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随穗
胡杨树
陕北子长是北方界限上靠南的一个小地方,从这里出发到额济纳胡杨林有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走。路上经过的地方,一大半是戈壁滩和沙漠。汽车在几乎看不到生命迹象的空旷中疾驰,如果有一棵树出现,它就会让整个戈壁滩生动起来。偶尔有骆驼远远地映人眼帘,那种生存的气息,就会迅速复燃我们长时间被麻木的生命知觉。
大自然的造化就是给某一个绝境赋予不可思议的现象,逆转往往会给这个绝境带来更强大的生命场域,和强韧的生命立体呈现。额济纳胡杨林和水的出现,绝对是额济纳沙漠的一个意外。
有关胡杨的颂歌早已经铺满整片额济纳沙漠,但是,再美的颂歌也远不比胡杨本身的生命之美。胡杨选择了沙漠,选择了在这里生存,并且选择了金灿灿的生活,这种理想化的递进,如同人类文明的进步,在不断地向前走。胡杨的进步是生命的升华,是能够用时光度量的不朽精神。
眼前的胡杨树是在沙漠深处和金秋之中冒出的一大片辽阔,粗壮的、沧桑的、布满历史云烟的是其灰白色的躯干,这种略深沉于沙漠的色彩,是生命的本真,而高高的树冠上铺开的金色叶片,一定是阳光发出的对沙漠的问候。经过严寒酷暑的沙漠和胡杨,一年之中唯有这个时候,才能活出自己的色彩,才能散发出别样的风情。面对沙漠,阳光是有愧疚感的,它的炙烤、它的风霜,让整个沙漠归于死寂,只有到了深秋季节,阳光才会反思和致歉,并问候沙漠。
这一边是沙漠之河畔拥挤而立的一大片胡杨林,那一边是一大片死了数千年的胡杨遗骸:怪树林。据说胡杨树有个盟约,它们要生,就一起相拥而生;要死,就一起共赴患难。这就有了灵魂,有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和存在。怪树林一大片胡杨树的干尸碎片化地铺在沙漠上,令人惊讶的是,偶尔有挺立的树桩仍生出了一团新的枝叶,那种也同样接受了阳光问候的金色,令整片死亡有了更悲壮的意义。那么,不是说好一起死亡吗?莫非是它们需要一次满血复活的涅槃,来继续演绎生命的传奇和不朽吗?
眼前的景象令人称奇,一棵粗壮之树的躯干必然是死亡很长时间了,但它并没有倒下,树底下有很多已经断开为七段八节的根须,围一圈,想把它聚拢过来。也许在它死亡之后,岁月之风掀翻了它的地盘,分割了它的根须,但是,却无法分开它们数千年后还要聚在一起,重启生命繁华的向往。
胡杨应该是沙漠掩藏在大漠深处的沙漠之花吧,盛开与凋谢无不与沙漠时光的辽阔和荒凉有关。那些呼啸的风沙和远行的驼铃,那些被风沙遮掩的路和沉没的夕阳,都是沙漠之花盛开时打开的孤独景象。而那些凋敝的黯淡和高飞的鸿雁,却是胡杨生息的起伏与轮回。
三座关
尽管身处北方,但是,比起嘉峪关、玉门关和阳关,这里的北方才算是最具有画面感和历史感的北方。这里是如旧的广阔,广阔中的无人地不能说寸草不生,但是,倒也真的看不到多少具有生命意义的色彩。突兀是这片辽阔大地上富含生命特征的一个词。比如突显在戈壁滩的那个名叫玉门关的土堡,比如一抹山峦下由三块石头垒起来的刻着“阳关道”的石碑,比如通过极力遐想,想要修建成城池模样却只有几堵墙的嘉峪关。这三个关隘以边界的意义留存在北方大地,成为丝绸之路上十分重要的关口,成全了一段有着深远意义的历史。
李白的嘉峪关、王维的阳关以及王之涣的玉门关,这些关卡被古代文人墨客写下了很多诗篇。如今,留下的残垣断壁上的砖瓦斑驳,却烙着这些诗篇根深蒂固的痕迹。
阳光正是时候,偌大的荒漠上洒下的炎热,被一带而过的风吹得只剩下没有热度的明晃晃的光了。这是深秋,更高的天举起更高的蓝,没有被一丝云彩纷扰的天空,干净得犹如一面蓝色的镜子。而分布在三个方位的三关,则像三颗钉子,牢牢地将大地钉住,生怕有一里尘沙漏掉,有一缕风漏掉。
古代文人的想象力远比这里的荒凉大得多。西出阳关的故人不可能存在,那些炽热的朋友留在关口内,那些孤独的时光放牧在关口外。阳关,这个可以将冷与热、闹与静分开的关隘,犹如一个开关,这一边是开,那一边是关。这个开关,给历史上多少在此来往的人放行他们冰火两重天的命运的无奈,和生死离别的惆怅。而春风在玉门关有了明确的界线,这一边可以春风万里,那一边永远是寂寞黯淡。玉门关遗址是一个土堆留存的历史证据,土堆像一个定海神针,在无限辽阔的荒漠之中,凸显着自己的高度和作用,死死地分割着关内关外的春分。那么,被誉为天下雄关的嘉峪关,作为长城的第一关,从这里开始的第一块砖作为一个长度的刻度,以延伸到一万里之外的远方。被很多人心心念念提到的诗与远方,最适合与嘉峪关同生。这个地方注定是远方和被远方的起点与终点,而多少人在此写下与远方有关的诗篇,其实是留给后人获取诗意生活的唯一精神资源,这种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每一个远方都伴随着诗歌前行。嘉峪关,就是我们心中带着诗篇远足的出发点。
三关,就是一面镜子。它的背面是荒漠戈壁,正面是蓝天。
镜子里看得见风云和落日,看得见远方和诗歌,看得见驼队和丝绸,看得见古代那些为生存而镇守或途经于此的人,以及如今开车到此旅游的人。
莫高窟
石崖靠右而立。自古以来,东方升起的阳光都把第一缕光芒洒向靠右的石崖。石崖前那些挺拔有力的白杨树十分粗壮,以至于用力过猛,相拥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力量四涨,犹如一个张开手臂的拥抱,抱住了头顶的苍天。
王道士爱不爱种树?一定爱!
他可将四处化缘募捐而来的钱,修复常年累月业已废弃的莫高窟,并将敦煌遗书的大多经卷卖给外国人,把所得钱财全部用于保护洞窟,清理洞窟中的积沙。所以,他当然会种树美观莫高窟,并让这些树抵挡风沙,減少对莫高窟的侵害。
王道士把敦煌遗书的大部分卖给了外国人,那些遗言曾被当时的政权忽视,殊不知这些遗言并非只是敦煌的遗言啊,那些关乎一个民族和国度的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占卜道经等等,却被外国人盗走了。王道士也是痛心啊!痛与疼的区别,一个是全部,另一个是局部。王道士的痛源自心脏,扩散至全身,这样的痛感一直扩散到莫高窟的每一尊佛像和每一幅壁画。整个莫高窟都在痛,包括那些草木和尘沙。
时光也在痛,那些失去的经卷本是时光的药方,多灾多难的时光如今停留在这里,每一天都是她延续的痛。
石窟内的壁画千千万万,壁画上的飞天飞来飞去。千千万万个飞天衣着鲜艳地飞着,多少年了却没有飞出石窟。她们也有眷恋,这黄沙漫天的莫高窟是她们的故乡,因此,她们不愿离去,生生世世就在这里。
一些壁画的颜色变成了黑色,她们正在生病啊。那些药方一直在强盗的手中,人间有苦,苦海无涯吗?让一种力量去教化那些野蛮吧,人世上所有的拯救都来自时光以外的安详。让这些不可教化的野蛮继续沉沦吧,忍痛的时光会有很好的解决办法的。
有关莫高窟的纠结,那只是故事的一部分,王道士的来与去也只是莫高窟的一片流云而已。只要石窟庄严,这些留存就是历史之中挺立的最坚硬的石头。
人间爱恨绵长,莫高窟的痛尽管要持续下去,但是,那些与王道士发生的往事,终究要成为这片荒漠的另一个话题。
735个洞窟,里面住下了多少人神烟火,住下了多少热风黑沙,住下了多少时光荏苒,住下了多少来来往往,住下了多少丝路过客,住下了多少欢乐痛苦?
环顾四周,远处的沙漠中正有驼队路过,不亢不卑的驼队有序而行,前面的沙漠有没有边界并不重要,只要回身看到莫高窟,绿洲就会在心中徐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