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动词重叠的认知研究

2019-09-10 07:22黄绮
关键词:语义特征认知语言学

黄绮

摘 要:重叠是现代汉语的一种重要的语言手段。汉语虽然是一种缺乏屈折的语言,但是其中重叠现象却异常丰富,尤其是动词重叠。动词重叠所具有的丰富的表现形式与表义作用充分体现了汉语的多样性与灵活性,语言学者们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起就对这一语法现象予以关注,而且随着我国语言科学研究的发展,研究探讨的文章著作一直延续不断。然而这一语法现象至今还没有得到圆满的解释。

本文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上试图通过对汉语动词重叠句法特征与语义特征的研究来寻求对那些未解决问题的较为合理的解释,并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背景下力求找到汉语动词重叠的认知理据。本文主要探讨动词进入重叠式后意义发生的两大转变:(1)由表示行为到表示非完成体;(2)由表示单向量到表示双向量。借用数学中的向量概念来解释“更多的形式表达更多的意义”的动词重叠式的象似性理据动因;借用非范畴化理论来阐述动词重叠式的非范畴化过程-即所表示的量由无界到有界的转变过程的理据动因。希望本文从认知语言学视角下对动词重叠所做的阐述能为我们更好的认识这一汉语语言现象有所贡献。

关键词:汉语动词重叠;句法特征;语义特征;认知理据;认知语言学

一、引言

首先,我们来观察一些语言现象:

(1)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红楼梦 694)

(2)到楼上去看看妈。(雷雨 63)

(3)咱们研究研究这两个问题。(李宇明 2000)

以上三例虽然形式有变,但是均为动词重叠出现在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文学、语言学作品中的实例,说明了这一语言现象的普及性。

二、文献综述

自黎锦熙于1924年首次提出“重叠式”的概念,几代语言学家紧随其后就此研究话题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其中不乏王力、吕淑湘、俞敏、朱德熙、龙果夫等大家,他们都为重叠式的研究做出了卓越贡献。

前人的研究主要围绕动词重叠式的形式、意义与功能限制等三个方面来展开阐述。

(一)形式

汉语动词重叠可分为以下七种形式:

1. ABAB:咱们研究研究这两个问题。(李宇明 2000)

2. AABB: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要赚人家的钱,也得让人家赚你的钱。(北京晚报 1994.8.12)

3. AA:到楼上去看看妈。(雷雨 63)

4. A le A:他笑了笑说:……(李宇明 2000)

5. A yi A:你去,你去看一看。(雷雨 88)

6. A le yi A: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红楼梦 694)

7. A zhe A zhe:……想着想着,杨妈差点儿一头撞在金府门前的大槐树上。(李珊 2003)

(二)意义

王力于1944年总结了动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为“短暂体”,他解释说“短暂”是指说话人想象中的一段时间。俞敏1954年提到动词重叠的意义与量范畴有关。1982年,朱德熙在他的《语法讲义》中陈述:“动词重叠表示动作的量,我们可以从下面两方面来研究这一量意义:动作持续的时间长短与重复的次数。前者称之为时量,后者称之为动量。除了可以表示时量短以外,有时候动词重叠还可以表示动量小。”(P26)邢福义在2000年断言动词V表示整个过程,而VV表示动作V的短暂摇摆。孙宜志(2006)认为动词重叠式AABB的基本语法意义为动作量的增长。

尽管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大家基本赞同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为量意义。

(三)功能限制

李宇明(1998)指出动词重叠所表现出的所有的语义与句法的多样性扎根于其量意义。这一量意义严格限制了其后带宾语的指称能力:只允许带有定有指的宾语与无定无指的宾语。另外,当动词重叠式充当主语、宾语与定语时,其本身也将受到严格的限制。徐连祥(2002)发现由于动词重叠式概念上的空虚,其陈述能力与控制能力严重受损,以致于影响了它的前指与后指。

根据原型范畴理论,一范畴中居于中心地位的为该范畴的典型成员,即范畴原型,而处于边缘地位的为该范畴的非典型成员。在“动词”这一范畴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原型动词报告事件的发生,它们是范畴中最典型的成员,因此它们能够体现此范畴所具有的全部的形态与句法特征。然而,动词重叠式中的动词却无法担此重任,当它们出现在句子中时竟然表现出许多新的句法与语义特征。例如:动词重叠式排斥表示量的单词与表达法;对于宾语的指称结构有特殊要求;动词重叠式与熟悉的时间表达法的搭配存在特性;当动词重叠式充当主语、宾语、定语时受到句法限制。(李宇明 2000)

时至今日,由于针对动词重叠式所表现出的句法与语義特征解释的不充分,我们对于动词重叠式与原型动词之间的意义差别仍然模糊不清。

(四)研究问题

本文的研究问题应运而生:

1. 进入重叠式的动词与原型动词之间的意义有什么差别?

2. 汉语动词进入动词重叠式后意义发生转变的认知机制是什么?

三、汉语动词重叠的语义转变与认知理据

(一)认知语言学视角

认知语言学虽然诞生时日不久,但是其基于我们对于世界的共同经历来探究语言的研究路径魅力无穷。其语言观认为语言能力是人类普遍认知能力的一部分。与其他许多语言学派一样,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背景源自于对于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的反对。就研究语言的方法而言,认知语言学有三大理论假设作为指导原则:(1)语言并不是自动的认知机制;(2)语法是概念化;(3)语言知识来源于语言使用。从诞生到兴起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大批语言学家聚集在其旗号下。大多数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聚焦于语义问题,为了证明语义与句法的不可分离性,语言学家们尝试在这一理论框架内寻求日常生活中唾手可得的语言现象来分析解释其合理性。

(二)两大理论

与汉语动词重叠这一语言现象联系紧密的认知语言学理论主要有两大理论,第一是语言象似性理论;第二是非范畴化理论。下面我们先逐一介绍其理论背景,然后再阐述认知理据。

1. 语言象似性理论

语言象似性问题最早是由美国著名的符号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于1932年提出来的。如今,人们使用他的象似性理论来研究语言结构,并且把符号分成了两类:成分式符号与关联式符号。围绕关联式符号,人们到目前为止总结出了三大原则:距离象似性原则、顺序象似性原则与数量象似性原则。

数量象似性原则是概念性数量与语言形式所表示的数量之间的一种对应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所要表达的信息包含的量大,而且说话人认为它重要,或者听话人难以预料,那么我们就会使用相对而言较为复杂的句法成分来表达这一信息。例如,在一些区分单数与复数的语言中,正常情况下,表达复数的语言形式比表达单数的语言形式要长,而不是相反。因为复数概念本身就比单数概念要复杂,而且复数量比单数量大。

莱克夫(Lakoff)与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早在1980年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就已经阐明了:“世界上很多语言都喜欢使用此种形态手段——重叠,即,重复一个单词的一个或者两个音节,或者整个单词。据我所知,世界上所有允许重叠的语言都是‘更多的形式表达更多的意义’的例证。其中最为典型的手段包括:名词重叠把单数变为复数,或者变单数名词为集合名词。动词重叠表示持续体或者完成体。形容词重叠表示程度增强或者数量增加。重叠运用到一个表示小的东西的单词上象征减少。

概括归纳如下:

名词表示物体。更多的名词代表同类型的更多物体。动词表示动作。更多的动词代表同类动作的重复(有可能直至完成)。形容词表示性质。更多的形容词代表更多的某种特质。单词表示小的东西。更多的单词代表更小的某物。”(More of Form Is More of Content, George Lakoff & Mark Johnson 1980:127-128)

英语的例子是通过语言形式的重复出现表示意义的不同。例如:

(1)a. He ran and ran and ran and ran.

(1)b. He ran.

“Ran”在a句的四次出现,表明a句里跑的距离比b句的要远得多。这一语言现象的认知理据可以用象似性原则之一:数量象似性来解释。(Iconic quantity: longer linguistic expressions reflect a larger amount of conceptual information.)较长的语言表达反映了更大量的概念信息。(魏在江课件,广外访学期间 2018)

(2)c. This guy is getting on my nerves.

(2)d. This aggressively impertinent egghead guy is getting on my nerves.

很明显两句话呈现了的说话人不同程度的语气与感情。c句语气较为普通,d句所表示的信息量远远大于c句,增加了副词、形容词与名词各一个前置作定语修饰“guy”,进一步表达了说话人对这个家伙的嫌弃厌恶至极。

2. 非范畴化理论

在《语言非范畴化——语言范畴化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2006)一书中,非范畴化被视为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变化与发展的重要手段,而且是人类认知的一种重要方式。换句话说,非范畴化包含两方面的定义:一与语言改变有关,另一方面与认知方式有关。非范畴化就是范畴成员逐渐失去典型范畴特征—原型特征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正在经历非范畴化的范畴成员处于一种不稳定的中间状态,因为它离开了之前的范畴而又被新范畴排除在外。随着它逐渐丧失之前所属范畴的典型特征,许多新的语义与句法特征不断涌现出来,获得了新范畴的某些而非全部特征。关于认知方式,非范畴化是思维与认知过程的创造性手段,其充分体现了范畴的相对性与可变性。通过非范畴化,我们意识到范畴不是固定的,它也具有灵活性。非范畴过程无疑使得这一动态变化成为可能。

根据刘正光教授的观点(2006),语言非范畴化包含下列特征:

(1)语义方面,抽象化与泛化是前提。

(2)句法形态方面,一些典型的分布特征(句法/语义特征)消失,范畴之间的对立失效(Taylor 2001:195)。范畴分布特征的消失为范畴成员超越范畴边界,例如:范畴实体进入另一范畴提供了方便之门。

(3)语境方面,范畴功能拓展、功能转移发生。

(4)就范畴属性而言,范疇成员极有可能从一个上级范畴转移至其下级范畴或者相反。

(三)意义的转变

1. 从表示行为到表示未完成体

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2007)中将动词定义为:“用来叙述事物之动作或变化的。”(P21)陆俭明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程》(2003)中提到“…动词的语法意义是表示行为动作,…”(P31)原型动词,即处于“动词”这一范畴的中心位置,拥有该范畴典型句法与语义特征的成员。动词,这一范畴的核心语法意义应该为报告动作行为事件的发生,发展与变化过程。

我们发现,与原型动词相比较而言,动词进入重叠式后,其语法意义发生了如下变化:

A:从表示行为到表示非完成体;

B:从表示单向量到表示双向量。

李宇明的解释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汉语动词重叠的量意义。他在1998年就指出,动词重叠本身表示体意义,但是表示的究竟是什么体?伴随着这一语言现象的发展,一直以来百花争鸣、百家齐放。大家的观点包括:短时、少量、不定量、微量、短暂量等等。其实,动词重叠表示的是一种非完成体。

那么,“体”又是什么?英语动词有时体态式四种形态变化,缺乏屈折变化的汉语动词呢?Lakoff和Mark Johnson (1980)认为:“动词重叠表示持续体或者完成体。”(P128)汉语动词重叠为什么会表示非完成体呢?下面,我们逐一来探讨这些问题。

Comrie早在2005年就区分了时和体:体并不涉及时间情景与任一其他的时间点,而是与此情景的内部时间构成成分密切相关;我们可以阐述时与体的区别为情景内部时间(体)与情景外部时间(时)。他指出了非完成性的一般特性:也就是明确地指称某个情景的内部时间结构,从内部观察某情景;…Comrie在《体》这本书中还涉及到了非完成体的两大分支:习惯体与持续体。

下面我们通过与原型动词对比来分析一些动词重叠的例子:(动词重叠用斜体加粗,原型动词加粗标记。)

(3)e.你狠狠批评批评他。

(3)f.你狠狠批评他。—《动词重叠式研究》

(4)g.我要好好回忆回忆那天的情况。

(4)h.我要好好回忆那天的情况。—《现代汉语实用语法》

以上两组例子中,原型动词与动词重叠式是以对比的方式出现。两例中的动词重叠均表示持续性的事件,而原型动词所表示的行为则是具有内在终止点的一次性事件,副词“狠狠”与“好好”加深了批评与回忆的程度。

(5)i.他退休以后,平常看看书,下下棋,和老朋友聊聊天,倒也不寂寞。—(李珊 2003)

(5)j.他在看书。

(5)k.他刚刚在下棋。

(5)l.她经常和老朋友聊天。

事实上,i句里的“看看书、下下棋、聊聊天”的动词重叠式属于AA加宾语,表示一种时不时发生,反复发生的习惯体。然而j句中的原型动词“看”加宾语“书”表示说话这一刻正在发生的事件,“在”具备时态标记的功能,强调现在正在进行中。k句中的“刚刚”意味着“下棋”的行为是方才完成的事件,暗指过去。l句的习惯意义来自于频率副词“经常”,而非原型动词“聊天”。例五中,原型动词所表示的行为仍然是具有内在终止点的有界行为。这些都与Comrie之前的观点不谋而合。

在以上三例的分析中,多次被提及的“内在的终止点”与有界、无界的概念联系紧密。提到有界与无界这两个概念,沈家煊(1995)曾经就有界的动作与无界的动作做过区分,Talmy于2000年在他的“概念结构系统模型”里阐释了有界性,而张旺熹更是把无界小量当做汉语动词重叠式的本质特征(2006)。

Talmy在其著作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2000)写到:“当某个量被理解为无界的时候,它被认为是无限延续的,不存在与生俱来的有界性特征。然而某个量被理解为有界的时候,它被认为是划定的单个的实体单位。边界的概念是由有界范畴引起的,但是概念上是可分离的。在原型概念化中,边界接触或者组成了有界量的外围部分,所以边界包围了有界量,有界量处于边界以内…与之相关的,无界量被概念化为不存在外部边界。”

因此,那些由原型动词表示的自带内在终止点的行为是有界的,但是由动词重叠式所表示的持续体与习惯体(均属于非完成体)是无界的。与原型动词相比较而言,动词进入重叠式之后所发生的第一个意义转变—由表示行为到表示非完成体,事实上,可以概括为:从无界都有界的转变。这是汉语动词重叠的第一个显著特征。

2. 从表示单向量意义到表示双向量意义

(6)m.“…我的心常在梦里来来去去…”

—《家园》《闯关东》主题曲

(6)n.到这里来。

(6)o.我去购物。

例六m句中的动词重叠“来来去去”暗示了一个来回包括往返两次的动作行为,即第一次是“来”,第二次是“去”,表示方向相反的双向行程,也就是双向量。但是n句中的“来”与o句中的“去”分别只是暗含单次行程,他们所表示的量是單向的。

(7)p.吉普车走走停停,司机沮丧地说:“一定要把路找到,因为油不多了。”—(Li Yuming 354)

(7)q.他走了。

(7)r.车子停住了。

动词重叠“走走停停”在第七例p句中表示的是断断续续的行为动作,是为一种持续体;而q句和r句中的原型动词表示一次性的行为动作,因此与原形动词“走”和“停”所表示的一次性的量意义相比较而言,动词重叠式所表示的量意义是增长的,只不过增速不明显,断断续续。

(8)s.好好想想仔细想想颠过来倒过去想想,崩着急给你们时间。—(痴人)

(8)t.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三夜。

虽然例八t句中原型动词“想”所表示的动作持续了整整三天,但是它仍然是有界的行为,因为“想”有内在终止点,三天过后“想”结束。相反,不管是动作的频率还是长度,动词重叠“想想”与之都不同。s句中的“想想”所表示的行为是反复多次发生的,因而是一个无界的动作,所表达的量是无限增长的。

(9)u.她凑近玫瑰花闻了闻,香,真香。

—(Li Yuming 350)

(9)v.这香水的味道好闻极了!

与表示评价的v句中的“闻”相比较,u句中的动词重叠“闻了闻”不仅表示此动作重复的频率低,持续的时间短,还表示量小。说话人只是随意闻了一下就感受到了浓郁的花香。因此此例中动词重叠所表示的量意义是递减的小量。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一时而增长、时而递减的量意义呢?为了能够阐释清楚动词重叠式的量意义,我们可以从数学里借用一个概念,那就是—向量。向量是指既有大小又有方向的量。动词重叠式的量意义恰好满足了这两个前提条件。我们不妨把动词重叠所表示的量意义视为是一种向量,合并这两个有时候增加、有时候减少的量到一条坐标轴上。横/纵向坐标轴(X/Y轴)上有两个不同方向的量,一个指向正向,另一个指向负向;坐标原点位于此轴上,同时也处于这两个量的中心位置。如此一来,轴上的两个量都是增长的,只不过是朝向相反的方向,一个正向增长,另一个负向增长。这就是我之前所提到的动词重叠量意义的双向特质。如图1所示:

對比原型动词量意义的单向性,动词重叠式所表示的双向量意义与向量的两大特质—大小与方向极为类似。X/Y轴就如同一个连续统把动词重叠式所表示的时而增加、时而减少,方向相反的双向量合并到一起,合二为一。指向负向的量为负向增长,指向正向的量为正向增长,因为连续统的双向性,不管量的方向如何(上下或者左右),动词重叠式所表示的量意义都是沿着坐标轴(横轴或纵轴)增长的。

3. 小结

我们需要从动态的视角来探讨动词重叠的量意义。

第一,我们要区分动词重叠式本身的语法意义跟词汇义、语境义以及句子结构所产生的意义,因为有时候这些意义会混合在一起误导我们的判断。

第二,毫无疑问动词重叠表示量意义,对于这个问题语言学家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但是,量意义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仍然是一个复杂的难题。有人说,短时量、小动量。诚然,在某些例子中确实如此,但是其他实例呢?都是这样吗?为什么反例不断涌现?这一解释能够归纳所有例子的特征吗?

第三,最近出现了一种新观点:汉语动词重叠式的基本语法意义是体意义。这一见解使我们离真相又接近了一步。但是,动词重叠表示的是一种什么体呢?

目前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汉语动词重叠表示的是非完成体,其量意义具有双向性特质。

(四)认知理据

1. 象似性与量意义

张敏(1997)从语言类型学及认知语法的角度总结了汉语动词重叠的理据动因由重叠式的普遍特征构成:形式元素的反复出现反映了实体元素以图式方式的复现。李平(2000)推测重叠式的认知理据存在于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空间形象的感知。中国汉字的象形特征同样支持以下推论:在认知的过程中,汉民族更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掌握实体的空间象形上。

这些都跟认知语言学不谋而合。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假设是:人类对于世界的共同经验以不同方式体现在人类语言中,因此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也体现在我们的语言中。中国人是通过对于原型意象的了解以及模仿原型来认知世界的,因此中国的汉字充满了象形特征,充分体现了象似性。根据汉语动词重叠式所表示量意义的双向性,事实上,无论指向哪个方向(正向或负向)其量意义都是沿着坐标轴(横轴或纵轴)增长的。因此,两者的主要差别就取决于原型动词所表示量意义的单向性与动词重叠式量意义的双向性。正如George Lakoff & Mark Johnson早在1980年就指出的:“…世界上所有语言的重叠举例都是‘更多的形式表达更多的意义’的实例。”汉语动词重叠也不例外。重叠以后,动词词型变得越来越复杂,语法意义也变得越来越多元。

2. 非范畴化与体意义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了前辈们对于动词重叠式所受到的功能限制之相关研究(李宇明2000;徐连祥2002),尤其是有关动词重叠式对其宾语的语义制约。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及物动词对于其后带宾语是没有限制的。但是,施事宾语、存在宾语、工具宾语、时间宾语、动量宾语却不能出现在动词重叠式之后,这又是为什么呢?

第一,因为动词重叠之后,其语义由表示行为变为表示非完成体,所以含有行为意义的宾语就不能跟随其后了。施事宾语蕴含了行为的参与者;存在宾语预报行为的发生;工具宾语暗示行为的方式;由于它们暗含行为义,于是再也无法与动词重叠式兼容。第二,动词重叠式本身就含有体意义与量意义,其他的语法手段如果同样也表示运动或时间,比如:时间宾语与动量宾语,那么它们肯定是不能与动词重叠式出现在同一句子里面的。因为不同语法单位应该扮演不同的语法角色而不是相反,那样就犯了语义重复的错误。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重叠后的动词具有动态性,该动态性对于其后带语法成分施加压力,要求其必须是拥有具体意义的实词。以上阐述恰好证明了与原型动词对比而言,动词重叠以后其典型的范畴分布特征逐渐消失。

我们可以借助Company对于连续统的观点来理解动词重叠式的非范畴化过程。Company曾于2002年指出理论语言学界达成的一致意见:语言中的任一单一范畴都可以组成具有原型效应的连续统。在这一连续统里面,有一些成员是该范畴的代表成员,它们能够体现该范畴所有的形态、句法与语义特征。这些成员被称为原型成员,处于范畴的中心位置。其余成员则属于外围成员,它们散落于原型成员的四周,处于范畴的边缘位置,呈现出两个甚至更多范畴的特质。外围成员距离原型成员的距离越远,语言实体的句法与语义相似性越低。除此以外,这些外国成员的语言实体开始获得其他范畴的特质;它们处于逐步远离原型成员,原范畴特质越来越模糊,直至逐渐消失的过程之中。

原型动词是“动词”该范畴的典型成员,它们享有该范畴的典型特征,表示有界行为。但是,由于动词重叠式的显著的语义特征是表示无界行为,其体意义(习惯体、持续体)跟“动词”该范畴的原型成员的相似度低,因此,我们可以推断重叠后的动词成了“动词”这一范畴的边缘成员,远离范畴中心位置。伴随着动词重叠式的第一个语义转变,重叠式中的动词离开了该范畴原来的中心地位,逐渐来到了现在的范畴边缘的位置。这就是汉语动词重叠式的非范畴化过程。

四、结论

综上所述,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里发现语言现象的理据,揭示人类的认知机制是一项年轻、艰巨而有无限发展前景的宏伟工程,它需要更多基于语言事实的更深入,系统的研究。由于作者自身才疏学浅造成本文在诸多方面还存在种种不足,希望各位前辈、专家不吝指教,本人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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