓦伦加的方向驶来,这艘船有好几层楼高,在大海上迎风破浪。阿尔瓦伦加相信两条船肯定会撞个正着。这艘集装箱船越来越近了,近到阿尔瓦伦加担心自己的小船会被一劈两半的距离。但是,大船从阿尔瓦伦加身后40多米处路过,继续前进,他紧紧盯着白色船体,寻找着舰桥和放哨的人。“救命!这儿!这儿!”巨轮船舷上出现了3个人影,那3个人手持鱼竿正在钓鱼,阿尔瓦伦加一看见他们就拼命呼救。他们也向阿尔瓦伦加挥手了。阿尔瓦伦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敬畏地注视着他们。自己终于要得救了!有人看到他了!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救生船呢?怎么放下悬梯呢?阿尔瓦伦加想着自己获救的情形,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做出施救动作,也没有通知船长的意思,大船没有放慢一丝速度,而是继续迅速前行,上面的人甚至还在随意地冲他挥手。
大船留下的尾波让阿尔瓦伦加站立不稳。震惊之余,他又喊又叫,然后陷入了沉思。怎么会这样?这条船是真的吗?它也许是专门来摧毁他意志的一次疯狂的臆想?他诅咒船上的人,诅咒大船及其船长。他再一次失去了被大船拯救的奢望。那天晚上,阿尔瓦伦加仰望星空,白天的一幕重现心头。那一幕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他继续想下去,大船有什么理由不停呢?3个船员还冲自己挥手示意了。阿尔瓦伦加百思不得其解,喊出了自己的迷惑:“你们以为我是来这里散心的吗?”
这一次擦肩而过的经历摧毁了阿尔瓦伦加的意志。他的精神萎靡,求生的意愿被大大削弱了。海水灌进船里,他心烦意乱,根本无心排水。他感觉自己死期渐近。他能想象自己像科多巴那样虚弱地死去,连吃饭的欲望都丧失了。阿尔瓦伦加回忆起科多巴无神的目光、与自己漫不经心的对话和对事物视而不见的状态。如今,他也染上了同样的疾病:丧失了求生欲。
他泄了气,不再变着花样保持斗志,别出心裁的幽默也消失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冰柜柜顶,有时候,他甚至一整天都留在冰柜里,脑中一片空白,心如一潭死水。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迈向死亡。杀死他的不是饥饿,而是寂寞的深渊。他一心想逃离这艘小船。他感到头很重,似乎要昏倒。他祷告着,试图让自己变得积极起来,但求生的意志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船下出现了新鱼种,黑鲈和海豚,它们在身边游来游去,可他无动于衷。“我的肉体消失了。我没有了力气,在冰柜里等死。我很虚弱,不停地想到自己的死亡。这么多念头让我无法承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独一无二的,对阿尔瓦伦加来说,死亡是从脚趾失去感觉开始的。“我按摩脚趾,尽力让它们暖和起来。”阿尔瓦伦加说,“膝盖以下都僵死了,走不了路。身体没有反应。我使劲捶腿,双脚、小腿没有一点感觉,都僵硬了。膝盖以下什么感觉都没有,麻木感就这样蔓延到全身。”
等他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很差,连完成简单的动作都很困难,捉鸟更是难于上青天。他试图恢复肌肉力量,可为时已晚,身体不听使唤。双腿“开始发木,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做噩梦,梦见死神,不断地梦见自己去买枕头。“我一天比一天痛苦。我曾经目睹同伴的死亡,而我想我应该先是倒地不起,然后开始风干。我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我觉得自己会慢慢地死去。”
“人生中免不了会遇到挑战和惩罚,你必须和它们战斗!”
大雨铺天盖地下个不停。阿尔瓦伦加趴在船上哀号。“我呼唤上帝,对他说:‘我存的水够喝很多天了。”结果雨却下得更大了。船里满是水,阿尔瓦伦加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直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可现在只能漂着。”船上的水已经有30厘米深了,他躺着,看着满天繁星,有羽毛从脸上漂过去。船头上10多只愤怒的海鸟咯咯大叫,一片吵闹,他置若罔闻。水轻轻抬起他的身体,一切都变了样,他以前怎么没想过这种情况呢?他觉得生命力已经从身体里流失了一半,但至少现在不用对付重力了。“我等着自已被风干,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我发着烧,情绪低落,看起来活不了几天了。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吊着一口气。我将死于绝望,死于孤独。”
不知何时,洋流速度加快,他竟然看见船后出现了尾流,但是没有地标参照,很难判断前进的情况。定向倒是容易,他可以根据朝阳和落日来判断。但他急于确定漂流状况,于是开始采取一种新的日常做法。每天早上,他把羽毛扔进尾流,他比较尾流里羽毛漂浮的轨迹和旭日初升时的光线,以此确定航线。羽毛不再指向西南,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现在正向北方漂去。月亮经历了15次圆缺,漂过未知海域的阿尔瓦伦加深信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天国。“我与死亡的关系中不再有恐惧。如果我大限将至,那就死吧,那是上帝的意志。我不会自杀的,但是我等著,等着死亡的到来。”
在海上的第438天,2014年1月29日,阿尔瓦伦加乘着洋流飞快地顺风前行,雨雾迷蒙之中,出现了一座热带小岛。小船向岸边靠近,小岛越来越清晰,阿尔瓦伦加能看见岛上的棕榈树林。鸟类繁多,成排地落在小船的杆子上,身体先于大脑行动起来——抓鸟。进行一轮捕猎后,阿尔瓦伦加准备下船游过去,但很快,过于虚弱的身体和鲨鱼的隐患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一直提醒自己,实际距离比看上去更远,路上会有动物、鲨鱼或者锋利的岩石,我得稳住。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寻找合适的机会。”
即将踏上陆地的事实让他既紧张又兴奋,只好靠吃东西来分散注意力。他拾起刚刚捕获的鸟,边拔毛边打量着小岛,努力寻找棚屋、公路和小船的踪影。眨眼间他就吃掉一只,开始吃第二只,第二只吃完他又开始切海龟,他不能让自己的双手停下来。刚过下午,阿尔瓦伦加向海岸靠近,100米,50米,10米,阿尔瓦伦加在这个时候纵身跳下小船,水才到他的腰部,这里全是水母,蜇得他很痛,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手脚并用爬到沙滩上,爬向一个小山坡,决心在天黑前离大海越远越好,他的小船在他身后撞击着海岸。
阿尔瓦伦加筋疲力尽,在棕榈树下睡了美美一觉。第二天清晨,他在山坡上发现了更大的一个岛,他打算游到那个岛上去。突然间,他注意到一个红色的东西。他愣了几分钟才发现那是一件男士衬衫,一件红色的短袖衬衫挂在晾衣绳上。他心头狂喜,然后听见了世界上最壮丽的声音,一只雄鸡的报晓啼鸣声。
“救命!救命!救命!”阿尔瓦伦加高喊。他从坡上爬下来,一点一点地朝一个木棚挪过去。红衬衫的主人是谁呢?危险吗?会是食人族吗?阿尔瓦伦加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他习惯了潮起潮落、摇晃起伏的海上生活,踏上坚实的地面后,他都感觉不怎么踏实。正常情况下,强壮的阿尔瓦伦加会像一阵风一样冲下山,用不了几秒钟。现在,他就像一个醉汉一样,得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地挪,并节省一部分力气努力呼救。
阿尔瓦伦加上岸的地方是马绍尔群岛共和国最南端的埃邦环礁,这里人烟稀少,岛民埃米和丈夫拉塞尔在这里以采集椰子为生。最先听到呼喊的是埃米,那时候她刚吃完早饭,“我站起来张望。发现有个白人,他只穿着内裤,披头散发的,很虚弱,我的第一念头就是这个人是游过来的,他肯定从船上掉下来了”。
善良的拉塞尔夫妇救了阿尔瓦伦加,给了他衣服,生火给他取暖,还给他做饭。埃米说:“我记不得烙了多少饼,我烙一张他就吃一张,真是太可怜了。”拉塞尔将救起一个白人这件事儿传递到最近的镇上,镇长派警察和护士到岛上帮助阿尔瓦伦加。他们查看了阿尔瓦伦加的小船,小船就像电影中的道具一样,甲板上布满薄薄一层绿霉,发动机七零八落,整条船表面陈旧,油漆斑驳,看不到任何一处发亮的地方。甲板上,两只像鸡一样已经拔完毛的海鸟肉色粉红。甲板肮脏不堪,到处都是水和羽毛。海锚已经用了很久,乱糟糟地系着蓝白色的尼龙绳。一只被吃掉一部分的死海龟躺在一个空龟壳旁边。整条船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这条船又脏又乱,肯定在外面有些日子了。一看见这条船,我们基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438天的漂流听上去太过不可思议,他们需要进一步确定阿尔瓦伦加所言是否属实,才能送他回家。
此时,即将前往马绍尔群岛首都马朱罗的阿尔瓦伦加还不知道,他即将引起全球媒体的轰动,成为猎奇对象和嘲讽靶子。关于阿尔瓦伦加的第一篇报道由《马绍尔群岛日报》发出,简要概述了阿尔瓦伦加震撼人心的传奇漂流,一时间激起各国媒体的兴趣。夏威夷、洛杉矶和澳大利亚的记者纷至沓来,想采访这名所谓的漂流者。虽然他们只知道阿尔瓦伦加在海上漂流了14个月,其他细节都是空白,但这可难不倒媒体。他们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编造了一个神乎其神的精彩传说,可以同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相媲美。
阿尔瓦伦加无意出名,也不想接受采访,他在病房门口张贴告示,乞求记者们离开,因为他只想回家。2014年2月19日,在确认他的身份和经历属实之后,他终于在警察的帮助下回到了萨尔瓦多,见到了在海上时给了自己无尽勇气的女儿法蒂玛。他尚不能很好地说话,也没有完全地適应陆地,他鼓起勇气,对法蒂玛说:“我知道我没有尽到养育你的责任,这么多年都不曾关心你,但是,现在我回来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我最亲爱的女儿。”
在438天的海上漂流中,阿尔瓦伦加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从他的经历中,我们能同时看到这种奇迹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他是一个幸运儿,但他同时具备适合极限求生的身体条件、能让自己填饱肚子的生存技能、绝不放弃的求生意志、在幻想中建立的精神避难所,以及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未尽的责任。他的漂流生存是一段残酷的岁月,但又折射出人性的光芒。他是一位最平凡的英雄。至于他的经历能为他人带去什么样的影响,正如他自己所说: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受了这么大的罪。也许人们在读我的经历的时候会意识到既然我能挺过来,他们也能。许多人为心魔所困,而我不仅如此,还在肉体上饱受摧残。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如果我能坚持下来,那么你一样也能。如果一个抑郁的人看了我的故事之后能放弃自杀的念头,那么我的故事就是有意义的。保持强大,正面思考。人生中免不了会遇到挑战和惩罚,你必须和它们战斗!
(参考资料:《438天:在死寂与鲨群的阴影下》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作者:乔纳森·富兰克林)
“现代鲁滨逊”被指控吃同伴遗体
一艘没帆没桨的小船,一个男人靠生鱼、海龟、海鸟和雨水维生,在茫茫太平洋上漂泊了438天获救。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海上生存故事,创造了有史以来在海上漂泊时间最长的幸存记录。但获救者却引起了苛刻的质疑,尤其是死去同伴的家人。
曾在太平洋上漂流14个月、被称为“现实版鲁滨逊”的墨西哥渔民何塞·阿尔瓦伦加,在获救近两年后吃上了一起官司,而指控他的正是当年与他同船出海并丧命的同伴科多巴的家人。据英国《独立报》报道,科多巴的家人指控阿尔瓦伦加为了生存,吃掉了科多巴的尸体,为此他们要求阿尔瓦伦加支付100万美元的赔偿金。
阿尔瓦伦加的律师表示,阿尔瓦伦加并没吃过科多巴的尸体,那一刻,他有足够的食物。科多巴的家人之所以起诉,是因为他们想敲阿尔瓦伦加一笔。因为就在起诉前几日,阿尔瓦伦加刚出版关于自己海上求生的新书。律师称,很多人认为这本书会让阿尔瓦伦加一夜暴富,实际上他得到的报酬并不多。
阿尔瓦伦加此前在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州一个渔村工作。2012年11月,阿尔瓦伦加与科多巴驾驶小船出海捕鱼时,突然遭遇暴风袭击,两人被卷入海中。随后,他们开始艰难的海上求生之旅,依靠抓鱼捕鸟度日,喝的是尿及海龟血,在饥饿难耐时吞食水母。按照阿尔瓦伦加的说法,科多巴始终无法适应生吞活鱼和海龟肉,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因饥饿死去。在科多巴离世6天后,阿尔瓦伦加将他的尸体丢进大海,独自开始漫长的漂流。2014年1月30日,阿尔瓦伦加在太平洋的马绍尔群岛一个珊瑚岛礁被发现并获救。
自获救那一刻开始,阿尔瓦伦加便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很多媒体对他进行专访。赞叹之余,也有人质疑阿尔瓦伦加在太平洋独自漂流14个月的真实性。
首先,获救后,阿尔瓦伦加似乎太健康了,丝毫不像是在海上漂泊一年多的人。虽然他的头发和胡须很长,皮肤也被海风吹得粗糙,但一年来缺乏食物和淡水的生活,居然没有使他过于消瘦,只是轻微的贫血,他甚至没得坏血病。为他诊治的医生指出,阿尔瓦伦加的海洋饮食中,鸟类和海龟肉含有大量的维生素C,这可以很好地预防坏血病,同时,阿尔瓦伦加不时还会捕上一条身量较小的鲨鱼来吃,为自己提供营养。
其次,是他的漂流路径和时间。为此,夏威夷大学的科学家建立相关模型对阿尔瓦伦加的漂流之旅进行验证。该实验共16条研究路线,从该科斯塔阿祖尔渔村西南方向200海里(370.40公里)处开始,就洋流、气流进行跟踪。尽管对于偌大的海洋来说,16条路线十分有限,但是,最终其中的几条研究路线的确是抵达马绍尔群岛埃邦环礁附近。因此,科学家认为阿尔瓦伦加的经历合乎情理。
尽管有医生和科学家的证明,还是有人不断地质疑阿尔瓦伦加,甚至连科多巴的亲人也是如此。面对大量的质疑,阿尔瓦伦加不得不再三辩解,甚至通过了测谎仪的测试。最后,来自墨西哥的官方证明也显示,确实有两个渔民在2012年11月失踪,当时海上搜救了几天,因为大雾和恶劣天气而取消。
实际上,阿尔瓦伦加是一个广为人知、备受喜爱的渔民,在科斯塔阿祖尔这个小渔村,有数十名证人亲眼看见他离开海岸,开始原定的跨夜捕鱼。因为他没有回到岸上,渔民们为了找他甚至出动了飞机。当阿尔瓦伦加在马绍尔群岛登陆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媒体的关注,这不是一个成名心切的骗子应有的态度。
至于他为什么同意出书,他说:“如果一个人在看了我这么悲惨的经历之后能够克服心魔,保持正面,那么这就是最大的意义。”目前,阿尔瓦伦加和女儿一起生活在萨尔瓦多。他曾经是大海的儿子,可他更是一个父亲,现在,他决定在陆地上试试运气了。
(责任编辑:陈毓婧;参考资料:《“现代鲁滨逊”被指控吃同伴遗体》《环球时报》2015年12月17日;作者:丁良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