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二十二年的深秋,入夜后的洛阳城炊烟四起,灯火阑珊。老城边五孔的黄公桥,横跨在水波不兴的瀍河上,在夜色中尽职地接济着来往的人群。夜行的人儿,需裹紧襟衫,以抵御寒风的侵扰。结伴而过的三两行人,急匆匆地从桥面上走过,那大小不一的桥孔,映射在平静的水面上,黑黝黝的倒影,不禁使人寒毛竖起。垂落在河面上的杨柳,倾听着世间的哀苦,旁观着艰难求生的饮食男女。我在这桥下游荡了许久,徘徊在两岸的河堤,望着对面楼阁间嬉闹的酒肆,久久伫立,喧闹的酒徒们,豪放高歌,纵情饮乐。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身居何位,该往何处。
我感觉到自己体态轻盈,身轻如燕,看着眼前三尺高的护堤,一跃而起,轻松地踏上了青石板的小路。既然如此,那就回家乡看看吧。毕竟那是生养过自己的一片故土,现在反而愈加想回到那里,至少还能看一眼故土的一草一木,喝上一口那甘洌的山泉水。这样想来,不觉脚下生力,情趣盎然。
大概是子时过后的一段时间,我赶回了洛宁县,说来奇怪,往日里,从洛阳到洛宁县的山路,需要将近一天的路程,可是此时我几个时辰就到达了目的地。
恍惚间,我竟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洛河南岸的草庄村,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到自己娘家了。可是,那破败阴暗的石板房,没有丁点的烟火,房子边长满了杂草,枯黄的茎秆胡乱地傾斜在院子里。借着仅有的一点夜色,隐约可见那阴森可怖的堂屋,许是很久没有人光顾了,墙壁上悬挂着工笔拙劣的八仙过海,破落发黄的边缘,向上高高翘起,那积满灰尘的玉皇大帝和送子观音,胡乱地散落在地上,乌黑发亮的八仙桌上,打碎的瓷碗残骸七零八落,少了一条腿的红漆木凳,艰难地苦苦支撑着孱弱的身体。
我走进了里屋的卧室内,看到了挂在门楣上,一块圆形的红色棉麻布料上,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我不觉笑出声来,咯咯的声响惊吓了聒噪的蟋蟀,那是我在家做姑娘时,母亲让我练习过的女红。但是,那两只恩爱的鸳鸯在我的手里却像是一对大黄鸭。我还得意地把它们挂在了门楣上,向母亲炫耀。母亲只是会心地笑了笑,嗔怪着喊我傻姑娘,这样怎能嫁得出去呢?我扭着头,佯装怒意,反驳母亲自己不要嫁人,要陪着母亲。看着这对体态丰盈的鸳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贞贞,先别耍啦,出来帮妈烧一下火。在鸡棚下多拿些柴火,把火烧旺了,今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浆面条,配上点辣子,保证你吃三大碗。”母亲时常给我做浆面条,有时候她也很惊讶,一个姑娘家家的,抵得上一个大小伙子的饭量。
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在门外喊我的乳名,便匆忙赶了出去,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外,再也看不到一点人迹。我迈开了脚步,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这样,一直在山间的小路上游荡着,也没有倦意,不想睡觉。不觉然,我看到了前方山坡上,那一片耕地里的大枣树,脑海中渐渐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刹那间,我感觉到那些熟悉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睛的余光掠过山坡上的一处平坦的空地,忽现一座孤零零的坟茔,我的脚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它。我单膝跪在坟前,撕扯着墓碑上缠绕的荆棘,扒开碑底肆意疯长的牛筋草,凑近了跟前,费劲地,一字一句地读出了这样的一行碑文:先妣贺李氏之墓,孝女贺贞立。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胸口,耳膜里充斥着血液涌动的声响,我不敢相信那碑文是真的,所以又重新确认了一遍。继而瘫坐在杂草上,一脸茫然,原来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像是想到了什么,才明白那破败的老房原来如此,许久之后,我双膝跪倒在地上,仔细地清理着墓碑上的杂草,质地结实,难以拉扯的牛筋草勒得手指生疼,然后我双手撑地,在母亲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离开了那里。因为我的脑袋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反复说出了一个叫德里北村的地方。
2
山路崎岖,山顶的灌木丛也褪去了夏秋的清凉,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树丛的根间,蓄满来年的滋养。一小股山泉顺着干涸的水道,在石缝间汇成最后的倔强,零零散散的山柿子挂在萧索的枝头,被喜鹊啄食得只剩下红色的果皮。一只猫头鹰立在前方的枝丫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看着它那绿荧荧的眼睛,悄悄地从下方溜了过去。
我跟着脑袋里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奔向了德里北村,在山腰处下来后,终于看到了对面的山谷里,隐约还有灯火的痕迹。在我前面有一座拱形石桥,桥下的水还没有完全干涸,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铺满了整个河床,我的右脚刚踏上这座石桥,眼前便浮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我穿着一身红色的礼服,拢起高高的发髻,从额头上晃动的盖头间可以看到那双三寸绣花鞋,上面的一对鸳鸯可比我的大黄鸭好多了。外面的轿夫卖力地左右颠簸着轿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在众人路过石桥的中间时,外面响起了噼里叭啦的鞭炮声,那是我结婚时的场景,我想起来了——自己原来是嫁到了德里北村,我的丈夫叫张有。
18岁那年,我离开了母亲,出嫁前的那晚,我钻进母亲的被窝,搂着母亲的臂膀依依不舍。母亲对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大了就不由人了,嫁过去了就要相夫教子,好生伺候公婆,和街坊邻里搞好关系,不要让人在背地里戳脊梁骨,咱们人虽穷但不能志短,好些过日子吧。我抽噎着点头诺诺,我舍不得离开母亲,同时也想要和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建立一个家庭,养育子女,好在张家虽然贫困,但也算忠厚老实。往后再辛苦些,租上几亩地,多做几年佃户,还可以勉强维持生计。在这样一个军阀混战、弱肉强食的年代,已是不易了。
我走进了德里北村的家里,然而,现在这里却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还未燃尽的桦木已经炭化,散落在杂草里露出黑乎乎的躯体。我不能确定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我想起了丈夫张有,还有这个家的过往,在我嫁过来之后,丈夫忠厚踏实,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一家人安安生生,倒也满足。我谨听母亲的教诲,努力做好妻子和儿媳的分内事,把这个家操持得井然有序,邻里之间也多是互相帮衬着,艰难地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求得一方续命的粮草。我看到了家里的那口老井,倾斜的辘轳倒向一边,井口堆砌的石块散落在院子里,四周长满了杂草,肆意地生长着,竟遮掩了整个井口,有月光从阴云的夹缝中透射下来,漆黑的井底被白色的石头和杂草填充,隐约间还能看到石缝间有明晃晃的光亮反射上来。
不知为何,像是有成群的蜜蜂在耳旁萦绕,脑袋里嗡嗡作响。剧烈的眩晕感,使得我不得不蹲坐在井沿上,等待着重新恢复意识。我双手支起下巴,闭上了眼睛,继而一道道的亮光从眼前掠过,消失在黑暗中。几个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我猛然睁开了双眼,顺着人影的方向,起身跟了过去。
3
“娘,你在哪里啊?张更山带了好多人把咱们家包围了起来,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带了好多枪闯了进来,娘,你快回来救我啊……”我刚走近山腰的大槐树,耳旁就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哀嚎。
一个黑幽幽的人影,站在河滩上向我招手,我壮着胆,亦步亦趋地走近了河滩,裸露的岩石上长满了青苔,脚下一个不注意,险些滑倒在河滩里。一名满脸是血的青年对着我满脸愁容,他穿着一身灰色夹袄,两臂上露出白色的棉絮,一只胳膊紧贴在腰胯上,瘸着右腿向我走来。看我来到他的跟前,那青年一把拉着我的手臂,一头栽进我怀里,呜咽起来。
“娘,我是先升呀,那年,自从你和二哥决定奔上高湾当蹚将(土匪),入了伙之后,那张更生就一直怀恨在心。他们还编了一道顺口溜,说什么:蛇蝎心毒,寡妇心狠;犯她手下,挖根断苗。”先升说完,又把头埋进了我怀里,抽噎着,哭出声来。
“先升啊!我可怜的娃呦,委屈你了。”我的身體里像是还住着一个我,我一把搂过先升的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怎能忘记我的小儿先升呢!我不停地摩挲着先升杂乱的头发,娘俩抱头痛哭。
26岁那年,丈夫张有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抛下了我和三个孩子,我成了一个寡妇。公婆也于丈夫先前去世,看着这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不知道生活的希望在哪里,世间艰险,弱肉强食,盗匪横行。那几年,为了救治躺在病榻上的公婆,减轻丈夫的压力,不得已向张更生借的高利贷,直到现在还没有还清。三个儿子体弱多病,尤其是小儿先升,最多的生活也便是四处向人求医问药,左手牵着大儿振升;右手拉扯着二儿明升;背上是孱弱的先升;脖颈间挂着一盏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挣扎着求生。
我依然记得大伯张更山那丑陋的地主姿态,那晚,先升的额头火烫,夜里不停地哭闹,家里已经是捉襟见肘。不得已,我牵着振升来到了大伯家的大院里,很不巧的是,他们正在吃饭,我来的不是时候。
“振升大爷,看能不能给您商量个事。”我丢下振升,向前跨了一步,想离张更山近些。
“嗯,恁不用靠过来,就在那说吧,我能听得见。”张更山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一手搂着身边的小妾,右手夹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油乎乎的嘴角流出泛着油光的口水。我那没有见过荤腥的饥肠咕咕直叫的大儿振升,流着涎水,捂着肚皮,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烧鸡。
张更山喝了一口烧酒,抿了一把嘴角的油水,挺起肥胖的肚皮,站起身来。
“恁娘俩有啥事,赶紧说,找我借钱可没有,先说好。”张更山用小指剔着牙缝,转身看着一脸恶狼相的振升,厌恶地抓起一个还未啃净的猪蹄,扔在振升怀里。
“一个个都饿疯了吧,恁看看,这娃儿憨球样,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吧。”张更山指着振升训斥着。
我强忍着心口的怒火,为的是孩子能活命,可是这种奢望也化成了泡影。
“他大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你就看在俺们娘仨无依无靠的份上,接济一下成吗?等过了年就给您还上。”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情绪激动,双手颤抖着希望有一丝转机。
“常言道,救急不救穷,你这个穷坑啥时候能填满了呀?我没钱,别再求我了。”张更山转身挥了挥衣袖,撩起门帘闪进了里屋。
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上下打战,啐了一口。然后拉起蹲在地上,吮着只剩下一根猪白骨的振升,呵斥振升扔掉骨头,忿忿地离开了。
见我没了响动,先升抬起了头,我端详着先升满脸的血渍,有力地帮他擦拭掉那些混合着泪水的污物,心里的另一个我慈爱地捧着先升的脸,却是茫然的异常冷静。
“先升,你大哥在哪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娘呀,你咋忘记了呢?大哥也是被张更山害死的呀。”
“先升,娘也不知道这是咋啦,就是好多事都想不起来,眼看就是在跟前了,模模糊糊能知道点,但是具体的还是忘记了。”我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那一年,大哥要租用大爷家村南的四亩田地,可是霸道的大爷已经答应租给别人了,虽然两家是亲戚,但是大爷从来就是看不起咱们家的。后来大哥就和张更山理论,张更山指使佃户张清溪把大哥打了一顿,大哥气不过,后半夜,就扛着包袱上了东南山的刀客窝,当了土匪。”先升盘坐在河滩的石头上,看着我,像是暗示我是否记得了一些事情。
我确实想起来了,振升走的那晚。
一阵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振升排闼直入,然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娘,这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说他也是我大爷,为啥就这么狠心呢?我们租他的地又不少给一个子儿。”振升的衣服上沾满灰尘和草茬,肥大的裤腿露出了白花花的膝盖,他用衣袖揩了一把眼泪,低沉着脑袋,眼角渗出血迹来。
“谁让你去找他的,以后我们就是抢也不去求他,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咱们家虽然穷,但是脊梁骨不能弯。”我训斥着这几个苦命的孩子,告诫他们做人的底线。
“娘,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闯闯,不混出个人样,我不回来!”振升就这样离开了草庄村,去洪崖、高湾一带当了土匪。
“大哥在刀客窝当上了二驾杆(匪首小头头)之后,曾经回来找张更山报仇。无奈他们早已有所防备,大哥带着众土匪扑了个空,只得先回去。在大哥率领着人马走到南山的时候,被放了冷枪。那打手是张更山花钱雇来的,张更山为富不仁也就算了,还这样无耻地在背后放冷枪,大哥的尸首被生前跟随他的兄弟们运回了村里来,与爹和爷爷奶奶葬在了一起,就在河滩上面的东条山上。”先升拉着我的臂膀,依偎在我的肩头,倒是没再流眼泪。
“我苦命的振升呀,为了生计不得不做了土匪,这吃人的世道啥时候才是个头呀!”我捶着胸口,心里似有千斤重,然后长舒了一口怨气,吐出这幽怨,起身拉起蹲坐在地上的先升。
“走,带我去看看你大哥。”我对身边的小儿说道。
偏安一隅的洛宁看似躲避了战乱、政权的侵扰,实则不然,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满目狼藉的中原大地,硝烟四起,危机重重。日军在我国东北部不断地寻衅滋事,挑起战乱,利用扶持的傀儡政权干涉我内政外交。国内政权混乱,各怀鬼胎,国民党积极实行所谓的安内先攘外的政策,实则企图一党独权,军阀豪强林立,各自占山为王,鱼肉百姓。
我和先升来到了东条山下,拾级而上,在青灰调的天色掩映下,错落在山腰的四座坟茔,像突起的小山包,相互陪伴着守在那里。四座坟丘呈一个倒立的三角形,上面的三座分别是我的公婆和丈夫,下面稍小的一座躺着我那苦命的振升,我和小儿清理了山坡上的荒草,堆放在了一边,可是也没有祭品,我想着振升在阴间里会不会吃苦,有没有受冷受冻,吃不吃得饱,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该给振升烧点纸钱的,为什么就没有想起来呢,我很后悔,没有这样做,是我这个做娘的想得不周。
“娘,你带我上山吧,像带着二哥一样,咱们去当土匪,也比待在这里强啊!你看看这里还是人待的地方吗?”先升求着我,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搂着先升的肩膀,两颗头靠在了一起,陪伴着我们的只有埋在黄土里的亲人。
4
我的右手做出了持枪状,另一个我出现在意识里。
是的,我也当过土匪,眼前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出那些似蝼蚁一般,艰难求生的往事。我做土匪是为了给我的大儿振升报仇,那年,我的振升被大地主张更山买通杀手放了黑枪,我一肚子苦水不知向谁倾诉。我想,如果还在这里待下去,迟早会被他们给逼死的。为了留着这条老命报仇,我带着二儿明升奔向了高湾,投了匪伙,开始了蹚将生活。
我想我应该交代一下匪窝的情况,那时候的宜阳和洛宁的交界地带,也就是洪崖和高湾,是有名的“刀客窝”。那里聚集着众多的土匪,拉起杆子,打家劫舍,所以拉杆子也就叫当土匪了,匪首也就叫总驾杆。入了匪窝之后,向他们表明了我的身份,因着振升在世时,为人讲义气,精明能干,所以我也就很容易地在这里站住了脚。他们也很尊敬我,都喊我“干娘”。我都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孩子们”多是苦命家出身,很能知道世间的辛苦,试想,但凡有一丝生存的希望,有片薄田续命,谁会来这里当土匪呢?他们多能预见自己的下场,只是为了活着,而不得已。
我发现了这里存在的很多问题,“孩子们”虽然人多,但是组织涣散,毫无章法,抢劫的时候也是见人就杀,掠人财物时不论贫贱。
一日,我把“孩子们”叫到了堂前,在聚义厅的牌匾下,我这样对他们说——
“承蒙大家看得起我,让我做总驾杆,我也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以前,我是拿针线的,现在拿刀枪,是没法子的事情,是这个世道给逼的。既然现在咱们拿枪闹起来了,那就要有些规矩,不能像蛮子一样到处杀人放火。”
“干娘说得在理!”二驾杆举着枪吆喝起来。
“干娘说得在理!”其他人随声附和。
我举起了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停下。
“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招兵买马,多买些枪械弹药,把队伍扩充起来,壮大声势,然后还要约法三章,谁也不能坏了规矩。”我走到了台下,众人围拢过来。
“第一,只能搶富户、大地主肥财主、路过的歇脚商人。不能抢贫苦人家的钱财,更不能伤人性命。第二,拉票不能伤人,不能欺辱快结婚的、还没出嫁的女子,谁也不准近身。第三,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能鲁莽行事,叛徒要枭首示众。”
厅堂内响起了呼喊声,大家都连呼“干娘”,我被“孩子们”簇拥着重新走到了台前,坐在了最上面的交椅上,上面还铺了一张黄白相间的虎皮。
过了几日,二驾杆率领着数十人,绑来了一桩快票(绑架人质,勒索钱财),那肥票是德里北村钱庄李德明的女儿,这小女还未出嫁,是桩好生意。拉的快票如果是黄花闺女,家人就要在当晚赎回,不然过了一夜,回去后就没人敢再说媒了。我知道了消息后,就来到了后山的燕子洞,燕子洞是专门关押人质的地方,我给那姑娘拿去了衣物和吃食,在那里陪着她待了半夜。下半夜时,忽听得洞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从腰间取出了枪,拉了保险,朝着门缝的鬼影开了一枪,只听得一阵哀嚎,混合着石块滚落到了山间,那姑娘吓得脸色苍白,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要和我一起逃下山去。
我和先升坐在这半山腰已有些时日了,恨的是没有拿些纸钱来,我们商议着先回村子里住下。至少在这里,我们娘俩还能相依为命。我们相互搀扶着,一块从山坡上走下来,在河滩的石墩上歇脚。
5
1925年,由于赏罚清楚,纪律严明,我这支队伍的人数慢慢扩充到两千余人。当时有很多人来我这里投靠,我只当他们是被逼上梁山的穷苦人,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当然也有人打着我的名号在洛宁、宜阳、嵩县、渑池一带杀人放火,造事生端。我常常对他们讲,逼我们造反的是那些富主豪强,他们仗着那些个贪官污吏为祸四方,我们要抢就要先从他们入手,杀贪官,抢地主。
一段时间以后,二驾杆突然来到我的住所。
“干娘,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二驾杆把枪立在了墙角,凑到了我的耳边。
“讲吧,不用瞒着我。”我顺手打开了桌上的收音机的开关,从里面传出来一阵吱吱啦啦的声响。
“驻扎在洛阳的镇嵩军第二军军长张治公,昨天派人来山上找过我。张治公想要收编咱们这支队伍,想问问干娘是啥想法,下面的几个匪首们都表示愿意收抚。”我转头看着二驾杆那黝黑的面孔,然后盯着那个黑色的方盒,从腰间掏出了那把双枪放在了桌上,那是我当蹚将以来最大的收获了,想不到,我这双拿针线、握锄头的手有一日会端起枪来。我用手摩挲着发亮的枪管,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厅堂间树起的熊熊焰火,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
收音机里又传来一阵吱吱啦啦的声响,火盆里跳动的火舌,舔舐着那口硕大的铁器。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重挥三尺剑?
……
“哎呀呀,逼上梁山实为难,命中劫数心不甘呀……”我接着收音机里的逼上梁山,在空荡荡的厅堂间唱出声来。四周回荡着余音,飘进了山林的夜色中,我摆了摆手,示意二驾杆退了下去。
我上山当土匪是为了给我儿报仇,给自己找口饭吃,可是这些“孩子们”并没有错,他们也不能这样一直当土匪,都应该有个好前程的。我当土匪不是为了做官,又是个小脚女人,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仇可以以后再报,蹚将是当不了一辈子的呀,我不能把这些“孩子们”耽误了。
第二天,我答应了张治公的收编。除了一些不想出山的,其余都被有条件地改编,充盈在张治公的军队里,自己的二儿明升也被我任命为连长随着军队走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明升,是在洛阳西工的军营里。那时,明升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着浅灰色微微泛蓝的军上衣,黄色的肩章和领章衬得他伟岸的身躯更加挺拔,脚蹬一双长筒黑胶靴,指挥着队伍开拔。
“明升!”我叫出声来,先升抬头看了看出神的我,拉了拉我的衣角。
“娘,二哥现在在哪里呀?我们去找他好不好?”先升连连在询问明升的下落,我看着先升,眨巴着眼睛,皱起了眉头。家里面的情况已经是断壁残垣,后山上只剩下几座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坟茔。一股寒风钻进了衣襟里,我攥紧了先升的手,却发现小儿的手出奇的凉,想是天寒的缘由吧。对岸的屋房内亮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接着有小孩的哭声,隔着石桥传了过来,一头黄牛哞哞地叫了两声,摇晃着脑袋,搅动着嘴巴在草房里徘徊。
“走,我们去找你二哥,娘带你走。等找到你二哥,我们再回来手刃了张更山,咱娘仨就逃去西安,再也不回来了。”先升重重地点了点头,贴着我的胳膊,像是在取暖。
6
就这样,我带着先升,紧跟慢赶地出了德里北村。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取道涧口乡,向南一直来到了东陶峪。先升跟在我的后面,往日里走几步山路就喊停的他,此刻,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没有一句怨言。远处蜿蜒的小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里起风了,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打了霜的样子。我带路走在前面,先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隐约听到了山后有狗吠的声响,想是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先升却从后面跟了上来,一把拉着我的手臂,紧挨着我,像是在担心什么。
我们娘俩来到了东陶峪村北,却没有看到可以歇脚的人家,村子里的人好像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座座破败的屋房。我很是奇怪,这一路以来,除了小儿先升,还没有看到过一个外人,想是天寒地冻的,也没人愿意出来。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穷苦人蜷缩在一起,试图熬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冬。
一阵慌乱的呼喊,夹杂着枪声的惨叫,在我的耳边萦绕不断。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在我俩身边,眼前却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倒下。一帮匪徒举着枪,胡乱地对着男人们射击,然后把燃着的火把,扔在了石砌房上面的茅草堆里。顿时间,火光四起,哀嚎遍野,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瘸着腿,慌张地向后张望着,在他后面有一个举着猎刀、手持火把的凶煞青年狞笑着跟了上来。那满脸是血的男子终于没能坚持下去,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倒了下去,就势跟上来的青年举起猎刀补了一刀,然后扬长而去。怀抱着孩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奔向倒下的男人,推攘着让他站起来,满脸惊恐地回望着向她走来的恶魔……
正在我出神地凝视着这桩惨事的时候,我发现身边的先升不见了,我慌张地四处环顾,眼前的男人女人也没了踪迹。我呼唤着小儿的名字,奔向了河边的荒灘上。恍惚间,在一个个的小土丘前,找见了先升,他正对着这群土丘发呆。看到我过来了,指着这些山包对我说:“娘,他们是不是都死了?你看,这些大的坟是大人的,那些小的是不是小孩子的了?”我顺着先升手指的方向,确实看到了这片乱坟岗,大大小小的坟丘毫无次序地排列着。我一步跨到了一座小山包前,最前面是一块快要腐朽的墓碑,其实也就是一块破木板。上面用朱红的毛笔打了一个醒目的红叉,还写着几个字:恶匪张寡妇,不得好死。歪歪扭扭的字迹,把张寡妇写成了张穷妇,我看到土丘底下露出了数根明晃晃的东西,先升看我蹲在地上,也凑过身来,然后一把给扯了出来。才知道那是一个用布条扎成的娃娃,上面扎满了绣花针。
瞬间,如醍醐灌顶,那是被我错杀了的北村村民。当年的我,急于为大儿报仇,率众人一路直奔德里北村,找张更山寻仇。走在队伍前面的二驾杆误把这里当成了德里北村,几十条人命惨死在我的脚下。为此,我悔恨不已,捶胸顿足,不得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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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变成青灰色,远处的山体已若隐若现,我带着先升离开了荒滩的乱坟岗。在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进入了洛阳城,打算在这里寻找明升的下落。不知为何,先升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一路搀扶着他,感觉到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手也冰凉如雪。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清早的洛阳城还没有行人来往,只有几个挑着粪桶的老农,慢悠悠地从城下走过。在安喜门的瓮城下,先升倒在了地上。我慌忙扶他起来倚靠在城墙下,猛然间抬头发现了一张告示,上面的画像似有几分眼熟,下面的公文上写着:匪首张明升,恶贯满盈,今日处决,以儆效尤,望各乡亲父老奔走相告。落款处还有一个大红章。
那一刻,如五雷轰顶,震得我再也直不起腰来,我瘫软在城墙根下。一道霞光从前方的牌坊间铺射在城墙下,左边的阁楼顶上有公鸡在打鸣,我感到心悸恐慌。再看看低着头的先升,身体上开始冒起黑色的烟雾,像是泄气的皮球越来越扁。随后慢慢干瘪得只剩下衣物,最后,连那黑色的烟雾也没有了。
“哎,刘老汉,昨天在黄公桥下枪毙大土匪张寡妇,你去看了吗?”刚从胡同里出来,打着哈欠的黄大嫂,对着刚喝完牛肉汤的刘老汉问道。
刘老汉啐了一地口水,对着端着尿盆的黄大嫂一脸不屑。
“娘们家的,有啥好看的,这年头,土匪多了去了。”
迎面走来了老王头,对着刘老汉努了努嘴。
“来一把?”
“走走走,来一把。”
两人就势拉来了街边的一块青石板,摆上了象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一缕青烟从口中蹿了出来。
作者简介:张元,1994年生,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当代》《西部》《芒种》《时代文学》等百余家文学期刊。出版个人作品多部,获第七届中国高校文学奖、首届中国青年诗人奖、首届牡丹文学奖以及《奔流》《北方作家》《时代文学》等公开期刊年度奖。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