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与人格困境

2019-09-10 07:22邵明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立体主义毕加索

邵明

摘 要:作为现代艺术开端的《阿维农少女》,被毕加索引入了立体构图和原始意象这两种特殊的元素,显示人的原始生命力量不再束缚于传统的基督教伦理教条、世俗规范或理性逻辑的羁绊,而要求自身的正当性;但这同时却又隐含了西方现代社会心灵深处人格解体的危险。作品的多重主题在不断变换中显示出生命成长如何面对和消除精神世界内在困境这一深层思想内涵,以艺术手法从心理上预示了西方社会在20世纪的激烈动荡和冲突。

关键词:艺术社会学;毕加索;《阿维农少女》;立体主义;人格困境

中图分类号:J2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5-0081-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5.013

Abstract:Les Demoiselles d’ Avignon is viewed as the beginning of modern art in which Picasso introduced two distinct elements of stereoscopic composition and primitive image. They displayed a natural life that was not bound by traditional Christian ethics, secular norms or rationality with its own validity. Meanwhile it implied the peril of depersonalization that lay in the heart of modern western society. The constantly changing multiple themes in the painting revealed a deep reflection on how one can face and eliminate the inherent predicament in spiritual world and they mentally foreshadowed the intense turbulence and conflict Western society faced in the 20th century with artistic skills.

Key words:art sociology; Picasso; Les Demoiselles d’ Avignon; cubism; personality predicament

《阿维农少女》(Les Demoiselles d’ Avignon,1907年,帆布油画,244×234cm)是现代艺术的开创者毕加索(Pablo R. Picasso,1881—1973)的代表作,也是立体主义出现在艺术领域的一个标志。它创作于20世纪初期,两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深受当时西方社会文化生态环境的影响。因此,从艺术社会学的角度重新审视这幅画作,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现代艺术的审美内涵与社会生活的精神气质之间隐含着的内在关联。

一、现代艺术与立体主义的开端

1904年在巴黎巴贝大道一栋破旧的建筑里,毕加索与几个诗人和作家朋友租了一个画室,并戏谑地称之为“洗衣船”。[1]371906年,他开始构思一幅奇特的画,这可以从他预先准备的大量草图中看得出来。这幅巨大的画作历经一年完成,之后就一直被随便地放在“洗衣船”画室里,直到1916年才拿出去展览。在这么多年里,毕加索就和他的那些年轻伙伴们经常“晚上围着一张覆盖着报纸的桌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和沙丁鱼,几个人共用一块餐巾。工作室散發着松节油的味道。《阿维农少女》占据了主要位置,油画或者挂在或者靠在墙上。”[1]44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幅画作中那些怪异的构图,可是其他的朋友或客户却似乎难以忍受这种“怪异巨大的女人,像阿拉斯加图腾上的人物,辟出的立体图形,残酷的色彩,令人恐惧、震惊!”[1]45

① 这也是欧洲人在全球殖民化过程不断延伸出来的一个结果:由对世界各地民俗风情的好奇,转变到对他们的传统宗教和艺术作品的理解和欣赏。特别是像非洲的木刻制品和泥质雕塑、日本的浮世绘,还有太平洋群岛、大洋洲和美洲印第安人的装饰品和木刻制品等等,都给欧洲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对西方现代艺术的产生影响深远。同时异域世界的社会和文化也对西方现当代的哲学、宗教和社会思想等等领域都有着很大的触动,甚至使西方人对自身的理解也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正是这幅使人吃惊的画作成为立体主义的肇端,也让毕加索被视为20世纪现代艺术最主要的开创者:“在产生的全球性影响,以及广泛的国际意义方面,第一个能够与印象主义竞争的艺术运动就是立体主义。……立体主义作为一个艺术运动,在发展起来不久,就被认为是20世纪绘画艺术最具原创性的创造。……立体主义公认的开拓者和实践者是西班牙人巴勃罗·毕加索。”[2]44,116“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堪称现代艺术运动中最知名的绘画作品。如果说某幅最终打破了19世纪的美术创作观念并且开创了绘画新领域的话,那毫无疑问就是这幅作品了。”[3]284

这幅作品的绘画方式给人的视觉冲击和震撼力如此巨大,使得以其为代表的现代艺术相对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传统古典艺术而言,堪比后者与基督教绘画之间的关系一样,其差异是惊人的。《世界艺术史》的作者评论道:“他因此放弃单一视点和正常的比例,大量减少组织学的解剖构造,取代以菱形和三角等几何图形,完全重组人类的意象。这种与长久以来的传统背道而驰的做法,使得《阿维农少女》成为一件革命性的艺术品。该作品的产生牵涉许多知识上的突破,它不但开启了空间与形式处理的新方法,同时也唤起了原先未表达的情感、心理状态,并且排斥所有客观派艺术安逸、精心设计的一贯性,它甚至更进一步拒绝风格上的统一。”[4]771

夏皮罗(Meyer Schapiro,1904—1996)在其《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一书中这样评价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立体主义的作品开创了绘画的一个新时代,在那里古老意义上的再现被掩映于由不连续的线条和斑点组成的自律性结构,以及从最先进的自然主义作品中得来的复杂性之中。然而他远不是死守这一基础性的创造,而是随后不久便在频繁的震荡中,在两种倾向中自由地穿行:一方面是建构性的,有时显得怪异的形象,另一方面是带有古典形式和典故的意象。”[5]

立体构图和视点散乱的技术创新并不容易一下子被人们接受和肯定,但是画中人物的原始性确实是有目共睹的,几乎每个观者都立刻感受到了其中所蕴含的某种力量。那么,这种“原始力量”究竟是什么呢?

二、原始意象

尽管《阿维农少女》的绘画技巧和构思与西方艺术传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特别是19世纪后期的艺术风格在它上面留有较为明显的痕迹(如印象派),不过从直觉上来看,它那令人吃惊的突兀感所显示出来的迥异于欧洲式的艺术手法,却显然源自非洲或太平洋波利尼西亚人的面具和木刻图腾。在19世纪末期,非洲、亚洲、大洋洲和美洲印第安人等等的宗教和艺术作品在巴黎都已经很流行了。①毕加索就曾经常去巴黎特洛卡代罗(Trocadéro)广场的人类博物馆(当时叫“人种博物馆”)参观这类展品,且承认那些“非洲面具”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影响,[1]66并导致《阿维农少女》这幅画最早构思的产生:“那些面具一点也不像其他的雕刻品,一点也不像。它们是神奇的东西……它们在抗拒着什么——在抗拒着未知,在威胁着灵魂。我总是会注释着偶像。我知道我也在抗拒着所有的事……灵魂、无意识、情感——这些都是一样的东西。我知道我为什么是一位画家,独自在那可怕的博物馆里,四周都是面具、红土做的偶像和积满尘埃的矮人。亚维农的少女一定就在那一天来到我的脑海,但不是因为那些形式,而是因为那是我的第一幅驱邪图——绝对是的!”[4]773

看来这些非洲艺术作品对毕加索的启发,还不仅仅是《阿维农少女》中对人物形象的立体构图,而有着更为深层的思想内涵。那些来自非洲草原的木刻面具和泥塑人偶,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打动了毕加索呢?它们“在抗拒着什么”?又是什么在“威胁着灵魂”?在灵魂、无意识和情感的深处,毕加索似乎与这些面具和人偶之间,产生了某种令人震颤的共鸣:“毕加索称:黑人的作品是中间媒介……神物偶像是武器,帮助人们避免再次受到神灵的影响,帮助人们变得独立。”[3]284

原始宗教的图腾就介于人与神灵之间,有着特殊的魔力,勾联着人和神灵这两者共同形成了一种相即不离的关系之网。这些图腾有着若明若暗的意义,随时变幻着不同的形象和角色,在操纵与被操纵,或控制与被控制的功能之间不断游离着。我们可以理解,毕加索正是在这些非洲面具和泥塑偶像游离的意义空间中,寻觅到了某种意味,并与他灵魂深处的某种节拍相合,产生出情感上的共鸣来。随着这种共鸣旋律在他脑海中缓缓地盘旋,阿维农少女们的骇异身影以一种原始意象的方式隐隐浮现出来。于是,“恐惧-威胁-控制-抗拒-驱邪-独立”等等原始意念,交织出一幅前所未见的景象来。“《阿维农少女》是镇服邪魔的咒语,不仅仅是对毕加索个人身上的恶魔而言,更重要的是对传统意义的完美而言。这幅错综复杂、煞费苦心的作品以其对性欲的高度表现力和风格上的离经叛道,已成为20世纪艺术“摧古拉朽”的原动力的象征。”[3]285

不难明了,毕加索是在这个渗透着原始审美的意象显现中,感受到了一种原始生命力量的萌动,而且仿佛即将产生出某种惊人的事件来。“非洲艺术对他而言是一种创造性的启示,也是一种解放的能量之源头。这股力量促使他一头栽进了一路莽撞的艺术旅程,最直接的影响就可以从《阿维农少女》中看到。”[4]771看来,这幅画作显示出毕加索的灵魂深处浮现出了某种特别的审美意象、精神渴求或原始力量。这一切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毕加索》一书的作者是这样猜测画作中的恐惧氛围是源自何处的:“毕加索或许在思考他内心对患梅毒的恐惧——驱魔可以抗拒永远萦绕着他的对死亡的恐惧。”[1]66这种判断当然是有根据的,因为在《阿维农少女》的草稿中还存在两个人物,除了现在这五个裸体女子之外还有两个男子:一名水手和一名医学院的学生。水手原来在画作场景的前面,被这群妓女包围着。而那个医学院的男生手里拿着一个骷髅头沉思着从侧面进入。很明显,水手代表着欲望和梅毒,而手持骷髅头的医学院男生则意味着疾病和死亡。马丽娜·韦西(编):《艺术之书——西方艺术史上的150幅经典之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284页;修·昂纳、约翰·弗莱明:《世界艺术史》(第7版修订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年,第771页;玛丽·安·考斯:《毕加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0页。

这种隐喻方式在欧洲绘画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我们确实可以说,在毕加索对这幅画的创作中,这样的含义——对欲望和死亡主题的考虑,至少是构思的起点且始终在场。可是,这两个男性人物后来却被毕加索去掉了,現在一盘水果静物(葡萄、苹果和西瓜等水果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同样隐喻着女性的性别特征或男性的本能欲望)代替了水手的形象,而医学院男生的位置已经完全被左侧那个正在拉开窗帘的女子(隐喻着某种揭示,或呈现,或即将爆发的事件)所遮盖掉。这样,原有的欲望和死亡主题变得稍微隐晦一些,或更加抽象了一些。

那么,毕加索做这样的修改难道只是说明隐喻方式上的不同,或者只有构图上的差别,因而在精神意义上就显得无关紧要吗?对此,我们有必要更进一步地追问。因为,当毕加索取消了这两个男性形象的同时,也就是让观画者的视线几乎完全聚焦在那五个女子身上时。虽然欲望和死亡的含义仍然保留着,可是“恐惧-威胁-控制-抗拒-驱邪-独立”等原始意象的精神内涵却有了更深一层的变化。这是在稍早时期也一样强调欲望和死亡主题的梵高(V. v. Gogh,1853—1890)和蒙克(E. Munch,1863—1944)的绘画作品里所没有的,在同样渲染原始艺术风格的高更(P. Gauguin,1848—1903)和“关税员”卢梭(H.J.F. Rousseau,1844—1910)的绘画作品中也缺乏的。而正是《阿维农少女》中的这一构图变化,隐约指向了西方现代社会所存在的某种人格困境。

三、原始生命与传统伦理

对这幅作品的分析,不能仅仅停留在它那粗暴张扬的原始艺术风格之上,只关注它的立体构图或原始意象所产生的不同于传统的艺术效果,而要知道这些立体构图或原始意象所揭示出来的心灵状况或意义空间是十分耐人寻味的。也就是说,如果《阿维农少女》最初的构思是从情欲主题延伸到生命主题的话,那么,当毕加索从画作中移除了那两个男性人物形象之后,作品的生命主题就得到转化,上升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即人格主题。并且,在它的这一升华过程中间,还存在着许多复杂的转折或层次。更准确地说,《阿维农少女》瞄向了人的生命成长如何面对和消除内在困境的问题。对此,我们也可以用自古希腊以来就流行的西方传统概念加以描述,即人究竟如何能够解决自由或“to be”(是或存在)所蕴含的悖论问题。当然,在这里,“自由”(与“奴役”)所涉及到的,已经不单单是约翰·穆勒(J. S. Mill,1806—1873)《论自由》所针对的社会主题了,而指向了人格自身的内在困境。同样,“to be”(与“not to be”)所关联的,也已经不限于莎士比亚(W. Shakespeare,1564—1616)在《哈姆雷特》中所描写的“生存或死亡”的文学主题,而渗透进了最深层的哲学领域。

还是让我们来认真地审视一下《阿维农少女》的画面,看看人格主题及其多重内涵是怎样隐晦地从这些立体构图或原始意象中曲折传递出来的。

画作最初的主题仍然还是明显的,那就是欲望与死亡。作品的标题表明这是一所妓院中的五个妓女形象。裸体且夸张的人物造型渲染着情欲泛滥的气氛,扭曲错位的形体也暗示着某种不祥的含义,尤其是两侧的三个女子那种变形的木刻脸庞,似乎带着死神般的面具,更增添了这一主题的阴暗色彩,就像我们在蒙克1894年画的《灰烬》中所感受到的。不过,如果毕加索的意图仅此而已,那么,这幅画作就难以具有那么重要的开创性意义了。

让我们再次注意这五个女子的造型和眼神。中间两个女子胳膊向后仰起,站立着稍稍扭动身体。这样的姿势在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传统中是很令人熟悉的,如古戎(J. Goujon,约1510—1566)的泉水系列雕塑,波提切利(S. Botticelli,1446—1510)的《春》和维纳斯系列绘画。多么耐人寻味的转换!这两个女子还双眼圆睁,直视观者。她们的眼神初看起来显得天真幼稚或无知,却又大胆而毫无羞耻和扭捏之意。这与马奈(. Manet,1832—1883)在1863年所画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中女子的那种眼神可以说如出一辙。另外,在画面右侧前坐在地上的女子则是张开双腿,面对着观者。这三个女子的姿势和直勾勾的眼神(尽管坐着的女子的眼睛完全是扭曲和错位的),一下子把观者拉近到了她们的身体范围之内,圈定了一个共同的关系领域。在这一领域中,观画者与画中人分享着共同的心灵诉求和情感内涵。这一分享主题随即又得到加强:左侧一个女子正在拉开帘幕,宣示着某种情境的发生;而右侧后面的女子舞动着正在进入这一情境场面。这两个女子都是以侧面示人,且似乎带着非洲木刻式的面具。面具的颜色是黑色或棕色的,眼睛呈黑色或黑暗的空洞。这俩人的动作似乎在揭示或昭告着什么,大概是一个事件或故事的开始?这个事件或故事看起来是令人兴奋和期待的,可是却又可能隐藏着一个仿佛让人胆寒心颤的结局。

这五个女子的敏感身份和放肆姿态都旨在向观者传达一个鲜明的伦理态度。当然,我们还可以再加上五个女子前面的那一盘水果静物所隐喻的意义。这个态度包含了大胆的挑战和公然的蔑视,在西方传统和西方社会的特定情境中当然是直截了当地针对基督教伦理教条和世俗规范的。显然,她们已经不再把情欲的满足视为基督教的原罪(苹果)了,宁愿加入异教徒的狂欢(葡萄)而享受欲望满足的酣畅(西瓜)。她们的良知不再与虔诚和忏悔联结在一起,也否定了对家庭和社会的传统责任。她们仿佛从自身的行为或生活中产生了另一类荣誉和骄傲,与传统的主导性伦理观念是截然对立的。这些柔弱女子虽然身处社会底层,可是却在以令人吃惊的勇气坦然嘲笑着社会主流的道德观念和伦理教条。对这一层伦理主题,我们从《阿维农少女》中还是能够较为明显地感受到的。

不过这一层伦理主题在19世纪后期的印象主义画派那里也同样能够得到,例如在马奈和梵高的作品中。如果再追溯到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艺术,类似的主题也不鲜见。事实上,这样的“酒神”精神[6]或异教传统,自古希腊时期就始终潜藏在西方人的心灵深处,也一直伴随着西方社会的发展,就像尼采(F. W. Nietzsche,1844—1900)所揭示的那样。可是,毕加索的画笔似乎还勾勒出了更多的涵义。那就是,这些从社会底层向上层的伦理观念公然挑战的弱女子们,她们身上的道德勇气究竟来自何处呢?如果她们不再有对上帝的虔诚信仰,不再忏悔自身的原罪,那么她们的良知何在呢?(如果还有的话)她们就真的完全不再承担任何家庭和社会的责任吗?这样的话,她们又如何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以至于还能够获得真正的荣誉和骄傲呢?难道她们就是要与社会决裂吗?或者说,她们只是蔑视传统道德社会规范,力图脱离传统社会的束缚,而决心重建一种全新的社会规范呢?是单纯的抵制和反抗,还是重构和创造?是要像尼采那样“重估一切价值”[7]吗?反抗需要勇气,而重构则需要智慧。那么,从阿维农的这些弱女子身上,我们能够发现她们的勇气和智慧吗?难道她们的勇气和智慧只是源自西方古老的酒神精神或異教传统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同样的抵制和反抗就应该早已发生,而不仅仅是到了20世纪之初才被构想出来的,而历史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那么,毕加索再次来表现这种伦理主题究竟又有什么新的意味呢?

正是在这里,毕加索引入的原始意象发挥出了特殊的作用,即转化了传统的伦理主题,将一般性的抵制和反抗含义转换到了本能欲望的正当性上。或者说,酒神精神或异教传统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消极力量,抵制或反抗着社会主导性的伦理观念。它所代表的原始生命力量开始起来捍卫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要求成为积极、正面的道德力量,并据此重构社会主导性的伦理规范。她们不啻在向世人宣告:妓女也同样可以成为人们心目中美和爱的化身——维纳斯(英)E·H·贡布里希:《偏爱原始性——西方艺术和文学中的趣味史》,杨小京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209页。在这里贡布里希谈到现代艺术家对原始性的偏爱时说:“我把一幅典型的沙龙绘画——布格罗(W.A. Bouguereau,1825—1905——引者注)创作的《维纳斯诞生》(The Birth of Venus)和具体让人忆及部落面具的第一幅里程碑式作品进行了比较,那就是毕加索的《阿维农少女》,我把它们并列在一起,是想暗示,如果没有前者,后者也就不会产生。”。

原始意象所具有的这种特殊意义表明,毕加索对这一新鲜元素的引入是经过精心考虑的,而绝不是出于一时心血来潮的好奇。非洲部落木刻面具和泥塑人偶的原始艺术(当然也包括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艺术或比利牛斯山脉中异教徒风格的艺术)蕴含的是一种原始力量。或至少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欧洲人眼里,这些粗犷的原始艺术显示出了原始生命不可遏止的欲望和冲动。最重要的是,这种原始生命力量还被视为具有不可否定的普遍意义和正当性。正是这一点得到了这些非欧洲艺术风格作品中所蕴含的原始力量的有力支撑。同时,也正是这一点,使得毕加索像高更、卢梭或马蒂斯(H. Matisse,1869—1954)等人一样,对这些充满原始气息的艺术风格或精神气质心醉神迷。

可是,在这种原始冲动的背后,仍然有一抹阴影挥之不去,似乎始终笼罩着这些狂迷的灵魂,那就是由于性泛滥带来的梅毒或死亡。正是水手这一特定群体在西方的航海时代象征着不洁的欲望和致命的性病。虽然在作品画面里水手的形象被取消了,可是水手所代表的欲望和死亡的含义却仍然在场。这是通过黑色面具和扭曲的人体所渗透出来的恐惧氛围暗示给观者的。在正派的基督徒眼里,梅毒所引起的死亡威胁正是对不虔诚者的谴责和惩罚;只有对上帝的坚定信仰才有可能使人过着圣洁的生活,而避免堕落和犯罪,否则就不得不在末日审判后被罚入地狱。那么,如果“上帝死了”[8],而由人自身来主宰自己的生活,又是否能够逃脱这种堕落的命运和致命的威胁呢?没有上帝的光芒,人如何来消除自身行为所导致的恐惧感呢?而如果人们在挣脱上帝所定教条的束缚之后,却无法逃脱这种致命的威胁和内在的恐惧,那么,好不容易从上帝那里获得解放的这种自由结果,对人们又有何积极的意义呢?

四、激情与理性

为了摆脱这一生存困境,18世纪以来的西方人似乎发现了一条解脱之路,那就是人的理性。运用理性来控制激情,正是世人所赞赏的美德。如果强大的原始生命的本能冲动能够以理智进行很好的驾驭和控制,那么,人的道德状况就有了实质性的希望能够获得改善,而人的自由和独立地位也就有了坚实的保障。对此,毕加索通过画作中五个女子特殊的人物造型给我们传递出了某种微妙的信息。这一信息显示的正是理性与激情交织的主题。

理性其实主要源于古希腊早期的商业活动,即物品交换需要符合一定比例的数量关系。这也是“rational”(理性的、合理的)这一概念来自“rate”或“ratio” (比率或比例)的缘故。而比例的最佳范例就是几何图形,如有比例关系的线条、三角形或四方形等等。我们看到,《阿维农少女》中的人物造型正是以变体的三角形、矩形或立方体的块状形式构成的。这也是它被视为立体主义代表作的原因。完全不像传统绘画中人物的圆润肉体,阿维农少女们的立体块状结构,在当时几乎是惊世骇俗的,令人感到极为“恐惧”和“震惊”。

如果毕加索让这些立体的块状人体给人一种美感,那么就很可能表明他对理性驾驭激情的能力充满信心。可是现在,情况刚好相反,这些块状人体结构完全缺乏人体的有机组织,空洞、畸形而扭曲,呈现出一幅碎裂、怪异的画面,毫无审美意义。再加上她们被毕加索配以黑色的恐怖面具和怪诞的姿态,其突兀的丑陋感和碎裂感就似乎达到了极点。那么,以这样的立体配置,《阿维农少女》是想表达什么样的含义呢?

从画面中,至少可以用直觉判断,立体主义的人体构图在这里不会具有正面意义,而是恰恰相反。破碎的立体结构,一定旨在表明一种消极的含义。这种消极的意义无疑也能够从其完全缺乏审美愉悦这一点得到进一步的解释。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块状人体的负面特征发泄出了作者的一种失望情绪。实际上这种失望、沮丧甚至恐惧的氛围是很明显地弥漫于整个作品当中的。那么,就理性与激情的交织关系这一主题而言,这种负面心理状态是指向什么呢?我们恐怕无法否定这一点,那就是这意味着在理性与激情之间出现了一种断裂的关系。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强大的原始生命欲望的冲击下,理性的控制作用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反而导致人自身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分裂为无数的块状结构,无法聚合而成自身的同一性。对此画面,我们可以用“人格解体”来加以描述。

如果理性的掌控不能应对原始生命的狂野力量,那么它也就丧失了根本性的规范价值和伦理意义。用基督教的语言来说,就是缺乏最终的救赎力量,无法把人从堕落或地狱中解脱出来。对毕加索而言,就是理性既然不能使人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且由于理性本身甚至也成了一种对生命力量的束缚,那么,在它被威力巨大的原始生命力量冲决溃散之后,导致人自身陷入一种人格分裂的境地。面对这种令人沮丧和焦灼的人格困境,毕加索能够为人们提供什么根本的解救之道呢?正是这一考虑才是他(或许还有高更和“关税员”卢梭)沉醉于原始意象这种非理性因素的心理根源,因为原始意象所具有的“驱魔”功能及其强大的控制能力(如原始宗教中的祭祀或巫术那样),在他看来,给人们暗示了一条摆脱人格分裂的可能途径。如果原始宗教的图腾具有驱邪或控制神灵的魔力,那么,作为毕加索“第一张驱邪图”的《阿维农少女》,是不是也能够被赋予法力,起到相应的作用,即消除人格解体的威胁呢?

五、驱魔与人格完善

原始意象所具有的神秘力量,给毕加索带来了希望。他不仅期待着这种原始魔法(图腾)能够自如地控制原始生命欲望和冲动的狂野泛滥,而且还能够以其非理性力量来成功地驾驭理性对生命欲望的过度束缚。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可能真正从万能的上帝笼罩之下走向自由,在“上帝死了”之后获得真正的独立,而不至于又被原始生命的本能欲望和冲动带来的致命威胁所摆布,或者被理性的强硬控制或必然性约束所困扰。也就是说,只有到这种时候,人们才有可能真正地解决自身的人格完善问题,而不至于陷入人格分裂的囧境。于是,在這里,“恐惧—威胁—控制—抗拒—驱邪—独立”等原始意象交织的人格主题,就有了确实而深刻的内涵。

尽管如此,这一主题及其复杂的内涵只是通过《阿维农少女》画面的多种隐喻而曲折地表达出来的。这些表达实际上只是点明了这一主题而已,还远谈不上真正地解决。作为毕加索的“第一张驱邪图”,这幅作品无疑激发了毕加索面对人格威胁和恐惧的一些勇气和自信,可是这种勇气和自信却在画面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刺目的撕裂感和怪诞氛围中变得沉寂和黯淡了许多。不仅如此,画作完成之后被随意地搁置近十年,也表明毕加索和他的伙伴们似乎并没有从这幅艺术作品中得到太多的精神鼓舞。当这幅画在1916年终于被拿出去展示的时候,欧洲已经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滚滚硝烟之中了。对此,毕加索会作何感想呢?如果将一战连同随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期间的世界经济危机放在一起考虑,西方人的精神危机或人格困境的状况可以说得到了一次集中的宣泄。著名心理学家荣格(C. G. Jung,1875—1961)在其辞世前分析西方现代心理状况时就指明了这种人格解体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现代人使自身摆脱了迷信的束缚(或者说如他所相信的那样),但在摆脱迷信的过程中,他却在一种极为危险惊人的程度上丧失了他的种种精神价值,他的道德和精神传统解体了,而现在他正在为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分裂之中的这种解体付出代价。”[9]

尽管这种人格困境在《阿维农少女》中被毕加索鲜明地揭示了出来,可是看来他所暗示的解脱之道却似乎毫无效果。我们可以想见毕加索将会有多么失望和沮丧,甚至愤怒,就像他在后来的《格尔尼卡》中所表现的那样。

《阿维农少女》所显示出来的原始生命的本能欲望和死亡主题,信仰、理性与激情交织的主题,以及隐约表达的情感和意志主题,共同构成了西方由来已久的精神传统,形成了西方文化的意义空间,融合而成了西方社会的人格世界。因而它所潜存的人格困境,也几乎必然地与这些主题都有着内在的关联。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即使是毕加索的“驱魔”这一心理活动,很可能都暗藏着内在的悖论,即,“驱魔”本身就带来了魔障,因而成为导致人格分裂最深层和最隐秘的精神根源。因为“驱魔”行为本身也仍然处于“恐惧—威胁—控制—排斥”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中,不过是以一种“魔”代替了另一种“魔”而已,始终都无法使人真正超脱出这一困境的束缚。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毕加索的失望或沮丧,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传统社会规范作用的失效,根本不只是引起了他个人的思想困惑,而是渗透于整个西方文化中一种普遍的心理情结。这一点也已经被查尔斯·泰勒(C. Taylor,1931—)所指出。他认为某些人类的“最高精神理想和渴望”(如宗教、世俗伦理或理性等)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西方现代社会所存在的自我认同的道德困境,而必须对此保持“谨慎”态度:“尽管它(指宗教或世俗伦理——引者注)或许是生活于其中的良好方法,它并不能避免困境,因为这种困境包含着它的‘支离破碎’。它包含着我们对人们所设想的某些最深刻和最强劲的精神追求的令人窒息的回应。这也是要付出的沉重代价。”[10]

不论是荣格所说的人格“解体”,还是泰勒分析的西方现代自我认同的“支离破碎”,都表明这种人格困境真正的根源很可能并不来自于外部的自然世界,而是处于人们自身的精神空间之内,甚至就源自人的原始生命本身。这既是最为令人困惑之处,同时也可能是西方社会不得不正视的最为严峻的挑战。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说,《阿维农少女》已经以艺术手法从心理上预示了西方社会在20世纪的激烈动荡和冲突。

参考文献:

[1] 玛丽·安·考斯.毕加索[M].孙志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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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马丽娜·韦西.艺术之书——西方艺术史上的150幅经典之作[M].姚雁青,贾磊,朱冠群,冷迪,王敬群,于丽丽,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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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90.

[8]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钱春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6.

[9] 探索潜意识[M]//荣格,等潜意识与心灵成长张月,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72

[10] 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756.

(责任编辑:涂 艳 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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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体主义绘画及上下文关系探究
立体主义对雕塑发展之影响刍议
西方现代绘画中的自由因素解读
我不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