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海东
1
走出乔伊斯书店的时候,诗人抬头看了一下六月的天空。CBD中心的天空非常蓝,灿烂的艳阳下,一大朵白云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移动,使天空更空。这是北京非常值得珍惜的好天气之一。诗人本能地拿起手机,对着天空拍摄,将一排阴影的楼角、大块白云和深蓝天空摄入镜头。此刻,主要由玻璃构成的层叠林立的高楼,与纵横交错的银灰色公路,以及在公路上震动着的车流一起,将太阳的热量全部反射过来,冲决由书店门口大块阴影构成的堤坝,诗人感到自己很快被热浪窒息,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他喜欢阳光,但难以忍受如此炽烈的骄阳所散发的灾难般的热情,幸好,他此刻还保持着不错的心情。
诗集的发布会相当成功,至少诗人觉得如此。这是诗人写作诗歌差不多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结集出版,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暗示。年初的某个晚上,诗人接到一个女编辑的电话,问他是否同意出版诗集,他一时难以置信。前一秒还躺在昏黄的灯光下无聊地刷着朋友圈,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新发的一首诗歌下面陆续添加的点赞,后一秒,他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如果这个女编辑他并不认识,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个骗局,但是这个女编辑他在饭局上见过几次,不能算是陌生人,那么,她的询问肯定不是一个玩笑。
但是,这个消息依然让人难以置信。这个年头,哪有出版社会主动给一个并非一线的诗人出版诗集?即便是所谓一线诗人,出版的诗集能卖出几百本就不错了,况且只在诗歌圈内被极少数人知道的他?他光脚站在卧室的地板上跟女编辑通话,为寻找恰当的措辞而烦恼不已。虽然这件事难以置信,但他不想因为不恰当的表述,而错失这个机会。通话结束后,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是,整个晚上他都在揣测,究竟是哪位高人在背后帮他?他认定,若非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推荐,他断然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大牌出版社编辑的视野中。
然而正如《创世纪》里说的那样:事情就这样成了。经过一个月的紧张选稿,两个月的编辑和审定,诗集终于出版了,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为了某个重大庆典而赶期,但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盛大庆典。一切都难以理解。诗人看到打样的时候,彻底激动了,这本诗集的设计之高大上,直逼企鹅出版社的《艾伦·金斯伯格诗集》,封面是由一个已经开始获得国际声誉的年轻画家设计的,画家把自己的得意新作作为素材,融入整体构思之中。当然,当然,这本诗集是作为新世纪中坚诗人丛书“蓝枭丛书”之一出版的,其他几位诗人,显然在诗坛已经拥有相当广泛的美誉度,而且都是获得过国际奖项或被译介向欧美世界的人物。这使诗人的神经绷得更加紧了。事情到了这个关节,诗人几乎每天都魂不守舍,每天睡前都要揣测出版进度,很担心事情有突然的意外———这个亮光闪闪的金质奖章每天在眼前一米之外晃荡,诗人想尽快把它握在手中,但他提醒自己要保持风度。五月底,诗人的第一本诗集《阿朗的天空》如期出版了。在诗集的腰封,著名的学者兼诗人黄端子赞誉说:诗人行渡以一种罕见的艺术能力,将一头沉睡的大象抛向了几千米高空,使得这头笨重而乏味的大象像云朵一样轻盈。
有时候,上天要让一个人幸运,一支拿破仑的军队都挡不住。至少,于自己和这本诗集而言,诗人是这么觉得。这是一本集结在高规格队列里的诗集,因此,随着它的出版,诗人丧失多年的自信竟然奇迹般地树立起来了,以至于他反复翻看自己的诗集,并与其他一些著名诗人的诗集对比时,慢慢觉得自己理应受到如此待遇。诗人保持这种新鲜的自信半个多月之后,诗集发布会及读者见面会在著名的乔伊斯书店举行了。诗人觉得,这是这本诗集应有的待遇。
乔伊斯书店,诗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号,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诗人还在兰州,混迹于各大诗歌网络论坛,作为网络新势力之一,他偶尔抛出几首得意之作,然后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熬通宵,焦灼而激动地等待一条又一条跟帖,不和谐的声音是极少的,诗人把更多的赞誉看做是青年力量相互之间的热情激励。那时候,真真儿是天下文友一家人。有一天,他在论坛上看到乔伊斯书店的一个发帖:瑞典著名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在乔伊斯书店演讲。特朗斯特罗姆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诗人,2011年,特朗斯特罗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他赌特朗斯特罗姆获奖,然后赌赢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乔伊斯书店是一个极高端的文学艺术殿堂。乔伊斯书店不会随便为一个写作者开放它的讲坛。
2002年秋天,诗人辞掉在兰州一个无名高校的教师工作,以一种非常莽撞的方式进入了北京。此后,他固然生活狼狈,但因为与文艺圈若即若离的关系,成了乔伊斯书店的常客,他参加过无数次活动,但都是作为忠实的观众。而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竟然登上了乔伊斯书店的讲坛。在活动预告发出一周前,诗人几乎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跟这个讲坛匹配的风度。乔伊斯书店显赫于20世纪末,不过,在诞生之初,它就拥有非同凡响的格局,店内曲折、静穆、辉煌,二十多年来,它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显赫和响亮,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拥有一个了不起的讲坛。
十几年来,在北京,诗人参加过不少捧场的诗歌活动,但是,除了北大的诗歌节,没有一个能与乔伊斯书店的诗歌活动相比。在登上讲坛之前,诗人坐在讲坛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圆桌前,端着一杯咖啡,微笑着倾听他的女编辑和另外两个嘉宾闲聊。他看了看已经在座位上就绪的观众,差不多有二百人之多,楼梯和走廊上都挤满了人,靠墙部位的听众,索性席地而坐。诗人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巨大而空洞的体内跳动发出的回响,他感到话语已经喷薄而出。的确,他提前做了不少准备,这么多年的观察和揣摩,让他很清楚,公众场合的话语,绝不仅仅是话语。
作为开场白,诗人首先提到了特朗斯特罗姆,接着就提到了乔伊斯书店。他诙谐地告诉听众,第一次听到乔伊斯书店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灰头土脸的边陲城市小青年,对诗歌的狂热,大过了对姑娘的狂热。一天晚上,他约好了去女朋友那里过夜,结果因为熬夜在网吧里混诗歌论坛,忘记了这件事情,結果不得不花整个周末,在宿舍里伺候安慰女朋友,直到她满意。而就是那个晚上,他在论坛上看到了特朗斯特罗姆在乔伊斯书店演讲的消息,那时候,他就视乔伊斯书店为文学艺术的圣殿了。诗人很清楚自己的这个段子有点低俗,然而他更清楚,这样的故事血肉饱满,充满了微妙的青春魅力。诗人的开场白,引起了一阵细微的哄笑,他甚至看到一个气质相当优雅的女子微笑着撩了撩自己垂下来的长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接着,诗人朗读了一首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
我在床上睡去
在船头的波浪里醒来
这是凌晨四点
生活刮干的骨头
在做冰冷的交际
我在燕子中睡去
我在老鹰中醒来
当然,乔伊斯书店不允许有掌声,因为书店里还有别的顾客在阅读,宁静是书店必须的道德。诗人的铺垫并不太长,也就是短短的两分钟,接下来便是诗人对自己的回顾。诗人已经年近四十,也就是说,对阳光和风雨的记忆,已经持续了近四十年,生活的各种声音、气味、色彩,形状、欢乐和疲惫,都足以使诗人能够捕捉到更多的神性力量,什么样的语言,能够激起内心些微的波澜。诗人知道,只有将生活本身和诗歌天衣無缝地衔接起来,才能够真正地走进听众的内心。诗人说,就像是惊心动魄的爱情和平淡的婚姻一样,我与诗歌的初恋,大家刚才都听到了,事实上,我也一度步入了接近失恋的麻木,也就是说,有相当一段时间,我其实不是诗人,因为我不写诗了,世界上哪有不写诗的诗人?如果一个人放弃了恋人,或者被恋人抛弃,多数情况下,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令人煎熬的生活,就像是婚姻让人失去爱情一样,保持诗歌所需要的敏感和激情,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那么,诗人如何又成了诗人呢?诗人停顿了许久,直到他觉得应该再次开口说话。因为孩子的补习班。诗人这个突兀的回答,显然勾起了听众的兴趣。诗人补充说,这四年来,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送孩子去补习班,这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周末,孩子在补习班上课的时候,我就坐在附近的咖啡馆里,我在咖啡馆里发呆,看天空,看窗外的世界,看自己,看一切能看到的,我搓着我孤独的脸,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内心忽然又被诗歌打开了,于是我又开始写诗,这本诗集里的大部分诗作,就是我在咖啡馆里写成的,嗅觉灵敏的朋友,一定能从中嗅到浓浓的苦咖啡味道。诗人的这段话,引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诗人说,所以,我后来非常喜欢陪孩子去补习班,这是一个巨大的双赢,在我所有的空虚和无所事事里,只有这种行为,能赢得我妻子的满意。
诗人说到这里,嘉宾黄端子插话说,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经验,各位朋友如果想做个真正的诗人,就自告奋勇地陪孩子去补习班吧,没有孩子的,赶紧生个孩子,你就拥有成为一个诗人的可能了。黄端子的发言,又一次引起哄笑。哄笑停止之后,诗人带头,开始朗诵自己的诗歌:
被你顺来的西风在上台阶
便携地中海草叶的香气
而她不断滑落的身形
你的绿纱帘拦不住它
它是另一个主人的客人
它是你非正常的宿命
它望着遥远的圆形塔尖
白色的情人如此污浊
交错着阴暗斑驳的月亮
你十年前画出的女子已经衰老
但受虐的宝石身价倍增
诗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朗读自己的诗歌。在互动时间里,几乎大部分人都没有提问,而是捧起《阿朗的天空》,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朗读。这是最令诗人动容的时刻,他微笑着坐在那里,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非常谦虚得体地听着阴凉和静谧中的朗读声,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自己的诗歌的确是不错的。
那么,风度呢,他很满意整个活动中自己的风度。诗人惊奇地发现,关于风度这个问题,自己在逻辑上完全搞错了,当你登上那个名声显赫的讲坛,你已经不可能没有风度。签名签到胳膊发酸的时候,书店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拿到签名本的读者,已经陆续离开,只剩下极少的几个人,坐在不远处,偶尔跟诗人点头互动。诗人坐在小圆桌前,端着咖啡杯,目送他们离开。
诗人是最后一个离开书店的,这与其说是一种礼貌,毋宁说是一种留恋。诗人走出书店的时候,他又一次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圈,各种点赞和评论,已经超过了九十条。诗人站在大街上,几乎被六月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倒,他不喜欢这样的大街,应该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大街,在他看来,在这样热浪滚滚、阳光刺眼的大街上奔走,过于狼狈煎熬,最糟糕的是,诗歌带给他的凉意,正在被迅猛地吞噬。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咖啡馆,正考虑是否要进去再坐一坐。
2
接近五点的时候,诗人接到了妻子的电话,他心里哆嗦了一下,这已经是多年来养成的本能。需要解释的是,他之所以哆嗦,并不是他害怕妻子,而是害怕生活本身。其实,妻子只是问活动搞完了没有,他回不回来吃饭。诗人唯唯诺诺中肯定地回答着,匆忙挂掉了电话,他很怕妻子继续问下去。
年近四十,诗人越来越恐惧听到妻子的声音。没错,就是恐惧,前几年,他是厌倦听到她的声音,而现在实实在在是恐惧。有时候,他静下来想,我为什么恐惧她的声音?因为,更多的时候,妻子的声音意味着生活的难题。作为一个男人,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顶梁柱角色的男人,其中的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这个道理,也是某一天诗人以某种混沌的整体感受忽然理解了的。他检讨自己多年的生活,尤其是结婚以来的生活,恍然大悟到,这种恐惧是源于对生活本身各种无解的困境徒劳搏斗后的生理反应。无需掩饰,他们一度到了要离婚的边缘,甚至一贯保守、极度抗拒变化的父母,都支持他离婚,然而后来他们竟然奇怪地没有离掉。原因很简单,每当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诗人发现,日子还是可以继续过下去的。按照生活中某些必须的操练,人是可以适应各种煎熬的。所以,事实上,于生活而言,连愤怒也是徒劳的。
后来,诗人竟然发现,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柳暗花明,也就是说,每个阶段的任务发生了变化,状态就会跟着发生变化。对于自己的家庭来说,一直主导变化的,是孩子。比如孩子上幼儿园了,帮着带孩子的老母亲离开了,诗人在大赦般的自由状态下,一度竟感受到了家庭的幸福。但这种幸福是极其短暂的。孩子刚上中班,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妻子已经再次习惯对着他咆哮。诗人甚至经常恶狠狠地想,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让诗人持续地完全没有尊严,那就是他的妻子,但妻子的理由是为了孩子和家庭,这是多么拙劣的绑架!孩子大班的第二学期,时间越接近入读小学,妻子的咆哮频率愈高,某一天,诗人实在无法忍受,便说出了一个毫无男人气概的话:你也是一个人,准确地说,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具备各种基本能力的人,在这个事情上为什么单单指责我?为什么必须由我一个人来按照你的心愿搞定这件事情?诗人说出这句话后,站在他对面挥舞着双手的妻子,完全愣住了,她盯着诗人看了半天,似乎是完全不相信,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丈夫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妻子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胳膊,扭头回到了卧室,过了一会儿,诗人听见妻子在卧室里低声地抽泣。
孩子进入小学,是在2012年,那一年,北京的小学入学突然收得非常紧。而诗人完全大意了,他认为这些限制,只是针对普通务工人员的,自己供职于一个高端媒体,又在北京买了房子,即便是從表象来看,也算是接近中产了,这样的人,孩子怎么会被学校拒之门外呢?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最终卡在了暂住证和纳税证明上。按照诗人的个性,他认为自己买了房子就不是暂住,再说了,暂住证很多年已经没有硬性要求了,而纳税证明中间断开两个月,是因为他的一次跳槽,在他看来,断掉两个月的纳税记录,并不能抹杀他九年来一直纳税的事实。那个夏天,诗人走在北京滚烫的大街上,抬头看着烈日,似乎要从烈日中找到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烫伤了,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流酸水。很奇怪,他在北京已经奔走了九年,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在这方面给予帮助的人,这是诗人第一次作为非诗人而真正地怀疑人生。
茫然地站在阳光喷吐热浪的大街上,诗人的整个脑袋已经被汗水泡得失去了知觉,他甚至已经麻木,丧失了要去找一处阴凉的本能。在某个眩晕的幻觉中,妻子的脸一次又一次地跳到自己眼前,她看起来枯槁,扭曲,苍凉。这似乎是一个丧失了全部力气的女人,但这个形象让诗人如此害怕,他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女人如此疯狂,事实上她不过才三十二岁。她已经完全不可理喻。回想起来,这次可怕的争吵,其实是源于一个诗人自认为极其合理的建议。孩子入学的时间日渐逼近,妻子看到诗人竟然蹲在书房里黑褐色桌前,悠然地点起了一支烟。妻子说,你看起来十分悠闲,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诗人转过脸来,说,我想。诗人只说出两个字,就顿了下来,看着妻子的脸,妻子拉过一个凳子,坐在诗人面前,说,你说吧。诗人说,如果回兰州,我敢百分之百保证,孩子能上最好的小学,比如实验小学。诗人看到妻子的脸色变得苍白,接着,接着,她的嘴部抽动起来,她似乎在努力地平静自己。看起来,她似乎有所动摇了。直到她站起来,诗人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他完全错了。妻子一脚踹翻了凳子,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诗人说,因为这边上不了学啊,难不成因为这件事,要我去死?妻子鼻子轻轻地哼了一下,说,你死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孩子能顺利入学,你死或者我死,我觉得都可行,像你这样的男人,除了随口说出死字,还能干什么?你他妈不是白痴,就是骗子。说着,妻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甩上了门,接着,诗人就听到妻子在客厅里以最大的音量训斥和摔打东西,似乎是孩子的一个玩具被妻子踩得粉碎,接着便是孩子接近崩溃的哭喊。那一瞬间,诗人真的有推开窗户一跃而下的冲动。他接着又点了一支烟,猛吸两口之后,他呆呆地看着那支烟静静地燃烧到烟蒂,他起身,开门,扫视了一下坐在地上高声哭喊的孩子,和趴在沙发上嚎啕大哭的妻子,轻轻地打开房门,离开了。
夜晚依然热浪滚滚,诗人坐在小区一个漆黑的紫藤走廊下,默默地吸着烟,看着远处拖着疲惫步伐经过的男男女女,他们穿过昏暗的空气然后消失,诗人叹了口气,一瞬间,竟然流下了两行热泪。如论如何,诗人不能原谅妻子说他是骗子,不错,那一段时间,诗人每晚都在外面活动,当妻子打电话催促他的时候,他都会给出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那就是———约了一个“跟教育口有关系”的朋友。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多月。有时候,的确,拐若干个弯,就能发现哪个人跟教育口有某种隐隐约约的关系,而有时候,则完全是诗人因道听途说而产生的误解,另外一些时候,则完全是诗人自己的幻想。事实上,他是在躲避回家,但上述种种,就算是借口,也是为了回家后不出严重的状况而做准备。
事情最后竟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解决了。在开学后的第三天,诗人再一次找到了学校。他再一次递上了一大堆材料和自己的名片,那个中年女主任接过他的名片,竟然仔细地端详了半天,接着以怀疑的方式问,是那个《XX周刊》吗?诗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对面,极其谦卑地笑着说,是的,我是主笔。那个略微有点秃顶的卷发女人说,这个杂志办得挺好的。诗人非常谨慎,说,还请您多多指教,那您看,我的孩子———中年女人抬了一下耷拉的眼皮说,让她明天来报到吧。说着,递给诗人一张盖好了印章的表格。那一瞬间,诗人感到自己的膝盖突然有点发软。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自始至终,竟然没有看那堆材料。诗人走出办公室的瞬间,那个女人像是多此一举地说,你很执着,因为今年卡得很严,所以最后还有两个名额。
事实上,在孩子长大的这几年,诗人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孩子教育的事情。他供职的单位附近有一个绝对高端的小学,位于胡同里的整个校舍完全是平房院子,这本身就意味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贵气,但是,在若干次偶尔的谈论中,似乎单位有同事的孩子就在里面上学。有这个可能吗?孩子大概两岁的时候,诗人曾经问过一个领导,领导的答复让诗人瞬间露出了失控的笑容,领导说,单位开个证明,再在单位附近租住,应该就可以,实在不行,找找关系应该没问题。时过境迁,如今再回想诗人的那个笑容,便会觉得这个笑容实在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后果,且不说那个女同事是在编的,她的丈夫是谁?又在哪个单位?诗人其实完全没有想过。
因此,当诗人拿着表格走出校园,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不禁一阵伤心,虽然自己侥幸获得了这个入学资格,但这个现实跟他的早先的预期还是有落差的。因为诗人买房所在的小区在六环外,十年前这里不过是一片乡村,而这所小学,说到底了不过是一个改头换面的村小,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它都是相当边缘化的,仅仅因为附近接连二三拥挤的楼盘,就变得门槛非常高了,那么,这就是妻子梦寐以求的一所学校了。诗人紧捏着表格走在酷暑中的热风里,忽然觉得自己理解妻子了,无论如何,孩子不用再离开北京,就意味着妻子不会离开北京了。妻子经常说起,自己并不喜欢北京,但她习惯了北京,习惯了自己时尚杂志社的工作,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她习惯于享受回到兰州后来自亲朋故友的各种羡慕的热情。
妻子也难以理解这个意外。平静下来的时候,她问,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诗人回答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名片吧?因为你的名片?妻子夸张地反问,以表示难以理解,诗人注意到,她睁大的眼睛也瞬间变得明亮起来。诗人说,很好理解啊,因为前两天报名的人太多,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详细阅读家长们的信息,今天,陈主任特别看了我的名片。妻子点了点头,似乎多少理解了一点。诗人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凉水,刚要送到嘴边,妻子嗔怒地一把夺过杯子,大声说,刚从外边回来,别喝凉水,我给你泡了热茶,你没看见吗?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入睡,诗人洗完澡刚坐在床边拿起手机,忽然发现妻子如一朵云一般飘到了自己旁边。诗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困惑地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儿吗?妻子说,这段时间,我对你态度很不好,你不会真的恨我吧。诗人笑了笑,说,我哪有力气恨你啊。妻子推了他一把,说,你现在说的话,我能信一半都不容易,你真的不恨我?诗人说,没有,说着又低头看起了手机,妻子一把夺过手机,扔到床边的桌子上,说,那我怎么觉得,你见了我跟见了鬼一样?诗人说,有吗?你哪里像鬼?妻子说,那你想想,你有多久没碰我了?当然,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有了孩子之后,他们本身就很少睡在一起,孩子上幼儿园之后,老人离开,妻子就跟孩子睡了,的的确确,他们肉体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诗人看了看妻子,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卸妆之后,脸上也露出了一种营养不良的焦黄,也许是灯光的缘故,诗人看到这种面容,心里相当震惊。但妻子并没有揣摩到诗人的心理,她把身体往诗人跟前靠了靠,说,你真的对我没有感觉了吗?诗人说,没有啊,怎么会呢?妻子说,你的手不会撒谎。妻子希望他进入状态,然而他的身体,却似乎有了一种接近暮年的迟钝,依稀想起青年时一触及发的冲动,诗人的内心更加焦灼,两个人躺了很久,诗人才勉强从妻子温热的气息中吸收到了一点冲动的活力。但是,他知道自己内心的疲软。妻子说,累了就别勉强,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诗人说,不是,我是在想事情。妻子说,什么事情?诗人说,这个学校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好。妻子说,我当然知道,但终归是正规的学校,大不了再上补习班。
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诗人突然想起这件往事,乃是因为,新一个轮回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他知道妻子刚才的电话,已经给他留了余地,妻子按耐住自己的情绪,没有问下去,并不意味着她忘记了这件事情。按照诗人的承诺,在今天的活动上,诗人将会与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见面,这个人物之所以重要,想必您也已经猜到了。但是,这个重要的人物并没有到来。
3
诗人进入家门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他一踏进家门,过低的冷气就让他打了个寒战,的确,室内外温差太大了,楼道内闷热不堪的时候,屋子里竟然像是深秋。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妻子非常怕热,她总会把空调开到十八度左右。酷夏季节,诗人经常夜里被冻醒,但他通常只是加上一层毛毯,而不是去调整空调。室内的光线也很暗,客厅里光滑的桌面,以及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均反射着阳台外投射进来的淡蓝光色,使屋内像是一泓幽深的潭水,死气沉沉中有某种危险和狰狞。但是主卧隔壁的小房子里,却射出一抹清冽的光线,那是女儿写作业的书房。诗人感到奇怪的是,那里竟然也很安静。
詩人走进厨房,不出预料,他看到两盘已经冷却的剩菜,一盘是炒扁豆,一盘是炒油麦菜。而整个灶台,依然是一片狼藉,这是妻子一贯做饭的风格。对妻子而言,在厨房做饭,必然是十分狂乱的操作,像是慌不择路的突围。以诗人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是内心紧张和混乱的直观展现。当然,诗人无权指责这些,他很清楚,在家庭生活中,指责的权力通常是不应该存在的,因此,他已经养成了某种习惯,看到眼前这种情态,他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的辛苦。这种对其辛苦的体谅,自然是来自同理心。作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夫老妻,诗人最清楚,面对这种生活,妻子是如何的不甘。一个男人,对妻子做出公允的评价,的确是一种美德,诗人自认为,他拥有这种美德。很多年前,他在最危机的时候,经常以一种十分愧疚的姿态安抚妻子,他拥着妻子瘦削的肩膀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家庭,你的文学成就会相当高,为此,我经常感到惭愧。至少在六年前,他说这些话还是管用的,妻子通常会很感动,然后一声叹息,说,我不在乎这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家庭。
可以说,诗人的评价是公允的。在他们认识的最初几年,妻子的作品的确受到了同行甚至前辈评论家相当多的好评。诗人坚持认为,这并不是因为二十四岁的妻子是一个“美女诗人”,妻子算得上美女,但是她的人格相当独立,她非常反感“美女作家”这个说法,作为青春期就热读《第二性》的女子,她甚至反对“女作家”这个说法,为此,她拒绝了很多重要的推介机会。当然,最终,她也没有像别的“美女作家”那样,永远文艺,永远在路上,而是潜入了生活的洪流,以至于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在厨房里突围。当然,作为一个准“美女作家”,在风头正健的时候,她也获得了相当的回报。2003年,因为诗人的原因,妻子以极大的自信跟随他来到了北京,她很快就融入了北京的青年文艺圈,如鱼得水的说法一点都不为过。在诗人为谋生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却有能力在诸多光鲜亮丽的工作中从容选择,最终,她选择了一家非常不错的时尚杂志,而且一干就是八年。在最初的几年里,通常情况下,他们分头行动,因为,即便就文艺而言,他们的志趣并不完全相投,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说诗人是肖邦,而他的妻子就是莫扎特。诗人的聚会是啤酒和白酒,而妻子的聚会,永远是红酒和香槟,她频频参与各种小型国际文化沙龙,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文学方面的风头,还得益于她的外语专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拒绝朋克式的演唱会。虽然已经结婚,但是,有时候看着时尚媒体上妻子的专栏照片,诗人心里依然泛起某种不自信的酸水。与妻子的风生水起相比,诗人在2004年到2008年的时光都很暗淡。但是,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的样子,他又会觉得相当安慰和自信。
年近四十,诗人经常会回顾他的北京生活。在他看来,在北京,时间就像金钱一样容易被挥霍,换句话说,在北京,“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很容易被证明。在一个小县城,你要以日常消费的方式花出五十万,大概起码需要半年时间,而在北京,你只需要晃荡一两天就足够了。因此,即便是前后跨度十六年,但诗人总是觉得,十六年前与十六年后,只不过是昨天与今天的关系,也就是一觉醒来的过渡而已,这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随便想起的细节。是的,生活很粗糙,需要巨大的力气,才能回想起某些事实上极其重要的细节,比如,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沦”的。
他们的孩子是2006年出生的,但是诗人分明记得,在2008年的时候,妻子依然在参加各种时尚活动,她固有的生活状态,似乎并没有因为孩子的出生而中断。的的确确,那时候,生活的压力是有些大,但并不足够大,七千多块钱一平米的房子,总价不过八十多万,按揭贷款才四十万而已。但妻子很焦虑,这种焦虑当然是来自孩子。在孩子的用度上,诗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那些开销完全来自妻子。诗人的母亲永远很关心价格,但她问到孩子的每一件用品的时候,诗人最多只敢以对半的价格来回答她。最夸张的当然是用量最大的奶粉,一罐五百六十多块钱,而诗人只敢告诉母亲,一罐一百块钱,即便如此,母亲依然忍不住发牢骚,觉得一百块的奶粉太贵了。诗人非常害怕妻子听到这样的话。尽管如此,妻子依然能从老人的举动中,看出蛛丝马迹来。
如此境况下,诗人自然已经不可能是诗人了,他觉得自己最大的才智,都贡献在各种周旋和花言巧语上了。有一次,妻子参加活动回来,看到孩子坐在沙发上玩,她本能地要去抱抱孩子,但是母亲看到妻子走过来,就一把抱起孩子,扭脸回到屋子里去了。诗人难以理解的是,面对儿媳妇的时候,母亲的表情永远是僵硬的,但他从来不敢问为什么。母亲的举动引起妻子的愤怒,但她也学会了压抑。同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妻子在诗人面前爆发,诗人则慢吞吞地反问,不是你自己说,身上有香水,不能抱孩子吗?妻子愣住了。当然,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因此在整个孕期和产期,她几乎扔掉了所有的香水。这无疑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妻子没有理由反驳,她只能默默地去洗澡,当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诗人已经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等待交接。
回想起来,转折点就发生在那一段时间,他也因此理解了,妻子为什么好多次说自己是“下嫁”。仅仅两年时间,诗人数次频临崩溃的边缘,只是源于一个无解的难题,老人认为妻子“很难伺候”,同样,妻子认为老人“很难伺候”。这两个女人相互“伺候”的两年时间,是诗人个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那是诗人在北京最漫长的岁月,却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细节。诗人一直认为,没有了香水之后,妻子就真正陷入了沉沦的生活。当她再次开始使用香水的时候,她已经看起来形如枯槁,每天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化妆,而非常奇怪的是,诗人的同情心也在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尽头的厌恶和恐惧。
诗人当然不会再对妻子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家庭,你的文学成就会相当高。他甚至不敢在妻子面前提到“文學”两个字。很多次,他在妻子焦灼扭曲的脸上分明看到,如果没有文学的贻误,她的生活会更好一些,妻子显然是这么认为的。2013年,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诗人在家里翻着手机,看到了这个消息,便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说,门罗证明,家庭主妇也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嘛。当时妻子正坐在不远处低头检查孩子的作业,半天并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似乎是觉得诗人的自言自语过于尴尬,而且分明提到了家庭主妇几个字,便说,门罗是谁?没听过。一个加拿大的家庭主妇,今年的诺奖得主。妻子说,我对文学没有兴趣,不要跟我谈这种事情。诗人说,那我该说什么,提都不能提?妻子说,你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孩子的作业你看过没有?诗人说,一个二年级的孩子,作业有什么可以看的?妻子一把把孩子写字本甩到诗人脸上,说,你自己看吧。说完,一扭身进了卧室。诗人的热血瞬间喷涌到了头顶,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作业本冲撞他的脑袋之后,自然地跌落在他拿着手机的双手上。他努力地抑制自己,等待热血回落。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他打开孩子的写字本,竟然认真地看了起来,这的确是他第一次看孩子的作业,他发现,有几行字,从第一个字开始,后面所有的字都一模一样地错了下去,更让他吃惊的是,孩子的字出奇地难看。过了一会儿,妻子拎着毛巾从洗手间出来,带着嘲讽的平静说,看清楚了吗?诗人没说话,妻子继续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就这种德性?诗人说,老师也太不负责任了。妻子听到这话,一下子提高了音量,老师不负责任?你负责任吗?你自己的孩子,你都不负责任,老师凭什么负责任?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妻子说,行吧,你也是个读过大学的人,以后孩子的作业,由你负责,看看你究竟有多负责任。
于诗人而言,对付生活的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妥协,他习惯了来自女人的怒吼甚至哀嚎。难不成还有别的办法,跟这样一个越来越难以理喻的女人对抗到底?有时候,诗人不由自主地会这么想,这么多年,她没有疯掉,就算是谢天谢地了,究竟是什么让她着了魔?
诗人在他的诗作《修行》中写道:
我盘膝平视洪水席卷淹没厅堂
我在昏睡中
闭眼注视巨石
从天花板上坠落。
所有的波澜
都休想勾引到我的回声。
他自认为这是幽默的生活写照。难道,在北京,平庸就意味着最大的罪恶?从补习班第一天开始,诗人就默默地自动接管了接送。也因此,妻子纵容了他在事业上的平庸和懒散。不过,诗人觉得他和孩子配合得很默契,每天放学,他带着孩子去快餐店吃完饭,就开车把孩子送到五公里外的补习学校,当然,补习学校是妻子选定的,她对此十分慎重,在诸多的朋友推荐之下,选定了自认为性价比最高的。每个月的补习几乎花去诗人一半的工资,但也换来了相当的好处,他能够逃离家庭,换取在咖啡馆闲坐的时光。于是,从闲坐的第二个月开始,他再次成为了诗人,这很无奈,很无耻,也很庆幸。
不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一点诗人很清楚。诗人很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不安地看了一下那个清冽灯光的小屋,里面的平静让他窒息。其实,最近以来,他早有预感,巨石很快就要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他能否真的保持自己所设想的镇定?他开始很怀疑了。
诗人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越来越感到不安,他又走出厨房,这时候,他看到妻子已经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周身散发着细微的光芒。她越来越瘦,在昏暗的剪影中,她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女高中生。妻子上身穿着一件短袖T恤,下身穿着她穿了很久的棉麻束脚裤,一瞬间,诗人的脑子里竟然冒出一个熟悉的比喻———细脚伶仃的圆规。这个比喻来自鲁迅先生的《故乡》,当年,男生很喜欢用这个比喻来嘲讽班上的女生。但是,天地良心,诗人此刻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他只是感到恐惧不安。黑暗中的妻子说,你过来。诗人走了过去。妻子说,为什么不把灯打开?诗人打开了客厅的灯。屋子以一种可怕的幻觉,刹那间切换成明亮的烂熟于心的场景。妻子坐到沙发边上的小圆桌前,把手中的几张纸放在小圆桌上,说,父亲大人,请你看看你女儿的成绩。诗人走过去,弯腰拿起那几张纸,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腰椎刺痛得厉害,老毛病又犯了。
事实上,诗人是因为腰椎的刺痛而咧了一下嘴,牙齿里嘶出一丝凉气。但是妻子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说,你也感到痛了?诗人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然看着那几张纸,那是孩子的语文、数学和英语试卷。语文72分,数学68分,英语75分。妻子说,有何感想?说话呀父亲大人,难道要我给你跪下?诗人抬手搓了一下脸,说,我觉得不至于吧,也许是这次考题偏难吧。妻子说,班上四十五个孩子,门门九十分以上的八个,门门八十分以上的十九个,难吗?而我们的孩子第二十三名。这个成绩的确出乎诗人的意料,他的印象中,孩子还不至于这么落后。诗人坐在沙发上,反复地翻看着每页纸,似乎真的要从中看出某种名堂来,事实上,他几乎无心看清每一行字,但此刻不盯着这几张纸,他的眼睛还能放到哪里去?如此看来,妻子的愤怒和焦虑,的确是有道理的,这不过是个很边缘的村改小学,孩子排名尚且如此,再上一个不靠谱的初中,也许真的就麻烦了。妻子说,有个孩子门门九十分以上,你知道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嘛?他父亲在开调料铺子,他母亲在街头卖煎饼馃子。
毫无疑问,在妻子看来,这并不仅仅是孩子的成绩单,更是他这个父亲的成绩单,他的失职是显而易见的。诗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热,嘴唇动了几下,这时候,他脑子里作怪的念头又一次出现了,他咧开嘴,难看地笑着,看着妻子卸妆后枯燥的脸,说,说不定人家的父母来自高考大省,比如山东湖北。诗人说的显然是那个网上广泛流传的段子。但他的幽默就像是一枚脑残的炸弹,瞬间炸开了妻子的愤怒的堤坝,妻子站起来,说,你他妈真是脑残无耻到了无敌,任何一个弱智儿的俏皮话,都会比你的更高级一点。诗人没有说话,过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去看看孩子,他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走进孩子写作业的小屋子,他看到女儿正猫着腰长长地趴在桌子上,用下巴颏抵着桌面,神情涣散地看着桌面上的毛绒小狗,她嘟着嘴,还拿手指拨弄它的耳朵。显然,妻子对女儿狂怒发飙的事实是存在的,但这件事情似乎对孩子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诗人站在桌前,尽量压低声音质问,怎么回事?女儿头也没有抬,继续拨弄着毛绒小狗的耳朵,说,行了,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太累了。
女儿的话刚刚说完,诗人就听见客厅里哗啦一下,似乎什么倒了下来。诗人走出小屋,看到妻子站在靠近阳台的书桌旁,地上扔了一堆诗人新出版的诗集,她正发疯般地把另外一摞诗集用双手扫到地上,然后用脚狠狠地在上面踩踏。那是诗人从出版社带回来,已经签好自己的名字,打算分別寄给朋友和评论家的。由于用力过猛,妻子的头发完全散乱了,她咬牙切齿地喊道,去你妈的诗人,狗屎,都是狗屎,你他妈能写下这么多狗屎,为什么不多看一眼孩子的作业?人家卖煎饼馃子家的孩子,都比你家孩子强那么多,你他妈凭什么做诗人?
4
诗人非常清楚,他的生活很被动,就像一个逐渐陷入瘫痪的老人。当他终于躺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收尸人卸下肩膀的尸体,所有的部位,都在像汁液一样四处蔓延。女儿的眼神依然在黑暗中闪烁,女儿的无所谓,是他所无法洞悉的秘密。当然,一个孩子怎么能明白生活的残酷?换句话说,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生活有吃有喝有玩,从各个感官的角度而言,都没有匮乏的感觉,有何残酷可言?也许,对女儿来说,唯一的匮乏,就是自由。诗人觉得,就这一点来说,女儿和自己很像。当然,他能察觉到,女儿并不惧怕妈妈,她甚至越来越喜欢看到她因无能为力而歇斯底里的样子。要不同境遇的人相互理解,无异于真正理解一首斯蒂文森的诗歌。
当然,诗人并不认同女儿的状态,他是一个诗人,但他更是一个活生生地活在当代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虽然内心反抗,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是一个被欲望和生存裹挟的残酷时代,没有一个时代,会将欲望和生存混同得如此天衣无缝,绝大部分情况下,你会将生存的基本要求误解为欲望,而更多的时候,你又会将欲望理解为基本的生存要求,当然,这其中也有安全的焦虑,比如妻子一直坚持买高价的有机蔬菜,这无疑就增加了生活成本。不管两者的关系实际如何,生活在其中,你必须变得热情、外向和亢奋才行,而这些,恰恰是诗人最缺乏的。将近半年的时间,诗人总会想起一天天逼近的七月、八月、九月,他会为此而感到浑身燥热,然而燥热之后,便是四肢无力。有时候,诗人感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毒网缠住,有时候又感觉自己已经被生活肢解,而他的灵魂则悬浮在肢体的上空,因处于另一个空间而无法对自己施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诗歌几乎是让他浮出水面透气的唯一机会。在某次诗歌沙龙上,他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强调说,于诗歌而言,他没有任何野心,他只是希望借助诗歌来透透气。他的说法赢得了不少赞同。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诗歌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越是沉湎于其中,越是清楚,诗歌让他变得内向,内在自足,甚至在有的时候显得过于平静,而他的世界本质上也越来越封闭。换一句漂亮的话来说,他的内心越来越丰富充盈,而他的现实越来越捉襟见肘。在诗歌之外,来自谋生需要的工作内容之外,他无法以任何内容为突破口,与人展开有效的沟通。他能不断地写出一首又一首诗歌,却长期忽略了社交能力匮乏这个致命的缺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不得不承认,诗歌是个前现代的手艺,能够在极其封闭的状态下独自完成,从生产形态上来讲,它就与今天的生活格格不入。它让他变得内向和羞涩,变得过于自尊和敏感,也变得过于麻木和无力。
诗集出版之后的一个早晨,诗人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在噩梦中,诗人置身于一场发生在歌剧院的的意外大火中,诗人当时正在二楼的包厢与一位女子调情,猛烈的火势瞬间吞没了剧场,包厢坍塌,诗人与坍塌的包厢一起徐徐坠入烈火,然而这种坠落却没有止境,诗人正是在皮肉爆裂的坠落中醒来,发现整个床单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显然是梦魇引起的盗汗。梦醒之后,诗人觉得精疲力尽,他瘫卧在床上,仔细地回想梦中的细节,他甚至忘记了追忆梦中女子的模样,这意味着他依然没有从恐惧中逃离出来。当梦的痕迹一点点消退之后,诗人渐渐地恢复了理性,他意识到,自己必须从诗歌的棉花堆里爬出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处理生活中最棘手的问题。
早饭的时候,诗人主动问妻子,孩子秋季入学,你有什么想法?妻子用手撕下一块面包,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一个在早餐店独自进食的女人,突然听到坐在对面的陌生男顾客说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妻子的眼神楞了一会儿,把面包送进嘴里,又端起牛奶杯子喝了一口,起身走了。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蔑视。诗人觉得妻子的举动轻佻而卑劣,但他找不出合适的方式来应对。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把背包挂在了肩膀上,才回头对他说,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装模作样打算骗谁呢?
门的巨响比耳光更狠,诗人的双手本能地颤抖了一下。近两年来,诗人在恐惧和厌倦交织的情绪中,竟然添加了对这个女人的无限歉疚。在某些时候,诗人无可遏制地胡思乱想起来,如果这个女人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这个奇怪的设想在诗人的头脑中不断地膨胀,以至于成了一个完整成形的、不错的人生故事。当然,如果避免相遇,那么他们时间的指针至少要拨到十六年前。这个年数,让诗人一阵心跳。他很少意识到他和妻子相识已经十六年。
十六年前,诗人已经是一个理直气壮、甚至有些初显膨胀的青年诗人,起码,他的许多诗歌作品已经散见于若干文学刊物了,而且也有几首诗进入了好几个年度选本。可以想象,诗歌和一个简单的年轻人相遇,必然使两者均大放异彩,由于某种风华正茂的姿态,已经工作的诗人,频繁受到邀请,出没于兰州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校园,进入了更多学生文艺爱好者的视野。诗人记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诗人,他貌似受到了学生的尊重,然而,他实际上并未蛊惑到多少女孩子。妻子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当她第一次在礼堂外的台阶上和自己相遇、搭话的时候,是那么胆怯和羞涩,而且似乎为自己的主动行为而感到耻辱,诗人热情地鼓励了她,他飞快地接过了她双手递给自己的手稿,她的名字让诗人意外,因为她的名字叫藤兰。你叫这个名字?是呀,怎么啦?女孩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完全迷惑不解。这是你的笔名吗?诗人继续问道。女孩说,是的。她显然对自己的这个笔名并没有信心,但是,诗人从她的眼神里,能清楚地判断,她是单纯的,完全不知道有个岛国女优名字叫武藤兰。当天晚上,诗人在灯下展开阅读女孩的诗歌,他真的有点震惊,对照自己的诗作,他甚至有些汗颜,其中咄咄逼人的才气,使诗人在暗夜中心绪难平。
诗人在东边的某个三流学院,而女孩在西边的某个大学。诗人经常长途跋涉去西边的大学活动,后来,便是女孩长途跋涉到东边的三流学院来跟诗人聊天。在诗人的引导和推荐下,女孩的诗歌作品也频繁地亮相各大论坛,大量的跟帖赞扬之后,这些作品渐渐步入各路纸质刊物,而论坛上过分的赞扬和挑逗,也让诗人内心生出一种难以察觉的醋意。后来,她把自己打扮得不像学生,而像是韩剧里的女主角,这让诗人的眼睛越来越亮,混杂着新作中进一步展露的才华,她的靓丽活力撩拨了诗人依然有些拘谨的情欲。当诗人抬手轻轻地撩拨她的头发时,她只是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诗人,似乎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又期待这要发生什么。甚至当诗人第一次抱着她的脑袋,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到她的嘴唇上时,她依然睁大眼睛,努力地要看清诗人的脸。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悬念,因为那一刻,连窗外的阳光都是简单直白的。女孩给诗人的单身宿舍换上自己喜欢的窗帘的时候,诗人就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了。
当然,诗人逃离一座城市的冲动,源于才华的膨胀,而女孩跟随诗人一起逃离一座城市,则只能看做是单纯的爱情,或者是爱情与才华膨胀的双重作用。虽然后一点难以证明,但其实,诗人的女朋友在离开兰州的时候,已经是圈内名头不大不小的青年女诗人了。如果她不离开兰州,会怎么样?近一年来,诗人总是不由得这么想,他差点要得出一个结论:是自己把她引上了歧途。如果她不离开兰州,至少会获得一份相当稳定体面的工作,在兰州,她有着一切心安理得的资本,因为她从小在那里长大,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在兰州,她也许不会中断写诗,并在本地获得足够耀眼的成就,或者她不写诗了,那又有什么重要?最终要的是,她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因为,她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够到最好的。但他从未对妻子说起这些,当然,他也无从说起这些,在孩子出生之前,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妻子自信地游走于各种沙龙,以至于在某些时候,以一种俏丽的方式,调笑式地对他施以怜悯,也为他日渐生发的小心眼而气恼。
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已经不是诗人最初认识的那个女人了。这是存在主义观点。诗人的脑子里本能地跳出这么一句话来,诗人也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的习惯。当然,诗人随之也一阵心悸,因为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他也早不是最初的那个青年诗人了。那么,他现在是谁?他在做什么?他想要成为什么?他不就是试图再重新做回一个诗人吗?这一点似乎是确定无疑的,然而,更加确定无疑的是,他的妻子,绝对不会打算再重新做回那个女诗人了。她目前所坚持的两个观点,即便是站在广场上宣讲,也无人能够驳倒:你之所以绝望,受到各种打击,原因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钱,或者没有足够的权力。比如什么?比如目前孩子上学这个问题。对比明确的答案,你就会知道自己的局限。因此,在兩年前,妻子果断地从时尚杂志离职,加入了一个互联网娱乐公司,此后,她从一个互联网娱乐公司,后又跟随她的前主编,跳入了另一个互联网创新公司,她是持股人,按照老板的说法,一旦公司上市,她的财富将会百倍地扩大。因此,这两年,她比任何时候都忙。在诗人看来,她变得如此风风火火,从根本上来讲,是完全对自己的丈夫放弃了期望。她日渐瘦骨嶙峋,也是为了在疾步行走时减少空气的阻力吧?诗人恶毒地想,随后便是更大的厌恶、恐惧和歉疚。
晚上很晚的时候,妻子再次想起了这件事,也似乎平静了下来,有心情跟诗人谈论这件事情。妻子问,你有什么想法?诗人说,目前来看,想通过考试进入一个像样的中学,显然不大靠谱了。所以呢?妻子问道。诗人说,得想别的办法了。妻子说,那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靠谱的路径?妻子如此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论这件事,让诗人多少有点意外,诗人说,没打听到,别人的情况也不了解。妻子说,你开了那么多次家长会,难道别的家长就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情?
妻子显然不知道,诗人几乎不跟别的学生家长交流,有的只是偶尔礼节性地点头问候。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是不屑于参与到那些家长的讨论中去,在他看来,那些低级庸俗、在世俗物欲地位上攀比和出风头的话题,或者跟打鸡血一样可笑的想法,都是愚蠢而无聊的。当然,学生家长中也并不全是拆迁户和引车卖浆之人,也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高学历,但在诗人看来,这些所谓高学历的人,离开了学校一头埋入生活洪流之后,张口闭口就是钱和关系,或者国外名校或者海外购物,更是彻彻底底地俗不可耐。他们是一群遥远而陌生的生物,他们以为自己是金钱豹,然而充其量不过是红着眼睛的兔子而已。
家长会本身已经让诗人感到难以忍受,那种装出来的谦卑和恭敬,诗人觉得自己连三分钟都坚持不下去,总体而言,他心里鄙视现有的这一套游戏,但他尽量在面子上让自己看起来是同流合污的。因此,他确实不了解别人的情况。况且,真正有价值的情况,别人会轻易让你了解吗?想到这里,诗人脱口而出,说道,别人的情况,也不会愿意让你了解啊。妻子想了想,说,也是,竞争关系中,别人怎么可能轻易透露自己的路径呢。诗人听到路径二字,突然心里一阵反胃,那种焦躁和暴怒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但是妻子并没有察觉到,而是继续问道,那么,你主动提起这个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路径了?诗人咬着牙齿,他的烟瘾又发了,但在妻子面前不能抽烟,如果她允许他在她面前抽烟,或许情形会好一点,但这无疑是妄想。诗人咬了一会儿牙齿,终于说到,什么好的路径?你在外面风风火火,所谓的人脉应该比我更多一些吧,你有好的路径吗?诗人说完,冷笑着看着妻子,他看到妻子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过了好一会儿,妻子才说,我就知道,只要我对你哪怕有那么一点点期望,我就会下地狱。
5
在黑暗中,诗人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他要在时光的河流中打捞自己的朋友。闭着眼睛一一历数,诗人的朋友确实不少,在这条漫长幽暗的河流中,诗人甚至跋涉到河流的源头,把自己童年的玩伴,小学同学也罗列在内,他发现,在一种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许多人的面目已经十分模糊,他们就像是在诗人的记忆之河中溺水的人,有的人似乎还在水面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有的人已经完全沉入水底了。这种努力的、刻意的回忆,让诗人的过往岁月意外地变得漫长。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以至于终于来到社会上,不错,他在社会上已经近二十年了。他永远在人的丛林中跋涉,自然少不了更多的擦肩而过和携手交游。
诗人不得不承认,诗歌占据他的内心并在他的言行举止中日益显现之后,他变得清高和膨胀。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多年难以克服的自卑,以及更加隐秘的自贱冲动。在早年,这种自卑自贱成了他的障碍,在社会上之后,这种障碍虽然不易被察觉,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并且在最紧要的关头爆发。诗人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他的软肋甚至命门所在。诗人在隐匿了诗人身份之后,可以和那些非诗人的熟人朋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但他很清楚,他在自己与他们之间设置了一层玻璃门,或者说,他给自己设置了一层玻璃门,根本的原因在于,从内心深处,诗人觉得这些人不可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因而也就不能给自己真正的尊重,或者某种特殊的尊重。如此多年下来,诗人发现,自己内心真正认可的朋友,还是那些诗人朋友,其中有些认识已经很早了,算起来甚至超过了二十年。
诗人与他的那些诗人朋友之间没有玻璃门,因为诗人对诗人是没有办法隐藏秘密的,即使你有意藏得再深,真正的诗人也能从你的诗歌里读出你的秘密。换句话说,思想,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私,然而思想对于真正的思想者而言,是无法隐藏的。因此,站在自己认可的诗人面前,诗人是没有所谓清高的,在过往的经验中,诗人甚至是经常抱团取暖的,因为只有诗人才能理解和宽容诗人的困境。闭眼梳理自己的人脉,诗人知道,自己能自在地、理所当然地开口求助的人,只能诗人朋友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手里还有一把通向这个复杂世界的钥匙,那无疑只有诗歌了。这很荒唐,但在黑暗中苦苦梳理的诗人,发现这是一个事实。此时,他恨不得自己生活中需要求助的人都是诗人,起码是一个诗歌爱好者,这样,他就可以有效地利用诗歌这把钥匙了。但很显然,在现实中,不可能人人都是诗人或诗歌爱好者。
黎明时分,天色还一片灰白,诗人醒过来,本能地打开手机,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很早就放下了手机,竟然没有再打开它。微信里有很多留言,大部分是工作内容,少量是群里的扯淡,而更重要的一条信息,是诗人最后才发现的,这条晚上十一点左右发送的信息,让诗人的心脏骤然膨胀起来,一种高空跃下的失重感袭来。信息是诗人的英语翻译者桑青发来的,她是一位在语言大学留学的学生,一位来自英国的青年女诗人,原名桑切斯。去年,在一次小型聚会上,桑青遇到了诗人,表示“很喜欢”他的诗,很快,经过诗人的授权同意,她就把诗人的六首诗作翻译成了英文,在母国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当然,同时被翻译的还有其他几名二三十岁的青年诗人,与诗人一起以群像的方式在那本刊物上展现。在桑青看来,诗人的作品具备准确而切实的背景,举重若轻的怪诞手法,以及十分隐蔽的诗性。就目前而言,她是诗人唯一的外语翻译者。她留言告诉诗人,经过她的推荐,他已经正式被受邀参加阿姆斯特丹国际诗歌节,邀请函过几天就会收到。诗人这才想起,大概在一个半月前,桑青曾经当面问过诗人,是否有意愿参加北欧一个国际诗歌节,诗人当场表示肯定。但诗人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這个消息给诗人带来了确切的黎明。当诗人从恍惚的意识中完全清醒之后,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虽然刚过凌晨六点。诗人无法继续躺在床上,他很快起床洗漱,在地上走来走去。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需要更加广阔的诗歌天地,况且,他很清楚目前国内文坛的一个小小的惯例,那就是墙外开花,能更有效地增加墙内的芳香。诗人坐在沙发上,感到自己的口舌又一次发干。这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年头,他的第一本诗集以一种相当高的规格出版,紧接着他就受到了国外著名国际诗歌节的邀请,有这两件看似很俗的事实加持,他的诗人身份显然不再虚无缥缈。但是,诗人随后就被更大的沮丧冲击,在这间屋子里,他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个好消息,而把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分享给诗人朋友们,似乎也不恰当。这就像是一个深陷牢狱的人,听到自己获得了一笔丰厚遥远的遗产,只能在苦笑中敲击墙壁。这时候,诗人突然想起了他曾经的老师,一个校园哲学家的一句名言———“我是一座行走的监狱”,的确,形容一个人的孤立和孤独,没有比这更加确切的了———在生活中,所谓的自由只存在于片刻幻觉之中。
当然,这个好消息还是让诗人有了足够饱满的精神。无论如何,不能让现有的糟糕局面,毁掉一个可能的美好,这是诗人人到中年后开悟的收获之一。诗人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在阳台前面的桌子上,看着已经收拾好重新摞起来的七八本诗集,这是因为踩踏破损而无法寄出的,另一些完好的,诗人已经悄悄把他们寄了出去。一些诗人或者评论家朋友的评论,已经散见于报刊或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公众号。诗人昨天就决定到书店里去再购买一些,当场签名直接寄出去,但他竟然没有落实这件事情。
喝完半杯咖啡之后,诗人的目光落在了另外几张十六开纸上,那是女儿的测试卷,他拿起卷子看了看,很快就发现,一些很简单的题目,她依然答错了,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看法,在学习上,女儿正在面临两大致命的缺陷,一是基础薄弱,一是注意力差,也可以说是很浮躁,无法专心投入学习。很显然,各种补习班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在某个瞬间,他竟然恨起自己的女儿来,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这种明显已经相对很优渥的条件下,他们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女儿为什么不能用心学习?她究竟在想什么?不过,等咖啡喝完之后,诗人又感到一阵悔意,为自己对女儿的恨。显然,他没有理由单单恨自己的女儿,这个时代,有多少人能很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呢?就拿自己来说,在很紧迫的工作中,依然很难克服拿起手机刷朋友圈的恶习,有多少稿子是他拖延到半夜才不得不完成的?一个成年人尚且如此,况且一个面对同样多的诱惑的小孩子呢?
诗人觉得,自己总是在面对无解的问题。通常情况下,面对无解的问题,他只好靠转移注意力来解决。此刻,他就需要转移注意力。他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他得找一个合理恰当的事情来做,于是,他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毕竟,这是一个周末的早晨,而早餐后的安排毫无悬念,他依然要带女儿去上补习班。
诗人坐在咖啡馆里,那个消息依然在内心膨胀,慢慢地长出了各种撩人的牙齿。接近中午的时候,诗人决定在朋友圈很含糊地发一个信息,但他反复了几次,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在此之前,他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端着一杯咖啡,不断地刷朋友圈。他的朋友圈是相当跨界甚至跨阶层的,它的驳杂几乎等同于这个真实而巨大的尘世。诗人觉得,微信圈的真正诱惑,就相当于一个孤独之极、每分钟都渴望与这个世界对接的人,十分轻易地置身于一个熟人扎堆的大广场,川流不息的熟人各忙各的,但偶尔也相互打个招呼,随意地交换一下信息而不感到做作。
诗人一直梦想周游世界。他出过国,但也仅限于东南亚国家,其中陪伴父母出游新马泰一次,其余的五六次,都是工作事务性质的。诗人从未去过欧洲,但不得不承认,诗人作为诗人的学养、情感甚至文学理念,都来自欧美。从文化情感上,他本能地更倾向于欧美,他对欧美的现当代诗人如数家珍,熟悉程度不亚于对国内的诗人朋友的熟知,然而东南亚的,甚至是日本的,他却说不出几个,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一个上午,有好几个瞬间,他都在想象阿姆斯特丹,一个纯粹欧洲语言的诗歌现场。当他的思绪收拢,眼神回到现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写了二十年诗歌,依然是一个喝着咖啡的土鳖,早在十年前,他还试图精通英语,以便于以后的交流活动,后来,随着生活的脚步越来越局促,他觉得这个想法越来越像个笑话,慢慢地,他的英语又恢复到了高中甚至初中的水平,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英语课本,他都会发愣。现在,问题来了,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明显准备不足,且不说这个国际诗歌节他能不能参加,就算他真的能如愿,那么,作为一个年轻的诗人,他的外语能力显然会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当然,当然,不可否认,这依然是一个重要的机会,如果得以成行,短期内的口语突击也会有一定的效果。接近女儿下课的时候,诗人终于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条消息:阿姆斯特丹,遥远凉爽的季节,我们总是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
这个消息发出大概半小时之后,除了七八个莫名其妙的点赞,诗人终于看到一个内行的回复:你接到邀请了?这个回复来自一个叫玄木的诗人朋友。诗人在后面回复说,嗯,只是口头消息而已。整个下午,诗人陆续看到了几个回复,当然也是明白的朋友,只是发了点赞、牛或者加油的表情。这个消息足够隐晦,达到了传播消息的目的,但并没有引起妻子的注意。
诗人曾经和妻子相互屏蔽了朋友圈,那是他们之间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先是妻子已经不顾粉饰的需求,在朋友圈隐晦地咒罵诗人,咒骂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甚至经常在诗人发送的内容下冷嘲热讽,诗人不得不屏蔽了她。很快,诗人发现妻子也屏蔽了自己。当然,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一切又恢复了,也许是妻子发现了在朋友圈抱怨家庭的负面效果,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想让对方产生真正的误会。因此,如果有兴趣,妻子会看到这条消息,不过,连诗人自己也知道,妻子不可能将阿姆斯特丹和诗歌联系起来,进而跟他的行动联系起来。自从妻子主动切断了与文学的联系之后,她对这方面的信息足够迟钝。因此,接下来的三天内,生活没有任何异常,但是诗人知道,自己必须在女儿小升初的事情上有所作为了,这件事情才是目前困境的牛鼻子,如果侥幸能够顺利解决这个问题,那么,阿姆斯特丹的秋天,应该是没有悬念的。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诗人毫无头绪,但他每天晚上依然在浏览和翻看自己的朋友圈,似乎要从不可能中找出可能来。
周三晚上,诗人下班很晚,跟几个朋友喝了点酒,回来之后已经十一点多了,诗人没有洗澡就躺在床上,他已经有点醉意,但却他无法入睡,后来竟然失眠了。午夜一点多的时候,诗人转发了公众号里一篇阿多尼斯的诗歌,很快就有了回复,是诗人玄木:这么晚还没睡?失眠啊?诗人回复说,是啊,想事情。玄木回复说,这么晚了还在想事情,多大的事儿啊。诗人的回复转到了微信私聊中,诗人说,孩子小升初啊。玄木说,哦,那确实是大事情,没有对口的初中吗?还是说你们有更高的要求?诗人说,对口的初中有,但是很烂,孩子小学就很烂,已经耽误了,不能再荒废下去了。玄木说,这个我不太懂,但这个要求是个无底洞啊。诗人说,起码不能上那个对口的吧,别的不说了,孩子的安全就是问题,那个学校不但学风差,而且很乱。玄木说,那倒是,这个底线不能突破。
这样的聊天,于诗人而言,只不过是吐槽而已,至今依然单身的玄木,如何能真正理解这件事情?况且,即使理解了,又能帮什么忙呢?诗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残存的酒气,起身去上厕所,等他回来之后,看到玄木又发了一条消息说,我有一个朋友,也许能帮上这个忙,要不要引荐你们认识一下?当然,诗人并没有惊喜,到了这个年龄,他知道凡事不能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是,抓住这个线索,或者妻子所谓的“路径”,肯定是必要的。
6
一个人究竟要参加多少饭局?才能对生活应付自如?
诗人究竟参加过多少饭局?他自己也记不清楚,那么,诗人此刻为什么执拗地想起这个问题?因为他神思混乱。诗人委托玄木预订了一个包厢,并不断地强调选上档次的地方。他委托玄木,是因为他觉得,玄木了解自己的同学,能把握同学的心理需求。一个精心的饭局,要综合太多的因素,比如路段、饭店品牌,比如饭菜口味,比如消费者的精神需求等等。
诗人有点愤怒,因为他出发很早,但还是迟到了。迟到了多久?按照玄木的说法,不算太久。玄木的同学,一个你通常会看到的有为中青年,他胖得恰到好处,也精练得恰到好处。他的客套和礼貌,也恰到好处。诗人跟他握手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尽管保持微笑,但是明亮而凌厉,显示出一种进取和对自身价值十分确定的精气神。老同学面前,玄木的表现,的确算得上是诗人式的大大咧咧,尽管他也叫他张处长。玄木这么称呼老同学,让张处长有些不适,也许是为了表示恰当的谦虚,他很隆重地纠正说,副的。阿木笑着说,四舍五入嘛。张处长说,当我是老同学,就别这么叫,别让我喝醉了骂人。介绍完了张副处长,玄木继续介绍说,这位是诗人行渡。张副处长马上抱起拳头说:失敬失敬。当然,饭局上并不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成熟,优雅,得体,当然,重要的是,她有一些不错的姿色。张副处长介绍说,这位是林同学。这个女子是张副处长带过来的,张副处长解释说,本来明天要约一下林同学的,但她要赶飞机,没时间了,就想着凑在一起,四个人吃饭,两个就是诗人,他觉得挺高雅的,林同学虽然在银行工作,但内心还是很文艺的。
也许是迟到的心理作怪,也许是求人的心理作祟,张副处长说完话,诗人就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在通常意义上,闯入者这个角色,总是显得突出、孤立和艰难。当张副处长说起两个诗人的时候,玄木偏过头去回答服务员的询问,这尤其让诗人显得孤立,他双手不由自主地翻弄了一下桌上的餐巾,又摆弄了一下餐具,嘴里以一种极其含糊的方式说出“不是”。事实上,那一瞬间,诗人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不是”是什么意思,他尴尬地抬头看了看张副处长,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的座位旁边双手托腮的女子。差不多有相当明显的停顿之后,诗人才进一步解释说,我只是随便瞎写。说出这句话后,诗人更加坐立不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乱七八糟的表达,另一方面,他感到了了从未体验过的社交恐惧。此刻,显然,他无法拿捏这样的对话,毕竟,在踏进包厢的瞬间,甚至在前往餐厅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很清楚,这是他为求人而设置的饭局,也正因此,他时刻提醒自己:求人,意味着自己起码要看起来矮过半头才像回事,但他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家看出来他已经矮过了半头。他忽然觉得,也许,在一个多人的饭桌上,只有自己矮过所有人半头,才能真正算是矮半头了。这种体验,诗人不知道如何接纳,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用尽全力来接纳。
听到诗人说自己是随便瞎写,张副处长,这个差不多同龄、或可能还小几岁的男子,表情似乎一下子严肃了许多。也许自己这样的说法,让张副处长所谓的高雅饭局打了折扣?也就是说,这个精心的局面中,混进了一个滥竽充数的骗子?看着张副处长的表情,诗人的内心有些慌乱,他一下子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谦虚都讨人喜欢。但诗人玄木依然和那个女服务员交头接耳,他一瞬间有些憎恨起玄木来。这个时候,作为极其重要的中间人,他应该发挥重要的衔接作用。
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准确地说,一个年过四十的诗人,遭遇这样的场面,他的内心是悲怆的,但这个瞬间,诗人的脑子里竟然闪过“中年写作”几个字。如果是一个文艺的或者纯文学的饭局,这几个字闪现在诗人脑海里,自然就会毫无遮拦地脱口而出,既可以当做临时的调侃,又可以当做新抛出的一个话题,说不定会引起相当大的共鸣。但此刻,这几个字只像是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四处冲撞嘶吼,而不能把它放出来。而且,更严重的是,此刻,桌子上没有酒。玄木这时候才转过头来问诗人,喝什么酒?诗人本能地脱口而出,说,听张处长的吧。似乎头脑中的这只猛兽,一下子被释放出来了,诗人的轻松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瘫痪感。张副处长极其敏捷地接到这句话,说,你随便安排,朋友聚会不用太讲究吧。
說完这句话,张副处长似乎要开口说些严肃的话题了,他说,其实吧,诗歌我还是经常读的,玄木的诗歌基本都读,玄木推荐的诗歌,我也会读,当然,我也不敢说我懂,但起码还是喜欢的。说完,张副处长眼睛微笑着,看着诗人。诗人再次开口了,他嘴里依然含糊地说出“不是”,这时候,玄木突然扭过头,说,阿度,新一线诗人,国际诗歌节受邀嘉宾,最大的毛病总是谦虚过头。玄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是为了表现出刻意的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坚决肯定的光芒,似乎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一锤定音的权力。他的话,迎来了短暂的沉默,诗人也本能地去摸自己的衣兜,这个下意识的本能,意味着他想在高度紧张中寻求烟草的安慰。他摸到了烟,但他没有把他拿出来,他知道这个场合不适合抽烟,一方面是因为餐厅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显然十分重要的女士在场。
诗人的内心翻腾着,不知为什么,这个身份和头衔,对于此刻的他而言,竟成了巨大的折磨和羞辱。他为什么要顶着一个诗人的头衔出场?还不如顶着一个出家人的头衔出场,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惜剃光头。通常,成功造就迷信,普通的人在乎什么,这个大家都很清楚,一个言语守拙的出家人,能带给人一种神秘肯定、大智在胸、洞穿玄机的感觉,而一个诗人能给人带来什么?似乎只能带来内心的混乱。关注自己命运的人,谁会喜欢那种含糊不清的混乱呢?如果此刻自己是个世外人士的角色,说不定在座的各位,因为某种焦灼或贪婪,还会请求师父看看运势,至少不敢随便造次。然而诗人呢,失敬失敬。似乎“失敬”二字,也是说话者为了体现自己的修养挂在嘴上的套词而已,在诗人听来,几乎充满了嘲讽的意思。诗人此刻已近乎执拗地认为,张副处长纠缠于诗歌这个话题,就是某种造次了。诗人为自己的想法而微微冒出冷汗,当然,为了安抚自己,他把这看做求人的代价。
问题在于,张副处长依然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他,眼睛里似乎甚至暗含某种期待,忽然,张副处长转头对身边的林同学耳语了一句什么,诗人这才敏感地注意到,那位年近三十的林同学,始终微笑着,偶尔垂下眼帘看着桌面,正如风流才子徐志摩所写的:“最是那一低头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诗人的身体里瞬间涌过一阵热流,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走偏了。耳语之后,诗人看到林同学转过身去,拿过一个黑色的皮质手袋。张副处长说,当然,全国那么多写诗的人,能算得上好诗人的不多,起码,能受到著名国际诗歌节邀请的诗人,又有几个呢?张副处长说完这句话,诗人就哆嗦了一下,他像是从瞌睡中惊醒一样,感到包厢内的灯光都瞬间明亮了,那位姓林的女子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这个时候,诗人确信自己真的走偏了。林同学两只手藏在桌子下面,似乎在翻看一本书,当她身体微微往后倾斜的时候,诗人看到了封面的一角,那竟然是自己的诗集。
话题转到了国际诗歌节,玄木似乎才有了点兴趣,说,我们这些写了十几年的诗人兄弟,总算有个出头的了,不过,你的那个女翻译桑青的确很有眼光。诗人说,也就是巧合吧。玄木说,当然,也有可能有出版社运作的成分吧,不过,我觉得我们的诗人,真应该自信一些了,我前不久看了一些欧洲同龄诗人的作品,说实话,也没觉得比我们更优秀,所以,我觉得多参与这种国际交流活动,很好的。张副处长接过话头,说,就是嘛,应该有文化自信,毕竟我们诗歌大国几千年,我虽然阅读有限,但我觉得玄木确实写得很好。此刻,诗人提醒自己,如果自己还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就应该顺水推舟,在这个既定的饭局上,接受自己诗人的身份了。
这时候,林同学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把诗集送往诗人,说,不好意思,玄木老师刚刚送我的,还没来得及看,所以一直没敢拿出来,请行渡老师帮我签个名吧。在林同学把诗集拿上桌面,并且站起来的时候,诗人几乎也反应过激地站起来,双手接过自己的诗集,说,没事没事,你随便翻翻就可以了。诗人接过诗集,回头慌乱地在自己的包里翻找那支派克钢笔,动作笨拙得像一个随时要撞翻瓷器的老熊。这时候,林同学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诗人拿到那支笔,瞬间感觉像是握住了某个确定的世界,他打开扉页,说,请问您———林同学俯下身来,诗人感到她的一束头发扫到了自己的耳朵,她身上的香水确定无疑是香奈儿5号,一种办公室常见的女士香水,双木林,姿色的姿,诗人抬头看了一眼林同学,似乎在确定第二个字的写法,他看到林同学的脸颊有些绯红,她看到诗人含糊的眼神,说,对,就是姿色的姿,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还有个姐姐,所以,这个“姿”是次女的意思。林姿同学这么一说,诗人感到放松的瞬间,突然脑洞打开,随口说道,那你的姐姐是叫林安了?林姿惊奇地说,是啊,您怎么知道?诗人说,家里喜得第一个千金,按照你刚才所说的思路,那就应该起名叫安了。林姿很兴奋,直夸诗人思维敏捷,整个饭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张副处长也拍手说,诗人就是诗人啊。诗人飞快地写下“美丽的林姿”,但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吃不准该写女士还是小姐,当然,更不能按照惯常的那样写“老师”,因为他知道,对于女性而言,这个“老”字太扎眼,而“老师”这个称谓,也相当地莫名其妙。林同学一眼就看明白了诗人的困境,她说,就写同学吧。诗人飞快地写下“美丽的林姿同学闲时一阅”,然后署上自己已经写得过于熟练的名字。林姿同学礼貌地接起书,说了声谢谢,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甚至重新打开扉页看了一下,才装进自己的包里,同时强调说,我一定会认真拜读的。诗人点了点头,说,随便看看就行,反正我也是随便写写。这样一个瞬间,诗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场饭局的初始目的。
事实上,谈话始终切入不到诗人想要的话题。期间,诗人起身向张副处长和林同学敬酒,端起酒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如果这事情已经挑明并且说好了,那么他应当顺理成章地说声“添麻烦了,拜托了”,然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至此还没有提起;如果他借着敬酒的机会单刀直入地提起这件事情,似乎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和没有分寸。于是,诗人只好说,初次见面,我敬张处长一杯吧。第二次敬酒的时候,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说,我和玄木是多年的朋友了,说完,还回头看了一下玄木,好像有人质疑这一事实似的。张副处长当然相当客气了,说,我和阿木十八岁就认识了,也是相当长时间了,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了,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跟我这个俗人来往啊。玄木说,你少来这个。说到这里,张副处长突然说,说实话,你看起来不太像一个诗人,倒像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我以为诗人都像阿木那样。这话让诗人有点尴尬,说,玄木天生玉树临风嘛。张副处长说,不过,你这也叫真人不露相,或者大隐于市嘛。
诗人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告诉张处长,自己也曾经放弃了诗歌,这几年陪孩子上补习班,闲着无事,竟然又寫起了诗,终于凑了一本出版。张副处长顺着话题说,我听阿木说,你孩子该上初中了吧?诗人说,迫在眉睫啊,愁人。张副处长说,现在的家长确实也是焦虑过头了,集体焦虑,相互感染,搞得大家都很累。张副处长这么说,诗人一时难以判断他的态度,但他又不得不说出自己的诉求,他知道,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好再开口了。诗人感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都干巴巴的,甚至脸上的水分都在迅速地撤退,他几乎像是在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一般,说,主要是我老婆太焦虑了。张副处长说,我家也是,按理来说,我找的学校也是排在前面的,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不满意。不过,张副处长很快打住了这个牢骚,说,行吧,我帮你了解了解。
7
诗人等待了半个月,也许是等待,也许不是,诗人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含糊不清的胶着状态,正如他的生活本身。他时不时会想起这件事情来,他越来越害怕对这个世界的事务抱有某种期待,这会让他感到刺痛。那天,出于礼貌,诗人并没有加张副处长的微信,那么,要获得事情进展的信息,他只能通过他的朋友玄木,但他半个月内从来没有问过玄木。他搞不清楚半个月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一天早晨,妻子以一种专门的事务性的姿态走进诗人的卧室,妻子说话的起步往往声调平和,看起来相当心平气和,诗人很多次都在暗想,在跟他谈话前,妻子肯定是花心思做了基本的情绪建设。妻子甚至顺手抓过桌子上的一本书看了看,那是圣卢西亚诗人沃尔科特的诗集,一个编辑前不久寄来的,他正打算写一篇书评的。这个诗人很不错,我也很喜欢。妻子的话,让诗人感到微微颤抖,他很清楚,妻子主动跟他谈起诗歌或者诗人,说明她已经极端地刻意,往往孕育着巨大的风暴。诗人在床上欠了欠身子,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犹豫要坐起来,还是躺下去。这样冷场了一会儿之后,妻子接着说,这事儿你不打算管了吗?诗人很清楚妻子问的是什么事儿,但他脑子里几乎本能地跳出一句话:什么事儿?他没有说出口,他脑子里突然跳出闻一多的一句诗:有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有那么一瞬间,诗人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精神分裂了。
我正在努力,诗人坐了起来,他从椅子上扯过裤子,边穿边说。你怎么努力了?妻子追问。我在托人,找关系。妻子哦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不跟我说?诗人说,事情还没有结果。你托了谁,我认识吗?诗人说,你不认识,一个教育系统的处长。你还认识教育系统的处长?这好像不可能吧?诗人说,我是不认识,但是玄木认识,他们是同学。妻子听到这里,楞了一下,又伸手翻了一下那本沃尔科特的诗集,说。我怎么听着这事儿这么不靠谱呢?诗人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狂跳起来了,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责怪妻子,他非常担心妻子十有八九又说中了。这让诗人因慌乱而恼怒,他提上裤子,脱口而出说了一声神经病,然后出门去了卫生间。
妻子追到了卫生间门口,说,你他妈才是神经病,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不过是为了糊弄我。诗人对着马桶,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尿意的释放,让他暂时恢复了身体的舒展,他打开卫生间的门,说,你不要这样不讲理好不好?我也在尽力找人,你凭什么说我糊弄你?没有糊弄我,你为什么找玄木?妻子说。找玄木有问题吗?诗人说,我怎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个诗人?可是我就认识诗人啊,我只会跟诗人打交道。妻子说,你他妈还来劲了?诗人能办这种事情吗?我跟你生活这么多年,这个道理我不懂?
他不打算再跟妻子争执,唯一的办法就是收拾东西出门,他的一个背包,似乎就是为了这种随时的出逃做准备的,里面的小型笔记本电脑,纸质笔记本,正在阅读的书本都事先收拾停当了,他只要回房子里拿起自己的手机。他必须出门,此刻,他已经被巨大的委屈击垮了。妻子完全不相信他努力的诚意,难道在妻子眼里,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心如此之差吗?他冲进房间拿起手机,又走到客厅的沙发边拿起背包,但是这时候,妻子突然哭泣起来。他站在了门口,他觉得,如果此刻出门,已经不仅仅是个道德问题了,而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妻子因为这样的事情哭起来,至少意味着她的心理状态已经很糟糕,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继续把坏情绪发泄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喃喃自语,说,也许你真的不该相信我,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对于世俗的生活,我一直无法应付,尽管我在努力。
妻子听到这些话,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看着诗人,两只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但是眼神却更加凌厉,她说,不是我不该相信你,而是你他妈的本来就是个骗子,你就是莫言笔下的金希普。听到妻子说出这句话,诗人感到自己的脑子轰了一下,正如一匹狂奔的惊马突然一头撞在了疾驰的火车上。平静下来后,他吃惊地发现妻子竟然知道莫言的新作,而且能够对他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无论如何,自己跟莫言笔下的金希普没有任何相似性吧?看着诗人苍白的脸色,妻子的嘴角挂起了一丝快意的微笑,显然,她的报复已经达到了最高的效果。虽然在诗歌这条路上,他一直摇摆,然而随着最近几年状态的转变,他在内心已经很肯定自己的诗人身份,他自认为对诗歌无比真心,而且自己的努力,已经初步得到了社会的良性反馈,但妻子竟然说他是打着诗歌幌子的骗子。
妻子的说法,是一个很可怕的判断。一个诗人是不是骗子,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缺乏权威界定的事情,本身就充满了争议,正如现实中的许多灰色地带一样,然而妻子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丈夫?难道在她眼里,自己真的是个骗子吗?如果是个骗子,他骗了什么?是骗了自己还是骗了她?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和妻子的初次相识,他内心一阵颤栗,如果妻子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意味着他人生的污秽,从很早就开始了。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那么,她所说的骗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被自己的虚妄真诚欺骗?或者说,他被包裹在自己周围的各种诗歌名义的虚妄欺骗?而他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再欺骗别人?这不就是传销吗?难道这么多年,我在搞传销?我被洗脑,然后帮着别人洗脑?我在传销什么?我是否也从中获益?诗人的脑子在极其灼热的状态下飞速旋转,几乎像是高烧病人在胡言乱语,但他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开始获益。他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诗集《阿朗的天空》,然后他脑子里反复地跳出阿朗、特朗斯特罗姆、阿姆斯特丹,他本能地发现,这些词语的发音竟然莫名其妙地显示出一条隐秘的链接,难道他潜意识里真的是妻子所说的骗子?他梦想成为特朗斯特羅姆、甚至惊喜于一个国外诗歌节的邀请,是不是一种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欺骗?诗人绝望于自己的失语,过了好久,他才语无伦次地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坐稳了交椅。妻子当然明白诗人的意思,接着讥讽说,你有本事也坐啊?别说你有那本事了,你能搞定孩子上学的事情,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那一瞬间,他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了自己的屋子门口。他感到一阵忍受巨大尿意的酸麻慢慢地渗透全身,这种虚脱的感觉让他觉得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他死了。最终搞死你的人,一定是离你最近的那个人,这不就是证明吗?但是,妻子并没有因此而饶过他,妻子甚至拿起了桌子上的一颗隔夜的葡萄吃了起来,说,你别觉得委屈,你真的是个骗子,但你这种骗子,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因为你只骗自己,也只骗得了自己。你写诗,在我看来,不过只是个逃避,而且,你越来越依赖这种逃避。
诗人回到兰州时已经接近七月。这一次,他非常确信自己没有逃避,他很清楚,只要不钻牛角尖,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适当的退路或者新的途径。他为自己的这种理性感到自豪,在登上飞机的瞬间,他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认同和强化这个藏起来的退路。如果实在不行,他可以带孩子回兰州读书的,因为他们的户口都在兰州,实现这一点,是没有什么难度的,当然,如果要选择稍微好点的学校,也需要花功夫,但诗人觉得自己可以把控这种期待。当然,诗人回兰州,还深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在护照方面的小小手续,他完全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顺利参加九月份的诗歌节,但他觉得自己需要做好准备。他觉得,很多人失败,是因为在关键的时候乱了阵脚。需要说明的是,这次的兰州之行,完全是他一个人擅自主张的,他没有征求妻子的任何意见,而妻子似乎默认了他的行动。
兰州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诗人感到自己的内心因为某种亲切而潮湿。临走之前的下午,他约了两个诗人朋友古尚人和卜卡,他们是诗人最早的几个诗歌朋友。在甘南路的一家咖啡馆,他们谈了很多,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诗人古尚人因为接孩子而不得不提前告退,诗人卜卡则跟他一起随便吃了晚餐,然后换了一家清净的酒吧继续聊天。这是一次超大容量的谈话,诗人很震惊,执守在西北一隅,诗人卜卡在诗歌研究和写作方面竟能投入如此巨大的热情和精力,他的知识储备和见解,以及爆发出来的才华,让诗人觉得气喘吁吁。他们谈到了深夜十二点,诗人卜卡才问起他回兰州的具体原因,他只好如实回答,卜卡很吃惊,他足足看了诗人半天,才语气沉缓地说,你让我意识到,我这个父亲做得太容易了,在孩子上学这方面,我似乎真没有怎么用过心。过了一会儿,卜卡像是在刻意纠正似的,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倒让我忽然觉得,你当初就不应该离开,为什么呢?说实话,这个时代,也许只有高校还能圈养一些你我这样的无用之人,在生命空洞的虚妄之中揣度生命的虚妄。诗人看着自己的朋友,尴尬地笑了笑,那笑容想必十分凄惨吧。卜卡点了一支烟,继续说,所以说,高校也是最奢侈的地方,过去我也对自己的工作环境多有抱怨,现在看来,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换句话说,其实,命运已经写在我们的额头,我们却俯身满地寻找,而不愿意问问站在我们对面看着我们的人,或者起身去照一照镜子。
非常出乎诗人的意料,回家之后,他看到妻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整理一些文件,把它们分装在塑料文件袋里。妻子抬头看了他一下,说,桌子上有晾好的茶,你喝点吧。等他坐下来之后,妻子说,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吗?诗人点了点头,说,挺好的。妻子说,这么说,你还是执意要去参加那个诗歌节?诗人没有说话,妻子说,你恨我吗?诗人说,我恨你干什么?妻子说,我知道你的考虑,可是我不太想接受这样的现实,你知道这半年我都在想什么吗?我们的父母,因为小农式的散漫和短视而耽误了我们,所以,现在,作为父母,在孩子身上,我真的想用尽全力,有时候我也觉得这样很累,可是看看我们的周围,看看别的家长在做什么?这样下去,孩子将来该怎么办?难道你真的不焦虑吗?如果生活都是绕着走,那当然很轻松,但是,那也意味着我们在不断地下沉啊,再说现实一点,孩子如果回兰州上学,谁去照顾?如果我们都回去,那这么多年,我们在这里折腾,折腾到这份年龄,算什么呀?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奋斗的城市容不下生活,而生活的城市容不下奋斗?
妻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非常平静,因此声音也显得低沉温柔,但里面显然隐藏着巨大的委屈,这让诗人觉得,她说出的那些话,更像是脸颊上无声流淌下来的眼泪。眼前的妻子是温柔的,在温柔的时候,她看起来那么娇弱,惹人怜惜,在这种状态下,诗人看到了很多她青春时代的细节,显然,那是与生俱来的温柔细节,这些年全都深埋在生活的废墟里了,那么,此刻,它为什么又会再次浮现呢?
他们没有聊太多,但是诗人听出了她的哀求,她说,其实,我也觉得去阿姆斯特丹挺好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一家三口都去,那多好啊,到现在为止,严格来说,我还没出过国呢。
8
诗人照常睡得很晚,但这是一个真正安静的夜晚,诗人躺在床上,看着外面深蓝的夜色中,对面楼宇零星亮着的蓝白色灯光,竟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情欲。当然,他并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实质动作,他无聊地翻看着手机,在围绕他诗集而建立起来的粉丝群里,有人发了两张裸女照片,诗人提醒说,不要乱发这种图片,然后群里就安静下来了。但是,这两张照片引起了他下意识的本能,他翻看着自己群里成员的头像。在他的读者中,的确不乏一些气质姿色上好的女孩子,但诗人从来没有对她们产生过任何意外的想法,她们是他的读者,他内心里敬重每一个阅读他诗歌的人。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发现,其实很久以来,自己对男女之事已经了无兴趣,在大街上,至多也就从背后欣赏一下那些令人愉悦的背影而已。他甚至因此觉得自己干净了,但是,这是因为诗歌而圣洁,还是因为生命在渐渐地枯萎?
诗人继续翻看着朋友圈,他读到了一片谈论诗人死亡的公号文章,当然,这是一篇旧文,文章从海子的自杀谈起,一直罗列了十几个诗人的自杀,包括最近的几个,试图揭示出诗人自杀的深层原因。在某一些言论中,诗人受到了触动,比如诗性与精神挫折之间的扭曲,让自杀成为美学的一种呈现。看完这篇文章,诗人无意识地在群里发了一句话:大家如何看待诗人的自杀?但群里很寂静,似乎大家都睡着了。当然,诗人并不为意。过了一会儿,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女子,从小窗里发过信息:行渡老师,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诗人回复说,还行吧。这个叫“二月的安”的女子说,行渡老师,其实我一直在看你的朋友圈,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其实,诗人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那么神秘,换句话说,我们其实也是一个共生圈。诗人为“二月的安”的这句话感到吃惊,她无疑是对的,但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诗人觉得,这起码意味着,她觉得诗人是个对读者并不坦诚、甚至有点故作神秘的诗人。好吧,诗人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高逸,谁家没有柴米油盐的事情呢。“二月的安”说,是的,其实我的理解是,诗人因为敏感和守护这份敏感,往往需要承受更大的痛苦,而且有些事情,诗人的承受力可能更弱于常人呢。诗人说,是的,我最近确实焦头烂额,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情,感觉挺崩溃的。“二月的安”说,哦?这样的事儿啊。孩子上小学还是初中?诗人回复说,小升初。过了好一会儿,“二月的安”又说,行渡老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聊聊,也許这件事我能帮你点忙。
诗人在大望路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二月的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诗集发布会那天,她穿着紫色的长裙,坐在靠前的位置,一直微笑着点头,偶尔翻看着手里的诗集。现在,她还是穿着那件紫色的长裙,似乎是为了让诗人很快认出她,她扎着一个马尾辫,亮出光洁的脖颈,诗人想,她是那种“干净美好”的女子,不算漂亮,但气质的确动人。这种亲切的感觉让诗人感到自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并没有谈到诗歌,诗人主动地把话题引向了她的专业,从而知道她学习城市设计,并且是在美国学的,也知道了她生活中的一些状态。她谈得很自然,诗人到显得有些尴尬,他觉得,在自己笨拙的引导下,这一切看起来像是相亲一般。这种感觉让诗人更加不安,但他无法说出:我们还是谈诗歌吧。话题终于结束之后,诗人试探着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并且直接表示这种事情并不好办,他的意思是,对方固然出于好意,但如果实际上帮不了什么忙,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二月的安”说,我知道,我会尽力的,而且毕竟还有点把握,她说出了一个初级中学的名字,诗人感到震惊,无论如何,他和妻子还真没想过孩子要进这样的学校,因为那是过分的奢望。“二月的安”静静地看着诗人,说,我跟我妈说说,应该没问题。那一瞬间,诗人感到突然自己站起来了,虽然他实际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二月的安”看出了诗人的不安,说,其实这没什么,我们本来就不该为此烦恼的,不是吗?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诗歌,所以,认识你我很高兴,能帮到你,我觉得挺好的。
诗人必须说点什么了,然而事后,诗人感到自己说出的话是那样的可笑,诗人说,我没想到,因为诗歌,你竟然会帮我这么大的忙。他的眼眶有点红,类似一种触碰了“诗性隐秘的湿润”。“二月的安”说,行渡老师,你是觉得我配不上这个理由吗?我也许是个很好的读者呢,为什么你不能相信?起码,在我的生活中,我可以从容地去读一读诗歌,从容地判定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不是吗?
诗人往后挪了挪身子,说,不是,不是的,我是觉得我配不上这样的理由,因为我的诗還不够好。那一瞬间,诗人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咯噔了一下,他有点错乱的神经差点教唆他说出“因为我是个骗子”,事实上,“骗子”这个字眼,这段时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二月的安”说,判定一首诗好不好,真正的读者,起码有百分之五十的话语权吧?我一直觉得,阅读和写作的权力是对等的,否则,阅读和写作都没有意义。但是,诗人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去思辨眼前这个女子的话,他有一种强烈的幻觉,面前的女子是一个宫廷的贵妇,而自己是一个被召唤游吟落魄艺人,理应对她行跪拜之礼。尽管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小人,很下作,而毫无疑问,他百分之百信任眼前这位女子,他知道这件事基本解决了。
他们没有一起吃晚餐,因为在晚餐之前,他们就结束了见面,“二月的安”主动告别了。但是随后,诗人就放纵了自己,他约了几个朋友,一直喝到凌晨一点,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诗人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上,他梦见自己被污浊的洪水淹没,而他在洪水中拼命地挣扎到痉挛。直到阳光斜切过桌面,他才挪动了一下头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的剪影,坐在自己的对面,正在拿着一张纸片掩面哭泣。诗人抬起头,用双手揉搓的一下眼睛,他摸过眼镜戴上,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拿着诗人午夜里醉酒时胡乱写下的一首诗,妻子看到他醒来,迅速地转过脸去,诗人看到她的脸上闪烁的东西,他非常吃惊,在内心的恐惧紧紧攫住他的瞬间,他感觉这个场景非常熟悉。慢慢地,他想起来了,那是十六年前一个夏日的早晨,他的妻子,他当时的女朋友,正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她也是这样,拿着他的一首诗歌掩面哭泣。
《生活》
我把所有廉价的美味还给你
我把所有无意的笑声还给你
我不是故意的
我把活着的血液还给你
我把奔跑的骨骼还给你
我把我看到的每一粒阳光都还给你
我把我喝过的每一滴水都还给你
你举起你的屠刀从哪里下手,随你的便
我不是故意的
我吞噬冷风、苦雨和黑暗
我吞噬钉子、手锯和玻璃渣
如果可能,我将阉掉自己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曾经看到风吹开的花朵,我承认我幼稚的贪婪
那就让我刺瞎自己的双眼吧
父亲已经衰老,衰老得那么无辜,正如母亲也说起自己无足轻重的一生,笑不出来
那么,我该找谁跟你交割
如果可能,我把父亲的那一颗精子也还给你,如果他反抗,我就把他抵在墙角
用我全部的力气,替你索要他的青春、轻佻和情欲生活,你没有什么,但你是一切的屠夫
你展开笑脸,让所有的白痴误以为你不是吞噬爱和勇气的地狱
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但请放过我的爱人和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