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之地

2019-09-10 07:22.格林布拉特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吉尔亚瑟西蒙

.格林布拉特

莉莉安又穿上了她叔叔的旧外衣。她的家人总会在即将摧毁一个世界时穿上外衣。

问题在于,和之前许许多多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有家的感觉。

你并不确定这点,莉莉安提醒自己,她大步穿过濒死的花园,双拳紧握垂在身侧,你从未有过家。

麻烦的是,她的叔叔们总是很快就对自己建成的一个个世界感到厌烦。于是,如今仅剩的雏菊、郁金香和百合围绕着她,就像一堵病弱凋零的墙,在死亡之前祈祷阳光的最后一丝垂怜。

徒劳的祈祷。太阳早在两天前就被叔叔们拆掉了。

我不会让他们毁掉这个世界,然后再把它像一个死气沉沉的装饰物一样摆在架子上。至少这次不行。莉莉安一边思索着穿过花园,她任由裤子的下摆拖过泥地,双臂没有刻意收拢,枯萎泛黄的叶子挂上了宽大的袖口。她允许花园依附于她,就像她的叔叔们曾经希冀和计划的那样。但总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们一样离开,去建造自己的世界。

莉莉安偷偷回头看了眼在枝蔓丛生花园中心的房子。运气好的话,西蒙叔叔和亚瑟叔叔都不会注意到她没收拾行囊。目前为止,他们应该都在忙于自己的事,不会想起往窗外瞥一眼。他们注意不到她穿着尺寸过大的衣服,還有她掩藏不住心事的脸和手。即使从远处看去,她就像一块由各式皮毛缝制而成的棉被。他们更不会注意到她的离去。

而要是他们看到了……那么,他们会非常生气。他们会告诉她:她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能量,在这个残破不堪的、注定要灭亡的世界里。

或许确实如此。但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你首先要了解这么做的风险,她提醒自己。

那堵墙。她需要看看那堵墙,更确切地说,那堵墙外的东西。她需要了解没有世界是什么感觉。

她叔叔的城镇包围着房子和花园,形成一个完美的圈。而那堵墙也是这样包住镇子的。她走得越远,这个世界的缺陷就变得越明显。道路裂痕丛生,每一步都能感受到气温的波动,地下主水管的破裂侵蚀了土地,玻璃做的地基从缝隙里透出光亮。房子排列在道路旁,一些小镇居民站在点着灯笼的门廊上冲她挥手。他们的表情混杂着忧虑和希望。她的叔叔们曾向他们保证会给每个人新修一座更好的家,但是现在,在他们四周,这个世界正在被拆除,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堵巨大的石墙仿佛是从它脚边的垃圾堆中升起来的,垃圾聚集在墙脚,就好像所有下一个世界不需要的东西都滚下了山,并在这个世界的边界处安顿下来。旧家具、凹陷的锅、破碎的灯泡。但梯子还在那儿,靠着墙的边缘,在石头和玻璃交会的地方。于是,莉莉安伸出满是补丁的手放上梯级,开始攀爬。

这不是她第一次爬上去。四天前,当她将手抚上这堵光滑的玻璃屏障时,她看到了野花。无边无际的田野中色彩斑斓、芬芳四溢,向着地平线涌去。

与她花园里的花不同,墙外的花当然不是真实的。这些都是亚瑟叔叔创造出来以让人们保持理智的幻象。

莉莉安现在似乎明白了叔叔的用意,但此刻眼前的景象让她差点尖叫出声。因为现在……现在的墙外一片空寂。只剩下巨大又可怕的虚无。她仿佛在不断坠落,坠落……迷失,再也找不到自我。

她颤抖的双膝撞上梯级,她闭上了眼睛。他们是对的,她的叔叔们和镇上的居民们。尽管这个世界充满缺陷,即便叔叔们几乎每年都会拆毁又重建,但也好过面对无尽的虚空。

如果你走错一步,这里所有人都会完蛋,她想,彻彻底底的终结。

她知道理智的决定是什么。她明白让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是更加安全的选择。

但是……

心中那份小小的坚持,让她不会轻易放弃。她的一小部分已经在叔叔的实验室和工作室外落地生根。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学习如何让事物生长,如何让它们保持生机,而且她已经成功了。她能花一整天时间与玛茜和吉尔待在花园里除草、浇水、欢笑,她从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在这个世界之前,她并不认为像她这样的人也会有家的感觉。她是个没有父母的造世者,甚至不记得自己来自哪个世界。直到她发现,在叔叔们死板的作品中她能诱导一些东西去生长,去改变。

她不能让他们夺走这一切。

她在花园里久久地徘徊。大概连亚瑟都能闻到她身上忍冬的气味,尽管它们可能正在凋零。

“我们甚至可以把生命放进玻璃瓶子里,而这将是我们所知的最大的地方。”亚瑟自言自语道,但他确保音量足以让莉莉安听到。

“我们的确住在一个玻璃瓶子里,叔叔。”

她恍惚的声音穿过烧杯、精密仪器和一盒盒没有名字的东西,从架子后面飘荡出来。亚瑟转过身,看到他的侄女站在门口,她紧紧攥着不协调的双手,遍布伤痕、拼凑而成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你得开始打包了,”他一边给量杯塞上木塞一边说,“而不是在那个可笑的花园里游荡。”

“我们刚开始制造这个世界时,你可不觉得它可笑。”

“那是因为我之前不知道花竟这么难以捉摸,这么固执,”他说,像侄女一样,他在心里加上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今天看到了墙外面真正的样子。”

亚瑟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杯子。当然,他曾想过让她看看幻象之下到底藏着什么,但不是这么快。除非站在门口的这位女士已经长出了所有的皮肤,不再是一个拼凑起来的小孩。

他能看出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她的脸上尽是恐惧,恐惧她将会失去的东西。

“很好。”他回答,犹豫了一下。从某方面来说,他为她的积极主动感到骄傲。但她怎么看待墙外的虚空呢?在那片可怕的虚空中,她找到创造和反抗的渴望了吗?就像他、西蒙和她母亲所做的那样?

亚瑟张嘴想问她,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下来。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也一样。他们未能说出口的问题悬在了彼此之间。

“我们这次要去哪儿,叔叔?”

这不是那个正确的问题。但亚瑟很高兴,谈论世界他很在行。

“有山的地方,有真正的雪。过来看看吧。”

他招手示意莉莉安来到实验室中心,在架子和长椅之间放着一张桌子,上面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瓶子里坐落着朦胧的群山,但看起来并非高不可攀。当然了,它们并不是微缩模型,瓶子里的世界也不是真的在桌上。它是一个幻象,一个透视的小伎俩。即便最巍峨雄壮的山脉,只要从某个正确的距离看过去,也只有拇指大小。一道数学题而已。

“从外面看过去,它们总是那么遥远。”她凝视着这个瓶子说道。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亚瑟能听见新世界的呼唤。这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家。这一次他很确定。“我们总是像小孩一样喜欢雪。”

但是莉莉安根本没在听,她的目光转向他身后——那个摆满了各种积满灰尘的大瓶子的架子。那是在这个世界之前他和西蒙所制造的其他世界的残余。缺陷,缺陷,更多的缺陷。架子上还空出了一块,留给这个满是花的世界。

“下一个世界会是完美的,”他提高了音量,“它会是我们制造的最后一个世界。”

“但你对这个世界也说过同样的话。”

“莉莉安——”

“以及这个世界之前的世界。”

“莉莉安!”

他怒视着她,她也瞪了回去。他俩都不肯放低目光,一步不让。

他要怎么向她解释,这里有些东西不见了?他对幸福的仔细计算,再一次没有达到预期。

亚瑟皱起眉头,转脸不去面对他固执的侄女。“行吧,你想杵在那儿也行,或许还能有点儿用处。”

“为什么?你在打包什么?”

“打包星星。”

她轻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但还是一言不发挽起袖子干起活来。亚瑟放心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首先还是实验室的助理。

他们一起测量、搅拌、蒸馏,然后再次测量。他们双手并行工作,改造一盏手提灯。亚瑟小心翼翼地点燃灯芯,刹那间,火焰燃烧起来,亮如灯塔。片刻之后,第一颗星星叮的一声出现了。

“管用了。真棒。”亚瑟高兴地说。

他们一起拿着灯走上阳台。亚瑟观察着天空,数着星星出现的频率,开始讲解夜晚景观,但紧接着他发现莉莉安并没有看天,而是望着她的花园。

亚瑟叹了口气。她在制造花花草草方面做得很好。在他和西蒙放弃之后,她又让它们茁壮生长起来。但是这个花园和他、西蒙以及阿斯塔曾称之为家的那个世界是不一样的,之前那个……好吧,之前。而且,阿斯塔——莉莉安的母亲,曾非常热爱那个花园。没有了她,这个地方的存在就像在嘲讽他们所失去的家园。

“你的母亲也很擅长种植。”

“我知道,”她说,“西蒙叔叔告诉过我。”看见他惊讶的表情,她补充道。“我觉得我们可以修补这里的缺陷。我有一些想法。”

亚瑟皱起眉。荒唐。这里的缺陷已经无可救药,而且不值得这么做。难道她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廉价的仿制品吗?

接着,亚瑟看到了她的表情,他懂了。她爱上了这个世界。她还是不明白,只要一时心血来潮,她所深爱的事物就会被夺走。

“你该离开了。”他轻声说。

“现在?为什么?”

因为这一切都太过脆弱,太过短暂。

“因为实验室都是最先搬走的。”亞瑟厉声说。他转身背对着花园,匆匆走向阳台的门。“我现在就要搬走它。出去。”

该死,该死,该死。说真的,她不该对亚瑟的固执感到惊讶的。她应该知道这一点。好吧,她的确知道……

莉莉安从她身上的老旧外衣口袋里拿出两个漂亮的大瓶子。造世瓶。它们太大太显眼,衣服口袋本无法容纳它们,但莉莉安可是叔叔们的学生,她知道他们的那些小把戏。

老实说,这几乎是她仅有的知识,她只学了这些。在她学会让事物生长之前。

她没有她叔叔们的怀旧情结。森林、岛屿,还有在这个世界之前的其他世界,对于她来说都毫无意义。她记不起他们的第一个世界,那个不是由他们所造的——那个世界足够宽广,能在一个容器里放下海滩、城市和群山。然而忍冬的味道,以及插入肥沃土壤里的手指,让她想起了……一些东西。与玛茜和吉尔一起玩耍也帮了她不少,还让她学会了在这个世界如何交朋友。

莉莉安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她想知道亚瑟会不会注意到丢了几个瓶子,怒气冲冲地过来找她。她心底的一小部分希望他会。这样他们就能彻底吵上一架了。

但是实验室的大门仍然紧闭着。

于是,莉莉安把瓶子塞回口袋,朝大厅外走去。她不能再做叔叔的学徒了,也不愿仅仅只做一名造世者。

先别干什么极端的事,她提醒自己,你还有一个叔叔。

从大厅的一扇窗户望出去,她发现天空中已经没有了星星。莉莉安加快了脚步。

如果我们想改变这个世界,就必须在我们周围重建它。

西蒙微笑着拧紧另一根螺栓。这里是他的工作室,而这句话是他简单的信条。螺栓和呼啸的引擎以及转轴契合得刚好。

他绝不会向他的兄弟承认这点,但他的工作室是他唯一能感受到幸福的地方:当他校正活塞,啮合齿轮,制造运行世界的机器时,他的双手沾满了油污。在这里,他能忘我地沉浸在工作中好几个小时。在这里,回忆不会在一呼一吸之间萦绕着他。

忍冬的气息飘散进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谁来到了身后。

“莉莉安。”

“我以为我的动作很轻。”她说。

西蒙轻声笑起来。但当他看到侄女脸上的表情时,笑容退去了。

“怎么了,亲爱的?”

“我今天去看了那片虚空。”

内心深处,西蒙为她不再纯真而心疼。但在表面上,他点了点头。“这片虚空会萦绕着你。”

“你和亚瑟是怎么面对它的?我们又是如何从虚空中拯救出镇民的?他们有些人在里面漂了好几天。”

我们也在其中漂流过。西蒙想。但是她当时太年轻,已经记不得了。或者说,年轻得足以忘记那段过往。“我们尽力拯救,尽力弥补。但当我们无能为力时,就会建造新的世界。”

她点点头,绕到工作台旁,捡起他制造失败的一只小机械鹪鹩。“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能做的事。”她说。

“你叔叔觉得这个世界很丑,又到处都是缺陷。”

“你也这么想吗?”莉莉安摆弄着那只鸟,它的一只翅膀笨拙地挥舞着。西蒙耸了耸肩。这些鸟原本是准备送给阿斯塔——她母亲的礼物,那时他们还没忙于建造世界。那时他们还拥有一个比自己制造的任何东西都要精美和复杂的世界。

“有重新设计的机会总是让人愉悦。”他转向正在工作的引擎,“看看这个改动。”

那台机器上有几十个手柄,西蒙伸手摇动其中一个。起初,什么都没发生。然后,顶上数百根黄铜管道发出微弱的嗡鸣,飘出白色的蒸汽。慢慢地,蒸汽开始翻涌、凝聚,压上带着水渍的天花板。一朵完美的云成型了,又逐渐变得更加阴暗密集。接着,毫无预兆地,它开始下雨。

莉莉安呆呆地看着雨滴掠过她的脸和手掌。西蒙咧嘴笑起来,对这种效果很满意。他终于制造出了另一小块他们曾丢失的东西,有了它,下一个世界会更好。

“在山上,它会变成雪。”他解释说。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雪。”她惊叹道,接着又绷直了肩膀,“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留在这个世界里。”

“什么?然后让这些工作全白费?别说笑了,亲爱的。”

“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使用它们。那些花——”

“它们太渴了。它们会让系统过载。最好是把它们留在身后。”他说,“而且,这样你就不用花好几个小时给它们浇水了。”

“我喜欢浇水。我喜欢这一切。”

她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坚定。西蒙明白了,她对这个世界有了爱。

他太了解这种爱了。

当那个他们称为家的世界分崩离析时,他、兄弟姐妹们还有他的小侄女侥幸逃脱。莉莉安的身体状况极差,她妈妈更是每况愈下。他努力把莉莉安完整拼接缝合起来,但阿斯塔……西蒙总是想竭尽全力修补所有,但很多时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些曾经无法挽救的东西。

“玛茜和吉尔怎么想?”他问,但马上就后悔了。他看到过这三个朋友是如何在花园里并肩工作的。

莉莉安很友善地避而不答。“我能帮你做点事吗?”她问道,將满是补丁的手放在工作台的工具上。她有一双好手,一双造世的手——至少,手还是完好的。

西蒙摇摇头。突然间,他只想独自一人待着。“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待着。这个工作室马上就要搬走了。”

一时间,莉莉安心碎的表情和他此刻的内心感触一样。她转身离开,但在手放上门把的时候停了下来。“你真的想离开吗,叔叔?”

西蒙冲她悲伤地笑了笑。“如果没有新东西可造了,那我会变成什么样?”

莉莉安冲进自己的小工作室,心中满是沮丧和悲伤。玛茜一直在那儿等她,当门猛地打开时,她跳了起来,弄掉了正在读的书。吉尔在房间的另一边,他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打着手中的绳结。

“他们不肯听。”莉莉安说。

她朋友们的脸垮下来。他们并不惊讶,但不代表不失望。

“你要怎么办?”玛茜问。

莉莉安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瓶子。“阻止他们。”她把瓶子扔给吉尔,他一把接住,“准备好了?”

“新世界看起来就像这些瓶子?”吉尔一只手掂着一个瓶子。

“是的。”

吉尔露出了一个莉莉安十分了解的恶作剧微笑。他把瓶子放在桌上,溜出了房间。

“这可能是一个糟糕的主意。”莉莉安确定吉尔听不见后承认道,“如果失手了,我可能会毁了这个世界和叔叔的新世界,我们都将陷入虚空。你或许应该劝阻我,玛茜。”

“或许吧。”她的朋友耸耸肩,“但我厌倦了对喜欢的地方说再见。而且,我们在花园里下了太多功夫,不能就这样放弃它。”

有时候,莉莉安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没有朋友的情况下活了这么久的。在她们都八九岁时,玛茜被冲上了叔叔的一个海滩世界的岸边,即使她们彼此之间一直很友好,但直到莉莉安在花园里种植第一批郁金香球茎,玛茜走进花园并施以援手时,她们才真正成为朋友。

这是另外一件她感谢这个世界的事。

但是她又如何能因为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开心的地方而赌上一切?虽然有些时候,也只是有些时候,适宜的光线和她的花,会让她想起一些零零散散的关于她和叔叔们曾丢失的那个世界的记忆。

“这么做太自私了。”莉莉安低声道。

“不。”玛茜说,语气中包含着惊人的力量,“并不自私。你知道,外面一直有些传言。镇上的人都指望你能拯救这个世界。”

“他们应该去告诉亚瑟和西蒙,他们想要留在这个世界。”

“他们说了。还说了好几次。但你知道你叔叔们的想法。”

是的,莉莉安非常清楚。玛茜抬起手放在她肩上。“给我们一个世界,莉莉安。一个永久的世界。”

莉莉安看了朋友一眼,对方脸上真诚的表情告诉她,她不是唯一一个开始将这个地方当作家的人。

“好吧。”她说,坐到桌旁,那两个瓶子就在眼前。她从二手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从西蒙的工作室里偷来的工具包。“好吧。”

然后她开始着手工作。

是的,这样好多了。一把实验室转移到新的世界,亚瑟就能感觉到变化。空气更冷,更新鲜。一旦他们重新组装好太阳,窗外的景色会令人惊叹。他们建造的山间小屋简单但充满诗意。

他离开实验室,踏上小屋的阳台,走进还未完工的世界。这里仍然有大块的灰色空间,从远处只能看到群山柔和的轮廓。但整个世界已经初具形态。还有开发的潜力。

这个世界的完成度很低,如果亚瑟仔细观察,还能看到瓶子的玻璃墙体,瓶颈部分细细地向远处延伸。在玻璃之外,他看到了将要遗弃的那个世界,就在下方,遥远又微小。毕竟,是从另一个角度望过去了。然而,那座房子和那个花园依然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亚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细的、线条优美的钳子,它经过专门的设计,不受这种距离错觉的干扰。他像一位吹玻璃的工匠那般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个世界的细瓶颈——距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遥远——把钳子伸进了那个他将要遗弃的世界的瓶颈里。

缓慢地,轻柔地,他用钳子夹住西蒙工作室阳台的边缘,然后一拽。咔哒一声,他兄弟的工作室便从房子中分离出来——正如他们设计的那样。然后亚瑟小心地拉着它穿过两个世界的瓶颈。他拉得越近,工作室就变得越大、越重、越难控制。但亚瑟那双经验丰富的手没有丝毫颤动地将工作室放在了相邻的山间小屋中,这是西蒙为自己设计的屋子。当工作室安顿妥当后,他的兄弟从新家的阳台上走出来冲他挥手。

亚瑟笑了。在经过如此多的规划和设计之后,没什么能与组装自己的作品相比拟。

也许下一步他该把莉莉安的房间搬过来。虽然她很固执,但她是个好帮手。是个厉害的角色。有一天,她也会建造自己的世界。他并不怪她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因为她还不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这里的资源很少,但也许他可以为她造一些紫苑和猫爪花。

但是首先,他把星星放到哪儿去了?

吉尔很了解自己。他知道他不像莉莉安和玛茜那么聪明。他不会造世。他之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住在一个广袤无垠但脆弱易碎的世界里。直到他的家像一艘撞上礁石的船一样支离破碎。他知道自己不是虚空的对手。

不过,他有两项才能。第一是钓鱼,并且得心应手。他擅长在墙外搜寻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撕碎的剪报,弯曲的餐具,以及在开满了鲜花、巧妙地隐藏住虚空的田野中漂浮着的无数其他垃圾。站在墙上,从玻璃上划开的窗口处,吉尔能发现一双藏起来的上好的鞋或一包种子。只要他快速反转手腕,吊钩和坠子就会消失在花田里,当他把线卷回来时,总会得到些战利品。在他还只是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水手时,这项技能让他衣食无忧,成天只想着抓住最大的鱼。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其他世界的存在。但如今,这也让他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的第二项才能是偷窃,在掌握钓鱼技术前他曾经很依赖这个。但自从西蒙将落入空虚的他从玻璃上的一扇窗户拉起来,拉进墙内之后,他就再也没干过了。

他欠西蒙一条命。

然而。

吉尔仍会梦到自己迷失在虚空中。有些夜里,他颤抖着醒来,害怕得叫不出聲。他让自己变得不可替代是有原因的。但一想到还会失去另一个世界……

于是,他偷偷溜进了那片曾经是亚瑟实验室的灰色空地,发现那只装有新世界的玻璃瓶正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他灵活的手指可没有忘记以前的技能。他熟练迅速地兜起瓶子,往莉莉安的房间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平衡稳健,手里的瓶子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连里面那两人的帽子尖儿都不会倾斜一下。

尽管他对这种欺骗行为有些内疚,但还不足以阻止他犯一丁点儿错误。吉尔倒不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在乎这个花园,但这里有他的一席之地,有他的生活目标。

仅仅为此,这个世界就值得被拯救。

尽管对侄女说了那样的话,但西蒙的确有些后悔必须要毁掉这个花园。但他需要那些零部件。

所以当他的兄弟在实验室里忙碌时,西蒙又开始用那只油腻但依旧可爱的造世钳穿过瓶颈,从原来的世界里拉出自己的设备。

亚瑟负责造出漂亮的模板和模型,西蒙来让它们成为可能。莉莉安在这方面也颇有一手。当夜幕降临,忧虑和内疚折磨着他时,一想到无论如何,阿斯塔最后幸存的部分还能独自生活下去,他便感觉些许安慰。

西蒙的工作室随着作品的增加变得杂乱无章。他把它们放在暂时能收纳下的地方,更多地专注于建造基础内容,而不是保持室内整洁。

他在工作时仍然止不住微笑。他将要为这个新世界创造东西、做出改进,这会让他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都忙碌不已。

莉莉安没有亚瑟那么厉害,可以在站在屋里的同时搬动屋子。她也不像西蒙那样博学,能制造出天气变化的机器。她就是她,有自己的主意。

于是,她拿起一只从亚瑟那儿偷来的瓶子,穿过房间来到工作台和架子前——上面堆满了她、玛茜和吉尔这几个月里搜集的材料和零部件。它们是制造世界所需的全部,足以制造很多个世界了。

莉莉安用精细尖利的钳嘴轻轻夹住一个架子的底端。接着,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她仅用钳子和一只稳妥的手,便举起了摆满物件的架子。她一手拿着玻璃瓶,一手拽住架子靠近瓶口——架子开始逐渐缩小直到足以穿过瓶颈,推进她建造的玻璃瓶中的世界。她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所有架子都摆了进去。她的工作室变得出奇的空旷。玛茜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脸惊诧,莉莉安忍住了笑。

“其实,只是视角问题。”莉莉安一边说一边把装得满满的瓶子放回桌上。她的朋友瞪着眼点点头。

但是,就像一个加快速度的节拍,叔叔们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快。她能听到他们将重要元件从这个世界搬到他们世界的咔嗒声。虽然莉莉安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在搬什么东西,但她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开始破灭、收缩。

她没听见吉尔溜进门、将装着新世界的瓶子放到她桌上的声响。但当她看到叔叔们的工作进度时,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他们很快就要搬她的房间了。

“我需要你们帮忙。”她对朋友们说,“现在就要。”

玛茜成了她的第二双手,负责递工具给她;吉尔则是另一双眼,尽快发现亚瑟和西蒙又搬走了这个世界的哪一个重要部分。莉莉安尽可能地从他们的新世界里提取东西,将一些机器,比如引擎和水泵移到她偷来的第二个玻璃瓶里——这个瓶子也放在桌上。如果她想保住这个世界,那诀窍就是让他们的新世界先崩溃。

这能行,她想。这一定能行。她无视手指传来的疲惫感,决不允许她的手因疑虑而颤抖分毫。

当她偷回被拆除的太阳时,一阵强烈的内疚涌上心头。她本可以用剩下的材料造一个新的太阳,但是她的花已经等不及了。她希望西蒙能理解。

莉莉安大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破碎的石墙越来越近,她的世界正在被搬空,逐渐消失。她的动作还不够快。

“把镇上的人都叫到这儿来,快。”她咬紧牙关吩咐吉尔。她依然保持着双手平稳,但内心一直在咒骂,咒骂,咒骂。

她的家正滑向虚空。

玛茜尽全力跟上朋友急促的命令和飞快的双手。就像她哥哥下过的象棋;紧张忙乱,步步为营,一边移走一些部件,一边又把其他的加回来。这让她牙根发酸,尽管她很清楚他们是在建立新的秩序,没有人真正牺牲。

莉莉安和她的叔叔们正以周围的世界为棋。

女巫。她的妈妈会这样称呼他们,毁灭世界的人。但并不是这样。玛茜曾在西蒙和亚瑟眼中看到过痛楚。当你失去一切,只能在无尽的虚空中漂浮时,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眼神,虽然她失去家园时只有九岁。她再也无法走在深爱的城市街道上,让青涩的梨子味和新鲜的面包香追逐她的每一步。她的家永远地消失了。

问题是,在这个小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着那样的神情。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痛楚。除了莉莉安。

玛茜最初会对这个安静的、长相奇怪的造世者侄女伸出手,是因为她和其他镇民都意识到,亚瑟和西蒙永远不会倾听他们的声音。他们对自己所制造的任何世界都不会满意。镇民都同意,他们需要一个新的策略。

起初,玛茜只想说服莉莉安帮助他们,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目的有了些许改变。她要挽救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玛茜绝不想在她朋友的眼中也看到那种痛苦。

事情有些不对劲。亚瑟有这种感觉。他终于在一堆文件下找到了藏起来的星星。但是当他再次踏上阳台时,这个世界不太明显地变小了。群山挤压在镇子的边缘,瓶子的墙体离得太近。这个世界在以某种方式失去质量。

亚瑟咒骂出声,又开始思考数学问题。

不,先稳定这个世界。一旦确定这个世界不会崩溃,他就能找到问题在哪儿。

也许,只是也许,他可以把旧世界里那一整栋房子都搬过来。那房子应该能提供一些重量平衡,但在两个世界之间移动这么大的东西很棘手。可如果这么做有用的话……

亚瑟钻回房里去拿钳子。

西蒙注意到这个世界出了些问题。他造出来的云不肯飘上阳台,飘进天空。他走出工作室,发现这个世界的玻璃边界离他只有几英寸。他们的新世界处在崩溃边缘。一定是亚瑟在计算时罕见地出了什么问题。

西蒙擦掉手上的机油。再一次,得靠他来解决兄弟犯的错。他大步穿过工作室,寻找最大的那个机器:太阳。

然后发现它不见了。

莉莉安把叔叔们新世界的玻璃瓶放进了那个她煞费苦心装满了架子和工具的玻璃瓶里。她把那个世界安置在地面上,放在一排排架子之间。叔叔们会发现,未经允许,那个新世界被动过了

但她希望他们可以原谅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蒙听到亚瑟猛地推开工作室的门。“我想……我想有人背叛了我们,亚瑟。”

“不可能。是谁?”

西蒙没有回答。相反,他走上阳台,手里紧握着沉甸甸的锤子,胸中隐隐作痛。他伸出手,用最温柔的方式,叩击这个世界的边缘。

玻璃墙体碎裂开来,群山和白雪的世界消失了。

“她偷了我们的世界。”亚瑟说,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碎裂的玻璃纷纷落下,在他们脚边摔得粉碎,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世界。

“亚瑟……你看。”

这个新世界比一个房间大不了多少。但里面堆满了工作台和桌子,以及一排排架子,上面满是空瓶子、多余的齿轮、阀门和其他数百件从虚空中收集来的材料。大多数瓶子都没有他们平时用来建造世界的那些瓶子大,也没有它们通透漂亮。但这个地方是个宝藏,含有数百个新家的核心部件,等着他们去建造。

离他们最近的书架上有一张便签:“谢谢你们教会我一切。请为还迷失在虚空中的人们建造新的世界吧。”

工作间向远处延伸,看似没有尽头。当然,这只是幻象。但这个幻象很不错。

“我们不能抛下她。”亚瑟说,“阿斯塔不会原谅我们的。我们得回去。”

“我们能在不破坏这个地方的情况下回去吗?”西蒙问,他抚摸着锃亮的工作台。

亚瑟刚想回答,就看到了莉莉安为他设计的,干净整洁的实验室。“我们可以在这里造出很多东西来。想想各种各樣的可能性,西蒙。”他说,眼睛闪闪发光,“你觉得她一个人待着没问题吗?至少,在我们造出一个大得可以容下我们所有人的世界之前。”

西蒙已经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是笑。他会很想念小侄女,但是有了她的礼物,他可以做好多事情,挽救好多人。

这么多年以来,西蒙第一次感觉到,他想把某个世界称为家。

她的世界乱七八糟。当莉莉安走出房子,来到花园中间时,她又穿上了叔叔的旧外衣。只是这次,她把它改成了像自己一样满是补丁的样子。在工作了好几十天后,太阳又变得明亮,她的花也重新枝繁叶茂起来。这一次,她穿着这件外衣,因为很合身。

她不在的时候,鸢尾花和洋地黄长得又高又快,莉莉安用手指轻抚过花瓣,然后穿过花园,向镇子走去。

道路上依然有裂痕,主水管道又渗水了,但她正在进行一些新的设计。镇民们也在忙着重建,汗流浃背但笑容满面。路过时,她向他们挥手,但并未放慢脚步。她走到斜倚在墙上的梯子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轻巧地爬上了顶端。

在那堵墙外,她编织的幻象还需要完善。现在那里没什么可看的,只有潮湿的泥土和灰白的天空,向远方无尽地蔓延。但是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就像还未被开发的宝藏。

我能把这里弄好,莉莉安思索着,点了点头。她现在回家了。她有时间来学习如何让这个世界生长。

【责任编辑:梁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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