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玮
罗罗山下,山神庙旁,耐受河穿村而过。
四季的悄然轮回里,一个叫“山神凹”的晋东南村庄,突然间就被广大读者熟知。这个曾经贫瘠而荒凉的村子,生养了一位叫“葛水平”的作家,是她的书写,让这片土地有了文学的色彩。
多年的写作,一系列文学荣誉的捧得,葛水平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太行山下的山神凹。2011年,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说《裸地》(刊于2011年第3期、第4期《中国作家》),遥远年代里的人和事,被她写得沉重而揪心,读者记住了生养她的那个叫“山神凹”的小村。时隔七年,2018年秋天,葛水平又捧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活水》(刊于2018年第9期《人民文学》),同样是写山神凹,让她放不下的依然是对故土的惦念和牵挂。
黄土厚重,河水奔流,从《裸地》到《活水》,葛水平进行了一场深入而持久的文学跋涉。山神凹走出来的作家,让那片土地呈现了文学的光泽。
山神凹是葛水平的故乡,无可置疑地是她文学创作的素材库。身为作家,葛水平希望自己的故乡变好,希望乡邻们能在大时代的变革里富起来,活得堂堂正正、殷殷实实,所以,才会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太行山下的那片土地,并矢志不渝地用文字书写。迄今为止,葛水平所有乡村题材的小说,几乎都有山神凹的影子。她用文字打开了一扇窗,山外的人看到了山里的景象,山里人也望见了山外的不同。
然而,因为穷,故乡的人一度产生了鄙薄故乡的心理。《活水》这部小说,有人感言,“山神凹真他妈的是全中国最不被人关注的地方。”又说,“山神凹是一个鬼地方,不适合人居住。”而且,老一辈山神凹人更是劝自己的儿女,“就算在城里活得不像样子,山神凹人也会高看你,祖宗也会高看你。”人往高处走,贫穷留不住人呐!纵然爱恋自己的故乡,可是,看着乡民们为了生活,一个个背井离乡,进到城里,土地变得荒芜,村庄日渐颓败,葛水平感到了焦急、焦虑,甚至忧心忡忡。
《活水》有名有姓的人物达58个,葛水平并没有刻意把某个角色拔高成中心人物,而是让所有的人都成为“中心”,组成了《活水》这部小说的“群体形象”。这些人物,在山神凹一定都能找到原型。他们有的曾与葛水平朝夕相处,有的在她的人生记忆里也许只是流星一闪,但因为是山神凹的乡民,是葛水平深爱的土地上的生命,故而每一个人物写起来都没有陌生感。
一个村庄养育了几大姓,却辈辈守着大山,守着干枯的岁月,在山神凹的土地上苦熬,穷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每个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走出山神凹。不管是申广建、申老七、申斗库这样的山神凹“农一代”,还是申白露、申寒露、宋栓好这样的“农二代”,甚至申芒种、申小满、申小暑这样的“农三代”,都希望能走出去,到城里看看五光十色的生活。在山神凹人看来,山外才有“活水”,山外才有希望,山外的月明似乎也比凹里的亮。
小说中的申寒露,因为跟一个叫“李夏花”的留守妇女偷情,被全村人看作是申家的败类,受到耻笑和排斥。申寒露听到了村人的议论,甚至接受了大家的耻笑,但他想挺直胸膛往前走,想活出个人样来。然而,有时候,人还是左右不了自己的命,到头来,终究走不出人生的困局。日子需要“活水”滋养,爱情需要“活水”滋养,人一生的事业和奔忙又何尝不需要“活水”呢!
申寒露的前半生在出走与回归之间纠结不定。当他真的敢为自己的爱情做主,并决定和李夏花走到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的时候,生他养他的山神凹才真正有了“家”的意义。
李夏花无疑是小说中女性人物的核心角色。她的一生不断地纠缠着爱恨情仇,也不停地在离乡和回乡之间辗转。作为女人,她最大的不幸,就是没有给申家生一个健全的孩子。后来,“她和山神凹汉子苟且,目的很明确,她需要钱,她要钱就是想给大嘎看病。”然而,母爱的伟大还是屈从于生活所迫。李夏花无奈离开了山神凹,到城里的剧团谋生,就为了一口饭,而且,山神凹的风言风语已经容不得她再栖身。人活一辈子,有时候是活给别人看的,一辈子要活出个样儿来,实在不容易。李夏花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所以,她一生都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后来,她与申寒露组成了新的家庭,要开始新的岁月,人生才算有了一个不再漂泊的安放。
故乡不会拒绝自己的儿女,离开或者归来,故乡永远都是那片熟悉的土地。不管失意还是落魄,在故乡的土地上都能找到人生的安慰。
申寒露的奋起、李夏花的抗争,让人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怎么对待生活,生活就会怎么对待你。到了山神凹第四代,命运依然如此。走出大山、走进城里的申小满,潦草轻浮地对待生活,生活最终给了她一个没有结果的人生。相较于申小满,同样进到城里的申小暑,用一颗真诚善良之心对待生活、对待周围的人,因此,生活给了她丰厚的回报:不但收获了事业,也收获了纯真而幸福的爱情。
阅读《活水》,我清晰地读到了一个词———挣扎,每个人都在土地上挣扎:有的人挣扎了一辈子,有的人转瞬即逝。山神凹虽然只是一个小村,但因为每个人的挣扎,村庄犹如一个大舞台,人人都在这个舞台上演绎着自己的悲欢离合。每个人挣扎的方式不同,但目的都是希望走出贫困,到城里让人高看一等。然而,当山神凹人真正进到城里的时候,却发现城里的生活并非完全适合他们,纵然好日子不会招手即来,得使劲儿,得蹚对路子,但城市的五光十色,很多时候让他们无所适从。
小说结尾,山神凹的第三代、第四代回来了。他们是在山外打拼过的年轻人,山外的生活拓宽了他们的眼界,有想法,有魄力,敢闯敢干,他们将给山神凹注入“活水”,也该是给生养自己的土地注入“活水”的时候了。穷是穷一时,还能穷一世!而且,任何一片土地,只有注入“活水”,才不会荒芜,也才会有希望。年轻人的回归,让山神凹有了“活水”,凹里的日子要变了,人的心也要变了。葛水平借放羊人韩谷雨的口说,“我告诉你们吧,我有预感,山里人借山居住,赚城里人钱,是庄稼人活着的正理。”这是作为山神凹女儿的葛水平发自内心的期待,正如年轻的主人公申小暑说的那样,“拥有土地的人才能理解生活的美好。”这就是小说的主旨。
群体挣饭吃的征途上,山神凹的故事代代接力,耐受河见证了这样的接力。
葛水平善于写乡村生活,尘世烟火在她笔下腾起了俗常的美学。比起一些宏大题材的写作,葛水平执著于民间书写,善于从民间取材,一支笔娓娓道来,切近生活的原汁原味。所以,葛水平的小说深深地打着民间的烙印。驴、窑洞、二胡、戏班、八音会、一丈红……这些太行山腹地独特的生活场景和生活元素,被葛水平在小说中赋予了“文学地理学”的意义。而且,剧团生活经历,让她写起戏来游刃有余,不经意间的一落笔,就把舞台情景写得活色生香。当代作家里,少有人能把戏写得如葛水平那般唯美。从她独特的语言风格里,读者能感受到小说字里行间交织和晕染着的浓浓乡愁。
葛水平发表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乡村体裁。值得注意的是,她的不少乡村题材小说都与当下有一定距离,写的是旧时代的故事,可《活水》写到了当下,触及到当下的乡村变革。土地和人的变革,在群体的挣扎中极具现实意义。由葛水平的《活水》,我想到了作家江子先生的散文集《田园将芜》。全书借描绘赣江边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庄的地理经纬、历史记忆、身体疼痛及现实境遇,表达了对五千年乡土中国的眺望和思考。“当乡村被逼到坍塌边缘,中国精神昔日赖以维系的乡土已瓦解时,我们的家园是否有重建的可能?有着数千年文明历史的乡土中国,将会走向何方?”作者的这些发问,切中了当下中国乡村出现的症结,而这些发问,也正是葛水平在《活水》中提及并思考的。她的小说对当下乡村的描摹,相信所有从乡村走出来的读者都有同感。
一个作家,文字所能筑起的最高功德,恐怕就是对生养自己的土地施以跪拜之礼。在《活水》创作谈中,葛水平写过一句话,“我坚信,重返故乡是未来人的必然选择。”这是她的自信,也是故乡对每一个游子的深情呼唤。葛水平是山神凹的女儿,提笔书写自己的故乡,是她对故土的虔诚回馈。
葛水平曾说,“只有贫穷和荒凉可以带给我灵动的故事。”但我想,循着她笔下的这道“活水”,山神凹一定会摘掉穷帽。而且,作为山神凹的女儿,葛水平用《活水》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写,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游子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