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夏。
季若愚推开了网吧门,从酷暑中的烈日下,一头跌进昏暗的光线里,她微闭了眼,休息了一阵,才适应过来。小巧挺拔的鼻翼上,凝着几粒汗珠。汗湿的真丝衣贴在身上,被网吧里的冷空调一吹,有些微薄的凉意。
她睁大眼睛,像排查地雷一样,在网吧里的格子间巡睃,她在寻找整夜未归的丈夫李明睿。
她颈项间悬挂着的青白玉扣,莹莹地泛着青光。
那年平安夜,李明睿从省城的玉器行打工回来,裹一身飞雪,呵着气,将玉扣系在她的颈项。镂刻着精美图案的玉扣,玲珑剔透。她心生欢喜,仿佛系住了一生的幸福和期许。
199根红色蜡烛,排成一颗红心。同样用蜡烛点亮摆放的“I LOVE YOU”几个字在蜡光中摇曳着。他慢慢地靠近,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他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显得阳光而帅气,照亮了她心底柔柔的女儿情。他深婉的喃喃细语,如天籁般令人迷醉,他深情地拥她入怀,吻她光洁的前额,吻她轻颤的睫毛。有一股暖流自她心底涌出,她微闭了眼,感觉有祥云飘在头顶,明月清风中,仿佛万物隐匿,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
也是在那一夜,她把自己,完整地托付给了他。他喘着粗气,起伏着,跌宕着,波涛般汹涌着。她,幸福地晕眩着,被他如磁石般吸住,整个身子往上飞,飞,像是要飞上幸福的顶端。
是的,那一夜的绽放,多年以后,令她回想起来,仍有花开般的明媚与喜悦。
她低首抚摸了一下玉扣,幽暗的灯光下,玉扣愈发显得晶莹、温润。
一位少年边打游戏,边拍打着鼠标,他已连续在网吧奋战了十几个小时,正战得天昏地暗。他被对手杀了一枪,情绪激动,破口大骂。一位九零后女孩对着液晶屏抹着眼泪,QQ对话框里,一张叼着香烟的男人脸,似嗔似怨、似笑非笑的样子。后排的长椅上,一位30岁左右的男人蜷成一团,正酩酊大睡。
季若愚蓦然看到里排电脑桌上露出一头男人浓密的黑发,像李明睿。她不由自主地往里走,细高跟磕在桌腿上,差点仰面跌倒。
男人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与她对视几秒,又漠然低头,继续在电脑游戏里格杀。抖落的烟灰,差点落到她的长裙上。
见认错人了,季若愚叹了口气,紧了紧衣裙。稍稍抬了一下脚,在高跟鞋里活动了一下。在附近网吧找了一上午,觉得鞋子分外逼仄,脚趾头像被刀削过似的锐痛。“削足适履”这个词就浮上了脑海。原本疏淡的眉宇间,因了疼痛而凝成一个“川”字。她又全场仔细察看了一遍,才踉跄着,有些虚弱地晃出了网吧。
虽然刚接到北京某知名高校博士录取通知书,但她脸上,没有应有的喜悦与神韵,倒显得有些瘦弱而苍白。
白鸽煽动着翅膀,带着响亮的鸽哨,飞越城市上空。
李明睿究竟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这些问题纠结在她的脑海,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生生地牵拌着她。漫天的柳絮飞扬着,若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随之飞扬起来,不知要飘向何方。时间的狂流呼啸而过,她心里忽然隐痛。记忆覆盖着记忆,那些走过的心路,模糊而清晰,散乱在喧嚣的都市里。
二
她是在学院举行的联欢会上遇上他的。
那年,她刚大学毕业,分来师院外语系任教。她着蓝色细花的长棉布裙,显得青葱而挺拔。素裙的她,如水莲花一般开满他的眼帘。
当舞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响起的时候,他径直走到她面前,邀她共舞。他的眼神如此阳光,快活而富有朝气。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他轻轻地揽她入舞池。“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歌詞有着淡淡的忧伤,是她喜欢的。他有着很好的乐感,舞姿优雅,她随他漫舞、轻旋,如白云飘荡在蓝天,这种类似美好的感觉,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体验。
他上台演唱了一曲《沉默是金》:“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少年人,洒脱地做人,继续行,洒脱地做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份浑然忘我的表情中,显出一份执拗,让她微微有些心动。曲毕,他甩了一下黑亮的头发,这不经意的动作,如微波般轻漾过她的心湖。
素衣锦年的她,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草木逶迤的校园里,在教学楼的拐角处,在通往宿舍的长廊,在洒满细碎阳光的林荫道上,她都能有意无意地遇上他。他假装是不期而遇,朝她灿然微笑,轻轻问候,他的笑容爽朗,眼神笃定。
然后,他会静静地陪她走上一段时光。
一天,她无意中把钥匙忘在宿舍了,进不了门,急得不知所措。他说:不用急,有我呢。他从附近找来把椅子,脱掉深蓝的外套,三两下就从气窗爬了进去,替她把钥匙拿了出来。
她见他弄了一身的灰尘,伸手替他拍落,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触电般缩回来,两人都有些羞涩。
情人节那天早上,她一开门,就见他怀抱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等在门口。卡片上写着:“这不经意的邂逅,于我,是一颗种子,在心里长成了一棵相思的大树。今生,我,只愿为你泼墨生香,素锦年华中,只愿为你,写下满纸风情的诗篇。”他的深情表白,让她有些许吃惊、些许感动。
她接了花,玫瑰花瓣上的水滴,晶莹、剔透,她的心里,也闪着晶莹的光亮。
她父母家住在离学院很远的市区的家里,而他的父母都是她所在学院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周末,她回了父母家,他耐不住相思之苦,骑了整整一个小时自行车来见她。两人沿着河堤走了许久。金色的波光在水面上跳跃着,一阵风徐徐吹来,水波便一圈圈漾开去,像传递着一个秘密。
卖棉花糖的老人吆喝着,他买一串递与她,她作势狠狠咬下去,棉花糖碰到唇边,却软化了。两人笑得像孩童。
夜的帷幕慢慢落了下来,两人依旧在星光下漫步。
聊到太晚了,他还不舍离去。
待他回校时,已过午夜12点。一把铁锁锁住了校门,他进不了家门,只得骑自行车去了附近的火车站。他和衣躺在候车室,看着南来北往的旅人,心里却是安然而温馨的。
他给她写过不少诗,有一首写道:“我是一个雪人,也许会很快在阳光下融化的。”她喜欢他诗中淡淡的忧伤,唯美的情绪。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季若愚的母亲终于听到风声,自己的女儿正和学校一名临时工谈恋爱。她叫住了正要外出约会的季若愚:“你找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高考落榜生,以后怎么过日子?”季若愚心头一怔,她只知道李明睿在图书馆工作,并不知道他高考落榜,且只是一名临时工。
没有想太多,她说:“即使他是临时工,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呀”,母亲见她冥顽不化,声音因为焦急而变得锐利:“门不当户不对,他拿什么来保障你的幸福?”
季若愚静默着,任母亲怒不可竭地发泄着:“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女儿下嫁一个连文凭都没有的人。”母亲的话语,暴风骤雨般砸向她,她一时也懵了。
母亲发动亲朋好友搞车轮战术,与她谈心、为她介绍相亲对象,亲情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肆意瓦解着她的意志。
在亲情轮番轰炸中,她几乎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陷入一种极度的虚空中。
远在美国的姑妈打来越洋电话,给她介绍了一位旅美在读博士,人家看了照片后,对她很满意,并许诺帮她办理出国留学手续。
学外语的她,有些心动了,她想,尤其被亲人围攻追剿,倒不如逃离,越远越好。与李明睿的情感,再坚持下去,对大家都是伤害,也许只有分手才能还自己以安宁吧。
她骑自行车回学院找他摊牌。烈日如曝,晒得她汗如雨注。骑了整整一个小时自行车,她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见她来,喜出望外,他把她拉进屋,见她的头发被汗水湿透,衣衫也汗湿得能滴出水来,拿来毛巾给她擦汗,他顾不得换鞋,穿着拖鞋立刻飞奔下楼,在水果摊买了一大挂荔枝和一个大西瓜上楼。
他的父母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并借口外出,给他们留下独立的空间。
季若愚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无奈,也许只有分手才是唯一的解脱方法。”
他眸子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去,手按着太阳穴,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去。
楼上有人在练琴,飘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迟疑、缓慢,似乎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拼命蹦跶出来,像卡了壳的旧磁带。有时分明已停歇下来,刚要舒一口气,却突兀地又蹦出一两个音,把人吓了一大跳。树上憩着的蝉似乎也被琴声吵得不耐烦,叫声中带着鄙薄的意味:“咦,痴了,痴了。”
两人静默着,由着那粗糙的琴声撞击耳膜。心内却波涛汹涌。
阳光透过米黄的窗帘倾洒下来,细碎、温暖,空气中静得即便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回响。
李明睿突然开口道:“我们一起去南方打工,可好?”季若愚望了一眼李明睿,深深低下头去。她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流下来。要放弃这段情感,于她来说,也是那般的不舍。她心里翻腾着,却摇了摇头。母亲生她时,已是高龄,她不想让老人家过度操心。
李明睿见她摇头,更加狂燥起来,他站起身,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终是没有想到好法子,像完全乱了方寸。他突然一把抱住她,把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喃喃地说:“雪人终于化了呵,只求你别离开我。”季若愚心疼莫名。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她几次提出要回家,被他拥住不放。他生怕她这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吻她的脸,她的唇,他的淚水滴到她脸上,与她的泪水交融在一起。两人的脸都湿濡着。
他换各种姿势拥她入怀,但怎么抱也觉得抱不够,恨不能把她吸进自己的体内。
她动了恻隐之心,终于不忍离去。
午夜12点,校门准时关闭,他父母留她住下来。她自知回不去了,只得和衣躺在他的单人床上,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闻着被子里他的气息,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她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她开灯一看,见他蜷曲在客厅里的沙发边,浑身是血。一把滴血的水果刀赫然躺在他的身边。
血从他的动脉处汩汩地往外冒。那一刹那间,她惊呆了。他那么傻,竟然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着他的头,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脸色惨白,睁开眼,虚弱地看了看她,又闭上了眼。
他父母闻声过来,打120把他送往医院抢救。
她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她用棉签蘸了水,滋润他的唇。她呼唤他的名字,焦急地,一遍又一遍。
他醒来时,看到守在身边的她,张口道:“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像无助的孩童。
大滴的泪,在他的睫毛上轻颤着,把她的心颤得软软的,有一种柔至无骨的疼。“傻瓜,你不该这么做。”她怜悯地抚摸着他苍白的脸,抚摸着他唇边的须。
他仰脸望着她,泪光盈盈。“没有你,我如何能活下去?”他是如此脆弱,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小小孩。她一遍遍地自责:自己差点就成杀害他的刽子手了,而他,是如此深爱着自己,不惜以死为证。他竟然傻到能为自己放弃生命。深爱若此,还奢求什么呢?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
她日夜守侯在他的身边护理,看到他的脸色逐渐红润,看到他再度露出阳光般的笑脸。她暗暗在心底下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大的压力,多大的困难,都不再提与他提分手的事了。
回家后,她哭着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父母亲。说这个男孩是爱她的,她必须坚定和他走下去。父母见她心意若此,料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去了,不再劝她和他分手,但也并不因此看好他们之间的情感。
母亲的直觉,他在利用女儿的良善与同情。她不看好这一段情感,两人身份悬殊,激情过后,感情靠什么维系?然而她劝阻不住热恋中的女儿,只能任由她飞蛾扑火。
在校当图书馆临时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明睿为了证实自己,也为了有一个较好的将来,毅然决然地离开父母身边,去省城某玉器行打工。
他隔三差五地给她写信,散文诗般深情隽永的来信,雪片一样飞向她,最长的一封,竟是洋洋洒洒的四十页。他聊及在省城工作的种种艰辛,对她浓浓的思念。当华灯初上,别的情侣成双入对时,读他的来信,成了她最奢侈的享受。
为了向她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他苦苦地在玉器领域挣扎。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她,向她的家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求婚的礼物,就是一枚小小的青白玉扣。那年平安夜,雪落无声,大朵的雪花分外美丽而美丽。他说,相信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你一个更好的将来
季若愚心里感动,既便是日子过得如此奔波劳累,然而有他的爱,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为了能早日与他在省城团聚,她报考了省城高校的研究生。那些日子,她推掉一切应酬,苦行僧似的,素面朝天,吃简单的饭菜,节省所有的时间拼命复习。除了吃饭睡觉外,她几乎每天学习在十四小时以上。
这份全力以赴的执着,终于让她得天垂怜,以较高的分数被省城的师范大学录取。
两个苦恋的人儿终于在两年之后,于省城团聚了。租住的寓所逼窄,勉强只能放下一张床。她蹲在过道,用简易的炒锅做着他爱吃的小炒牛肉,等他回家。她想,只要两人能在一起,日子再苦再累,也是可以忍受的。
每逢周末,季若愚便跑去给他帮忙,为他的业务奔波忙碌。虽然苦,却觉苦中有乐。那个严寒的冬日,她为他,鲜花一样绽放。
李明睿从报上得知家乡所在城市的电台招考播音员,想回去报考。可是当他们从省城赶回来时,报名时间已经截止了。
季若愚心有不甘。她费尽心思,找了不少亲友帮忙,最后终于打听到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主管单位的头,她用省下来的生活补贴,买了份像样的礼物,苦苦央求他,他被她的诚挚所感动,破例让他补报了名。
有季若愚从外围打通关节,李明睿凭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居然顺利过关,当上了市电台的播音员。
李明睿终于结束了打工漂泊的日子,回到家乡,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季若愚仍留在省城读研究生,团聚不到半年的他们只得又一次分离。
不久,李明睿因工作出色,被领导赏识,借调到上级机关帮助工作。他加班加点写材料,每每要等大家都下班后,才离开办公室。他想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主動向领导提出,让季若愚替他的孩子补习英语。每周末,季若愚从省城赶回来,骑一辆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辅导领导的孩子学习。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有一回从省城赶回来时,汽车晚点,下了长途汽车后,她租了一辆摩托车赶路。司机载着她见缝插针,结果被迎面而来的一辆大汽车撞到,飞出去四、五米远。
她脑子轰的一声,泪水汹涌而下。好在命大,只是膝盖处的裤子摔破了,磕伤了膝盖。她一声不吭地换了衣服,一拐一拐地赶往领导家里补课,那孩子在她的辅导下进步很快,顺利考上了大学。
李明睿所在单位的几位副职闻讯,也纷纷请季若愚做家教。有的甚至要求她为其侄子侄女补课,她不敢厚此薄彼,只得一一应承,把自己的寒暑假全都倾情奉献出来。
虽然很忙很累,但为了李明睿能调进机关工作,有一个更好的前程,有什么不可以承受的呢?苦了、累了、委屈了,她只要轻轻抚摸一下胸前的青白玉扣,便觉得平和温暖。
不久,李明睿也如愿以偿调入上级机关工作。
季若愚硕士毕业后,回原校当老师,两人终于团聚了。
李明睿已俨然市委机关的小公务员,打着光鲜的领带,踌躇满志的样子。两人仍在他父母家吃饭,闲时看书、看电影,小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的。
一年后,季若愚准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李明睿的父母也非常支持她的决定,甚至腾出朝南的房间,邀她到自己家同住。
李明睿却不情愿了。两人之间的学历越来越悬殊,也是他内心藏着的一份隐痛。他劝道:“别考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你已是硕士了,再读,我们俩的距离会越来越大。”
她不以为然:“既便是读了博士后,我仍然是你的老婆呀。再坚持一阵,等我考上博士以后,我们就可以去更大的城市工作,等将来有了孩子,对孩子的成长也有好处啊。”
李明睿黑沉着脸,表面上不再说什么,任由她搬到自己父母家备考,却独自一人留在家居住。只在周末才回父母的家里与她团聚。
季若愚是个专注的人,一旦打定主意,就开始朝着目标不断努力。为着考博,她孤注一掷。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用来复习,她满脑子都是法语单词和语法修辞,还有那些长篇累牍的法文,根本无暇顾及李明睿的生活。读书的过程是快乐的,但她因此失去了许多常人的乐趣。
李明睿周末晚上偶尔外出应酬,起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会颇踌蹰地向她请假,季若愚一点也不疑心,只是爽快地放他出去,她想,没了他在家里转来转去,自己可以更专心学习。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如释重负,像一颗紧绷的弹簧终于松懈下来。
李明睿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她料想的那样,为她高兴,他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下,眼神疲惫而散乱。
三
从书本中回归现实,当季若愚准备来好好陪陪李明睿,尽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时,她才发现,李明睿已很少回家。既便是偶尔回来,也总是闷声不响,蜇进书房玩电脑游戏,或是匆匆换了衣服外出。
一天,季若愚忍不住一把拦住正要外出的他,追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的。”
八年的婚姻,大他两岁的她,像姐姐似的,给予过他事业上太多的帮助。
他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追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他避开她询问的眼神,矢口否认:“哪有啊,不过是因为压力大,偶尔去网吧打打电子游戏放松一下而已。”
他把手里的香烟摁灭,丢在烟灰缸里,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她慌急慌忙地奔到阳台,推开窗户,看到他的身影在小区里穿行而过,阳光在他的衣服上跳跃着。
屋里愈发显得大而冷寂。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的阴影越来越大,她叹气着,静坐在那里,像一张画。屋里的空气,也冷冷的,像结了冰,压迫着她,令她窒息。
她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响起“嘟嘟嘟”的忙音。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地,如同蚂蚁在啃。
她何尝不知道,他在刻意回避她。她心里异常苦闷与不安,却无处诉说。与父母兄妹更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段婚姻是自己选择的。
心情低潮。失眠,多虑。打开电视,见有青春亮丽之女抚琴,拉弦,奏古曲,高山流水,清雅之极的曲子,让她们奏摇滚乐似的拨弄开来。她不由苦笑。日子,是这么一天天地煎熬着。有过希望,所以才会惧怕失望,有过深情,所以才会内心疼痛。
她拿出了考博的精神,去附近的网吧契而不舍地找他,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曾经以为是铁打的金玉良缘,而今不过不堪一击的木石前盟,”她心里打了冷颤,一股寒气从心底渐渐逼上手心,十指浸骨的寒。记忆仿若大朵的雪花,晶莹、洁白,微凉无比,又冷艳无比。似乎触手可及,却又经不起时光的打捞,害怕想念的温度,会让它消失不见。然而,他越是冷漠,她却越是牵绊与惦念。
他们曾爱得那么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冲破一切阻力,才成就这段婚姻,怎可轻易言败,让别人看笑话?
她相信宿命论,找来一大堆命相书,排两人的生辰八字,依相书上所写,他们是能白头偕老的婚姻。
她提笔给他写信:“这些年来,也许我太自私了,自私到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考研考博,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不管时间改变了什么,我想,我都是有责任的,我会试着包容你,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仍会一如既往地爱你!”
……
为了能重新唤起他的热情,她斗士一般努力着。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足够的精力和诚心,一定会有所收获的。长期与书本打交道,她得出这样一种经验,只要肯于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她试图把这种经验也用到与人的交流中。
他无意中說过,他不喜欢穿着太严谨的女人,她便试着改变自己的衣着品味。她频繁出入服装市场,尽量让自己的衣着风格紧跟潮流,依他的眼光来打扮自己。在一家时尚服装店,她大着胆子,走进试衣间,脱下了白衬衣,换上一件粉色的真丝吊带衣,穿衣镜前,她羞涩地看着自己裸露的双肩,很不自然。她已年过三十,锁骨稍嫌瘦弱,而为人师的她,内心也不认同这种打扮,明显也不合符自己的审美标准。但她甘愿为他而改变。
买了衣服之后,她经过化妆品柜台,年轻的导购员热心地推荐化妆品,并指导她怎样保养皮肤、化妆。她说,每天淘米用的水洗脸能让皮肤白晰,季若愚深信不疑。她买下了一整套化妆品,她甚至在她的劝说下,买回了一瓶贝壳珠光的指甲油。
在男士服装店,一向生活节俭的她,出手不凡,一口气给他挑了两套品牌服装。
她迫不及待地拿回去给他试穿。穿衣镜前,他笑了笑,轻轻地夸一句:“品位倒不错么。”她心里便像考试取得了好成绩一样兴奋。
刚上市的樱桃娇嫩欲滴,但价格不菲。他爱吃,她毫不犹豫地买回一盒,盛在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宝石般隐隐地闪亮着,她希望能唤回他的心,他的热情。
客厅的青瓷花瓶里,也适时插上了勿忘我和百合花。金鱼缸内,几尾金鱼自由自在地吐着泡泡。家里显出一种久违的浪漫温馨的景象。
她特意去书店仔细挑来几本菜谱,照着菜谱,一心一意地给他做各种口味的饭菜,孩子似的宠着他。
她主动热情地参与他的应酬活动,尽可能地融入他的社交圈。并有意识地阅读一些幽默的故事书,在聚会时适时讲一两个笑话,无非是想向他的朋友证明,女博士并非大家想像的那样呆板无趣。
她跟他去嗨吧嗨歌,玻璃墙壁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泛着青的、蓝的、红的、紫的光,图形变幻莫测。
劲爆的音乐,声嘶力竭的歌声,如电钻般钻击着她的耳膜。她强笑着,看着他劲舞,听他放开喉咙歌唱。唱完歌后,一群人又兴致勃勃地来到一家新开的桑拿中心。大堂装饰得富丽堂煌,四周挂着仿制的名画。她不习惯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只是捡偏静的一隅坐下来等他。
四周的人裸身露体地来来往往,唯有她,衣服整齐地独坐,反而觉得不自在,她只得扭扭捏捏地解了衣服。匆匆泡过澡后,人问她要不要搓澡,她不明就里,在搓澡工的劝说下,全裸躺在一张窄床上,眼看着搓澡女带着手套,一下一下强有力地刀一样划过她的皮肤,她有些疼痛,似乎有许许多多无形的脏物被褪洗了下来。浑身赤裸的她,有“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觉。一干人终于洗完澡,穿着浴衣上楼吃自助餐。
她只给自己挑了几片西瓜、几只小西红柿,给他装了他爱的牛肉卤粉,他仍然是那样青春和帅气,她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还是那么喜欢他。
她想着吃完饭能和他一起回家,他却又和大家兴致盎然地打起了麻将。她坐在他身后,看他玩牌,烟味呛人。她心里暗暗叫苦,她碍于他的情面,咬着牙,坚持着,毫无怨言地陪他在桑拿室过了一夜。而她的内心,只想和他坐在茶馆里,悠然地泡上一壶茶,听一曲古典民乐。
她几乎是费尽心思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一心想讨他的欢喜,挽回他渐行渐远的心。
整夜未眠的她,第二天腰酸背疼。
他仍然对她冷冷的,两人咫尺相处时,也觉得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很快发现,这种要一门心思去讨好别人的事情,远比与书本打交道要复杂得多。而读书只要自己付出足够的努力,便会有所收获。
四
他高额的电话费让她起了疑心,她找了个借口,要了他的身份证,去邮局打出电话清单。
对着长达几十页的电话单,她逐一查看,发现他与一个手机号通话频密,有时一天多达十几个电话,数十条手机短信。
有一个通话时间为2小时39分。她被那串单调的数字啮得生疼。他果然有人了,她真想立即找他当面问个明白,但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惊动他。
好奇心使她去查这个号码的主人。
她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都不行,她求着柜台的人帮忙,也无人肯帮她,说是上面的规定,不能泄漏客户的信息。
她只得拿着话费单,黄昏的落日下,她心思恍惚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家的方向走。
在沙发上怔了半响,她忽然灵光一闪,上网去百度了下,看到有人说,只要给电话号码交费就可以拿到话费单,她马上去折返营业厅,给这个号码交了费,果然拿到了话费单,原来机主叫吕燕。
吕燕,是怎样一个女子?她心里既忧且愤。
她拨通了吕燕的电话。
“喂,找哪位?”电话那端,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孩,声音热情、极富张力。
季若愚反倒像做了亏心事,她结结巴巴地问:“请问你认识李明睿吗?”
“睿哥呀,怎么会不认识?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她语调中对他的熟知与亲昵让季若愚的心一紧,她手一抖,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她魂不守舍地做晚餐,剁排骨时,一只青花瓷碗颤下来,差点砸到她的脚,裂成了几瓣。削土豆时,又把食指的指肚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她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又做了醋溜土豆丝、红烧鲫鱼、肉炒蛋汤。这几样摆上桌后,天色已经大暗了。
她添好米饭,又开了红酒,但李明睿没回家。她给自己夹了点排骨和土豆,闷坐在那里,慢慢地拔弄着。
饭是一粒一粒数下去的。排骨依然被她拨拉着回到了菜碗里。
李明睿又整夜未归。
她怅然若失,忧伤如焚烧着的香,在心头缠缠绕绕的,无声又无息。仿佛千万条线在心中悬着,却无针可穿,无处可诉。
她检点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爱情与事业之间,究竟谁轻谁重?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呢?难道这顶博士帽非得付出婚姻破碎的代價吗?该放弃还是坚守?
她知道,这些年来,他也活得并不轻松,他有自已的失意和烦恼,然而自己一门心思地扑进西方语言中,并不太给他倾诉的机会,不太注意他的感受。他是一个感性的人,希望有人爱他、呵护他,疼他。她宁愿相信,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排谴心中的寂寞,与吕燕的交往,是一时冲动,耐不住寂寞而已。
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们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八年的感情,难道还敌不住一时的迷情吗?”
季若愚开始不断地祈祷,祈祷他能早一天回心转意。
她想约见那个叫吕燕的女子。她整夜未眠,认真在笔记本上拟写了谈话提纲,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吕燕说,从她和他怎样认识,到她家里人反对,到她如何支持他的工作。她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吕燕若是知道这些,也许会自行消失的。
晨曦微露时,她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吕燕,她是李明睿的爱人,想约她出来见个面,吕燕爽快地答应了。
她择了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窗外,广场上绿茵如盖,一只小狗笨拙而甜密地打着滚儿。云雀的歌声自天外来,清脆、婉转。她心里却像敲着一面鼓,焦虑而不安。
吕燕如约而来,她穿着露脐的白衬衫,红底碎花裙。年轻、时尚,像只花蝴蝶似的,落坐她的对面。
季若愚先是冷冷地打量着这个足足比她小十几岁的女人,心想,自己是李明睿法律上的妻子,单凭这一点,就足可以理直气壮地挫败她。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她虽然表面冷静,但心里却如此不安。她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她结结巴巴地依着谈话提纲,打开了话匣子。
吕燕心不在焉,白晰纤细的手一直抚弄着胸前的玉扣,那玉扣做工精致,色泽和润,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玉。
她见季若愚盯着玉扣,便说:“这是睿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季若愚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她说起自己与李明睿当年的苦苦相恋,那段不为家人所看好和祝福的情感,说起他曾为她割腕,以及这些年所做的种种努力。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吕燕迎着她的目光,竟似无半点羞愧感。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甚至,还明显地带有几分挑衅。
她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淡淡地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对你们之间的陈年旧事不感兴趣。”
季若愚的脸突地红起来,像被人平空抽了一把掌,她张着嘴,怔在那里。吕燕完全不按逻辑和规矩出牌,出乎她的意料,自己近乎通宵的谈话准备是如此多余和可笑。
吕燕开始反守为攻,咄咄逼人。
她说与李明睿早在季若愚搬进公婆家备考之后两个月就认识了。那时,她正读大专的最后一年,李明睿和领导去学校视察,她是校方挑选出来的礼仪小姐。两人就这样相识了。之后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蹦的,上网。一心攻读博士学位的季若愚,对这一切竟毫无知觉。
吕燕肆无忌惮地说:“睿哥帮我找到了旅行社的工作,我与他真心相爱,他不愿意离开我,而我也没有离开他的打算。”
她的意思很明显,该退出来的是季若愚,而不是她。
正说着,吕燕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按下接听键,声音立刻变得娇柔起来,像被徒然捏细似的打着颤。她用食指绕着额前的一缕头发,娇滴滴地晃动着身子,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似和季若愚说话时的冷酷神态。
季若愚隐隐猜到对方正是是李明睿。
吕燕瞧了她一眼,毫不避讳地对着话筒口吐莲花:“我在明珠咖啡厅,你马上过来吧!”
果然,不到十分钟,李明睿就巴巴地赶来了,他穿着季若愚新近给他买的淡蓝T恤,浅灰的牛仔裤,脚蹬一双奶白色的休闲鞋,单眼皮的眼睛里满含着笑意。
吕燕跑上前去,将一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娇。
季若愚的脸色发暗,心痛得如同被人撕扯着。曾几何时,她也被他这明朗的笑容吸引着。只是她从未想到过,曾经生死之交的爱情,会变得这样脆弱。他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践踏他们的感情。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一抖,咖啡杯被碰翻了。深竭色的咖啡,迅速在桌面上呈射线状四散里射去。他这才看见颓然而坐的季若愚,他咧开的嘴来不及合拢,笑容就那样凝固在脸上了,他讪讪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大滴的汗从他额头上渗出来。
季若愚看着他,眼里满是伤痛,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桌上的咖啡滴滴嗒嗒地往下滴。她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去擦。
他愣了半晌,突兀地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如同在她耳边炸响一个晴天霹雳,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站起身来,几乎是夺路而逃。
回到家,她两腿发软,跌坐在木地板上。墙上,画中的她正微笑着。那是她还在省城读研究生时,他连夜坐了火车,凌晨时赶到她的宿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给她准备这份礼物,他请一个画家朋友足足花了三天,又熬过一个通宵之后才完成。那时,她是多么感动。
而此刻,这画中的笑容冷冷地,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了。
她欲哭无泪,八年的感情,一旦要改变,是那样令她心疼。她头脑空白,整个人虚脱般地倒在地板上,晕晕地瞌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却欢快地响起来。她虚弱地伸手去捞话筒,是母亲打来的:“若愚,你父亲快过生日了,到时别忘了回家吃饭。”
她答道:“我会的。”
母亲觉察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问道:“你还好吗?没事吧?”
她说:“挺好的,没什么,中午吃得太辣,呛着了。”
脆弱的心房如何经得起猝不及防的亲情叩问?她的眼泪汹涌而下。她能说什么?说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这让她何以启齿?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想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夜深了,李明睿还没回来。
她心痛得一阵阵痉挛。
她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去洗澡。水笼头开后,水哗哗地流着,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换洗衣服,她又折回卧室去,拿了一条吊带睡裙,这是前不久才买的,从前她只穿棉质的长衣长裤。
她取下眼镜,頸项上的玉扣忽然掉了下来,她慌张地往半空里抓了一把,只徒劳地抓到半截断绳。
玉扣落到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玉石的清脆悠扬。
她弯下腰来,捡起一枚碎片,仔细辩认,原来曾经那么珍爱的玉扣,不过是块精致的玻璃。
曹志辉,笔名曹蕙,中国作协会员,文创一级,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毕业。供职于湖南省文联,系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出版长篇小说《女歌》,中短篇小说集《清欢》以及《让心灵去旅行》《不要轻言放弃》《生命的邀约》等五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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