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1
入了秋,就该吃蟹了。饭局总是老魏来张罗的,对此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这种事,他原本就是个热闹性子是其一,另一个要紧缘故,我觉得就是源起于他爱标榜自己的人脉广,即是一向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自然就得经常为了充胖子而打肿脸,可不得张罗起一场又一场的饭局?有道说“席面好摆客难请”,如今这世道,混得上饭局的,多少都有些能耐。可有些能耐的,整日里都忙慌慌的,谁有空总来吃他的饭呢。这就显出了老魏朋友多的好处。他的朋友场子铺摆起来,那简直就像超市一样,工农士,商学兵,天南海北,五行八作,因为老魏的撮合,谁谁谁都能凑到一起吃顿饭。这种饭局有个名堂,上等说法是神仙饭,中等说法是江湖饭,下等说法叫糊涂饭,总之是铁打的东家流水的客,走过路过不好错过。
如同老魏的哼哈二将,我和老胡常常陪同在这饭局里,几乎可以说是老魏饭局的标配。老胡是因为两点:一是酒量大,镇得住;二是会胡说,扯得开。我也是因为两点,恰恰和老胡相反的两点:一是酒量小,外号李二两。老魏说,这酒量小嘛,某种意义上其实也算是个优点。因为小,不会成为目标,也就不会醉。这样的话,纵使一桌子人都喝趴下了,也有个脑子清楚的,保得住底儿。若说这理由有些勉强,第二点呢,论起来还不如第一点,就是不会胡说,太较真。因为较真,和老魏刚认识的时候有好几回都是不欢而散,老魏后来说,觉得我这样的也挺有意思的,每次争争吵吵的,也不真伤和气,还会搞出个小话题来,一直到下次的饭局上都足够回味。饭局这事,可不是得要有个什么由头么?或是今儿下雪,或是明儿冬至,抑或是桃花开,再或是杏花落,都是看得见的由头。托个什么情,办个什么事,把上个饭局留下的尾巴续接起来,都是看不见的由头。
今天这饭局,看得见的由头是吃蟹,看不见的由头里,也不知道其他什么,由我这里捋出来的,倒是有一条:画。去年发了一笔小财,今年上半年我把老房子装修了一下,墙上空落落的,得补壁,就想托人找省里的名画家给画两幅,一打听,还挺贵的,就有点儿心疼肉疼。老魏咣咣咣地拍着胸脯子说,就那几张纸,还值当花那钱?老哥儿请两个画家吃顿螃蟹,就把这事给你办了。你不是有点儿底子么?要是想学,那顺带把老师也给你请了。
底子这话,让我既有点儿脸红,又有点儿蠢蠢欲动。就像那些被老师当堂念过作文的人以为自己都能当作家一样,小学时候,我的美术课没少得满分,这让我一直觉得自己有当画家的潜力。中年之后稍微有了些空,便把笔墨纸砚齐齐地备下了,可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知道点儿天高地厚,没敢贸然下笔。就只先看画册,吴昌硕,张大千,李可染,李苦禅,齐白石……越看越不敢画,也越看越明白,所谓的潜力,不过是一种哄着自己开心的幻觉,却也是越看越有兴致。尤其是齐白石。我看得最多的就是齐白石画册。越看越喜欢,简直是迷上了这个老爷子。说句不怕牙倒的话,如果和他生在同一个时代,如果他也看得上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求着给他当门徒。要是个女的,哪怕当个丫鬟呢,我也很愿意上赶着伺候他哩。
画册看了个差不多,近日翻来覆去读的是他的自传,叫《余语往事》,顾名思义,是他口述别人记录的,记录的人叫张次溪,文笔不错,虽然肯定把老爷子的原话整理掉了不少,但老爷子的气场真叫强大,一翻开书就能感觉到那股子劲儿劈头盖脸而来。什么劲儿,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只是他特有的,独一份儿。
2
六点多,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了。果然有两个画家,一个姓叶,穿着白色中式对襟棉麻布衣,盘着琵琶扣。跟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旗袍,旗袍颜色月白里又泛着极淡的天青,有点儿汝窑的意思,说是助理。一个是省画院的专业画家,姓郑,个子不高,平眉细眼,家常蓝色夹克。最后到的是省文联的一个领导,姓宣,是副巡视员,按照惯例职位要往高处抬,大家都称宣主席。
落座完毕,老魏又正式介绍了一番。听着老魏口称两位画家是大师,我和老胡也跟着叫大师。到了我的时候,老魏指着我对两位画家说,这小李子以后可就是你们的预备学生啦,你们一个体制内一个体制外,无论哪个路数,双管齐下也好,都得把他教出两笔来呀。
明知是场面话,对于老魏这样给我随随便便找老师,我还是不开心。连忙说,我一点儿道行没有,离大门口还十万八千里呢,怎么配给两位大师当学生。老魏惊讶道,咦,上次我听你说起齐白石,头头是道哩。我说那是你离大门口还有十万九千里。众人就笑。叶画家说,李兄既然是魏兄的朋友,一定是高人,我哪敢当老师呢?何况还有郑大师在此。李兄呀,要不这样,咱们一起给郑大师当学生吧。一起,一起。说着便举杯。郑大师一边含笑推却,一边也举起了杯。
喝了幾杯见面酒,服务员出去催菜,汝窑起身,袅袅婷婷地给大家添了一遍茶。大家钦羡叶画家有福,说整日里有这样画一般的人儿当助理,怎么能画不出好画儿呢。叶画家感叹道,比起白石老人,在下还真是惭愧,惭愧。就说起了齐白石一般人不能企及的旺盛的荷尔蒙。说这老爷子,可真是乱世里的一朵奇葩,啥都没耽误。长寿是不用说了,九十三呢,放到今天也是长寿。钱也是不用说了,越到老越多金。女儿呢,五个。儿子吧,七个。这就是一打了。最小的儿子出生时,老爷子都七十八了,乖乖!我说不是七十八,是七十四。叶画家说,我怎么记得就是七十八呢,挨着八十边儿了。我说,写那文章的人肯定没有做好功课。这有个缘故。本来他就按老规矩虚说了两岁,七十三岁那一年,他又按照算命先生的嘱咐跳龄避灾,又虚说了两岁。所以他的七十三是七十七,七十四是七十八。
都对都对,别论这个了。往下说女人呗。老魏呼喝道。叶画家说,齐白石从来从来都没缺过女人,还没名气的时候就有俩,正房叫陈春君,偏房叫胡宝珠,后面还有俩,一个好像姓夏,也叫什么珠,另一个好像姓伍,都没有名正言顺。直到去世那一年,老爷子还想娶个二十二岁的,四十四岁的他还嫌人家老哩。
老胡说,对对对,那个夏什么珠我也知道——夏什么珠来着?这是冲着我问,我便答是夏文珠。老胡接着说,他看过一部电影,是讲建国初期齐白石和领袖的事儿。夏文珠那时候就是伺候齐白石的,两人夜里不在一起睡。齐白石找钥匙,夏文珠还得披上衣裳进来帮着给找,啧啧,正经得很。后来又在微信上看过一篇文章,却不正经得很。说是那个叫胡宝珠的偏房还是正房给找的哩,那时候齐白石刚到北京,这大的怕他不能料理生活,亲自过来给找的小,还真叫是贤妻携美妾。啥叫齐人之福?这才叫齐人之福呢,人家又姓齐!
老魏笑道,你这可是胡扯,是封建大男子主义妄想症。他大老婆是文盲,大字不识的小脚妇女,那个世道乱成那样,她能跑那么远的路?叫你再夸张夸张,你还会说大老婆给小老婆伺候月子哩,还替她带孩子哩。
可不是咋的,真有这事。那文章里真写有这个,哄你们是狗!老胡急了。
哎哎哎你把话说明白,是哄我们我们是狗,还是哄我们你是狗?
……
众人说笑着。老魏笑得张牙舞爪,郑大师笑得噙不住烟,叶画家笑得眉毛抖,汝窑尤其笑得银铃作响,花枝乱颤。宣主席一直矜持着,此时脸上也如春冰初融。
老胡叫嚣着,非得让我替他分证分证。我便说,我看过齐白石的传记,这事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叫胡宝珠。齐白石在自述里说到陈春君:“恐我客中寂寞,为我聘了宝珠,随侍照料。”也交代了宝珠生头胎的时候,陈春君不放心,赶来北京伺候月子,不仅白天照顾孩子,晚上也搂着孩子一起睡。陈春君死后,胡宝珠被扶了正。给齐白石当妾的那年,宝珠才十八岁,扶正那一年是四十二岁。老爷子还办了隆重的扶正典礼。
扶正有那么重要么?汝窑问。
扶正可是大事。郑大师一脸严肃。
小老婆不能上家谱的。老魏说。
也不能入祖坟。老胡说。
我说,老爷子在书里自述,扶正典礼时,他首先郑重声明:“胡氏宝珠立为继室!”然后是在场的亲友签名盖印,最后是老爷子在族谱上批明:“日后齐氏族谱,照称继室。”
所以啊,小美女,要是嫁人可得上心,要当就当正室,可别让人哄了,到了还得给扶一下。老胡对汝窑说。
这话说的。众人都看叶画家,叶画家微微笑着,说,这话我也说过。不过,如今的孩子们,可不一定这么想。众人又看汝窑,汝窑正低头刷着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忽然,迎着众人的目光,莞尔一笑,瞪着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欢悦道,来热菜啦。好呀好呀。
这道热菜是炖牛腩,自然也少不了萝卜。萝卜正应季,闻着味儿就知道地道得很。众人互相谦让着分到碗里,汝窑尝了两口,说道,盐放得有点儿多了吧。老魏连忙接茬,说可不是咋的,服務员服务员,添茶添茶。问你们大厨一声,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把卖盐的打死了?汝窑又是莞尔一笑,又一脸天真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手机铃响,汝窑便放下汤,拿着手机,袅袅婷婷地出去了。待她出了门,一桌子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同时大笑起来。老胡指着叶画家道,叶大师,你调教出来的好人儿,我服了服了服了。
3
一道荤,一道素,一道甜,一道咸,热菜就这么慢慢地起着。服务员介绍说,刚上桌的这款是新品,有个名目,叫作“黄金肉”,据说是猪颈背上最嫩的那一点肉,这点儿肉不仅是嫩,营养价值也高,富含有机铁、脂肪酸、蛋白质……该含的好东西都含上了。这么好的肉,平均下来,每头猪身上大概只有六两,因此又叫“黄金六两”,是有钱也不容易得的。虽是纯肉的硬菜,做出来却不腻。据说是用黄芥末和藏红花汁儿调配出来的,看起来果然很黄金的样子,下面垫着几片鲜柠檬去腥解腻,品相颇为清新华美。
为了这个,大家碰了一次杯,感慨着如今的生活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埋头吃起来,口感自是十分怡人。寂静中,包间里回响着咂嘴之声,微微有些尴尬。老魏便没话找话说,问叶画家忙啥呢?最近有啥大作?去采风没有?叶画家说他国庆节那几天到豫东下了个基层,文艺界不是正倡导和基层“结对子”的么?他“结对子”的县有个挺有名气的“画虎第一村”。
哟,你这还挺有觉悟的。老胡说,
惭愧惭愧。不过,在下虽然在体制外,却一直是向着体制内的高标准看齐和靠拢的。叶画家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示向郑大师和宣主席,说,我这一颗红心,请组织明鉴。宣主席说,点赞,点赞。郑大师说,记得宣主席和这个村子有渊源。宣主席说,是啊很熟。那时我还在豫东工作,这个村子是我最早关注起来的。我和这个村子,缘分不浅呢。
怪不得呢。叶画家惊叹。
这个村子有福,有福。老魏老胡同声感慨。
宣主席说,他在的时候,请了不少名家去指导谋划,又办画展,又建画廊,还培养了一批经纪人。他走时,这个村子已经成了当地的文化名片,村里的绘画也已经初步产业化了。听说近几年当地政府还把那里的绘画产业和新农村建设结合到了一起,怎么样?如今应该更红火了吧?
叶画家正沉吟着,汝窑说,村里没几个人,挺冷清的。叶画家咳了一声,道,也许是因为国庆放假,村民们都走亲戚去了。又对汝窑道,什么冷清,那叫安静,乡村田园的安静。老胡道,农村还受放假影响?如果是个名片,那不应该人更多?叶画家正在夹菜,没应答。老魏接过话茬,说的却是“黄金肉”,说齐白石要是看见这么漂亮的菜,指不定会画出多好看的画哩。
“黄金肉”若是摆在齐白石面前……我想起他的祖母马孺人。齐白石少时家境极其贫寒,却爱读读写写画画,在没当木匠之前,每天忙完了放牛打柴的事,回到家就开始潜心纸墨意趣。祖母劝他:“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天要是没有了米吃,阿芝,你看怎么办呢?”后来感叹道:“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支笔。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
小李,你说是不是?
原来老魏是对着我说的。我也只好接上,说齐白石指定不会画这个。为啥?因为他不喜欢画新东西。他画的都是自己烂熟于心的老物。你瞧他画的那些个东西,蜻蜓蚂蚱螳螂蟋蟀,蛾呀蝶呀蜂呀蝉呀,还有那些个花,菊花荷花桂花梅花,哪一样不是别人画了千百遍的?他画的人物,也都是从芥子园上扒下来的古人。
不都是说他是改革派么?改革到哪儿去了?汝窑问。
叶画家接了茬,说改革哪有从里到外剥净了改的呢?再改革也是在老底子上改。齐白石有他的老底子。他当过木匠呢,芝木匠芝木匠么。木匠活儿分大器作和小器作,大器作是粗活,小器作是细活,齐白石学的就是小器作……
先学的大器作,后来发现大器作被小器作瞧不起,才赌气又学的小器作,然后才在小器作上立了根基。我说,这小器作有一样技法,就是在家具上雕花。既雕必得会画,他这才画起来。起初画得粗糙,二十岁那年,他在一个主顾家里见到了残本的乾隆版《芥子园画谱》,便借过来,勾影了半年,自学成的才。
那这芥子园也是厉害啊,让他学半年,就能成才?赶明儿我也学学。老魏说。老胡说,你还用学?你就只管画起来吧,反正铁定是张飞李逵的风格,也能自成一派。老魏说,我画成了送你,你可得要。老胡说,想让我要,除非你倒贴两千。老魏说,两千就两千!不过你得挂起来。老胡皱眉叹气苦思了一会儿,无奈道,好吧,挂挂挂,给你挂个好位置。老魏说,挂哪儿?老胡说,挂大门上嘛。当门神满够。
说笑了一番,郑大师道,说是成才,也不过是比较着他以前不成才的时候去说的。芥子园虽然能打底子,可这底子才有多厚?他被当时传统的主流文化排斥,进不到他一直想进的传统文人画的圈子里,还不就是因为没文化?叶画家点头道,是啊。从他年轻时候,主流就不认他。他当木匠时给人家画画,有些人只要他画,不要他题款。他给人刻的章,也被人磨平,去另给人刻。就是这样没地位,被人瞧不上。所以他才一大把年纪去当北漂,才有了所谓的“衰年变法”。郑大师说,这是一个内因,他的变法还有外力,那时节,他恰好碰上了新派的徐悲鸿、林风眠刚从海外归来,还结交了一个姓陈的,叫什么来着,学问很好……
叫陈师曾。免得被点名问,我主动接上话茬,说这陈师曾的学问不是一般的好,他的家学在民国时期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他的祖父当过兵部侍郎、湖南巡抚,他的父亲陈三立当过吏部主事,是著名诗人。他的兄弟是国学大师陈寅恪。
哦,是吧?他被这么一票人鼓动,才下定决心去首创红花墨叶派——
红花墨叶派不是齐白石首创,吴昌硕早就这么搞过。这陈师曾是吴昌硕的弟子。我又说。
哦,是吧?郑大师停顿下来,喝了两口茶,说,我对吴昌硕知道的不多。只记得他那时位置比较高,相当于国家级美协主席吧?画坛老大。我说是。叶画家说,这两人的关系好像不大好。我说早期还是挺好的。齊白石刚出道的时候,很崇拜吴昌硕,还托人到上海请吴昌硕定润格呢。以吴昌硕当时的权威,他给谁定润格,谁就有饭吃。定润格的时候,吴昌硕还赞齐白石:“其书画墨韵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汉遗意。”两人闹翻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同时被陈师曾送去日本参展,吴昌硕的画是主角,却没怎么卖出去,齐白石的画作为配角上演了一出大逆袭,全部卖得精精光光,齐白石自己说:“……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
善价,就是高价的意思吧?汝窑说。
咦——这妞真聪明。
过去的人真有意思,说贵不就得了,还善不善的,这么扭捏。老胡说。
不扭捏,挺直接的呀。钱多就善,钱少就不善嘛。贵了就善,便宜了就不善嘛。汝窑耸耸肩,我要加油,当个大善人!
哄堂大笑。
为这个闹翻,听起来是吴昌硕小气。叶画家说。
是不好大方的呀。老大被小弟打脸,那心里会好受?汝窑说。
我说,也没有明着闹翻,只是彼此不再来往了。齐白石卖了善价的消息传回国内,吴昌硕挂不住,就酸不溜丢地对别人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这话辗转到齐白石耳里,齐白石也没说啥,只是刻了一方印,印文是:“老夫也在皮毛类。”
郑大师说,这话倒是有出处的,原是大涤子石涛的,是石涛在《赠刘石头山水册》这幅画上的题诗:“书画名传品类高,先生高出众皮毛。老夫也在皮毛类,一笑题成迅彩毫。”
众人一起点头。叶画家赞叹道,我只听说过“皮毛类”这个典故,却不知道这典故背后还是典故,受教受教。老魏也跟着附和道,大师就是大师,大师就是深刻。又对我扬了扬下巴,斥责道,大师授课,你说起来没完没了,不谦虚呀。你这还怎么长进呀。
我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了。可是一提起齐白石,我就忍不住。
那老齐这不是在表示膜拜么?挺……正能量的呀。汝窑说。
众人又是呵呵一笑,却没人答。
无视老魏的脸色,我说,即使两人有了芥蒂,齐白石对吴昌硕的推重却是没变。他嘴上不说,只落实在行动上。据他当时的朋友回忆,当时齐白石只要见到吴昌硕的画,都会买下来或者借过来,反复学习。启功也曾在回忆文章中写过,说齐白石跨车胡同的正房有道屏风门,门外小院有一架紫藤,他去看齐白石时,紫藤正在累累垂垂地开花。齐白石指着院里的紫藤,又指着屋内墙上吴昌硕画的紫藤,感叹说,你们看,哪里是他画得像紫藤,分明是紫藤开得像他的画呀。
这就是奇了怪了,既然吴昌硕水平这么高,既然红花墨叶也是吴昌硕的首创,他的级别也是老齐不能比的,怎么倒还没有老齐卖得好呢?这小日本儿什么眼神儿呀?汝窑还在问。
叶画家既嗔怪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说看把你忙的,你还真是好学,快吃吧,菜都凉了。宣主席道,这么好学,肯定会有长进的。老魏道,是呀是呀,既然勤奋得日理万机,这长进肯定是一日千里。话音未了,众人这一波笑得更狠,老胡都被自己的笑呛得咳嗽了起来。
4
一场应酬宴席,人越少越是容易进到冷坑里。要把这冷坑填平填热,需要酒,也需要话。酒和话,原本也就是一码事。哪有敬酒不说话的?话说着说着,自然也更容易敬起酒来。不过,若只是泛泛之交,即便可以多走几圈,哪有那么多合适的闲话搭配着去说?除非是话痨。一般人,总是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少,免不了愈加冷清。找个对家拼酒虽然能添点儿热闹,为此拼得两败俱伤,却也不那么值得。因此,诸如这七人的饭局,要想不尴尬,敬酒的节奏就得掌握好,需得铺排得此起彼伏、闹而不乱。何时一起敬,何时挨个儿敬,何时猜枚打通关,还是有一些路数的。好在这从来不是我操心的事,也轮不到我操心。我要操心的,就是单个儿敬酒。
說到根儿上,对于饭局上的每个人来说,单个儿敬,都是最重头的戏。因是一对一,总要说些一对一的小话。这样的话是挺见功夫的。要紧话怎么说,闲淡话怎么说,求人话怎么说,推拒话怎么说,是非话怎么说,和事话怎么说,近人说什么,远人说什么,不远不近的人说什么,都得稍微琢磨一下。十几或者几十人的大饭场,闹闹腾腾的,小话倒是随便说,不怕被人听见。微妙的却是今天这样的,再怎么样的小话,也挡不住旁边的人随意听,都变成了大话。
不过,这样的时刻,我倒是喜欢。一边吃着菜,一边听他们怎么聊侃,收纳入耳的话题还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杂乱纷纷。中美贸易战,“三胖”又来啦,谁要从地方调回省里,谁没扛住,本来不是查他,他竟跑去自首……自然也说画。谁到北京办了画展,价码由一平尺两千涨到了一平尺两万。谁买了一幅好画,却是假的。最离奇的是郑大师讲的,说某画家有了外遇闹离婚,画被老婆统统剪成了两半。
找个装裱行家不就得了。叶画家说。
老婆把自己留的那半截烧了。
众人笑。
老胡道,手还在就行,再画呗。反正怎么画都值钱。
你这外行。郑大师叹口气说,手在有什么用,脑子不在了。有些画就像有些人,过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那个心意和缘分了。至于值钱不值钱的,也是怪。郑大师苦苦一笑,眼里心里不想钱的时候,画出来的画反而是值钱的。等到眼里心里都在想钱的时候,画出来的画却是不值钱的哩。
也少不了说画画的苦楚。比起网上方方正正的履历,本尊的讲述自是旁逸斜出枝叶丰满。郑大师原本不是科班出身,老家在豫南山里,从小喜欢画画,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南方打了几年工,攒了些钱后回老家再创业,干的是装修公司,因为觉得这一行多少和画画有点儿关系。后来家底儿厚实了,才又一门心思去画画,跑北京去上挂在中央美院名下的社会班,跑杭州去中国美院进修,上了一班又一班,读了一年又一年,终于也参加上了全国青年画展,凭着这些个资历,三拐两拐,先是进了一个区一级的文化单位,不久就被调进了省画院,进了正门之后才开始系统补课。叶画家呢,倒是河大美术系出身,毕业分配到了一个学校教书,因为工资太低养不了家,就辞了职,先后也开过几个公司,钱挣得足了,还是觉得画画有意思,便又拎画笔,开了个人工作室,想重新回靠到正路上。
由汝窑陪着,叶画家一路敬来,在宣主席和郑大师两席处自然是格外延宕。对宣主席,他反复表达了诚请组织接纳的愿望,对郑大师,意思虽一样,话风却是更纯简一些,恳切道,以我看,您这样是最好。我要是能像您这么待着,就没有别的念头了。这后半辈子,就想踏踏实实地画画呀。郑大师淡淡笑道,我呢,既然是进来了,要是再特意出去,既显得矫情,也辜负了组织和领导的信任。也就只好这么待着了。待着就待着吧。其实,细想想,你不拘怎样,只管走自己的路就好,天地任你行,也是让人羡慕的。就当你的独立画家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自由。
叶画家撒娇似的苦了苦脸,说,自由是自由,自由得太狠了,也想让人管管。
这不是有管你的人么?
众人便看着汝窑,哄地一笑。宣主席边喝茶边微微笑着颔了颔首。
一般而言,我既是最末敬酒的,也是最末被敬的。叶画家敬到我这里时脚步有些歪歪扭扭,看起来已经是微醺。汝窑不依不饶,又向我探问起了小日本的眼神儿。叶画家醉意蒙眬地斜睨着眼,说,很简单嘛,吴昌硕走的是大文人的古雅路子,齐白石没有那么古那么雅,连文气也不过是沾了半吊子罢了。可他的这半吊子文气没有架空,接上了地气儿,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要说画大写意的人也不少,可到他那个份儿上的还有谁?他的特长就是民间性,草根性,这是他的大翅膀。他的文气呢,是画龙点睛。说实话,有点睛的这点儿就够了,不能太多,太多了就酸腐,反而成不了。
我认为呀,重点不在这。突然间,宣主席不疾不徐地开了腔。你们两位在座,宣主席指着郑大师和叶画家说,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好歹在咱们这个系统也泡了这么些年,我多少也学习了一些,齐白石我也喜欢,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今儿我也分享一下心得。
哎呀,能聆听宣主席卓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顿饭,我可是来着了,来着了。叶画家和我蜻蜓点水似的碰了杯,拎着茶壶给宣主席添上了茶,然后落座。人人都端肃起来,吃饭的也不吃饭了,停了筷,抽烟的也不抽了,把烟支在了烟缸上。汝窑支着下巴,做全神贯注状。
宣主席呷了一口茶,说,刚才说到陈师曾,齐白石进行什么“衰年变法”,也还真是亏了他的指点和鼓励。光凭齐白石自己,他可没有变法的气度和胸襟。就我看,他是懵着头变法的。主观上讲,他自己肯定也觉得没有了什么退路。文人画主流一直鄙视他,即使他后来在北京有了不错的名声,也还是不行。他就断了这个指望,再一想自己也那么大岁数了,就破釜沉舟一试呗。他这变法,说好听的,是有些悲壮。说难听的,就是赌一把。结果我们都知道,他赌赢了。除了他的个人能力,赢的关键质素,客观地说,还是时运。他正式成北漂那年,是1919年吧?这是什么节点,你们都明白的,是吧?五四运动嘛,新文化运动嘛。这是个大潮流。齐白石这个时候到了北京,不早不晚,就赶上了这个大潮流。所谓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大潮流,就是齐白石的东风。这场东风可是够浩荡的,国内,是这个运动。国外呢,他也赶上了趟儿。因为恰在那时,东西方的美术观念正在进行频繁的对话和碰撞,日本呢,就是这二者的一个交流场域,为什么齐白石的画在日本卖得好,因为这个交流场域正活跃着呢,齐白石带着他的变革作品到场了,新人新作,高光亮相,就这么占了一席之地。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这就是了。什么是时代的力量?这就是了。
掌声雷动。
好!好!好!叶画家连声喝彩。
咱们的“画虎第一村”,也是这样呀。宣主席继续慷慨陈词,说那村子以前过的是啥日子?多少姑娘往外跑,多少小伙儿打光棍?那日子过的,岂止是一个穷字?生火做饭,一天就靠一个煤球。村里连条石子路都没有,到处都是泥坑,下雨天不带块砖不能出门,不然没有垫脚的地方。说苦,那是真苦。可要说变,那也变得真快。我在那几年,月月小变样,年年大变样,水泥路展展地就修到了家家户户门前,参观的车辆每天不断。那条大路叫啥来着?丹青大道是吧?
對对对,丹青大道!郑大师说。
这是我起的名儿呢。让丹青妙手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道上!这大道,是艺术的大道,更是时代的大道!
郑大师率先再次鼓掌,我们也赶紧随之鼓掌。掌声起落的过程稍微有些长。好在马上就是干杯,也不显得零落。干杯完毕,螃蟹端上了桌。在吃螃蟹之前自然要再干一杯,螃蟹就酒,越喝越有嘛。
北方人吃螃蟹不讲究,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老胡起身敬了一圈,我跟着完成了任务。坐到座位上时,脑子轻微地轰了一下,有了点儿膨胀的感觉。我知道,已经差不多二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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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最后一道主食海参捞面还有蒜蓉菠菜和雪梨八宝这两道菜的距离。这距离不长,却也不短,老魏和老胡各又敬了一圈,也还没有使完。老魏又朝我示意,我便硬着头皮起身。反正也喝不了什么,多少是个态度吧。蚂蚱腿也是肉,一杯酒也是酒,是不是?而且,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超过二两一点儿也挺好的,酒意盖脸,就有权任性。我的任性呢,无他,不过是格外较一点儿真。
打开了话匣子的宣主席一直滔滔不绝,谈兴甚浓。我站他旁边候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欠了欠身,接了酒杯,却没有喝。先是朝着我说,齐白石这老爷子,我也喜欢。他真有意思。又朝着众人道,他最宝贵的品质,我认为就是四个字:大事明白。明白在哪儿?比如说吧,刚才说到善价。他的善价得益于日本市场,这是事实。善价重要不重要?很重要。是不是大事?是大事。话说回来,有多重,有多大,要看跟什么事比。北平沦陷后,齐白石再也没有贪恋日本这个市场。日本人找他,他疾言厉色地将日本人拒之门外,那叫一个威武不屈。后来国立艺专叫他去领配给煤,那个时节的煤多金贵呀。可就因为学校的大权在日本人手里,他也毅然决然地把煤退了回去。这老爷子太明白了:没有比气节更大的事!
众人又叫好。我却忽然听不惯了,说,宣主席,文艺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吧?我能不能放一下?鸣一下?宣主席还没表态,老胡直着舌头说,放放放,有屁就放!鸣鸣鸣,有鸟就鸣!
我说,齐白石可没有疾言厉色。他处世那一套,还是典型的老派的国人方式。他在自传中说,不好直接对抗。为了和日本人划清界限,他是煞费苦心。那时候,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不管是大官中官还是小官,他都不见。他写了字条贴在大门上:“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他说,心病两字,另有含义,自谓用得很是恰当。他还写了“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艺专的煤,他之所以退,有日本人当家的缘故,不过即使不是日本人当家,他也不会要,因为他当时已经不任教职好几年了。他写了信给学校,也很客气。说:“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错矣。”
为啥官不入民家?汝窑问。
我说,读到这里我也纳闷,就查了一些资料。原来“官不入民家”还真是个老礼教。完整的是三条:君不入臣房,官不入民房,父不入子房。原因么?既分了尊卑,也是避嫌疑,还有一层用意更深:上级若到下级家中,瞅见了什么佳人美物,动了贪心,若不得则不甘,若得了则犯错,陷人于两难,这可怎么好哪。
老齐这个范儿,不卑不亢的,和官家很有距离呀。要说气节,这更像是气节。老胡说。
我说,齐白石在自传里说,小时候尤其讨厌官员,有一次乡里来了个巡检,配有仪仗——
什么是仪仗?唉,这汝窑坐在这里,似乎就是专管提问的。
在电视剧里看过官员出行的场面吧?前面那些衙役们举的牌子,什么“回避”啊,“威武”啊,“肃静”啊,就是仪仗——乡里人都去看官,隔壁三大娘叫齐白石去,他不去。母亲夸他有志气,说我们凭着一双手吃饭,官不官有什么了不起!他说自己一辈子就是凭着一双手吃饭,很可以自我安慰。
唉,自传么,难免自我美化。宣主席说,哪个中国人这辈子能免得了和官打交道?何况这老爷子。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年轻时候还给两个官的如夫人教过画画呢。他的五出五归不是很有名么?那第一出,就是因为要给一个陕西的什么翰林的如夫人教画,才到了西安。
如夫人——夫人就夫人呗,什么叫如夫人?
众人大笑。这问题由汝窑问出来,也真是别有意趣。
就是妾嘛。老胡说。
哦。汝窑翻了个白眼,真会拐弯儿。
宣主席居然知道这个细节,很令我意外,也让我格外有兴致了。我说那个如夫人叫无双,闻一知十,十分聪敏,齐白石还给她刻了一方印章,叫“无双从游”。因为教无双教得好,翰林还想把他推荐给慈禧太后,说如果成功,能够得个六七品的官衔。齐白石拒绝了。你知道齐白石说什么了吗?我拍着宣主席的肩膀,他说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我他妈的简直是受罪了!
突然,我的肩膀上也被狠狠地拍了一下,回头,是老魏。他说,别开齐白石研讨会啦,你喝多啦。把我拉回了座位,老魏又对宣主席道,领导包涵,领导包涵。我估计这李二两也是觉得您老兄太亲,就忘了您是个领导哩。这二两看来够二两了,我来替他喝三杯罚酒!
宣主席笑道,少来麻戏我。一桌子吃饭都是兄弟,哪儿有领导呢?这么说话才不把我当外人呀。叹了口气,说,还是你们好啊,搞艺术,只要活着,就没有个退休的时候。如今的形势,会多,汇报多,管束多,所谓的做官做官,越做越难做呀。可是吃了一辈子行政饭,就像画画是你们的专业一样,行政就是我的专业,到了这个岁数,离了这一行,我也是个残废,不知道能干什么。只能将就着退休,坐吃等死老无用啦。
话到这里,竟有些伤感了。静默片刻,老魏道,看您说的。艺术界是好领导的么?没有金刚钻,揽不起瓷器活儿。您都能领导这么多艺术家了,艺术造诣不用说也是了得。您这是高风亮节,不跟他们争抢,您要是拿起笔来,还有他们的饭吃?当然您这也是没时间。等您啥时候急流勇退,享了清贵,只要提起笔,那不就是您随意挥洒的世界?谁不知道在中国,最智慧最有才华的人,都在政界,都是领导,这些个艺术家,你叫他们去当当领导试试?老胡忙跟着道,是啊,还是您这最叫人敬重。只听说过领导们闲了去当艺术家的,谁听说过艺术家闲了去当领导的?
众人呵呵。宣主席缓缓地环视了一遍众人,笑了一声,道,有本事的艺术家,就是忙里偷闲当领导的。眼睛定格在郑大师脸上,把杯子举得高了一些,咳了一声,却微微压低了嗓子,道,我来提一杯吧。小叶呀,小李呀,郑大师给你们当老师,要我看,不仅是行,还是很行,最行。——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妨先透个信儿给各位,郑大师刚经过考核,很快就是副院长了。所以啊,我提这一杯是有大名目的,这是衷心祝贺酒!
众人惊诧地哦哦哦呀呀呀着,脸上刹那间都亮亮地涂了一层该有的喜色。郑大师一边说着领导厚爱领导厚爱惭愧惭愧,一边把自己的杯子趋向宣主席,响亮地碰杯后,都一饮而尽。
请示宣主席,下面我要敬酒!叶画家高声大嗓地喊着,刚喝下杯中酒,就拎着分酒器来到郑大师旁边,脸上纹理鲜明,很激动的样子。
准——宣主席朗声道。
说说你想怎么个敬法,叫哥儿们评评中不中。老魏道。
中不中,看行动嘛。拜师酒,三杯,我先干为敬!叶畫家高高举起了酒杯,酒满得顺着杯壁往下流。郑大师微笑着,慢慢站起来,似乎是有些受之有愧,又似乎是担心却之不恭。
等等,是拜师酒吧?拜师的拜字,怎么写呢?宣主席悠悠道。
叶画家拍着脑袋,骂自己昏了头,连忙做屈膝下跪状,膝盖还没有挨到地板,郑大师连忙把他扶起来,接住酒杯,饮下。叶画家连喝了三杯。又把酒杯倒满,说接下来的三杯是谢师酒。这三杯之后又再三杯,才叫贺师酒。叶画家说,这九杯酒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那就是“九九归一”,“一气喝成”。
主题鲜明,内涵丰富。喝得好。宣主席频频点头,深深赞许。
李二两,你还迷糊着呢?老魏喊。
我蒙蒙地看着他。
该你啦。拜师,谢师,贺师嘛。照着来呀。原创不行,还不会高仿?此时不来,更待何时!老胡也喊。
快来快来,别不好意思。师兄师弟,好事成双!老魏说。
我仍然蒙着,坐在那里。
快来呀,师弟!叶画家站在郑大师身边,朝我殷殷相望。
众人都看着我。郑大师也看着我,眼睛里含着盈盈的笑意,似乎很温暖。
算了。我说。
蒜不辣姜辣,你就过来吧!老胡过来拉扯我。
我就觉得蒜辣!我一把甩开了他。
嚯,邪劲儿还怪大。老胡说。
房间里没了声音。也许是有一会儿,也许是一瞬间。老魏的笑声响起来,哈哈,他这狗样子,铁定是超过二两啦。
众人仿佛突然从哪里醒过来一样,都笑起来。
兄弟,感觉怎么样?老胡走到我身边。
蒜辣!我喊。
带他上个卫生间,去醒醒酒。老魏说。
好嘞。老胡说着,一把把我抓起来。叶画家和汝窑也跟了出来。
6
饭局这种地方,很多时候,还真像个小舞台,上了这个场子,人就跟被下了蛊一样,不知不觉地就会陷入表演。出了门,我的头立马不那么晕了,叶画家的脚步也貌似正常了起来。楼道是曲线形的,我们站在一个微凹处,叶画家点上了烟,也让了我一支。老胡去上卫生间,汝窑跟着服务员去买单。烟雾缭绕中,她的小腰左摇右摆,扭得美。
兄弟,你酒量是真不行呀。
不会喝酒,前途没有。我是个没出息的。
喜欢画画?
哪有那个才。饱饱眼福就得了。
要真想走这个道儿,就跟我一样。先开个工作室,这样好练起来。
不得先练几年才能开工作室么?
傻兄弟!开工作室简单得很,打出了这个幌子,就有了名头儿,就好办些。艺术是个孤独的事儿,不这么烘托起来,一个人死画硬画的,可不是孤魂野鬼?
所以,你想进体制内?
体制内,该孤独也孤独。他笑了一下,体制意味的,当然不是那点儿工资,那才能顶多大用?对我来说,画画是个爱好,可也不只是个一般的爱好,而是一个泼上了性命的爱好,既然铁了心入行,我以后还真想靠这个手艺好好吃点儿饭。字画要在锅里煮嘛。不能吃饭的手艺,肯定也不是好手艺。好手艺谁说了算?还不是官家。官家盖了章,说谁好,谁就好。进了体制,成了官家的人,画也才卖得上价啊。
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有空去我工作室坐坐。
好,有空去。
你这脾气,有趣。
有什么趣?
他灭了烟,没有回答。
汝窑结完了账,一摇一摆地又扭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也点了一支烟。
你会打麻将吧?汝窑问我。
会一点儿。
肯定打得不错。
你咋知道?
挺会杠的嘛。
我笑起来。这丫头。
画虎村的生意不好了。你猜是为了啥?她吐出一个圈。
你说。
想想时代的力量。
嗯?我更蒙了。
——正打着老虎嘛。
我又笑。这臭丫头。
我和叶画家又各自点了一支烟,三个人对着抽。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见了齐白石的脸。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因为没有入文人画的主流,哪怕他年老时画名极盛,行情极好,他言语之间或自嘲或自傲,也都有些耿耿于怀的情绪。他甚至很容易自卑。其中有这么一件事,当他的经纪人提议将润格由五块一尺涨到十块一尺时,他很犹豫,其实他已经比很多画家便宜了——他的三尺画卖十五块时,傅抱石的价格已经是四十块。可他对涨价很犹豫,说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呢。涨价后卖得很好,他才踏实下来。
他也容易自得。1927年,他被林风眠聘到国立艺专教中国画,他说:“我自问是个乡巴佬出身,到洋学堂去当教习,一定不容易搞好的……想不到校长和同事们,都很看得起我,学生们也都佩服我,逢到我上课,都是很专心地听我讲,看我画。一点都没有洋学堂的学生动不动就闹脾气的怪事……”后来国立艺专改称艺术学院,齐白石也变成了教授。他在自述中以毫不掩饰颇为骄傲的口气说,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总算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
他自是个有脾气的,却也很敏感地体察和回应着世情冷暖。初到京城时,某次,有个达官显贵过寿,他应邀去画寿像,因他穿得平常,又没有相熟的人,就没有人理睬他。他正困窘着,梅兰芳到了,看见他便给他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寒暄,他的面子才圆了回来,特意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梅兰芳,题诗说:“记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他还很封建,迷信。算命先生曾给他测八字,说他要交辰运,就让他念佛,戴金器,不见几种属相的人,他都一五一十地照办了。他家里很晚才装电灯,因为怕把雷公给引下来。八十五岁的时候,他梦见送葬的队伍抬着一口没有上盖的空棺向自己家走来,就怀疑自己寿数满了。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副挽联:“有天下画名,何若忠臣孝子。无人间恶相,不怕马面牛头。”
这个老爷子,他自称白石老人。自我知道他,就觉得他是个老人。他的照片,似乎也都是老人的样子。好像他一生下来就这么老了。简直可以说,他是个天生的老人。他的样貌,也真是个标准的中国老人样貌。有张照片我很喜欢,是中国最早的摄影记者郎静山给他拍的。他端坐在院子里,戴着一顶小圆帽,圆镜片后面双目炯炯,胡子雪白。还有一张照片不知是谁拍的,我也很喜欢,应该是他在作画间隙休息。他仰卧在躺椅上,认真地按摩着自己的手,长衫的袖口翻起来,内衬雪白。
这个老人啊,明明很老了,可是他的老里又有着一种奇异的生机,让他老而不朽。
7
“……主席按月增加津贴,藉以全我主席养老之大德。此外,某于往年在湖南湘潭白石铺茹家冲置有田屋,田约二百余亩,住宅一进。当时出此者,实欲于老年南归,教儿子耕种,以养某余年。不料从抗战至今,卒无南还机会。余年几何?且儿辈均侍在京,往后决令其以劳动取食,以符主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之旨,无须田屋。为此,拟将上项田屋全部献给国家,以便归还人民。上两项谨呈,某不胜待命之至。未缘觐见,惟遥祝主席寿并河山……”
我们三个重新进屋时,宣主席正看着手机,磕磕巴巴地念着。念完了,感叹说,出了一头小汗。
你们说,这老爷子懂不懂?
懂懂懂。
原来还是在说齐白石。宣主席说,这是1949年,被短暂冷落后,齐白石给毛泽东写的信,这封信解决了好几个问题:他在国立艺专的待遇问题,政治表现问题,乃至于老家面临的地主成分问题。
这件事我也知道。齐白石给毛泽东写信不止一封,还呈赠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端砚、歙砚和一方圆砚。送画送印自然也不止一次,还送过《鹰图》和一副篆书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1952年中央文史馆成立后,齐白石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1953年1月,首都文艺界隆重为九十三岁寿星齐白石祝寿,周恩来亲临致贺。毛泽东事后补送四样寿礼:一坛湖南特产寒菌油,一对湖南王开文笔铺特制长锋纯羊毫书画笔,野山参一支,鹿茸一架。10月,徐悲鸿去世,齐白石当选首任全国美协主席。当年,齐白石又为毛泽东画《旭日老松白鹤图》《祝融朝日图》,上题“毛主席万岁”,又书“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横幅。
所以我说,这老爷子大事明白。想做大师,先明大事!你们可都是大师呢,又指着我——你是未来的大师——大师大师,首先要明白大事。大事要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有些莫名的痛心疾首。
不不不,我不是大师,现在,将来,一辈子,永远都不是大师!我说。
不要谦虚。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不不不,我不要这希望。
汝窑哧哧地笑起来。我蛮喜欢看她笑的。
叶画家又过来给宣主席敬酒,脚步又恢复了踉跄。老胡对汝窑说,你也不扶着他点儿。汝窑很端庄地绷着粉嫩的小脸,对老胡说,扶一把容易,只是不能扶。扶了不合適。
众人看着她红嘟嘟的小嘴,静听下文。
汝窑嫣然一笑,该扶一把的,不是妾嘛。
哄堂大笑。
海参捞面上了桌,众人呼噜噜吃完了面。饭局即将结束时,碰杯。清门前酒。
现在,请宣主席指示。老魏说。
宣主席款款地站起来,声若洪钟地说,我就一句话——永远得感恩时代!伟大的时代!
感恩时代!!!郑大师、叶画家、老魏、老胡一起高喊。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没听见汝窑的声音,可能是太纤细了。我没喊。头晕得厉害,我喊不出来。我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桌子突然高大了起来,椅子也突然高大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地毯的图案是不规则的红黑花朵,细看起来很脏,可是在贴下去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真踏实,真舒服啊。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