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写作者不能染上这个时代匆忙、廉价、伤感、浅薄的顽症

2019-09-10 07:22张炜
新晨 2019年4期
关键词:虚构文字时代

张炜

新时期文学不知不觉经过了40年,这40多年来,大家看到的新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世上的所有事物,有的变化很快,有的则很难改变,这都是自然而然的。科技和经济积累得很快,人文与道德的提高总是很难的。我们冷静下来会发现,发展变化很快的部分,大都是相对容易的部分。如果我们来谈艺术,就会觉得它是很难进步的;而文学作为语言艺术,它的发展就更难更慢,一些最基本的标准、一些坚持和守护,不可能轻易改变。在今天,作家会关注更有难度的写作,会从事、实践和尝试新的内容和新的表达。其中最难的,可能是表现人性与环境这二者之间的对应关系,是这个过程中反复演变的道德及思想面貌。文学用以推动人文素质的提高、人的健全,这是最难以改变的部分,也是最有意义的。

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各种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像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互联网的发展等,国外流行什么,这边很快就能跟上。然而易变的东西往往也不能持久,语言艺术的探索像思想和道德一样,在人类社会中属于一个最缓慢、最复杂的增长过程,所以最不容易发生变化。作家会关注、尝试和实践更有难度、更深邃的内容,坚守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探究人性奥秘,思索人的价值,叩问生命的来路与去路。

也可以讲,文学和艺术甚至是难以进步的。中国当代小说在语言和思想的探索、人性经验的拓展、作品的丰富性等诸多方面,很难说超越了《红楼梦》等古书。所以有时候最难以进步的部分,恰恰是应该咬住不放的,仅仅热衷于求新逐新无济于事。对于新思潮新技术的关注是必然的,但却不能因此而忽略一些基本的持守。

新书并不是要全面适应和跟从网络时代的表达习惯,而是要以更为顽强的实践,去确立更高更严苛的语言艺术标准。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不可能置身事外。今后需要努力去做的,其实是怎样面对席卷而来的文字沙尘暴,开拓出一片片语言和文字的绿洲。要越发苛刻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文字,一句咬住一句地写下去,是前进而不是溃退,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抵达,丝毫不能松懈,不能染上这个时代匆忙、廉价、伤感、浅薄的顽症。认真劳动是一种深刻而珍贵的品质。

一笔一画的书写包含了安静与庄重。在当下的网络时代,尤其需要坚持文字的严谨,在这个方面苛刻一些,与浮躁的时代、与下笔千言不求甚解的风气划清界限。有人说快与慢、粗与细常常是风格的不同,是的,这个不同会带来其他不同。钢笔书写已经比刻在陶片、龟甲、兽骨、竹简上的文字方便和快捷许多了,再去追求进一步的快,会让人担心走向语言和文字的反面。作为作家,在网络时代比速度、比机灵,可能得不偿失。

当然,不能用一种方式否定其他,应该多元和包容,但即便这样,也不意味着要把文学全部归于娱乐消遣。它尤其不是青春时尚和撩拨眼球的,写作不是做这个的。歌德二十几岁就发表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凭借的是青春、激情、纯洁,是对于外部世界不可言喻的探奇心,当然还需要才华。有人六十岁之后才开始主要的创作活动,最后也很成功。文学写作有自身的规律和特点,它强调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需要扩充、延续、伸展人的生存经验,需要进入人性、历史和时代的深处。

让生命处于一种激活状态,这非常重要。任何时代都有一些作家躲在角落里写出杰作,但还是不一样。人性需要与外在环境发生一种对应关系,让心灵不断地孕育和演化,这是不可替代的。整个社会的急遽变动,将带动和激发个体生命的强大创造力。各种融合与对接,有可能产生新的机缘。

人类社会有各种劳动,它们在本质、特征和规模诸方面的差异很大。我们考虑问题不能将不同的劳动自觉不自觉地混为一谈。比如科技进步与艺术进步是不同的,科技进步可以观察和度量,不要说上百年,就是几十年甚至两三年,变化就非常明显。所以不能套用科技思维的模式对待文学艺术,因为后者不能被简单地以新代旧,而且有时还恰恰相反:新不如旧。比如有人喜欢读经典,因为无法从当代写作中获得满足。有的到旧书网上淘书,寻找那些已经逝去、不再重印的旧作,也是这个道理。前苏联阿拉米列夫的《猎人的故事》、英国莫德的《托尔斯泰传》、美国杰弗里·迈耶斯的《海明威传》,以及达尔文的《在贝格尔舰上的旅行日记》等等,都不为商业时代所青睐,但它们好极了。

人类的思想和艺术需要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一点淘洗、累积和建立,虽然科学技术也需要淘汰和建立,但基本上是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攀登,比如今天的天体物理学离不开牛顿等人一样。这大致还不是一个大幅度地推翻、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思想和文学艺术就不是如此,思想可以进步,尽管不像技术那样显著,却会在不停的争论、否定、检验中一点点发展。文学包含思想,但不完全等同于思想。纵观中国历史会发现,思想与文学艺术的发生发展有时并不平衡,也不一致,由此可见科技和文学艺术之间的差别就更大了。文学艺术的生长更为复杂,它要往前挪動一毫米都是非常艰难的,如果一个时代把技术思维运用到艺术上,将会出现许多荒谬的判断。同样,把一些演艺、娱乐的思维移植到语言艺术上,也会产生很多误解。

有时候即便是相近的学科间、事物间,区别也会很大,所以需要保持理性与分析,不能混淆。现在混淆的状况比较严重。在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的视野很容易被技术主义的东西取代和覆盖,用它们的观念去看社会和思想,尤其是用来欣赏语言艺术,会出现诸多问题。尊新、求新、逐新,以新代知,以新代理,也会误入歧途。

人到了一定年龄,或许就不太像以前那样喜欢虚构的文字了,而更愿读写实的文字,像《戴高乐自传》和《托尔斯泰传》等。雨果没有自传,但是雨果夫人阿黛尔和法国作家莫洛亚写过他的传记。有人读莫洛亚的《雨果传》,最后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之后,再到哪里去寻找类似的伟大生命?可见传主本身的生命质地和传奇色彩,也决定着传记作品的吸引力。虚构类文字要想吸引人,单凭各种讲故事的技术、刁钻的语言等,似乎远不足以吸引那些上年纪的人,制造再多的噱头都是无济于事的。虚构文字必须是极具个人化的,必须绝妙、独到和不可取代,创造这些文字的生命品格必须强烈地吸引人,足够令人好奇和信任。当我们真的发现这样一部美妙的虚构作品时,就不得不承认:它比纪实文字更精彩也更有趣,更加绵绵不绝、回味无穷。

什么是虚构?有人认为虚构就是编一个故事或杜撰几个人物。实际上虚构从故事开始已经晚了。如果说它是从语言开始的,大概许多人都不能理解。语言怎么虚构?教科书上都在强调向群众和生活学习语言,然而文学语言不能与生活语言混同起来。其实模仿而来的生活语言,不太可能是好的文学语言,甚至不会是真正的文学语言。语言的虚构是指介于生活语言和书面语之间的一种个人言说方式,是作者在两者之间试图寻找一种奇异的平衡时,一次成功的突围。这将进入鲜活而奇异的独有语境。这种语言不是用来听,而是用来看,因为诉诸听觉与诉诸视觉大为不同。小说语言的虚构性更高,不仅要贴紧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等各个方面,要像生活中的语言,还要打上深刻的个人印记。它只适用于这一次的语境。

文学作品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这个过程非常神奇,近于秘境。对秘境的访问,就是写作的尝试。不仅是虚构作品,即便是纪实作品的写作也是如此。人类历史上产生了多少充满魅力、令人好奇的人物,这些特殊生命本身就吸引人,特别想窥见、想知道、想伴同他们的一生去探究。问题是这一切需要通过文字,这就要求写作者具有高超的能力,这才会无限地接近、还原和再现传主,这就需要一种虚构力:它借助于个人经验,舍此便不能进入对方的心灵。

由于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改变,使我们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物质问题:人际关系、表达方式、生存境遇等。这一切是任何时代的文学艺术都不可回避的内容,关键是怎样做出自己的表达,心中有没有一个更大的精神坐标?有没有能力思考貌似切近的生活背后,隐藏不同的命题?个体生命与之发生的联系,究竟处于哪一个层面?如果仅仅是纠缠于物质、现实、技术,任由它们的拥堵,满足于这样的呈现和展示,深陷其中,表达就会相当粗疏和油腻。最后就是和物质主义、技术主义和娱乐主义搅在一起,无法打开自己的精神地平线。

这种物质叙事在世俗需求上很容易被接受,爱与恨,励志和复仇,琐碎而绵长的情欲,财富的获得与失去,成功者和失败者,种种故事编得曲折离奇。我们感觉不到生活中人的尊严,这个生命中最敏感的部分,精神的部分,是怎样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是怎样放置于随时被碾压和忽略的悲惨境地。肉身固然沉重,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还有更重要的部分。仅仅盯住所谓“第一性”的物质,就会理所当然地极度依赖,并承认现世主义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满足于非人的生活,并对这种生活给予自觉不自觉的赞赏,是可怕而可悲的,是一种自戕行为。故事很悲惨或很圆满,但就是感觉不到叙事的张力,无法触探生命中的疼痛部分。在网络娱乐的时代,精神叙事的能力几乎完全丧失了。没有人叩问生命何去何从,只有眼花缭乱的炫示。质朴顽强的探寻者不见了,他们成为这个时期的稀有之物。

现代技术发达,信息畅通,孩子们从小见多识广,尤其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可以打开更多了解世界的窗口。这使人既高兴又担心。物质生活最集中的表达与呈现,使他们获取这些知识的途径更为便捷,然而这一切又会毁掉他们。他们将被簇拥和淹没,没法呼吸。他们从一开始就远离大山与大河,无视林子、海洋和星空,终将失去大地之子的美好情怀,也不再有追问和思考永恒的能力。

一位哲学家曾经劝诫他的学生回小镇生活,不要跻身大城市,認为大城市里氧气稀薄。所谓的“稀薄”大概还不是指眼前的呼吸问题,而是在说脱离了生命大背景即大自然的生存是多么危险,这里缺少原创的能力与激情,缺少思考大事的静寂。在拥挤喧哗的城市,人们获取的大都是二手知识,触碰的都是时代流行之物,什么时尚、网红、刷屏、穿越、炒汇、理财、新科技新理念之类,这一切正不停地灌输,没有留下缝隙。那些一直伴随着生命的质朴本真、原始鲜活的东西,从此将变为他乡的陌生,永远不在现世和眼前。这样的人生多么局促狭隘,尽管也自得其乐。

某年一个东方人去伦敦,与几个朋友一起走过白金汉宫,那年正好是戴安娜发生车祸,人们正一齐说着这个热度极高的事件。因为人声嘈杂,那人没有听清,连连发问,同行马上惊住了,说他真是一个“世外高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不,他听清了,接着也就知道了。因为他仍然生活在大城市,那里同样“氧气稀薄”,热闹当然是跟上的,怎么会有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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