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哲:武士与精气神

2019-09-10 07:22赵倡文
旗帜文摘 2019年5期
关键词:雕塑家武士观者

赵倡文

涓涓细流中,见武士抚琴,充满力量之人演奏风雅,不禁令人好奇。待定睛一看,武士的十指虽然错落有致,腿上放着的,却是一块枯木,上面没有一根琴弦。音乐在哪里?若弹奏的是嵇康的一曲《广陵散》,知音又有几何?若观者如痴如醉,又仅仅是因为琴声吗?

“大音希声”,当代雕塑家任哲在名为《云山风度》的武士雕塑作品中试图阐释艺术的本质。“对艺术家本人和观者都有很高的要求,所以叫知音难求。如果弹琴的人不把自己放在琴里,他很难有那个心境弹出来;如果你不是知己,也很难体会演奏者心中的状态。所以我觉得琴没意义,只要我们面对面,有这种心灵的交流,大家就能感受到。”

在任哲位于北京的工作室里随意走走,随处可以感受到这位艺术家体内那股向上涌动的精气神。进门处两个大字,“元、炁(qi)”,是道家文化中“元气”的意思,“炁”无心,是任哲希望在创作中可以“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无心自达”。

香港的个展“罡“刚刚结束,将名字拆解,所谓“四正”,即“正心、正言、正行、正念”—确定对的方向,用对的言语、对的行为和对的观念来不断培养自己的精气神。工作室里陈列的大多是任哲的“武士”系列作品,形态各异的武士们被雕塑家用手创造出来,或威严、或沉静、或飘逸,但总遵循着“四正”,蕴含无穷力量。被武士魂魄环绕,仿佛整个人也可以冲破云天,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平艺术空间负责人许志平先生曾评价任哲的作品,“一开始也是以武力、气势、力量来征服观者。但他亦有儒士在待,来收买观者的心,可恒久地浸入任哲的世界,甘愿受他统摄。”策展人黄笃则认为任哲的雕塑“生动地表现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身体)运动姿态暗示内在力量和性格气质……蕴涵了史詩般的崇高和庄严,具体在雕塑语言上反映出他对一种瞬间戛然而止的精神凝固的精准把握”。

尽管已在雕塑界颇有名气,也收获了不少重量奖项,但雕塑家本人不想谈论那些技巧性的部分——如何让雕塑看起来充满力量?特定的比例,有意的夸张,都可以做到,但那些都不重要。“武士穿着盔甲,和他光着身子,有没有力量还是在于内心,”任哲坚信,只有当艺术家本人具备了力量感,作品才会充满力量。

创作时,雕塑家的手上每一块肌肉都在运动,自然地就更有劲,但在任哲看来,《人物》记者对于手的关注还是过于外化了。他更想思考无数双手的共性,个性可能是职业造成的,但共性才是本心的产物,真正的力量绝不来自于手本身。

生于1983年的任哲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很轻,打起招呼来也是轻轻的,但不失热情。尽管喜欢谈论抽象的内在体验,但他那种充满享受的语调和看上去的好脾气使得听者丝毫不会产生厌倦。

他作品中的一个关键词是精气神,雕塑则承载着他对于灵魂或精神的诠释,因此被他称为“精神的容器”。他试图向记者解释,“养精化气,养气化神,其实就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历史特点造就了东方人内敛、含蓄的性格,由于不崇尚血腥和杀戮,所以东方人的力量感更多的是从静中彰显。”

谈论这些时,我们正被一个手持竹竿的武士凝视,不锈钢的表面反射出清冷的光。作品的名字叫《青影寒》,北宋徐庭筠作有《咏竹》:“未出土时先有节,致凌云处仍虚心。”“寒”,则意味着少,冷,曲高和寡,“就是在芸芸众生里面去寻找真正的君子,也是托物言志。”任哲说。

紧接着,雕塑家又摇摇头,他不赞同如此直白地解读每一个花费数月创造的武士。他认为武士们是自由的,他可能创作时怀有某种想法,但观者有自己解读的权利。武士系列的背后是厚重的中国传统文化,看不懂没关系,任哲只希望作品可以“砰”地一下,戳中观者,或者年轻人单纯觉得“很酷、很喜欢”,再去慢慢了解背后的东西也不迟。

知音难求,任哲和无数艺术家,都是弹奏枯木的那个人。

在上世纪80年代的北京部队大院中长大,任哲的童年充斥着东西方文化的混杂。大院生活赋予了他英雄主义情结,《上甘岭》和《地道战》影响过他,90年代后舶来的变形金刚和超人也在他的记忆里拥有一席之地。

他从幼时开始学习书法和绘画,并构筑了对未来生活的想象:背着一个画夹子,坐在绿皮火车上面看窗外的景色。违背家里的意愿,他去了工艺美院附中,又考上了工艺美院(后来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高中快毕业时,他尝试了各种艺术形式:油画、设计、雕塑,在雕塑中,他爱上了那种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手与作品之间零距离的感觉,“特别直接,你看到作品,会觉得跟你的距离特别近。”他去了雕塑系。

他是优等生,但自童年时留下的问题仍未解决,学校的教育体制和美学标准是西方的,那么东方文化是什么?大三那一年,他去山西平遥的双林寺写生,每天临摹寺内两千多尊、迄今已有1400年历史的彩绘泥塑。天王殿廊檐下的四大金刚,从早上8点临摹到晚上5点天色渐暗,就是临不像。

优等生不服输,他用了20天,抛弃掉起初时的心不在焉,慢慢往下沉,童年时长辈讲述的四书五经逐渐浮上记忆,他发现了东方雕塑在造型规律上不同于西方的表达方式,“就像中国人一样,很含蓄,都在里边,外面不张扬。当你打开了这个人的心之后,你就发现他有一个特别广阔的视野。但你需要静静地体会,像茶一样,你看可乐就要咕咚咕咚喝。”

那是他找回东方文化的关键时刻,但他仍在两种文化中徘徊,到底该何去何从?他的毕业创作名为《棋之路》,棋子是中国象棋,棋盘却是国际象棋,“他们是平行的,不相交的,所以我当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但没有解决方案,这是我当时的矛盾点。”

毕业后,他在北京798成立了工作室。随着与各行业东西方的人接触加深,他逐渐被人与人之间的共性所吸引,也找到了困惑的答案:艺术最重要的是情感本身。去割裂民族化或者中国化,就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现,解决方式是结合西方的表达方式和东方的精神内核,有中国传统元素,也有未来科技感,去尋找那个balance。

他最为知名的武士系列是他思想的集中表现。作品大多取自中国传统人物形象,有着东方武士深沉内敛的风骨,其气韵却是熔铸在西方雕塑的结构上。一切源于童年时的英雄主义,他对英雄的理解是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状态。“武士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不是对抗,不是杀戮,是不断地超越,不是去超越别人,而是超越自己。”

2018年6月12日,菲律宾独立120周年,马尼拉的市中心出现了任哲的《云端》:两个先秦时代的中国武士,实为一人分饰,一动一静,亦敌亦友,中间有大块留白,令人遐想人生路上对于自我的不断挑战与超越。买下作品的菲律宾大亨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认为《云端》传达出的语言跟菲律宾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精神非常契合。

时至今日,任哲认为东西方文化已不再是个问题,“小的时候,你觉得拿手吃饭是个问题,大了以后,你开始思考新的问题。但曾经的徘徊导致了我现在的一个创作状态,是一个好的启蒙。”任哲笑着说,“也许再过200年,就该讨论西方文化在东方的境遇下该何去何从,或者地球村的文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态势?”

太阳快要落山了。在那之前的四五个小时里,不停有人前来拜访任哲。他拥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在场景转换时立刻进入新的角色,佛家所谓的“行禅”。晚上6点钟,来的人渐渐少了,最晚不过8点,他要进入工作间,立刻投入到雕塑的世界中,直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下午1点,他回到工作室,开始处理新一天的事务。

时间在工作间里过得特别快,像入定一样,几个小时过去了,却像一分钟一样,时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与雕塑相处,就像跟爱人相处,任哲总觉得时间不够。

在那里,完成一件雕塑就像盖房子:先画草图,再做小的泥塑模型来反复推敲,差不多了,可以打钢筋龙骨,做架子。外边的泥胚是下一步,之所以用泥是因为泥是最接近人体密度的一种材料,“女娲造人也是用泥”。再外边是石膏的外壳,需要几次翻制,形成新的模型,最后再用金属化成液体灌造,抛光打磨。

关于灵感的来源,任哲调皮地指了指空气,“我觉得艺术家其实是个导体,处于导流状态,‘他’给到你的想法,你表达出来。”这里的“他”,是一种力量,“不要让你内心的社会性占据你,社会性是电阻,电阻越高,越难接受到信号。”

时钟已过6点,访客仍未离开,创作无法开始,雕塑家仍要调动社会性来处理事情。

“如果晚上有人来找,怎么办?”

“那就來嘛,顺其自然。所有的事都是‘他’安排好的,比如你今天来。谁来了,我就认真处理,人家走了,OK,我们马上进入到下一个事情。”

任哲的雕塑中,人物永远是向上的,即使是在困境之中。有一次,一個朋友讲起股市不好,赔了很多钱,他借此创作了《举重若轻》:武士扛牛,脚是踮起来的。“牛市嘛,我拿武士扛起来,中流砥柱。其实是一个夸张的、超现实的表达方式。但武士还是很轻松的样子。我想跟朋友说的是,不管你遇到任何的问题,都举重若轻,你要去想到明天,想到未来,困难只是一时的。”

这其中包含了他对美术工作者的理解。社会可以黑暗,问题可以被提出来,但艺术家要用美好的方式去表达和传递希望。

创作生涯也会出现瓶颈,他的解决措施也很简单,要不增强自己的能力,要不抑制住欲望。如果是具体的雕塑实现不了,那么就去想解决方案;如果是更为抽象的目标,那么就顺其自然,总能找到那个平衡点,“你上火了我就泄点火,但是你虚了,我就给你补一点。”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把艺术当成生活的一部分,享受创作本身的过程,不去做任何设定。

无论多晚,来找任哲的人流终究会散去。工作室回归沉寂,武士们岿然不动,离开的人会再次看到门口的“元、炁(qi)”二字,知晓任哲已卸去社会性,浸入到了创作状态中: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无心自达。

(:人物2019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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