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用脚步丈量世界的作家

2019-09-10 07:22宋舒白
艺术广角 2019年3期
关键词:河湾保尔国度

宋舒白

我读奈保尔,始自2015年。当时读了他写非洲的《大河湾》(也有版本叫做《河湾》)。读后,在手机上随手写了几句话:奈保尔的《大河湾》,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写的就是权威下的恐惧,恐惧下的无意义。这是一本沉重的书。全书无处不在的沉重,击碎了各种谎言、光鲜、粉饰。奈保尔仿佛正从时间的深处走来,用深邃的眼力透视着这个始终没有改变、仍在循环往复的世界。他是该笑还是该哭?很空洞,似乎没有深入到文本的“腠理”,只是在表象上游荡。但无论如何,这本书还是给我留下了好印象。

顺着这个印记,2016年,我又读了《米格尔街》,读后又记下一些感悟:奈保尔真会讲故事。在《米格尔街》里,每个小人物都写得个性十足,活灵活现。读后让人觉得,特立尼达这个英属殖民地的小街就横亘在眼前,众多小人物奔跑着向你涌来,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家长里短,演绎着各自的命运。诸如,那个永远在做“没有名字的东西”的木匠波普先生,没做成一样有用的东西,但他的讲话却充满了哲理,像谜一样。谁能否定他的诗人气质呢?还有那个一个月只写一行诗的诗人B·华兹华斯,“我希望从自己一个月的经历中提取精华,倾注到这一行诗中。因此,在二十二年后,我将写一首唱到全人类心里去的诗。”这样的梦想家,谁能否定他的浪漫?读到这个人物,怎能不叫人满怀惊叹、哀伤? !还要说说那个总想给英国国王做花炮的摩根。他做了一辈子的花炮,从没有卖出过一枚。每逢节庆日,听到噼啪炸响的花炮声和人们的欢呼声时,就怒气冲冲地回家揍自己的十个孩子,然后审判他们。最后他用自制的花炮燃放了自己家的房子,那冲天的火光,让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领略了他制作的花炮的魅力。还有那个机械天才巴库,总是在拆卸各种汽车零件。这种拆卸成了他的乐趣,即使是新车也不放过。最有趣的是他打老婆的方式,他在地摊上买了一个二手板球棒,涂了油,从此就用它来揍老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老婆还负责保管,从不借人。

这本书的故事就是这么奇妙,各种人物千奇百怪,野蛮生长。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疯子、笨蛋、懦夫、冒险家、小丑、诗人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坚强有力地活着。

有些作品读后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淡忘,可是,奈保尔笔下的小人物和他眼中的非洲,却因为读了以上两本书,印记愈发深刻。

所谓岁月留痕,说的是随着年龄的增厚,人在体貌上留下了时间的褶皱。读书也是如此,好作品需要时间沉淀。专注于同一位作家的作品,理由则更需要充分。也許不能只是打动、喜欢这么简单,应该有深层次的东西,需要在许多方面产生共鸣,进而达到心灵的契合才行。这就是我读奈保尔第三本书的理由。2018年岁末,我又读了他的《自由国度》,间或也读了一些研究他的评论。而2018年对于世界来说,也许是个“灾年”,很多大师逝世,比如,物理学家霍金、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中国武侠作家金庸、以色列作家阿摩斯·奥兹,奈保尔也于2018年8月11日过世。于是,写一篇文章似乎顺理成章,以为纪念。

奈保尔,这位印度裔英国作家,像20世纪的许多欧洲作家一样,喜欢到世界各地游走。这些作家,在了解异域风情、增长智识,有了国际视野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专注于写一个区域,也就是立足本民族、本国家的写作。比如,匈牙利的马洛伊·山多尔、捷克的伊凡·克里玛、与奈保尔同在加勒比海区域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当然,也有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他除了写有关家乡的小说,还写欧洲人物传记,那是源于他对欧洲的挚爱,虽然有国界之分,但也只限于对欧洲的写作。奈保尔则是个例外。他也几乎游走了大半个地球,所到之地,考察那里的风土人情,见识不同的故事,但他与以上作家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抱着一个地方写,他写拉丁美洲、亚洲、非洲、欧洲、加勒比海地区,他写印度、英国、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乃至美国。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他应该是作品内容涉猎国家最广泛的作家。就连海明威,这位作家中的“大神”,其作品也只是涉猎非洲、欧洲和本土。包括奈保尔最尊崇的康拉德,这位有水手经历之人,也只是围着海洋打转转,写自己最熟悉的海洋区域,即所谓的海到哪里他写到哪里,其最著名的作品《黑暗之心》和《吉姆爷》,也只是写印度和马来群岛。奈保尔则是脚步丈量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他视野宏阔,目光冷静犀利,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个性鲜明地在他的笔尖上游走。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这一辈子,时时不得不考虑各种观察方式,以及这些方式如何改变了世界的格局”(《作家看人》)。足见奈保尔的野心,这样的野心,不只是丈量世界的广度,还有世界的高度。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的确做到了,他登顶了文学的最高度:《米格尔街》1959年出版,当年即荣获毛姆文学奖,1971年凭《自由国度》获布克奖,200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小说作品《大河湾》和《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列入20世纪百大英文小说之一。

在抵达世界的广度和展现作品细节上,《纽约书评》前任主编伊恩·布鲁玛对他的评论非常精准:“奈保尔写印度、非洲、加勒比海、拉丁美洲、亚洲……奈保尔笔下的世界,全靠他的双眼双耳。他嫌弃大而化之的概括,他听人们的说话,不光是他们的观点,还有他们的语调,他们对词汇的精确选择,甚至他们的闪烁其辞。他的双眼同时记录下一切,服装、姿态、表情,那些能让他进行精准白描的物理细节,就像一个鳞翅目学专家研究蝴蝶。然后他那警觉、从不感伤、对浪漫主义矫情充满怀疑的大脑会对这些细节观察进行过滤。”

伊恩·布鲁玛最是理解奈保尔之人。他说奈保尔对细节描写“就像一个鳞翅目学专家研究蝴蝶”,我想,他之所以作此比喻,一定是想到了纳博科夫。纳博科夫这位流亡美国的俄罗斯人,不但是个出色的作家,更是鳞翅目蝴蝶研究的资深专家。他和妻子开着车,游历大半个美国(西部),他边捕蝴蝶,边记录一些构思卡片,《洛丽塔》就这样诞生了。蝴蝶破茧成蝶,蜕变的每一个细节,都饱含着苦痛、煎熬。然而绽放之时却如此光鲜美丽。纳博科夫运用蝴蝶的细节和逻辑孕育了《洛丽塔》的成功。纳博科夫在其自传的开篇第一句话就写道:“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这也许正是蝴蝶的启示。奈保尔笔下那些小人物,也灵动着各自的细节:穿戴、言行、表情,也在黑暗之间的“光缝”中永恒存在着。诸如《自由国度》里《序幕》中的流浪汉,在去埃及的轮船上被忽视,别人热热闹闹地分发巧克力,没有他的份儿,这导致他“毫无征兆”地撕手里的杂志,“他颤抖着双手抓住一页纸,撕了一次,又一次”。然后他在黎巴嫩被穿着三件套的家具商一顿暴打,他的挑事儿,他的痛哭,他的恐惧,他的逃跑,他的帆布包、帽子的丢失与失而复得,把一个最底层的流浪汉的挑衅、挨揍到又恢复常态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这就是流浪汉的生活,被欺辱是这个群体的常态。在《合众为一》和《告诉我,该杀了谁》中,前者是一个印度厨师在美国的生活,后者是印度两兄弟在英国的生活,可谓都是蝼蚁般的生活。在美国华盛顿的厨师桑托斯最后混成的形象是“我曾是帅小伙;我失去了英俊。我曾是个自由人;我失去了自由。”在英国伦敦的戴约两兄弟也落得个“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人生,我永远丢弃了它”。

所以,《自由国度》这本书里的前三篇小说,我认为是《米格尔街》写小人物、社会底层的延续。所不同的是,地点、场景转换了:由英属殖民地特立尼达转换到去埃及的船上、美国和英国;人物身份由被殖民者转换成印度移民(或者可以说是没有身份的人),但他们都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底层,这一基本事实却从未改变。奈保尔用同样的幽默和讥讽写这些人物的顽强和愚昧、质朴和无知。这些“注定没有人生”的小人物在黑暗的光缝中活着,如同《合众为一》结尾所写:“我有一张脸,有一副身体,我必须养活这身体,给这身体穿上衣服,年复一年,直至它消亡。”

《自由国度》这本小说集中着墨最多、篇幅最长、与书名相同的《自由国度》一篇,仿佛是《大河湾》的前奏曲。《自由国度》写非洲某国刚刚独立,两个英国人在这个国家发生总统正在绞杀国王的时刻,开车由北一路向南的路上见闻。两个人物,男的叫鲍比,还有搭他车同行的女人艾琳。两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侨民。鲍比在英国时,是同性恋者,因种种问题导致精神崩溃;艾琳的丈夫在英国媒体BBC工作,但业绩平平,为了寻求新的机遇,给工作带来转机而来到非洲,艾琳也只好跟丈夫一起来。他们都带着各自的需求来到非洲。鲍比几乎融入了非洲的生活,这从他穿着的黄色本地衬衫上可以看出。艾琳则仍是殖民者的心态,对非洲的一切都看不惯。他们都在国王统治的南部,沿袭殖民时代的习惯,仍叫南部总署,为中央政府下属的部门工作。就在他们一路向南回总署的路上,发生了新总统追杀国王的事件。于是他们经历了空中飞机在头顶的盘旋,路上多次遇见总统方面的黑人士兵乃至设置的路障。这两个人,一路争执着对非洲的看法,一路看见、遇见一些人和事。其中,鲍比被总统方面的士兵暴打,只因士兵看好鲍比的手表,而鲍比说了句“我不能给你,我只有这一块”。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之时,已是总统围剿国王获得胜利。小说结尾写道:“鲍比心想,我得要离开这里。”经历这一切的鲍比,似乎对非洲的热情已彻底冷却。

奈保尔在这篇小说的《序》里说,《自由国度》也和这本集子里的前三篇小说一样,是流离失所的主题。他说:“我喜欢流离失所这一主题,喜欢多样的背景。”写两个各自带着问题的英国人背井离乡到非洲寻求机遇,这的确有流离失所的感觉。而文中非洲某国总统在殖民统治结束后,又清除了国王势力,他的部队的所作所为,通过鲍比的眼睛,似乎透漏出腐败、独裁已经开始。

的确,如果与《大河湾》联系起来看,《自由国度》便只是开启非洲某国民族独立的序幕,《大河湾》则全面揭开总统统治这个国家的全景。小说在开头写道:“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听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这样的开头,就透露出悲观的气息,似乎暗示着小说的主人公萨林姆从东海岸开车一路深入非洲腹地某国,去那里“拥抱新生活”的梦想,是注定要失败的。

萨林姆一家是穆斯林,在非洲东海岸生活已近几个世纪(何时从印度来到此地,已无从考证)。此地生活着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葡萄牙人。此地独立前,是英属殖民地,所以,萨林姆从小受的是英式教育,他也有英国护照。萨林姆之所以要来到这个腹地某国,是因为他家几代人居住的东海岸,时下日子不好过,生活看不到前景;反倒时时有恐惧和不安袭上心头,生活缺少安全感。他似乎超前嗅到了杀戮的气息。恰在此时,东海岸的一位熟人纳扎努丁,要把在腹地河湾小镇的店铺出卖,而且价格很便宜。纳扎努丁之所以要卖掉店铺,也是因为这个小镇的国家独立后,战乱与杀戮从未停止过,生意愈来愈难做;另外,他一直看好萨林姆,想把女儿嫁给他。主人公萨林姆前脚走了,东海岸就发生了血腥事件;而他后脚到的河湾小镇,也不是一块净土,他跳进的是同样的火坑。这里的瞎折腾、狂热、腐败导致的杀戮更直接、更血腥。总统在建立“新领地”的过程中,所谓的“新非洲人”,把“国旗和总统肖像”当做“神物”,“用來壮大自己的声势”,他们凭借自己官员、军职的身份,使“伸手索取”成为名正言顺。“这个俗艳的新领地其实只是一场骗局。无论是下令建设的总统,还是从建设中大发横财的外国人,都对他们所建设的一切没有信心。”因为“过去的骗局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这个国家的人,这个新骗局想必还会造就现在的人们”。所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转瞬间灰飞烟灭。不久,这个国家开展的“激进化运动”,使主人公萨林姆在河湾小镇的店铺被“国家托管人”管理了,这位印度裔的外国人,顷刻之间一无所有。而这个国家就是在这样一群从上到下的“祸害精”的吞噬下,持续动荡不安。

萨林姆开车从非洲东海岸一路孤寂而来,四年后,两手空空,坐上汽船,穿过丛林,全身恐惧而退。

奈保尔用他清醒、犀利的洞察力,揭示了这个有着神秘丛林的世界,被掩盖的历史存在。告诉人们,这个曾经被殖民者统治过的国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奈保尔不但用这样的叙述打开读者的视野,也令那些故事让读过的人既陌生又熟悉,既恐怖又警醒。这正是好作品的魅力所在。

当然,如果读了这些作品还觉得不过瘾,或者还想探寻他对另外世界的观察、洞见,还可以看他的印度三部曲,乃至他的《信徒的国度》《超越信仰》,这几部作品是对亚洲几个国家文明、宗教的书写。

“以天赋和才华而论,奈保尔当居世界作家之首。”《纽约时报》如是说。而我要说的是,以涉猎最多国家的题材写作来看,奈保尔也当居世界作家之首。奈保尔,不愧为用脚步丈量世界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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