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剑

2019-09-10 07:22丁玲
都市 2019年5期
关键词:曹丕司马懿曹操

丁玲

曹丕刚下马车就被月光打了个照头,他抬眼看去,几丝浮云如同鬼魅缠绕在明月周围,而今晚的月光亮得奇异了些,像是什么人偷窥的眼,在被白天那场大雨浇得湿透的路上开出一朵朵惨白的水银花。

前面打灯的侍从小心提醒了一声,曹丕回过神来,一手掀起下摆避过那些被溅起的水珠,抬脚走进了大门。

他的父王正在等他,当曹丕踏进那间生了暖烘烘炭火的屋子之后,原本伺候在那儿的侍女们便都退了出去,他听见木门在身后吱呀关上的聲音,于是那一股未来得及吹进来的北风便也随之被隔绝在了门外。

他俯身跪下,额头轻轻抵在交叠的手背之上,小心翼翼地向年迈的魏王问安,曹操并没有立刻回应,曹丕只能听得见面前火盆里跳跃炸裂的声响,他尽可能无声地咽了口口水,在心中默默回顾自己近日所为可有哪点冒犯到了他那位猜忌多疑的父亲,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曹操却已经开了口。

“过来。”

曹丕直起身子,见曹操正倚在软榻之上看着他,便连忙应了声是,想了想又解掉披在身上的大氅,将那一袭从屋外带来的寒意留在火盆之后,才慢慢膝行至曹操跟前。

曹操看着他,神情晦涩不明,这让曹丕感到不安,只好低下头去,却又在下一刻被一只苍老的手箍住下颚。

“看着孤。”

曹操的眼睛让曹丕想到屋外的月亮,只是比之更清冷刺目,曹丕全身的筋骨都因这注视而紧绷起来。他不知曹操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召他入宫,白日上朝时诸多朝臣再上联名劝进表,被曹操一顿大骂,当时曹丕站在人群中偷偷去看他的父亲,却被那双隐藏在十二旒之后的眼睛刺了个正着,曹操看向他的眼神有曹丕不明白的戏谑,就好像是在问他,你为何不开口。曹丕被这目光盯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却最终没有站出来,反倒是将身子往那大殿稀薄的阴影里缩了缩,他以一种极隐蔽的姿势回头看了眼站在人群末端的司马懿,那人一如既往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

于是朝会便在曹操不耐烦的一声“散了”声中结束,曹丕特意多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出去,司马懿就在那儿等他,见他来了,便微微一揖。

“公子今日做得对。”

他们并肩走出宫门,早有马车等在那儿,司马懿上前一步替曹丕掀开帘子,曹丕没有急着上车,只是看向司马懿,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

“父亲的心思我不能全部明白,但在这一点上,我还是知道的。”

司马懿跟他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然后他们同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殿,雄伟的宫宇层层叠叠,隐没在万盏金光之下,那里藏着他们共同的隐秘而不可言说的梦。

“你今日在朝堂上,为何不发一言。”

曹操的声音将曹丕的思绪拉了回来,烛火映照在二人身上,曹丕清楚地看见曹操灰白的发须以及那双眼睛周围密布的苍劲纹路,他的父亲老了,较之过往更加敏感也愈发多疑,这么多年杀戮和征伐带来的因果像鬼火裹挟着这位乱世英雄,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了能够三言两语便安抚下那些恐惧和不安的人。郭祭酒和荀令君都已不在了,他的父亲身边曾经那么热闹,那些舌灿莲花觥筹交错却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

曹丕垂下眼睛,露出一个颇为驯服和乖巧的姿态。

“父亲圣明烛照,何须儿子多言。”

曹操冷笑了一声,随即将桌上的一卷绢帛扔在他的面前,曹丕连忙拿起看了,那却是一份册立诏书,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曹丕愣了愣,随即俯下身去。

“孤明日便会宣告天下,册封你为太子。”曹操注视着他的儿子,曹丕身上玄蓝色的锦袍已经洗得有些旧了,渗出些柔和的乳白,曹操摸上去,指腹触摸到一片柔软,“太子服制业已准备妥当,你试试。”

曹丕听了,顺着曹操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另一边的榻上摆放着叠放整齐的一套衣冠,他又看了眼曹操,见后者对自己点了点头,才应了声“是”,然后爬起身走到榻前。

曹操没有叫人来伺候,曹丕便只好自己动手,他去解衣带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指尖因为浸满冷汗而变得湿滑。而那套新制成的衣服要比自己身上的更硬一些,繁复华美的绣纹抓在手里并不比握着剑更让人心安,它们带着夜色的寒意,寒意又被事先精心熏过的香所包裹,曹丕一件件穿戴整齐,他的鼻息间环绕着那些沉沉缭缭的香气,曹丕想,从今日起这就是我的剑了。

等到全部穿戴好,曹丕朝曹操转过身,曹操依旧倚在那张矮榻上用一种复杂又玩味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儿子,曹丕备受煎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父亲像是终于看够了才一挥手示意他上前,曹丕便连忙走过去在曹操面前跪好。曹操在灯下看着他,嘴角带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替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一丝褶皱,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开了口:“孤的太子。”

“……父亲?”

那一句话太短,短到曹丕来不及去揣摩里面该有和不可能有的满意与欢喜,他抬眼朝他的父亲看去,曹操也在看着他,他在他父亲的眼里看到了几十年燃烧不止的烽烟和北国无边无际的大雪,以及藏在那里面的,渺小又模糊的自己。等他的父亲眨了眨眼将那些烽烟大雪全都抹去,那里面就只剩下了自己,穿着崭新绮艳的太子朝服,像一柄刚刚被打磨出炉的宝剑。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曹操将身子靠在软榻上,眯起眼笑了,“天下人皆劝我进取,就连子建子文亦是如此,但你从来不说,今日朝堂上也只有你和司马懿一言不发,你们是觉得为父配不上这江山?”

曹丕微微一愣,垂下眼睑:“这江山早已是父王的了,进与不进,有何区别。”

“他们说我天命所至,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吗。”曹操看着他的儿子跪坐在在自己面前,放慢了语调,“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曹丕藏在广袖里的双手兀地攥紧了,那一身华服锦袍压在身上此刻似有千斤重,曹丕能感觉到汗珠顺着后颈一路滚进那衣服里,他的内衫几乎已经湿透,而曹操的声音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又重新响了起来:“孤昨夜做了一个梦。”曹操不急不缓地说着,“梦见三马同食一槽,你可能为孤解梦?”

曹丕一顿,皱起眉:“儿……不善此道。”

“孤今日问了德祖,他倒是说了个有趣的解释,”曹操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轻笑出声,然后在曹丕询问的眼光中抛出了一个惊雷。“他说,司马懿……”

“父亲!”

曹丕几乎是失态地打断了曹操的话,他在曹操探究的目光中抓紧了他父亲的手,万千话语呼啸在心头像无处不在的北风,最终只硬邦邦挤出两个字。

“……不可。”

“有何不可?”曹操好笑地看着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手正被儿子用力地攥紧,那甚至有点疼,曹丕从来不曾在他面前這样失仪过,曹操甚至怀疑自己若再多说一个字面前的年轻人就会哭出来,于是他凑近曹丕,像是为了更好地看清那个人眸子里埋藏的秘密,“你是孤的儿子,居然要为一个外人,悖逆父亲吗?”

曹丕猛地松开了手,他的身子晃了晃,那一双熏满了烛火的眼睛却沉淀下来,曹操没有在里面看到想象中的江河。

“儿万死不敢悖逆父亲。”他新册封的太子跪在一片旖旎的烛火中,苍白的双唇像秋日里萧瑟的竹林,深处却藏着丰饶绝美的落英,曹丕甚至壮着胆子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以一种卑微驯服的姿态匍匐在他的脚下。

“昔日父亲命司马懿教授儿臣课业,后又赐其入儿府为宾客,司马懿与儿臣相交数载,忠于职守,焚膏继晷,既无懈怠失察之过,又无妄言弄权之罪,无过无罪,若仅因梦兆便降罪之,恐有损父亲谗间不行之英名。”曹丕一口气说了许多,略一停顿,补完了最后一句,“……望父亲明察。”

“这乱世之中,险象环生,父亲之所以能平安走到今天,就是因为该做决断的时候从不迟疑,”曹操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下头在他耳边放轻了语调,“丕儿,司马懿,比周不疑如何?”

曹丕身子一震,他看向他的父亲,用掉了全部的勇气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挤出来:“若仓舒尚在,父亲……还会杀周不疑吗?”

这便是逾矩了,但曹操的这句话刺中了他不为人知的痛处。建安十三年,曹冲病逝,与之交好的周不疑为曹操猜忌,那时曹丕仰慕这位博学通达、聪慧过人的异才已久,在听说曹操要杀周不疑后慌忙前去求情,但曹操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时尚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曹操冷笑着看着跪在地上儿子,恨恨道,你以为你弟弟去了,那些东西就都是你的了?我告诉你,你驾驭不了他!

曹丕没能留住周不疑的性命,也没能安抚下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一句“吾之不幸汝之大幸”一句“非汝所能驾驭”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周不疑是曹操为曹冲准备的,就像当年的世子之位,就算曹冲走了,他的父亲也不会把他们留给别人。他没有资格去拿。

可是如今不一样,他不是曹冲,司马懿也不是那时的周不疑,司马懿是他的人,是他为数不多从一开始就抓在手里只属于他的东西,他的父亲既然一开始就将他给了他,那么他就不能再从他的手中把他夺走。他只能赌,赌曹操对自己尚存的一丝父子之情,赌他父亲愿意为了身后的千秋大业为他的儿子留下一员股肱之臣,他手上的筹码并不多,但他全数抛出去,只求能换回司马懿一条性命。

曹操眼中蒸腾的杀气像长江水面上弥漫的大雾真真切切地将曹丕包裹,曹丕曾不止一次在曹操的眼里看到过它,也亲眼见识过无数被这雾气吞没掉的生命,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曹操会为了让曹植能够名正言顺地坐上世子之位而让他也成为这大雾里面的一缕阴魂。曹丕曾经对这片大雾避之不及,但现在却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去,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曹操,他要从那里面将他的挚友带走,曹操可以选择将他们两个一同吞噬,但无法让他放弃独自离开。

“你当真要为他做到如此?”

曹操的话像一柄剑悬吊在他的头顶,给出了最后的警告和机会,曹丕闭了闭眼,额头重重叩在地砖上。

“求父亲……不要杀他。”

“丕儿,司马懿并非人臣,今日留他性命,他日,此人必会干预你的家事。”

曹丕握紧拳头,指甲扣进肉里,他重新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开口:“儿制得住他。”

曹操微微挑眉,目光里多了一丝惊讶,那份惊讶被屋里这旺盛的烛火一烤,就又转变成了欣赏,烛泪一般粘稠又甜蜜地淌下来。

“你制得住他?”

“儿制得住他。”

“……好。”

短暂的沉默后曹操说,他伸手将那柄置于兰锜之上的宝剑取下,放在曹丕面前。

“那就做给孤看。”

曹丕顿了顿,双手握上那冰冷坚硬的兵器。

这柄剑曹丕太熟悉了,它曾随曹操四处征战,那上面沾染了不知多少惨死的亡灵,它吸食着它们的精气,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加锋利和寒冷,曹丕只是轻轻触碰就感到一丝冷颤沿着手指一直钻进了心口,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它。

而曹操看着他的儿子,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满意又骄傲的笑意。

“出来吧。”

待曹丕离开了屋子,曹操才像是力气用尽似地将身子陷进软塌之中,他闭上眼睛养神,一边淡淡地唤了句。

屋子尽头,屏风之后,司马懿低垂着眉目走出,行至曹操面前,跪下伏拜。

“看来,你今夜命不该绝。”

曹操没有睁眼,他左手的手腕架在软榻的扶手之上,悬空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可惜了,孤是真心想杀你。”

“臣,也为魏王感到可惜。”

曹操笑了出来,他睁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人:“仲达,你觉得,孤这个太子,选得怎么样?”

司马懿闻言,抬起头,面上纹丝不动:“魏王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那你觉得,这满朝文武若是不服他,又该如何?”

“魏王英明,早就替太子考虑好了一切。”

“哦?我如何替他考虑?”

司马懿垂下眼:“魏王亲赐御剑,命太子明日配此剑上朝,不就是在向天下臣工说明……不服者斩吗?”

曹操眯起眼睛,他盯着司马懿看了半晌,再一次笑了。

“好,”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司马懿便又一叩首:“臣告退。”

曹操看着司马懿离开,慢慢摊开案几上的一卷竹简。

“可惜了,既然这一位暂时杀不得,那就只能委屈……”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面,“……你啦。”

司马懿走出宫门,抬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曹丕。

曹丕已经换回了便服,正踱步在马车前,见了他,微微一愣。

“仲达?”

曹丕惊讶地看着他,“……父亲命人通传,让我在这里稍作等候,说是有故人相送,竟是你吗?”

“公子。”司马懿作了一揖,压下胸腔里那片饱满得即将破膛而出的汹涌,“正是在下。”

曹丕左右看看,略有些紧张地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仲达何时进的宫?为何耽搁到这个时辰,是不是父亲……”

“公子勿虑,不过是处理一些琐事,麻烦了些,便多费了些时辰。”清冷的风从二人中间盘旋而过,他取过曹丕搭在腕上的大氅为他披上,仔细系好了系带,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替曹丕拍了拍前襟那一片有些被弄皱的布料,才微微屈身,用就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语气说道:“公子,回去吧。”

然后他们没有再说话,一同走进了那片白色的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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