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长篇小说《北去来辞》是林白对以往个性化写作的一次融合,也是作家对其已有写作模式的颠覆与重建。作为女性主义的先锋作家,林白一直在探寻属于自己的独特叙事模式,《北去来辞》在以往个性化写作的基础上开始试图建立非个性化的叙事模式。从叙事学角度来看,小说通过叙事策略的调整、多元化叙事手段与技巧的运用、文体风格的创新,强化与读者的互动与移情,并逐步建立作者权威,最终构建了较为成熟的林白所特有的叙事诗学空间。
关键词:林白;叙事策略;叙事节奏;聚焦方式;杂语体;文体风格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3-0040-07
引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至新世纪以来,女性主义作家林白通过汪洋恣肆的想象与虚构,营造了一个像热带丛林般奇异又蓊郁的文学世界。从2003年的《万物花开》之后,她尝试迈出了创作风格与重心转型的第一步,至2013年,完成了具有“总结意义”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
《北去来辞》是作者对以往个性化写作的一次回归与融合,也是作家对已有写作模式的一种颠覆与重建,其宏阔又细致的时空体系以及现实与历史的书写力度超过了之前任何作品。《北去来辞》整体呈现为精巧巨大的时空体叙事结构(关于叙事时空体系有另文论述[1]),其叙事节奏、叙事人称、聚焦方式、话语与语言形式、文体意识及语言风格等方面,均显示出作家丰厚的艺术积淀和努力创新的自觉意识。小说在个性化写作的基础上试图建立非个性化的叙事模式,通过叙事策略的调整,叙事技巧与手段的多元化运用,努力强化与阅读者的互动与移情,在表述中逐步建立了作者权威,最终构建了一种个性化与非个性化交融的叙事模式。下文拟从叙事学理论视角对文本进行具体分析。
一、时序、节奏与频率:幽深繁复的心理世界
柏格森认为,唯有用感官来感知的作为强度和变动的“心理时间”才能赋予艺术家无限的创造力。林白在《北去来辞》中通过自己的“心理时间”对故事的时序、节奏和频率给予了特殊的处理,试图建立一种委婉曲折而有意味的叙事模式。
《北去来辞》中故事情节有两类,一类是回溯性的,一类是自然往前推进的,交叉进行。当回忆性情节与现实情境相互交叠时,就会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历史与现实出现倒置,或者历史重现为现实。举小说中关于如何过年为例,其中一段文字就具有这种逆反效果。小说描述现实中的银禾在春节前进行大扫除,与多年前主人公海红对母亲的记忆画面非常相似,给读者的感觉似乎是时光在倒流,也使得两代女性——知识分子与农民——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海红回忆中母亲的样子就像是现实中的银禾,在那个时刻,母亲的热情爽快、利索能干,以及对子女少有的关注,使海红有了一种短暂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相隔几十年的情景交替出现,在海红眼里,这样的时序变动很自然,也让读者很自然地在过去与现实的时空里自由穿梭,感受世事的奇妙轮回。文本通过这样的时空交错叙事,镜像式地将两个时代的女性并置,由此对照揭示出不同时代女性的共同命运——无论是何种职业,女性在家庭里的角色是不变的,母职与妻职都是必须要履行的。这样瞬间互换的时空场景,会获得不同年龄段阅读群体的认同与共鸣,由此也促进了文本中隐含作者非个性化叙事意图和权威的明确化——作者希望得到更多读者的理解与共情。
法国文艺理论家杰拉尔·热奈特认为小说最常见的叙述有概略式叙述和场景式叙述,它们互相交替,輪流出现,构成小说的基本节奏。《北去来辞》打破了这两种叙述轮换交替的传统格局,文本中会集中出现一些无情节意义、非戏剧性的场景叙述。比如,关于广西和湖北老家的民俗知识、民歌,海红与父亲的日记,银禾与三顺的电话录音等,这些内容几乎游离于主要情节之外。由于这些场景叙述几乎为说明记录性文字,使得故事情节的推进缓慢下来,甚至几乎处于停滞状态,由此使得小说整体上呈现出富有变化的叙述节奏。在上部的前几卷中,作者采用平缓均等的叙述笔调,款款道来;及至下部的几卷,她逐渐写出一快一慢两种节奏,并且不断拉大这两种节奏的差距。由此,读者也随着不同章节的叙事节奏一张一弛,不断地进入历史和回到现实,在故事情节密集的紧张之余,会在场景叙事中得到放松,使得阅读心理节奏与小说叙事节奏完全契合,更容易产生共鸣和共情效果。
重复性叙述在叙事学中被归为“频率问题”。《北去来辞》中每个章节的开始部分,会进行功能性重复,主要是交代一些人物与事件线索,以承前启后地展开故事;同时,在展现人物特征时,会有意识地重复提到一些具有特殊隐喻意义或象征性的物件,属于目的性重复。“重复是突转的反面,重复是情节编构的一个要素”[2]89,《北去来辞》多处用重复来编织故事,有一种回环往复之美。有的情节重复,显现为线性逻辑,引领新的故事,强化了叙述的时间性本质,形成了发展的节奏;有的细节重复,显现为圆形逻辑,将人物形象困在重复的意象当中,强化了叙述的空间性本质,定格为一种人物立体化模式。比如道良的旧西服,外婆的黑衣衫,父亲的日记本,海红相似性的梦境,等等,这些物象的重复,就是一种非线性逻辑的重复,由此体现人物形象与性格的丰满感。
通过上述叙事策略,《北去来辞》全篇呈现散文化节奏,与文中的碎片化记忆、感受、幻觉等构成林白小说特有的叙事景观。这样的叙事模式既符合读者需要不断强化和突出细节的阅读心理,也符合女性作家对细腻绵密、幽深繁复心理表达的期许。
二、叙述人称与聚焦方式:叙事者与读者的深层次对话
在《北去来辞》中,同时出现了三种人称,并随时转换运用,适时插入叙述人的声音,有对话,有评价,使得文本呈现一种叙述与说书方式交叉的热闹感与跳跃感。小说基本上是第三人称叙述,但常常变换视点,在对主要人物的叙事中,经常会从他们各自的视角出发,来观察现实世界。小说还通过插入各种叙述人话语,来引导读者体察不同人物。尤其是对几个主要人物形象,文本灵活使用第二人称甚至第一人称,通过叙述人进行评价或感慨,甚至与人物进行对话,由此透露出叙述人对人物的理解与关注,让读者也从中受到感染,分享叙述人对他们的特殊感情;同时,体现出元叙事方式的虚构性、自由性及与读者的对话意识,并展示出作者鲜明的叙事立场与态度。
比如,对女主人公海红说的话是:“你要重新振作。”“你混沌不开。”“你就是这样既懒惰又挑剔。”“你感到全然的孤独。”等等。这些话既是叙事人讲故事的语言,也可读作是海红自己的心理独白。对银禾的叙写,有时用第二人称或直接对话,比如:“银禾,你好,上午10点多钟我们看见你走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你像一穗秋天的稻子……”“你左手拎着一桶鸡汤,右手拎着一只绿色环保袋……”等等。这样的句子在第三人称的叙述过程中穿插,对读者而言是一种积极的引导与暗示,由此暗含叙述人对人物的态度与情感,这里有对人物的理解与欣赏,也有关注与批评。叙述人也会跟读者对话,像解说人一般把人物推送到读者眼前,比如:“中午1点多在北四环南面的桥上你会看到王雨喜”等等,这样的叙述方式在全文中多处出现,体现出一种元叙述的特点,控制着叙事节奏,当然也使读者能够暂时跳出故事,远距离去关照小说中的人和事。
另外,叙述人还常常通过特定称谓表现出对人物的喜爱及看重。比如,“我们的银禾,她仿佛长了千里眼”“我们的银禾与美禾,两个人就过年了”,等等。由此拉近叙事人、读者与小说中人物的关系,引导读者深入体察她们,理解她们。有时,叙述人还会突然跳出来,对小说中的人物说话,比如“海红、安姬惠们,你们多么难以置信。”“我们的史银禾,……,使安姬惠们史道良们柳海红们又震惊又愤慨又忧虑”。这里有叙述人的判断,调侃,当然也是一种特殊的视角。这里的视角非常奇特,叙述人不是站在安姬惠、史道良、柳海红等知识分子或者都市人的立场上,而是一种陈思和所言的民间的非精英的立场,从中流露出叙述人对农村人银禾们的尊重与认同。文本刻意用这些特殊的特定人称复数形式,自然是为了指向一个群体,甚至是一个阶层,由此显示出作者介入底層现实的积极态度。
通过第二人称“你”和“你们”的使用,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真实读者拉入文本当中,目的是让读者对人物产生感触与认同,这是一种吸引型的叙事介入方式。作者有意把读者当成一个处在叙事交流现场的观察者和参与者,拉近叙事距离,让读者从情感上接近人物,理解人物,甚至幻化为人物本身,由此打动读者,使其产生共情与共鸣。这样,读者、叙事者以及人物,都在同步思考或行动当中,而作者是隐藏的,由此体现出林白的个人化叙事到非个人化叙事的转变策略。事实上,作者追求一种能使读者的移情达到最大化的叙事策略,以此来促进读者对作家态度与立场的认同和共鸣,并试图最终建立作者企图传递的能被大众所接受的权威叙事意识。
在文本中,还会偶尔出现第一人称叙述。比如海红父亲死亡一事,就直接通过第一人称“我”的追忆,浮现出一些画面。当然,这样的画面只能是海红推测或者是想象,因为母亲和外婆从来没告诉过她具体细节,所以,这时用第一人称应该更合适,给读者的感觉更真切,由此也能触摸到海红敏感复杂的欲说还休的内心世界。再比如,在追述1995年海豆精神病发作的过程时,文本整个一节的内容都运用海红的第一人称叙述。最后由一个句子直接转换到第三人称叙述。这种人称之间的转换,让小说通过海红的记忆和视角来叙事,既突出海红的反应与感受,又给人一种故事里套故事的层次感,使得叙事更为丰富而有意味。事实上,第一人称又分为第一人称旁观式和第一人称自叙式。文本中海红看到父亲去世后的景象,是一种旁观式,在叙述弟弟的故事时是自叙式。在这里,叙述者可以最大限度地介入故事,自由地表达出人物的情绪和心理,由此拓展海红这个人物形象的空间,增加其思想情感的厚度和广度。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视点或人称叙述,《北去来辞》中的叙述尽量向读者传递出可靠的信息,促进读者的参与和理解。在叙事态度方面,如果说在前期作品中林白或多或少会运用反讽,但是在《北去来辞》中,我们感受到叙述者对所有人物的真诚态度,对所有人和事保持的一种理解、克制与宽容,整个文本展示出作者由焦虑到沉思、到悲悯、再到达观的情感态度变化历程。在对待现实生活和未来的诸种问题时,叙述者最终通过平缓的语气和节奏,跟它们达成了和解,并表达出以前作品中所稀缺的现实期冀。
除了人称方面的安排,林白还运用了不同的聚焦方式,提供更大的审美空间,尝试与读者进行深层次的对话,以引起他们的共鸣。
按照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的术语,聚焦方式是叙述者与作品中人物的关系体现。对海红和道良这样两个主人公,作者大多运用零聚焦叙述方式,把对有关他们的事件、背景等的感触、分析和议论等文字自由地铺排在文本中。同时,也随时会通过他人的视角对人物进行关照,灵活运用固定式内聚焦叙述方式。比如对道良,主要是通过海红的固定内聚焦方式去观察感受。在夫妻冷战期间,海红眼里的道良就像是阴鸷的秃鹫,这样把人物动物化的拟物修辞,既深刻展示了被观察者道良的内在心理与外在形象,又突出了聚焦者海红本人的精神状况和心理感触,写出了海红对他人和自我的独特体验。固定式内聚焦不仅能够强化人物的心理情绪,显示了“向内转”的倾向,而且在文本中造成了一些叙事空白,给读者的再创造提供了余地。
同时,文本也大量运用不定式或移动式内聚焦,就是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来叙事。在写到都市和乡村空间时,会从几个主要人物的视角对比性地展开描述。比如,从银禾这样的底层人物视角来看待北京城,观察安姬惠们的富裕生活,并讲述乡村故事;为了强化都市90后女孩春泱的独特性,文本通过她的视角来感知昆虫世界,碰触她眼里的都市空间;写到二代农民工雨喜,会从她的视角展示城市底层的原生态生活面貌;而拥有不同童年记忆的海红和道良,他俩眼里的北京城和农村景观也是有区别的,等等。在聚焦到主要人物时,也会运用移动式聚焦叙事来展示人物的变化或不同侧面。例如,在银禾眼里,海红这样的知识女性是古怪的,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在跟海红交往的男性视角下,海红有时是单纯懵懂的,有时是性感妩媚的,有时却不可理喻、荒唐可笑。而且,通过镜像理论来分析,发现文本特意设置了海红母女的形象来进行反复对照。文本通过母亲的视角来观察定位海红,更凸显出她们母女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宿命论般的轮回意识,命运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这样的不定式聚焦,拓宽了文本视界,丰富了人性心理,有效扩大了文本的叙事空间。
三、叙事手段与杂语体:话语和语言形式的多元化呈现
在叙事手段上,小说中大量出现梦境、独白、对话段落,也运用意识流、蒙太奇等手法,甚至会出现日记、录音资料、民歌谚语等,是对小说文体的一种创新。比如海红在不同人生阶段有许多不同的梦境,甚至有一节的内容集中记录梦的内容。小说通过这些梦境来暗示或预示她的心理状态、情感期冀及潜意识等,这样的叙事手段是符合人物性格的。海红个性敏感,但又不善于与人交流沟通,所有的心思和感触都积压在自己心底,所以只能通过做梦来间接地表露心事。梦境几乎就是不善言辞的海红的一面情绪心理镜子,而文本也通过这一面面镜子推进了叙事进程,展现人物的深层次性格,使得叙事空间有了一定的纵深感。另外,主要人物如史道良和春泱等人的梦,都真切而有意味,丰富着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对话形式上,人物对话不再采用传统的加双引号的方法,而是将引号等直观符号直接去掉,把对话语言作为叙述语言纳入小说的整体结构当中,从而使得小说体式趋向“散文化”。同时,文本常常把人物的对话形式变异为独白形式,打破了原来是双向交际行为的二元对话模式。巴赫金说过:“独白与对话的区别是相对的。每个对话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独白性,而每个独白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个对语,因为它处于讨论或者问题的语境转换,要求有听者,随后会引起论争等等。”[3]470事实上,独白只是隐去了对话的另一方,其言说对象是存在的,可能是显性在场,也可能是隐性在场。例如,在海红与道良吵架时,出现了不加引号的一句话“该离婚了”,这句话既可以让人理解为是两人的对话,也可以是海红的内心独白,甚至是叙事者的旁白。当时,海红的交际对象是在场的,但是对话的一方——道良,似乎掌握了话语权,而另一方——海红,却丧失或隐蔽了话语权。由此,这句话既能暗示海红在婚姻里的沉默与自愿隔绝的状态,也能透露出叙事者的女性主义观点。所以,这样的对话或独白或旁白不同于传统小说,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创作主体的思想和意图,甚至是作者文化立场、价值观念的一种言说。传统小说中对话的主要功能是表现性格,但是现代小说中的对话会展示叙述者的情感与倾向。《归去来辞》中有不少表面看起来是人物对话的句段,都没有传统的说话引导语和提示语,更不加冒号和双引号等标点符号,可以理解为是人物的独白,或者是对话变异转换后的旁白。这样就解构了传统的对话形式,使得话语包蕴着机锋与张力,也为人物提供了一个宣泄情绪、展露个性的言说空间,并开启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信息与情感感应通道,为读者提供了审读和把握人物内心、解读人物个性的纵深空间。由此看,对话与独白参与了小说文本的建构,从话语层面展示了其美学价值。
《北去来辞》中对人物言语大多用间接引语,省略了说话人的语气、态度、神态、动作等富有描述性的形容词或副词,“他说”之类的引导语没有了,还省略了各种直观标点符号。这样的间接引语就是一种间接自由式引语,这些话语变成了叙述者对人物言语和想法的揭示,而且体现出叙述者的控制力越来越强。同时,人物的心理活动采用直接自由式表达出来,这样文本就由叙述语流直接滑入人物语流,两种语流串接得更为自然。《北去来辞》中多处在叙述语言、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中滑入自由直接式引语,而且之间不用标点符号把人物想法和引导句隔开,这种语意的含混与多重解读大概正是叙事文学的魅力之一,也是现代小说的一大特征。作者在小说中使用自由直接式时,使得人物意识与叙述者话语融为一体,是人物的主体情绪突出的体现,而且透露出小说主观内倾的风格。文中还有一些段落分不清是人物话语还是叙述者话语,形成一种复调效果。话语发送的主体不明确,都像是叙述者的讲述和议论,但又像人物的观察,或者是人物内心的独白。由此,人物的主体意识渗透和控制了叙述者的主体意识,人物性格的深度和广度及感染力增强,同时容易引发读者的参与式共鸣与想象。
《归去来辞》中还有大量自由间接话语,尤其是针对主人公海红,通过这些话语把人物内心的声音完好呈现出来,叙述者不加任何评判,由此巧妙地传递人物的思想,建立了一定的作者权威。小说文本中大部分段落均为女性视角,建立起以女性为中心的叙事话语和叙事结构,让女性形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并重新审视男性。事实上,通过自由间接话语传递作家声音似乎已经成为众多女作家用来建构女性权威的惯用手段,因为这种话语形式能充分保证作者隐退的同时还能表达自己的声音。爱丽丝·门罗也偏爱这种自我缄默的叙事策略。读者从中感受叙述者的观点和态度,由此给予女性充分的表达空间。这种自由间接话语保证了人物声音真实性的同时,又拉远了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保持了声音的客观性,为作者自如地构建叙事权威提供了空间。
另外,《北去来辞》中出现杂语现象,也体现为小说语言的散文化甚至是诗化倾向。在叙事过程中,叙述人常常会不经意地将陈述语句转换为散文句子,甚至在叙事关键处以诗句作结,从而产生散文与诗相互化生的美学效果。这样的语言传递出诗情,隽永含蓄,意蕴深长。杂语体文本大量出现,是在二十世纪末。文学语言具有“杂语性”的一面:“因为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不同,它没有隶属于自己的媒介,在语言用法上无疑地存在着许多混合形式和微妙的转折变化。”[4]103巴赫金也很早就把“杂语”定义为“在一个表述内部,两种不同的社会语言混合在一起,在同一個表述舞台上两种相异语言意识偶然相遇。”[5]244林白在《妇女闲聊录》中已经呈现出语言风格的多样化,尤其是口语、方言、俚俗语等的杂糅,而在《致一九七五》中,俨然达到了一种语言的狂欢化。在《北去来辞》中,叙述语言体现为多种表现形式,有叙述与抒情,有对话与独白,有方言俚语,有口语、书面语甚至文言词汇,以及各种修辞手段的运用。文本中除了叙述话语之外,还插入其它文体功能的叙述语言,如歌词、古典诗文、流行口号,还有银禾的口语化故事,甚至电话录音等,而且对这些引用语进行戏仿、改编,或者是降格使用,大词小用,或者打诨式的加冕或脱冕,由此打破了各种文体与语言风格之间的界限,使得语言风格雅俗并置,体现了颠覆等级秩序的美学原则。正如巴赫金所言:“多声现象和杂语现象进入长篇小说,在其中构成一个严谨的艺术体系,这正是长篇小说体裁独有的特点。”[6]81杂语体叙述形式使文本的意义空间获得了开放性,将意义从文本的单一、封闭的话语结构中解放出来。
四、文体创新与风格
近些年来,跨文体的小说实验成为相当多作家文体重构的重要路径。小说家打破传统的文体分类,在不同文体的杂糅、交融中派生出很难用传统文体命名、界定的新的体裁样式。尤其是那些希望摆脱形式牢笼影响的需要转型的个人化写作的作家,他们一直在寻找新的文体范型,这是作家真正回归个人言说自由的努力,林白就是其中之一。林白早期作品就有意汲取散文化结构,语言呈现出诗性,而且广泛借鉴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叙说方式。至2007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奖的《妇女闲聊录》开始有一种实录的味道。这种纪实性、素材性文体,削弱了文学言说政治伦理的价值内涵,恢复其指称事实的功能,使得文学写作从意义的表达转向意义的生产,消除了创作主体的道德伦理评判,将阐释与评判权交给读者。正如林白所言,“《妇女闲聊录》是最朴素、最具感、最口语、现实人世的痛痒最有关联,并且也是最有趣味的一部作品,它有着另一种文学伦理和另一种小说观。”[7]312这里所谓的“另一种小说观”,就是指林白所尝试的超越传统小说文体的一种书写方式,是“多种声音的小说”。
值得注意的是,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长江为何如此远》《北去来辞》都具有自传体色彩。作家在小说中显性或隐性的“自传体”元素,满足了读者对历史事件、人物内心和生命追求的深层次了解的需求。“自传体”元素的融入,是作家确立自我身份的需要,表达其生命能量的所在,也是他们以现代人感受世界的方式来领略历史与现实,对现实进行批判的有力手段,是试图把现实关怀与小说的审美诉求结合起来的告诉个性化的尝试。《北去来辞》中有许多可以与林白散文的内容互相印证的自我故事,但是其散文无论是写回忆,还是陈述当下,笔触却平实,克制,与小说风格完全不同。这大概就是在小说中,面对同样的素材,林白可以恣意想象,大胆联想,调动所有感官进行渗透,把这些原生态信息切割、重叠、延伸、变形,使其发酵,然后重新组装在不同的小说中,这样重构的魅力应该是林白小说所独有的。按照传统叙事学理论,底本需要经过一个叙述语言、叙述时间和叙述空间的陌生化过程,形成自足性的隐喻世界,才算是完成了文学创作的过程。
长篇小说的《北去来辞》之所以被林白认为是具有“总结意义”的作品,从形式上来说,是因为其糅合了散文、日记、聊天素材、歌谣、民俗资料等不同特点,又用小说的虚构笔法连缀起记忆与经验的碎片,这就是林白小说文体创新的特点与意义所在。正如林白自己所言,她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它既是音乐又是绘画又是电影又是戏剧,也是诗歌也是散文也是新闻也是文献,当然更是独白、梦幻、想象、私语,像一个大花园,有各种颜色和气味的花。[7]347这样的文体尝试,几乎成为林白的一种习惯。她认为“文体在我们的文明中,在现存的文学体制中,不断地分隔与疏离,已经变得越来越坚硬了”,[7]306所以她要让自己的文字柔软,有弹性,鲜活、幽默,甚至粗糙。林白一直是很适合让读者进行截取式、片段式阅读的作家。她喜爱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萧红的《呼兰河传》,喜欢作家们朝花夕拾的怀旧文字,努力要写出超越文体限制的光芒四射的文字。《北去来辞》中的语言情境都是慢动作的,每一个小场景,都会用各种想象、联想将其放大、定格,反复曝光,交叉成像。这样的工笔式描绘,使得作品散发出浓郁的古典韵味。
小说文本对人物与故事的叙写风格各有特色:对各类人物内心世界的叙写细致入微,节奏绵密,有一种质地感和立体感,像一幅幅色彩迥异的工笔画;而对历史与现实故事的叙写却节制含蓄,留有空白,节奏舒缓,粗线条勾勒,像是一帧又一帧长卷写意画。文本的情感基调不再是前期作品中的忧郁与沉滞,而是举重若轻,有一种轻逸灵动感,在节奏、频率、疏密、留白等方面的特点也已逐步明朗化。总之,文本的叙事风格体现出精美、和谐、含蓄、典雅的美学原则。
结语
林白在上个世纪引领女性文学潮流之后,一度沉浸在困惑当中——她的个人化叙事模式很难被更广大的读者所接受,都市白领的极端个人化的生活经验也逐渐走到了尽头。林白身为敏感而有文学梦想的女性作家,迫切需要建构自己的叙事模式和叙述权威。值得肯定的是,在《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作品的实验之后,林白探索性地采用了变通的叙事策略,这种在个性化基础上呈现非个性化叙事的模式在《北去来辞》中得到了完美呈现——这就是一种迂回委婉的隐藏作者声音的叙事策略,作者在文本中自我沉默,尽量不让读者找到作者自己的声音,而是把多个人物的声音和叙述者的声音有效地统辖起来。
在林白此前的作品中,男性形象是扁平化甚至脸谱化的,而《北去来辞》中的男性形象却是丰满的、立体化的。通过史道良、陈青铜、瞿海洋以及海红的父亲柳青林,林白小说中的男性意识和女性意识几乎是第一次得到了平等呈现。尤其是对史道良及海红父亲的书写,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除了他们自身的男性氣质,作者更愿意呈现出他们的矛盾、痛苦、纠结、反思、希望与绝望等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复杂一面;同时,尝试塑造了传奇式知识分子陈青铜——他兼具骑士与读书人的所有美德,他对女性有强烈的同情心和责任心,能够尊重、理解和爱护所有弱小者;另外,即使对于多重人格类型的瞿海洋和背叛妻子的农民三顺,作者也给予他们更多的同情,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多元化的人物声音取代了叙述者单一的叙述声音,从文本深层看,这些声音构成复调小说的对话性和多声部叙事,会让不同的读者获得不同层面的阅读感悟和接受空间,并可以多次对文本进行审美再创造。
当然,从《北去来辞》中我们感受到,林白似乎已经写尽了其主观性的个人经验,她的青春激情在主人公海红身上得到了最完满的燃烧和定格——作品从童年到青春年华,又步入中年危机,海红经过了漫长的青春期,在近乎知天命的年纪,才终于褪尽了文青的所有毛病,真正成长成熟起来,而且开始打开自我,走向广阔天地。从这点而言,这部作品应该算是林白对自己个性化写作的一个正式告别,她的非个性化写作也由此真正开启。从林白2015年短篇小说《汉阳的蝴蝶》中,发现她已然从之前的绚烂归于平淡,故事也是质朴又接地气的一种。我们会期待,也会隐隐担忧,走出自我封闭空间的、希望“做一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的林白,她究竟将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喜呢!
注 释:
[1] 王百玲:《融入“世界”的旅程——论〈北去来辞〉叙事时空体系的诗学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2期。
[2] [前苏联]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
[3] [前苏联]巴赫金:《马克思主义哲学》,《巴赫金全集·周边集》,李辉凡、张捷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4]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三联书店,1984年。
[5] [日]北冈诚司:《巴赫金对话与狂欢中》,魏炫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6] [前苏联]巴赫金:《小说理论》,《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7] 林白:《秘密之花——林白散文集》,新华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