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赛金花刚刚起床,中堂府就派人候在外面了。
赛金花并不着急,仍是慢慢梳洗,徐徐装扮。搽油、抹粉、描眉、点唇,每一项都做得那样小心,那样细致,那样一丝不苟。
梳妆好了,她不喝早茶,不用早点,却倒了一杯洋酒,轻轻呷一口,不咽,让酒在舌尖上慢慢滑过,细细品味,感受着那一种凉爽与刺激。
这是她在德国养成的习惯。尽管外面有人候着,可这习惯,是不能轻易改变的。
还剩半杯时,她握着杯子,摇摇,一口喝下,将空杯扣在酒瓶嘴儿上,然后,便随来人到中堂府去了。
被议和之事弄得一筹莫展的李鸿章,正躺在病榻上,听说赛金花到了,忽地就坐了起来。
客厅里布下了席宴,是特为赛金花准备的。
坐定了,李鸿章说:“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太后跟皇上避祸陕西,外国的兵将在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还在搜剿义和团。”
赛金花疑惑地望着他。
李鸿章又说:“得赶紧结束这场灾难啊!”
赛金花依然疑惑地望着他。
李鸿章又说:“议和的先决条件太苛刻,若不答应,他们就不谈议和。”
赛金花还是疑惑地望着他。
李鴻章又说:“联军总司令是德国人,只得有劳你了。”
赛金花忽然就明白了。
赛金花说:“我这柔弱肩头怎能承受得起国家之重呢?”
李鸿章拿起一瓶酒,说:“我知你喜欢饮酒。这酒,是河南巡抚送我的,是洛水岸边康家自制的陈酿。”
赛金花看一眼酒瓶,是紫色的陶瓶,很粗俗、很土气,也很古朴。
李鸿章不用杯,却用碗,斟满了,端起来说:“此酒,口味虽是绵柔清醇,却酒力刚劲,饮了,叫人生出无尽的豪壮!”
李鸿章举着那碗酒,郑重地说:“老夫,为你壮行!”
赛金花接过,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那酒,很浓,很烈,也很厚重。
赛金花不由得说了声:“好酒!”
说着,忽觉一股英气自丹田升起,猛地冲向天灵,直入云霄去了。
赛金花沉稳了心绪,慨然而去。
李鸿章望着她果敢的背影,暗想,但愿赛金花这颗肉弹,能够抵挡得住瓦德西那颗炸弹吧。
赛金花原名赵彩云。
那年,新科状元洪钧回苏州省亲,在香风习习的花船上,遇见了艳丽如花的赵彩云。洪钧对赵彩云一见倾心,就带回京都,纳为小妾了。
之后不久,洪钧奉旨做了驻德国公使。按规矩,公使得有正房夫人随行。可正房夫人却学不会烦琐的洋邦异俗,又害怕看见那些生吃人肉的“老毛子”,死活不去。这样,缠过足的赵彩云就以公使夫人的名义,步步莲花地走出了国门。
年轻貌美长于辞令的赵彩云在德国真是出尽了风头。
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召见过她。
皇后维多利亚跟她照过相。
德国大臣瓦德西陪她吃过饭。
学会了说德语。
学会了品洋酒。
还学会了拥抱。
三年任满,洪钧应召回国。在送行的码头上,瓦德西轻轻捏住了赵彩云的手指。赵彩云妩媚一笑,就把这位德国大臣记在了她那颗轻狂的心里。
回国后,洪钧忽然病故了。
赵彩云重操旧业,招了十几个漂亮花旦,在石头胡同开了别具风味的“金花班”。赵彩云的香闺里挂着洪钧的相片,亮明她曾经的公使夫人身份,以此招揽生意。一时,赵彩云声名大噪,艳帜高扬,在八大胡同里挂了头牌。
于是,就得了个艺名——赛金花。
赛金花到了八国联军司令部,总司令瓦德西正在轻慢地品着洋酒。
瓦德西夸张地拥抱了赛金花,暧昧地说:“公使夫人,你怎么来了?”
赛金花说:“来这儿,求您点儿事儿。”
瓦德西倒了一杯洋酒递给赛金花,说:“八大胡同已经恢复商业活动了,八条胡同,八个国家各管一条,你的‘金花班’正好在德军管辖的胡同里,生意怎么样啊?”
赛金花说:“大清国都让你们糟蹋成这样儿了,大清的子民还有心思做生意吗?”
瓦德西尴尬地笑了笑,说:“议和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赛金花抿了一口酒,忽而觉得,这酒,太稀松,没有李中堂的酒味浓、气正、提神、壮胆!
赛金花放下酒杯,说:“我来,正为议和之事。”
瓦德西惊讶地说:“这是大臣们的事,不应该由你来谈。”
赛金花说:“我虽低贱,可我也是中国人!”
瓦德西傲慢地说:“义和团杀了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议和的先决条件是,大清赔款,皇帝赔罪,太后赔命!李中堂不答应这些条件,议和,无法进行。”
赛金花妩媚地说:“别再为难中堂大人了,开始议和吧。只要议和了,我也会答应你一些条件的。”
瓦德西笑一下,说:“公使夫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赛金花轻轻地说:“大清赔款,中堂大人已经认了。”
赛金花又正色地说:“皇帝赔罪,这不行。我大清可以给克林德立个牌坊,就像欧洲的铜像,以这种方式委婉道歉。”
赛金花又提高声音说:“太后赔命,这更不行。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却让太后来赔命,这一条,不容商谈!”
赛金花忽而又低声说:“什么都别说了,议和吧。”
瓦德西并没有马上答应。
赛金花就在联军司令部里住了三天,等了三天,也陪了瓦德西三天。
三天后,瓦德西满意地对赛金花说:“转告李中堂,准备议和吧。”
很快,《辛丑条约》签订了。八国联军退兵了。太后跟皇上回銮京师了。
论功行赏时,却没人提到赛金花。
赛金花淡淡一笑,说:“也值,中堂大人不也敬了我一杯好酒吗?”
赛金花又打着一口婉转的苏白,软语侬音地说:“谢不谢的没有关系,只是叫人知道,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
赛金花又说:“也让人看看,吃我们这碗饭的人,也不是一点儿用场都没有的。朝堂上的人总是以为,烟花柳巷里没有好人,其实,也不见得的!”
这话,就传到太后耳朵里了。太后过意不去,赏赐给赛金花两瓶“康家陈酿”。
太监把酒送来时,对赛金花说:“这酒,是两宫回銮途经河南巩县时,太后亲口封的名号。”
太监又说:“这两瓶‘康家陈酿’,珍贵!别三口两口地就喝了,得细品!”
赛金花抱着那两瓶“康家陈酿”,忽而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