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琳
尽管现代医学已经相当发达,但这仍旧是一个谈“艾”色变的时代,拍摄一部以治疗艾滋病为题材的电影,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力量,《黄玫瑰》显得弥足珍贵。其实,《黄玫瑰》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英模片,属于主旋律电影。对于这一类影片观众大多已形成刻板印象:主人公的奉献精神、罗列的好人好事、煽情的故事桥段,最多加上一个死后追认的盖棺定论,等等。这些在《黄玫瑰》中都包括,却被表现得更加贴切扎实。原因就在于——创作者在以一个真实人物为原型进行创作时,是掏心掏肺地讲故事。有了真诚,所有附着在故事基础上的主题乃至情绪,才令人感动、令人充满敬意。
一
《黄玫瑰》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部人物传纪片,更是一部英模片。作为一种特有类型,英模片时常被诟病:苦情式的公仆、政府主导的电影运作、堪忧的市场回报,等等。相较之下,《黄玫瑰》显出可贵的别样品质。同樣是现实题材,《黄玫瑰》关注了艾滋病患这样一个真实而又边缘的群落,套用文化研究的学理概念,这是一个亚文化群体。影片中的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是一个社会化的人生命题。正如邹笑春所说,“我们科在这所医院的角落,但是我们科没有小事,每一件事都人命关天。”生命事大,现实是沉重的。病人小龙因为艾滋病破了产,女儿去小诊所就医送了命,自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刘警官的母亲刘桂兰害怕连累儿子不能恋爱成家而自杀;电台主持人弘阳被单位同事隔离排斥;小女孩儿点点的母亲,弥留之际向邹笑春托孤……艾滋病科每一天上演的都是人生与命运的悲剧。
仅就题材而言,《黄玫瑰》指涉禁忌,关联伦理,医生与病患之间的关系处处显出良心与主义的嫁接,这也是影片在现实主义层面的重大突破。影片关注的艾滋病人是极为特殊的人群,病人的传染源以及他们的现实命运,时时关涉着道德伦理。而伦理问题不仅是西方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化中更是稳居中心。影片开头,医生李明欣对病人小龙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在小龙看来,这就是一种歧视。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把疾病与个人品格,而非肉身的不健康状态联系在一起,在人类历史上由来已久。她还特别呼吁“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在所有疾病中,艾滋病最能凸显社会偏见和道德评价。片中,邹笑春说,病人在医院里治疗得好好的,出了院别人几句话,就自杀不活了——这是很多艾滋病人的共同命运。邹笑春或许不会像桑塔格一样,将对艾滋病人的治疗与保护上升为形而上的思考,但她的立场同样是要坚定地告诉人们,对某类疾病进行隐喻式的道德评价,是对病人的不公。
因为题材的特殊,《黄玫瑰》自带话题性。2018年《我不是药神》是成功的先例,白血病、买药难、治病贵,电影因为关系到小群体生存的大问题而引发了全社会的讨论。在这个层面,《黄玫瑰》与之异曲同工。或许,引发人们反省、思索的话题性,才是现实主义最内在最本质的要素。
二
再宏大的意义最终也要落在具体而微的人物身上。观看《黄玫瑰》令人落泪,打动人的是邹笑春这个人物形象。以往我们论及现实主义题材创作时,更着力于讨论作品如何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其实唯有创作者找到典型人物身上独属于他(她)的东西,才令这个人更具活力、更动人心魄。在这个意义上,邹笑春立得住。
片中的邹笑春有人物原型,她是抚顺市传染病医院艾滋病治疗与关爱中心主任,是共产党员,被誉为“最美医生”,但电影里不见了这些标签和符号,她只是一个热爱自己职业、热爱病人的好医生。在丈夫、儿子、姐姐、闺蜜和病人的眼中,映射出不一样的邹笑春,而这又是同一个邹笑春。丈夫杨峰说:“她为病人做了那么多,老天爷你睁睁眼吧”;儿子说:“你的心里只有病人,是不是我得了艾滋病,你才能多陪陪我”;姐姐回忆:“你当初到艾滋病科时,一个护士也不愿意去你那里工作,你就是一个光杆司令”……邹笑春自己更是不愿因为身患绝症就脱掉白大褂,过上病人的日子。对职业的爱、对病人的责任,就是邹笑春的人生使命,她说:“这个世界的痛苦太多了,自己多做一点儿是一点儿,让那些痛苦减少点儿。”做一个像“黄玫瑰”那样的大侠,除暴安良,是邹笑春儿时的梦想,长大后,她付之于救死扶伤。
影片中的邹笑春更是一个内心充满爱的女性,她的爱不抽象,不高调,真挚、绵长。对于病人,她是可靠的“邹姐”;对于闺蜜,她是贴心的挚友;对于丈夫,她始终保有初恋的深情,更加之“老夫老妻”的善解人意;对儿子,她自称“失败”,其实她从来都是儿子的骄傲……生活永远是五味杂陈,而邹笑春却始终对它爱得深沉。得知自己罹患绝症,几近晚期,邹笑春也会脆弱流泪,在父亲墓前深情祈求:“爸爸帮帮我,我想当医生,我想活下去”,没有堂而皇之的口号,有的是对生命的留恋,对这个世界的不舍。这些都使这个人物在典型性之外,多了一份情感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辉。罗伯特·麦基说:“人物真相只有当一个人在压力之下作出选择时才能得到揭示——压力越大,揭示越深,该选择便越真实地表达了人物的本性。”[1]片中,邹笑春在面临大小事件时的选择,无不反映了一个最美医生的美好心灵。尤其在关键时刻,比如临终前对生命的安排,她的选择更显出耀眼的“人物弧光”。
影片中其他人物也都可圈可点。笑春的闺蜜琳琳,表演自然大气,笑春说她“够姐们儿”。恰是她丰沛动情的表现,使影片充满令人心碎的魅力。丈夫杨峰是硬汉,更有柔情,转业军人的泪水最为动情。影院里的无声落泪和荒野中的祈求呐喊,表达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满腔深情。儿子涵涵,院里的医生、病人,都在银幕上奉献了精彩的表演,他们在沉重的题材里呈现出人物的亮色。
三
因为题材,更因为人物,这样一部叙事平实节制的主旋律电影充满了深沉的人生况味。《黄玫瑰》不煽情,却负载了沉重的悲剧意味,它平实地讲故事,却指向了对人生的追问,充满形而上的思考。
围绕片中的每一个角色,悲剧的氛围挥之不去。医院中每个艾滋病患者背后都有一个无法言说的故事,无助而绝望。母亲刘桂兰为了警官儿子的幸福而自杀;小龙说:“我怎么还不死”;冉红走到大厦顶楼只想纵身一跳了结生命;被迫离开省城的母子无法再在家乡寄身;母子皆染病毒的丹丹为刚刚出生的孩子声嘶力竭……医院的艾滋病科是一个封闭浓缩的特殊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在悲剧人生中挣扎,与命运对抗却常常以失败告终。邹笑春奋战在艾滋病治疗战线十几年,治病救人是她的“事业”,更是她的信仰。而对于病人来说,邹姐,更是他们的精神港湾和心灵寄托。在她这里,他们感到安全、温暖。但她却英年早逝,谁说这不是更沉痛的悲剧?笑春说“这个世上痛苦太多了”,痛苦最终也降临到她和家人身上。她对工作爱得纯粹,她有自己的“理想国”,在笑春的理想设计中,世界可以更好些。影片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但银幕外的我们可以想见,失去笑春的丈夫和儿子,将会怎样的伤痛!还有那些病人,没了笑春的未来,是否仍旧可期?
《黄玫瑰》不是一部讨论死亡的哲思电影,但影片中却利用人物的只言片语,对时间和生死表达了形而上的思考。电影首先是关于生命倒计时的叙事,还在叙事的起点,我们就在“上帝全知视角”的信息传递中,得知邹笑春时日无多,在她的笔记本上写着临终前的种种遗愿,其中最令人动情的是她写给儿子的生日祝福信,“16岁了,你要快乐;17岁生日,儿子你该学会自立;18岁你成人了,要为自己负责;上大学了,恋爱或是失恋,越长大越要学会享受生活,学会跟自己和解”……一封封是对儿子的期许和祝福,更有对生命成长的深情感喟。这个洞察病人命运并无时无刻不在施予同情的最美医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对人间、对亲人最美也最无奈的祝福。
影片的哲学意味更深切地体现在主人公邹笑春的人生选择上。那些哲学大家,或许也包括我们,都会不时地追問自己,在我们的现实性中,我们是什么?邹笑春在更显纯粹的人生追求中,实现和完成了自己。表现了大时代中,一个理想主义者如何面对当代最沉重的、最迫切的肉身疾病及背后的精神疾病。笑春恰如她的名字,用春天般的微笑去勇敢地化解一个个危机。她因为纯粹而彰显出广阔的人生境界与心灵格局,更因为她对她的世界充满无限善意,而获得莫大的生命尊严。
当然,影片最着力表现的是邹笑春的无私奉献,而非追索人生的哲学意义,但邹笑春却用她的人生轨迹及其选择,告诉人们——爱,比海更深。电影里所有的悲剧性,都因这个充满人性光辉的形象而被照亮,并由此点燃了人们内心的善良。
四
美学层面的粗糙,是常被批评的主旋律电影通病。一些英模故事,宣讲时令人感动落泪,银幕呈现却差强人意。《黄玫瑰》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反拨。
“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而生活是在时间中度过的。所以,电影是时间艺术,而不是造型艺术。”[2]《黄玫瑰》在讲述一种在时间中度过的生活。电影没有以时间顺序进行叙事,艾滋病医生邹笑春十几年如一日的生活与工作,被浓缩在生命的最后三个月。倒计时的叙事中,偶有闪回,更多是通过身边人的讲述建构起一个最美医生的无悔人生。时间艺术的第一训诫就是必须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观众和邹笑春的亲人、病人们共同见证了她最后最好的一段日子。这样的体验尽管最痛,但也最为意味深长。
影片的叙事是流畅的,所有碎片化的事件连缀起一个完整的线索,由点及面,徐徐展开,是一幅关于邹笑春的美丽的人生画卷。片中没有爆发的戏剧性,叙事是节制的,避免了刻意的煽情。但影片却在情节及情绪的起伏跌宕中,击中了我们的泪点和心灵。邹笑春得知自己罹患绝症,几次默然落泪,或倚在琳琳怀里,或在父亲墓前,表现得极为隐忍。片中其他人的情感流露也颇为节制,就只那一片忧伤的气氛就倾吐了一切。
审美当然是为了与思想相遇,然而故事的意义必须通过富有情感力量的高潮性事件来表达。影片中,邹笑春出场不久即面临癌症晚期,围绕着邹笑春的所有事情都变得急迫起来。当她用红笔一次次划去笔记本上记下的那些心愿时,也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在一团乱麻般的现实中,留住生命最后的光亮变成最有力量的影像,打动了我们。
当然,《黄玫瑰》的细节和节奏也颇可圈点,但它最可贵的艺术品质是真诚,这是一部诚意之作。
《黄玫瑰》的故事昭示着意义,也告知我们以意义——那就是生命为谁、为何而活。
注释:
[1][2](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7页,第20页。
(责任编辑 苏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