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楠 刘 钊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
上世纪30年代,文艺界曾掀起过一场“赛金花热”。一时间,以赛金花经历为题材的文艺作品可谓层出不穷,囊括了小说、戏剧、报道等多种体裁,涉及了刘半农、曾朴、夏衍等众多文艺名家。赛金花以一倡优之身不但关涉了慈禧、李鸿章、洪钧、瓦德西等政界名宿,关涉了清末民初一段风谲云诡的历史变革,而且不断的撩拨着艺术家的创作神经;甚至“赛瓦公案”、“虐杀婢女”等至今仍为究微探秘者所津津乐道。这一文化现象,的确给人留下了广阔的读解空间。
在众多以赛金花为题材的作品中,《孽海花》与《赛金花本事》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首先,作者都与赛金花本人有过交往或接触,所获材料可征引信;再则,作者均以“纪实”为其创作初衷,《赛金花本事》自不必言,即便《孽海花》虽曰“小说”,然仍以实录的成份居多,林琴南在当时即一语道破“非小说也,史也”,可谓巨眼。第三,两作皆含有不实的成分,《孽海花》自不免于虚构,而《赛金花本事》也并不能完全排除赛金花本人有隐瞒、说谎的可能。《孽海花》与《赛金花本事》二作不同之处也十分明显:首先,作者立意高下不同,《孽海花》(赛金花本名傅彩云,小说即用此名,本文中统称“赛金花”)是要以赛金花为经纬、为脉络串联起清末民初三十年之历史,《赛金花本事》则是要通过当事人的自述还原一个本真的赛金花;其次,作者视角不同,《孽海花》是旁观,而《赛金花本事》是自述。本文即通过对两部作品的比较,分析赛金花的本来面目,并试图揭示赛金花何以从一代名妓成为“政治名人”,再成为“文化名人”的原因。
要正确读解文学作品,首先必须深入把握作者的创作初衷,对于事涉赛金花的两部作品也是如此。而且,因为两作均以纪实为主,可以说是“同题材写作”,那么二作的区别就更多的要从作者的创作初衷中找寻。
以时间论,《孽海花》的创作早于《赛金花本事》,因而本文拟先述之。《孽海花》在印行之初,署名“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爱自由者”是金松岑的笔名,“东亚病夫”是曾朴的笔名,作品的创作过程大体如下:金松岑先完成了第一至六回(一、二回发表),后金将六回书稿交予曾朴由其续写,且两人商定了60回的写作计划。曾朴接手后,对前六回内容进行了修改,并续写至30回,这部分内容陆续在《小说林》和《真美善》两种期刊发表,并每10回出版一集,并于1928年出版30回本的《孽海花》。后曾朴又续5回,加之前的30回,乃是今本《孽海花》的全貌。其中,前六回,金著三至六回现已无考,第一、二回,曾著与金著相似之处颇多,然第一回仅可视为“笑耍头回”,第二回也只是人物登场的序幕,类似于《红楼梦》中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与作品的主要故事情节关系有限,所以《孽海花》基本可以视为曾朴一个人的作品。关于《孽海花》的创作初衷,曾朴在事后曾明确交代“以赛金花为经,以朝野三十年轶事为纬,编成一部长篇小说”。由此可见,曾朴设定的创作重点在于“朝野三十年轶事”,赛金花只是小说的线索人物。从作品的实际内容看,作者虽然没有完成60回的写作计划,但内容并未偏离其初衷,作品写到了清末的改良、辛亥革命及民国的建立。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作者对赛金花的态度,鲁迅就明确道出此书“于洪傅特多恶虐”。无独有偶,赛金花本人对曾朴的写作态度也大有微词,甚至说出曾朴的诟病乃是因为自己嫁给洪钧,使得曾情场失意,大吃其醋。后,曾朴专门撰文对此说进行了否定。
曾朴有没有对赛金花进行“恶虐”呢?有的。比如,《孽海花》中着重描写了赛金花在赴德期间经常出没于舞会。此事,赛金花本人也予以了坚决否定,理由充分:赛金花缠足,跳舞颇为不便。相关的例证还有很多,兹不赘述。那么,曾对赛的恶虐是否因为“争风吃醋”呢?笔者认为,这倒未必。《孽海花》最初是连载于《小说林》等期刊的,且这些期刊均是曾朴本人创办的,作者把故事写的“香艳”一些恐怕也有销量上的考虑。
关于《赛金花本事》的创作初衷,在“小序”中有明确交待:发起者刘半农“听说”有人要为赛金花写法文的传记,受到启发,于是打算与其弟子商鸿逵一道“先给她写个国文的吧”,[1]由此可见,刘半农的创作初衷在于“立传”。至于刘所说“听说有人要给她(赛金花)写法文的传”,究系何人,刘又是听谁说起,现已无从查考。前文已述,关于赛金花经历的作品在当时蔚为大观,但这些作品中均不曾提及赛金花有“法文的传”。
在“立传”的创意确定之后,刘半农、商鸿逵、郑颖孙对赛金花本人进行了十余次采访。在采访后的写作过程中,刘半农先生去世了。所以,《赛金花本事》基本可以视为商鸿逵的手笔。在“小序”中商鸿逵着重说明的两点:第一,采访的结果有满意也有失望,满意在于解决了作者对于赛金花本人的一些“疑惑”,如欧洲之旅的真实状态等,失望在于作者想通过赛金花了解晚清名人的私生活,然而未果;第二,商鸿逵对《赛金花本事》的写作是比较仓促的,原因在于其师刘半农的去世:“半农先生殁后,关于这本书,我就连谈也不愿谈了”。此外,商鸿逵还说明,所以将该书“粗枝大叶”的写就,原因就在于《孽海花》的续集不断发表。从商鸿逵所撰的“小序”中可以看出,刘与商的创作初衷都是“立传”,即还原一个真实的赛金花,而《赛金花本事》的内容也是对赛金花的采访记录,从文本看,作者也的确是将真实性作为第一位的追求。然而,因为刘半农先生中途去世,所以事情只能草草收场,这就存在两种可能:第一,赛金花因为年龄关系遗漏、记错了某些事件;第二,赛金花刻意隐瞒或编造了某些事件;而对于赛金花叙述中的错误或谎言,商鸿逵也并未详细考证。
对比《孽海花》与《赛金花本事》的创作初衷后,笔者认为:两作皆以“真实”为追求,而曾朴追求的是一种“大真实”,旨在还原清末民初的社会总体风貌,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状态;而刘、商二人则是要还原一个真实的赛金花。
无论是小说《孽海花》还是传记《赛金花本事》,作者均力图塑造一个生动可感的赛金花形象。《本事》自不必言,乃专为赛金花而作;《孽海花》虽是小说,且涉及近三百个人物,然小说终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核心的文学体式,而赛金花又是起到“经纬”作用的关键人物,因之对其形象的塑造也是作者重点着墨之处,所以比较两作中的赛金花形象,是解读两作的关键所在。乘前文,仍以《孽海花》为先。
《孽海花》中的赛金花是一个复杂的文学形象。
首先,她是一个妩媚风流的“放诞美人”。可以肯定,赛金花是美丽的,如果没有这一先决条件,后面的一切故事便都不会发生,然而美丽有很多种,有高贵端庄的美,也有青春靓丽的美,《孽海花》中赛金花的美丽是对异性最富吸引力的妩媚:“原来彩云正卸了晚妆,和衣睡着在那里,身上穿着件同心珠扣水红小紧身,单束着一条合欢粉荷撒花裤,一搦柳腰,两钩莲辫,枕着湖绿小洋枕半散的青丝,斜托枕畔,一手托着香腮,一首掩着酥胸,眉儿蹙着,眼儿闭着,颊上酒窝还揾着点泪痕,真有说不出,画不像的妖艳,连张夫人见了心里都不觉动了一动。”[2]连“情敌”看了也不免心动,赛金花之美由此可窥一斑。再说放诞,这是曾朴着力描写的一点:她先与仆役阿福私通,被雯青(即洪钧)发现后非但没有愧悔之意,反而理直气壮的说:“我的性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出生,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的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2]到达欧洲后,她很快就搭上了英俊的军官瓦徳西;脱离洪家后,她很快就与武生孙三同居,然而没过多久,又抛开孙三,艳帜重张,操起了皮肉生意,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其实,在作品的第十二回已经通过德国皇后的眼睛对赛金花的放诞淫荡有过总体性的概述——维亚太太笑道:“不瞒密斯说,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为可贵的是两种人物……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
其次,《孽海花》中的赛金花聪慧过人、善于交际。妓女的出身使得赛金花能够在各种社交场合都游刃有余,她的美貌与风情万种,使她在应对男性时有自己的手腕,在面对像维亚太太这样身世显赫的人时依然能够不卑不亢,甚至面对革命党人夏丽雅也能处理自如。她的善于交际基于她的聪慧和好学。在国外三年,彩云不过几个月就能流利的说一口德语,一个从下层刚刚跻身到上层的妓女,能有此胆魄实属不易。仗着会说德语就要求见德皇,当时清朝懦弱,在国内见到一个外国人都要点头哈腰,现在却要去见人家的皇帝,相信一般的大家闺秀是不可能了。
最后,赛金花也有“小女人”的一面。赛金花毕竟是女人,也有其温柔如水的一面,比如第八回雯青气急碰倒在内房门上,她便展现出对丈夫的温存与关爱,比如她察觉孙三的计谋时,起初是愤然离去,回到家中倒在床上就睡,但是她哪里睡得着,嘴里虽然怨恨孙三,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的只想三儿的好:多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帖。可见彩云也有小女人情节,孙三想尽办法拐带她出金家,她起初是愤怒的,但是一方面以为是三儿爱他,另外才是出于利用。女人都喜欢口是心非,这正是其“小女人”的表现。
再说《赛金花本事》,作品以自述的形式写就,且此时的赛金花已是垂暮之年,她向采访者回忆了自己的家世出身、初为清悺、嫁给洪钧、欧洲行纪、脱离洪家、在上海与北京的娼妓生涯、进京遇难、在北京与瓦徳西的交往、劝解德国公使克林德夫人、班妓凤灵自杀始末以及再嫁魏斯炅等事。从这些回忆中,不难看出赛金花是特定历史时代中一个十分“真实”的女人。
首先,她永远将“生存”放在第一位。据赛金花的回忆,她十三岁时初为“清悺”是因受人蒙蔽,但很快她便知悉了真相,然而她几乎没有反抗,因为当时她祖父的生意破产,父亲也没有收入,她知道,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她并不追求三贞九烈。其后,她曾多次开张经营“书寓”也是出于相同的考虑。赛金花对生的珍视还表现为她能够“放弃”,比如她在北京时曾遭遇了散兵的抢劫,装在旧茶叶罐中的贵重珠宝被洗劫一空,她虽然恼火、委屈,但也并没有寻死觅活,她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其次,赛金花是个比较注重享受的人。物质方面,在《本事》中,赛金花多次提及了吃穿的问题,甚至在逃难的过程中,乡人煮了一碗粥给她,但在其回忆中并没有表现出对乡人太多的感谢,反而概括为:“我活了这么大,那儿吃过这些东西?”[1]可见赛金花是比较注重物质享受的。物质以外,赛金花也同样重视精神的享受,她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异性,但在其回忆中给予较高评价的只有洪钧和魏斯炅,原因是这两个人待她很体贴。
第三,赛金花是一个胆大且坚强的人。从她旅欧期间见到德国政要时不卑不亢的表现,到她在逃难过程中毫不犹豫的骑马,以及她敢于直面瓦徳西为民请命、劝说公使夫人等都说明了这一点。
第四,赛金花是个有亲和力的人,和她交往的人有达官显贵、各国政要、土匪流氓、妓女嫖客,甚至还有学者作家和革命党,可以说涉及了三教九流,赛金花似乎都能从容应付,表现得八面玲珑。
最后,赛金花是一个谨慎而“知退”的人。瓦徳西曾欲将在故宫中搜刮的一些器物送给赛金花,但她表示了婉拒,因为她明白,这里终究是中国人的地盘,今天她收了宫里的东西,明天说不定就要被找后账了。另外,赛金花晚年曾观看过以其经历为题材的戏剧,该剧以赛劝说瓦徳西事将其塑造成一个挽狂澜于即倒的民族英雄的形象,赛金花即表示,事实并非如此,她不过是见到联军士兵的奸淫烧杀心有不忍,而她恰好与瓦徳西相识,又会讲德语,于是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该事件在《本事》中未曾提及,笔者据其他材料钩沉),这就充分说明了她的谨慎与节制。
通过对文学作品中赛金花的形象以及真实生活中的赛金花两相对比,可以发现,赛金花成为名妓一半因为其与洪钧的邂逅,一半则是因为其自身的聪慧和善于交际,可以说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参半,而她成为“政治名人”、“文化名人”基本上就是偶然了。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笔者认为,首先要对青楼进行辨析。今人谈及色情场所,基本都将其视为“社会的毒瘤”,是嫖客寻求肉体刺激的地方。其实,古代的青楼远不是这么简单,而是分为三六九等,赛金花经营的“书寓”是较高级的一种,客人也以官宦、贵族、文人墨客居多,这些人平素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们到书寓里来,首先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放松,喝茶、聊天、听小曲,他们甚至和妓女整日亲昵,但未必一定要性交。此种社会风气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时期,而赛金花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名妓,并且还机缘巧合的做了状元夫人,恰巧她的丈夫被任命为外交官,这就使得她又成为了“政治名人”。脱离洪家后,赛金花书寓的生意一直很好,笔者认为,更多的人并不是为了欣赏她美丽的容貌或抚摸她妩媚的躯体,而是冲着她“状元夫人”的名头去的,人们想要领略她的风致和经历,而那些“熟客”则更是喜欢她八面玲珑的亲和力,这些人中不乏有学者、教授。至于赛金花成为文学的宠儿,更不难理解,她是有故事的,文学天生就需要故事;她是个“谜”,而文学也同样需要谜。
[1]刘半农.赛金花本事[M].长沙:岳麓书社,1985.
[2]曾朴.孽海花[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