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
岩波书店创办百年(2013年)之际,多和田叶子将此时正着手把日文小说《雪的练习生》转译为德文版本过程中的点滴体会形诸于文,糅合数月间(2013年1月1日—4月15日)日常生活与文化生产中有关语言、文字和文化现象的思考,最终完成一本名为《和语言漫步的日记》(金晓宇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的小书,“作为一份微薄的贺礼”。书虽小,却是对跨语言文本和翻译实践发问与解答的经验累积,同时相异于多数在本国/异国用非母语创作作品的作家,多和田在德国使用两种语言创作作品,并继续用日语在本国发表作品(如1991年以《失去脚后跟》获群像新人奖,1993年以《狗女婿上门》获芥川奖,2000年以《雏菊茶的时候》获泉镜花奖等),呈现出更加丰富乃至具有异质感的“少数文学”(minor literature)创作者的作者体验。携此体验而伴随作家在“地方共同体”内出入、在不同国家间流荡,这本日记体小书也无妨视作一册关于语言的流浪记。
多和田叶子1960年生于东京,22岁从早稻田大学俄罗斯文学系毕业后赴德国汉堡继续深造。1987年在德国出版首部作品(《唯有你所在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据与那霸惠子的介绍,“包括一篇短篇小说和十九首诗,结构是多和田的日语原文和译者的德语译文相互交错,从左侧翻开时,该书从德语的书名开始,从右侧翻开时则从日语的书名开始。横排的德语和竖排的日语交替相连,在语言和语言的‘间隙成立的‘言语,催生了一部新颖的书”。关于将两种语言以左右横竖方式并置、突出对立性对抗性的意旨,多和田曾用“沟壑”一词加以解读,着意呈现两种语言间的不协调,然而也正是这种不协调为她提供了使用不同语言在不同“地方共同体”之间流浪的可能性,或可说是语言的流浪为在“沟壑”中生活提供了可能性。
在与美国犹太裔作家利比英雄的对话中她曾说,“我用德语写作时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德语与以德语为母语的人有所不同,通过这样写作,反过来我在用自己的母语写作的时候,也想把所谓的高明的日语、漂亮的日语打破。也就是说,我不想成为熟练掌握两种语言的人。另外,也不是舍弃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而是继续拥有两种语言的同时又破坏它们”。多和田的这段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仅出入于语言本身,其实建构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逻辑范式——借助语言的流浪,可以打断语言与“地方共同体”间的关联,打破个体对母语的习惯性依赖,继而可以脱离只依赖用母语获得信息作出判断的危险。于此,这段话大可作为不掌握日语和德语者叩开《和语言漫步的日记》之门的一把钥匙,也与日后多和田不断思索形成的观念构成微妙的对话关系,成为阅读者观察作者,甚至塑造出自身由此及彼、反求诸己的管道。
书中多和田在从超越工具性的角度强调掌握外语的功能性,如在3月2日的日记中结合赴美国大学参加“灾祸和灾难”专题研讨会的经历写道,“学外语,不光是为了能实际使用。如果没学过外语,就难以从外界远眺母语,也很难就语言进行思考。就好像别人让你不用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一样”。随后,她在次日的日记中,记载了当年福岛核电站事故后观察到的德国民众比日本民众反应更加强烈的现象,继而从《朝日新闻》使用“炉心熔融”一词报道福岛核电站事故的细节出发,将不同语言体现群体认知程度及所能展现社会文化心理的区别细细述来。她认为,“炉心熔融”一词的表现力太弱,“多少能想象它的意思,但是与广岛原子弹之类的历史记忆丝毫没有关系”,甚至产生“壁炉中火苗摇曳,什么东西熔化聚合在一起这样美丽的意象”;相反,“堆芯熔化”一词则危险万分,读之产生的意象是“某一天它突然熔化、坍塌了,自己无法修理,紧急情况下又不知如何处置,于是一瞬间,社会和经济都坠入深渊”。细析之,“堆芯熔化”的德语Kernschmelze中,“Kern”(原子能)这个单词上“积累了德国物理学家开发利用原子能起,几十年间反核武器与核能发电运动风起云涌的历史”,而“炉心熔融”这个词里什么历史也没有,于是多和田从词语联接、吸纳、融合历史记忆的角度与用意出发,创造出“原子弹熔解”这个新词,这是她从德语得到启发后改造日语词汇的一则实例。
上例从“从外界远眺母语”必要性的角度出发,经过对日语德语词汇的比较,落脚似乎还在语言与“地方共同体”的密切关联上,这是从“地方共同体”内部发衍的结论,也是对语言社会属性的再阐释。返回“从外界远眺母语”的原点,多和田更加强调打断语言与“地方共同体”的关联。在2月24日的日记中,多和田记录了对电影《汉娜·阿伦特》一个片段(阿伦特在观察纳粹德国高官、执行犹太人大屠杀“最终方案”的阿道夫·艾希曼受审后,提出艾希曼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相信必须服从上司命令的凡夫俗子的观点,对“纳粹头目都是恶魔”的习见提出质疑,为此受到大批美国人的批判攻击,电影中阿伦特用英语为自己辩白)的感受,多和田说这个场景“实在太棒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听得出,英语不是她的母語,所以不是很流利,然而,她将自己想说的话,一个词一个词像积木似地堆积起来。让人感到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人,也不放弃思考的勇气和孤独”。她继续表达自己对这个场景的理解,“幸亏这样,她才得以摆脱完全被吸入只用一种语言构成的、单一意识形态中去的危险”。此后,在4月5日的日记中,她结合战时日本社会现状再次就打断语言与“地方共同体”的关联记录感想并发问:“如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许多日本人将美国的报纸和日本的报纸比照着来读,战争会更早地结束,难道不是吗?”多和田继续解释,她并不认为美国报纸上写的东西就是正确的,而是说“发现写的东西差异太大,仅此一点就迫使你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这才是重要的。此处,多和田明确提出了一个观点——“只依赖于用母语获得的信息是危险的”,这是她从语言本身出发、从自我体验出发,比较、探究社会文化现象后得出的结论,背后支撑的逻辑起点则是作为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个体,即使面临绝望的深渊,也不能停止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并作出判断。
过于依赖某个词汇来表达关于现代社会的观念或情感,从而抹煞个体本应具有的相异性、独立性、创造性,也可视作语言与“地方共同体”紧密关联之一种。多和田在3月4日的日记中,以日语中常常使用“不安”一词为例加以解读:流行于上世纪初的“不安”,作为表达在只追求利润的工业社会中生存的个人的全新生活感觉的词语而出现,然而“日本的文学家自发地将仅仅从不安的角度描绘社会这件事,看作舶来的外国货加以效法”。继而,她援引夏目漱石小说《后来的事》中甚少使用此词的主人公代助的见解来表达对此词笼统、庸常一面的理解,“自己是现代的,这事儿不说别人也知道,另外还因为,只有他相信,即使是现代的,也不一定需要不安”,从而强调要与“现代式的不安”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安”原为舶来词汇,由外国传播至日本完成其流浪的轨迹,在最初赋予了使用者与社会批判间的张力,为“地方共同体”提供了异质的元素,然而当使用者不加思考地套用、滥用,便共同参与了泯灭词汇流浪属性的共谋,语言的使命也就此终结。将多和田创造的新词“原子弹熔解”置于同样的语境下,会否重蹈覆辙?日记通过不同篇目间的互涉布下了一个个陷阱,由此提醒包括作者在内的人们——语言在流浪中才能葆有不息的生命力。
作为小说家写就的日记,在对语言学的细密观察与自觉记录中,散发出鲜明的对人的关怀和强烈的对叙述方式予以改造的作者意图。以首尾两篇日记为例,首篇记录了多和田与朋友在瑞士山中共度新年的感受,德国人在新年夜互相寒暄时常说“Guten Rutsch”(滑好),意思是祝顺利地滑入下一年,多和田写道,“我每次听到这样的打招呼声都会想到,因为在年和年之间有什么障碍物,所以也有人不能顺利地滑入,永远地留在边界线上了吧。我虽然喜欢留在边界线上这种意象,但是,留在时间的接缝上则意味着死亡”。联系到此篇中隐而未述的对福岛核电站事故的指涉,本来可以消失的“我”仍旧出现在舞台上喃喃私语,无妨视作多和田对那些“永远留在边界线上的人”的遣悲怀。而在终章中,正在从事朗读活动的“我”向观众致完辞后,便从幕前走下来,在观众席就座,把舞台全部留给准备朗读自己作品的翻译家们——在这样的一刻,无妨暂时忘却多和田的絮语,细心观察语言在不断流浪中留下的痕迹,侧耳倾听思想在头顶上任意交流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