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一个人的城

2019-09-10 18:10赵晓梦
散文诗世界 2019年4期
关键词:钓鱼石头历史

生平第一部长诗,1300行《钓鱼城》终于写完了。在秋九月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自中午开始蔓延的酒意还未散去,又增添了几分小感动。但那个夜晚,我终于睡了一回安稳觉。

醒来的天空,依然在飘雨。醒来的身体里,钓鱼城的石头还是没能搬走。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写作,犹如开庆元年(1259)发生的那场“钓鱼城之战”,想好了开头,却无法掌控想要的结局。除了绝壁坚城恪得人生痛,还有百年难遇的极端天气。当年蒙哥遇到的一下就望不到头的暴雨、酷暑和洪水,在759年后的2018年再次全部相遇。战争从春二月开始,我的写作从春二月开始;战争因为暴雨酷暑暂停,我的写作因为暴雨酷暑暂停。他们暂停是因为连天暴雨迷失道路眼睛,我暂停是因为楼顶搭建的书房漏雨连书桌都不得安生。这些天气的异常和巧合,使我自认为更贴近那座城和那些人。

那是怎样的一座城呢?英雄的城、折断“上帝之鞭”的“东方麦迦城”、延续南宋国祚20年的城、改变世界历史的城、独钓鱼中原的城、不能投降又投降的城……古今中外的史书上对它有着太多赘述。但对我来说,它是我老家的一座城,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绕开的一座城。因为,我就在钓鱼城下出生、长大,当年宋蒙两军交战的“三槽山黑石峡”就在我家门口的龙洞沱沥鼻峡。对我来说,钓鱼城是学生时代春游目的地、回乡探亲必经的指路牌,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轻的模样,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门每一个景点每一段历史。去年春节,我们一家又再次登临钓鱼城,下山时,夫人感叹,“最好的导游”不是花钱请的那个姑娘,而是我这个老乡,早晓得就不花那个“冤枉钱”了。

熟悉的城一直都在。但那些在历史中隐身的人,我却猜不透。我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轶闻趣事,但攻城——守城——开城,这么一个并不复杂的环节,却让他们整整博弈了36年。至少两代人的青春都曾在这座山上吐出芳华,至少两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墙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惟钓鱼城这个弹丸之地让人欲罢不能。

只有书写能最大限度满足好奇心。于是我开始了长达十余年有意识的准备,有关钓鱼城、有关两宋、有关蒙古汗国和元朝的书籍与资料,收集了几百万字之多,电脑里文件夹建了一个又一个,但那城人仍然在历史的深处捂紧心跳,你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却无法让他们开口。

战争旷日持久,累及苍生。我的写作旷日持久,胡须飘飞。不断重头再来的沮丧,在我和他们身上拧出水来。直到清晨的淋浴喷头,将夜晚的疲惫洗去;直到一个人的模样突然眉目清晰,将所有的喧哗收纳,将所有的名字抹去。我忽然意识到,钓鱼城再大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只有一个人居住,他们再忙也不过只干了一件用石头钓鱼的事。

围绕一块石头钓鱼!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也是他们自己在凋谢世道上的不堪命运。每个人都在钓鱼,每个人都在被钓鱼,成为垂钓者,成为鱼,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们转身。那些高与下、贫与富、贵与贱的身份,在石头冷漠的表情里没有区别,也没有去路与退路。他们可能是垂钓者,也可能是被钓的鱼,身份的互换来得突然,可能白天是钓鱼人,晚上就成为被钓的鱼。石头与鱼的较量,人与石头的较量,鱼与人的较量,在合州东十里的钓鱼山编织成一条牢不可破的食物链。

所有的纠结挣扎,所有的呼啸沧桑,全都在这里,把这个弹丸之地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满满当当的36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短,短暂得只够他们做一件事,一件钓鱼的事。对后世的我们来说,36年是个遥远的数字、漫长的数字,以至于我们要用759年(还会更长)的时间来咀嚼、来回味。

那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他們用36年的时间,围绕一块石头钓鱼或者被钓鱼,丝毫不顾及历史在他们的挣扎纠结中改朝换代,也不顾及客观条件的一变再变,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偏要单纯地用力。无论是“上帝之鞭”蒙哥汗,还是“四川虢将”张钰,他们无不与石头拧巴,与自己拧巴。

蒙哥汗围攻钓鱼城受挫,本可以采纳属下建议,用一部分兵力围城,主力继续顺嘉陵江长江而下江汉与忽必烈汇合,但他过于自信。强大的自信源于他那些辉煌既往,“长子西征”时在里海附近活捉钦察首领八赤蛮,进攻斡罗斯等地;血雨腥风中争得帝位,即位后励精图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国,命弟旭烈兀率大军西征,先后灭亡中亚西亚多个王朝,兵锋抵达今天地中海东岸的的巴勒斯坦地区,即将与埃及的马木留克王朝交战。1258年,蒙哥汗发起全面攻打南宋战争,与忽必烈和大将兀良合台分三路攻宋。入川后一路所向披靡,攻克川北大部分地区。这些辉煌战果让他自信天下还没有蒙古铁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却是,一个皇帝御驾亲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块石头,大军受阻于一个弹丸之地,分明让他感到脸上无光,分明让他觉得劝说的人都在嘲笑他的无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运只好下台。

18岁从军钓鱼城的陕西凤州人张钰,历经战火洗礼从一个小兵成长为抗蒙元名将,人称为“四川虓将”。张珏坐镇钓鱼城几十年的时间里,不仅有一砲击伤蒙哥的英雄壮举,还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举进犯,收复附近多个山城,四川形势一度好转,保卫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个魁雄有谋善用兵的虎将,在任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时,元兵围攻重庆,拒绝投降,部将打开城门他巷战力尽,回家欲取鸩酒自杀,左右匿之不与。趁天黑以小舟东走涪陵,船开不久,张珏为自己不能死于重庆而后悔,用手中长刀猛砍舱底想举家自沉,被船工和亲随夺去扔入江中。张珏又想跳江自杀,被挽持不得死。第二天天亮时,被元水军万户帖木儿擒获。张珏先被关后被押往大都,死于安西赵老庵。文天祥得知张珏之死甚感叹,作《悼制置使张珏》诗云:“气敌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灭,功业竞何如?”张珏在重庆沦陷时一再自杀居然没死成,而在作为重要“战犯”被严加看管的情况下,却轻易“自杀”了,这里面的疑点实在太多,史书记载也不尽相同。他的挣扎和纠结,在谁都不会好好说话的混乱年代里,没人知道,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历史已成过去,我们只能无限地去还原它,而不能武断地认为我们掌握的就是历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话说:有图未必有真相。我宁愿单纯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都会有扭捏和拧巴的一面,人最难迈过的是自己那道坎。只是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他们站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

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啊,实在太多!在江山改朝代的时间刻度上,我只选择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个人:蒙哥、出卑三、汪德臣、余玠、王坚、张钰、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他们在起落的世道上,都曾有过大好前程,最后都被不堪命运葬送。

而我的书写,不过是近到他们身旁,以他们的名义开口说话。让我宽慰的是,作为当年战场遗址的钓鱼城至今保存较为完好,让我的追述有了凭据。它庞大的身躯让我相信,面对侵犯,反抗不过是出于本能;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从未变节。

后人回望历史,无法摆脱过后方知、自以为是的精明。重塑历史,无疑会使历史发生偏差,因为已经发生的历史往往掺杂了后人太多的“私货”,从而让历史在不断重述中被误解。每扒一次,真相就被灰尘覆盖一次,最终成为蚕茧里的蛹。

我写钓鱼城,不是去重构历史,也不是去解读历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随历史的当事人,见证正在发生的历史。

以诗歌的名义,去分担历史紧要关头,那些人的挣扎、痛苦、纠结、恐惧、无助、不安、坦然和勇敢。试图用语言贴近他们的心跳、呼吸和喜怒哀乐!感受到他们的真实存在,与他们同步同行,甚至同吃同睡。这样可以最大限度还原他们的生活日常,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理解他们所有的决策和决定。

在那场长达36年的战争里,最让人难以释怀的,不是战争开场蒙哥汗的意外死亡,也不是中间张珏独钓中原的豪气与担当,而是结尾处王立开城投降的彷徨与挣扎,无奈与痛苦。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成功范例。三年不通王命的孤独抗战,连续两年的秋旱冬旱,还有当时四川在战乱中仅剩的数十万人中有“17万人避难钓鱼城”,两千人一年的口粮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拼的是人和粮食。战国时代的长平之战就是例子。而过去元军攻城掠地后抢了就走,现在宋室天下只剩下钓鱼城这个最后的城池未陷落,他们有足够耐心围城,城里军民无法出城耕种,也无法到城下的三江取水。钓鱼城当初开凿的大小14个天池、92眼水井,在连年干旱里,除八角井未枯竭外,其余均断流,这么多人的吃喝问题换谁都无法解决。饥饿和干旱随时会夺去这城人性命,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但他们投降也是死路一条。因为城下围城的元军不是别人,正是与钓鱼城有着“血海深仇”的东川行院巩昌军。主帅汪良臣,正是当年被钓鱼城飞石击毙的蒙军总帅汪德臣四弟,而蒙哥临终前所留唯一遗言:“我之婴疾,为此城也,不讳以后,若克此城,当屠城剖赤而尽诛之”,成为他们冠冕堂皇的屠城理由。

一方面是以死壮烈殉国成全自己的气节名声,一方面是一城低于粮食和水的军民生死去向,还有敌人的咆哮、城内哀鸿遍野的紧迫现实,如石头一样压得年轻的主帅王立喘不过气来。困惑、彷徨中,一位乱世佳人走到王立身边,用一双手工皮靴解开了他的心结,解开了“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死结。这个后人称为熊耳夫人的女人,真实的名字也无人知晓。几年前王立率兵收复泸州神臂城时,杀守城元军千户熊耳,因见其夫人美貌如花、她又自称姓王,便收为同姓义妹带回钓鱼城,当美妾宠养在府中。一城人的生死和王立的魂不守舍,让她动了恻隐之心,说出了隐藏的身份秘密。原来她姓宗,是元川西军王相李德辉舅父的女儿,他们之间是表兄妹关系。熊耳夫人比李德辉小十多岁,熊耳夫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受到这位表哥的照顾,相互关系很好,表哥的鞋子都出自她的手工。正是这样的特殊身份,她建议王立为了一城人的生死为重,向元川西军投降,由她表哥李德辉出面,或许能保全一城人的性命。

历史的转折竟然如此简单:一个女人的一双手工皮靴,就轻松做到了蒙哥汗亲率千军万马也做不到的事。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发生在这里的大小两百多场血腥厮杀结束了;固若金汤的钓鱼城被拆除,一个王朝的偏安历史随之结束。有关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的功过是非争议却持续至今。在他们身后,有活菩萨的香火赞誉,也有宋朝的叛徒、汉族败类和红颜祸水的千古唾骂。

这个美丽忧伤的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有着各种各样的版本。其中一个,是我初中历史老师讲的。事隔多年,之所以还清楚记得,或许是熊耳夫人满足了小男生对“美女特务”的全部想象。在这位已记不起名字的老师口中,她断然否定了钓鱼城因为干旱饿死人的说法,她说,钓鱼城最神奇的不是大小天池常年水不涸竭,而是护国寺古桂树旁的那口龙井,从山顶直通城下嘉陵江,王坚就是从龙井里钓起大鱼把蒙哥汗嘿(吓)死的。(后来我们每次春游都要趴到龙井口边沿往下看,黑乎乎的井壁里什么也没有,因为老有游客往下扔石头听回响,井口也用铁丝网罩住了,虽然没能看出名堂,但我们还是对那时候的人能从坚硬的山岩上打个300多米深的圆洞直通江底,表示怀疑。)夸夸其谈的老师继续说,熊耳夫人其实是元军派来的奸细,故意用美色勾引守城将军王立。一天黄昏,王立在从重庆回钓鱼城的路上,走到现在合川大桥那个位置,看见一个绝色女子欲跳河自杀,连忙把她救起。从女子的哭诉中得知,她被元軍糟蹋了,不想活了。女人的身世和美貌,让风华正茂的王立将军(史书载王立时年28岁)顿生怜香惜玉之心,将她带上山,后来慢慢发展为“压寨夫人”。不想这个狐狸精暗地里四处活动,煽动城里军民闹事,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打开钓鱼城门,围城的元兵蜂拥杀入,钓鱼城就此城破沦陷。讲到最后,女老师给了熊耳夫人一记“红颜祸水”的耳光,用“色字头上一把刀”给王立和我们这些小男生作了忠告。

依稀记得,这位中年模样的老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激情澎湃,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肢体语言和口才一样丰富,远比我描写的更精彩。正如她所说,历史一点也不枯燥,巨头开会就是吵架,邦交就是“细娃儿过家家”。她让我们在一个个故事中记住了历史,很有趣,也好很玩。但正如前面我所说,历史的真相在这些有趣、好玩的戏说和重述中走远。此时忽然想起这个往事,让我意识到,历史的真相或许真的不如有趣重要,因为有趣让历史在民间口头文学里有了强大生命力,而严肃面孔只能躺在书页里泛黄,而且未必就是真相。

所以我说,钓鱼城长达36年的抗战历程里,其实只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是你,是我,也是他。城因人而生,人因城而流传。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城的故事,比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比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浩大的人与物,最后都归于一个人、一座城。

而城与人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诗歌的开始。只是放下笔的身体里,钓鱼城的石头还是没能搬走。

赵晓梦,1973年生,重庆合川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上百种报刊,入选20多种选本,获奖60多个,已出版《接骨木》《时间的爬虫》等7部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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