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散文)

2019-09-10 07:22李万华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废墟

李万华

废 墟

艺术作品中的废墟,全凭手法,看上去,仿佛室内盆景,表情达意,意境深远,有时会有离奇与独创,让人牢记。电影《我是传奇》中,遭受病毒袭击的纽约市,除去前军方病毒学家罗伯特·奈佛,整座纽约再无其他活人,人们逃离,死去,一部分丧尸躲在黑暗之中,每日只等夜幕降临。排除掉人类这一因素,以及出没夜晚的丧尸,废弃的纽约仿佛处在停顿之中,在休憩,在等待蝶变:保存完好的建筑,楼宇、桥梁,街头路灯、汽车,广告牌、指示灯,它们在葳蕤披离的荒草之中,仿佛深秋刚刚到来,鹿在公路上跳跃,太阳西下,余晖洒在树木和玻璃门面上,罩出一层昏黄……一种带有诗意的废墟,感觉人类消失之后,世界的秩序依旧井然。小说《绿瓶子》中,废墟已经扩大到火星之上,日晷坍塌,沙尘冲刷死去的海床,群山被太阳烘烤,尘埃飘落,一座又一座塔楼,随着人声的出现,裂开、斜依、倾倒、颤抖,然后轰然倒塌……因绝望而追寻死亡的人们,所到之处,废墟也应声而生,结局是,人同废墟一起兴亡。

然而看上去怎样残酷,这些废墟并不会让人感觉沉痛,不会恐惧,不会对未来失去信心,因为它们仅仅来自人类想象,来自模拟,来自仿造。人们在想象废墟的时候,显得理智,显得悲观,好在这种悲观有某种警醒作用,它让人们明白防微杜渐,明白未雨绸缪。

我所见到的真正废墟,多数来自这本名为《谁为人类忏悔》的书籍。这是一本经过15年田野调查和采访之后才开始写作的书籍。15年,足够另一些作家写出十五本畅销书籍,足够他们成名,经历一些不痛不痒的波折,然后沉寂。15年,15次燕子来时,梨花落后,作者古岳先生却如行僧,只在青藏高原的林木草场、山川水泽寂静行走。这并非机械的枯走,而是大自然沧桑巨变的亲历和见证,是悲喜与共。

无一例外,这些废墟出现在景色绝佳的地方,像毒菇腐烂在绿茵之中。通常都是植被覆盖的山谷,开满绿绒蒿、杓兰、龙胆,以及更多不知名目的高山花朵,溪流汇聚成河,散布水畔的石头上,是红色和黄色地衣,那是最早生成的陆地生物种群,谷风清凉,牛羊疏懒,湖在远处,雪峰也在远处……大自然在埋下矿藏的地方,都有鲜明标志,人们带着机器,寻觅而来,仿佛群蜂。喧嚣之后,植被破损,沙石裸露,河水断流,地面遗留的大小黑洞,成为野生动物的葬身之地。

词典里面,废墟的含义过于狭窄,仅指城市和村庄被破坏之后的荒凉模样,但在我想来,废墟的外延,应该有所扩大才能跟得上世事变迁。废墟随灾难出现,自然的灾难,无法避免,然而人为的灾难,叠加在自然之灾难上,可怕在其次,不可原谅的,是凤姐一样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的无所不能,随时间发展,宏阔到上天入地,细微处,轰击质子。废墟的出现,当也不再局限于人们长久的驻地。废墟也会出现在天空,在宇宙,或者在一粒原子的内部。

有一次,当我放下阅读的这本书出去散步时,曾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人也可以将自己糟践成一团废墟。我那样想的时候,我眼前的世界其实正保持着某种表面上的平静,银露梅正在小公园绽放,波斯菊和珍珠梅也在绽放,阳光有些寡淡,仿佛稀释了的柠檬水,老人们坐在椅子上,一两只大金毛被女人牵着走过,远处是汽车驶过的声音。

消 逝

只有变化始终存在,像变化本身那样。此外也有延续,有承接,有交集时分的相似,如同一阵风有另一阵风的速度,一滴雨有另一滴雨的痕迹,然而这并不足以说明有恒定隐藏于变化之中。始终在变化的动荡里面,这种状态无法让我们得到安稳,感觉失去可靠依凭,风雨飘零,但恒定也不一定能带来某种慰藉,不能让我们在晨曦和暮色中伫立。最好的情况似乎从未出现,即便出现,也是稍纵即逝。常见的,多是偏欹,是极端,是平衡被打破之后的诸种怪诞。

许多事情逃不出这种框定,许多时刻亦复如是。

大草原在农庄和森林之外,牧帐在犁沟之外,风过青稞的唰唰之声,最终盖过祖母背上珈链的环佩叮当,是这样无可挽回的远去,如同箭矢射出,烟云尽处,只一片荼蘼花雨,惨淡凄迷。一个人的家园,何尝不是另一人的家园,一个人的回忆,何尝不是另一人的回忆。只是时间似乎过得太久,彼此已经成为参照,早习惯于轻歌曼舞,却又蛮荒遍地。

我从未将一条寻觅之路进行完整关注,我只是偶尔提起,或者回忆,一个片段,一些场景,关乎祖辈,关乎故园,却始终零散。我幼年嬉戏祁连山下小小村落,玩耍曾祖父留下的喜上眉梢的玉佩,一些晚清和民国钱币,铜质水烟壶,以及一两件景德镇瓷器时,隐约记得,那些物件来自高原之外,来自晋南一个名叫赵豹村的地方。那应该是一段名叫走西口的历史,曾祖父弟兄三人以货郎的身份一路向西,颠沛之中,各自寻找安身之所,最终失散,不知所终。所幸有人递送消息,后来祖父找到晋南的堂弟,才恢复联系。那时我被告知,我的故园曾是平原绣野,种植小麦、棉花、辣椒和红薯,甚至在我长大出嫁之时,还收到来自那片大原野的一床簇新棉被和一筐红果。

但在三十多年前,当我离开村庄去山外读书,我才明白,我的故园其实只在高原一个小小角落,那里山峰四面环绕,冬春两季贯穿全年,高寒使雪片替代梨花,人群困顿,贫瘠如影随形。我在那里度過的童年,始终只与山野为伴,独自行走,或者结伙玩闹,清凉与寂静之外,河水汤汤,松涛轰鸣,银河喧响。那是最为丰盛幸运的童年,在时间之间坦然自若,领受自然之美,体会天地寓意。然而这样的时光也是倏忽远去。某一天,当我们离开村落,住进水泥建筑,回身时,察觉那个地方也同时背过身去。它并没有将门完全关闭,但我们已经不会经常回去。土壤是一条纽带,一旦剪断,故园便也逝去。

这其实只是普通一例,来自万千消逝之一。逝去而非失去,前者一去不返,后者犹有重新出现的可能。故园的逝去还算带有一些自知,流连、怅然,以及警觉。然而消逝这件事情并非仅仅如此,它已如同某股气流,某种水势,入侵、扩张、弥漫。消逝的前提来自剧烈或者隐秘改变,这是一个缓慢过程,制造,或者见证,参与者不分你我。多数时候,是群体意欲创建,从头再来,个体淹没其间,逆流者形单影只。有时也有个体突兀出来,引领大众。

与《谁为人类忏悔》的纪实不同,美国作家雷·布莱德伯里的小说《诗篇》则用匪夷所思的故事讲述消逝一词。故事中,一个名叫戴维的诗人,他每在稿纸上描述什么,现实中便有什么消逝。他描述一片雾气迷蒙的葱郁山谷,有鸟在桉树上高歌,流水飞窜,花朵仿佛杯子托举蝶翅,当他描述完毕,因为太过优美,他的妻子要求去那片山谷散步,当他们到达山谷,却发现那里已经昏暗一片,林木花草,飞鸟与鱼,俱已不见。窗外起风,旋转腾挪,他在稿纸上写那缕风,墨水干时,窗外之风已不见踪迹。因为太过精彩,赞誉袭来,盛名之下,那些诗歌被出售到各地。戴维起初只是描述一片山岩,一段草茎,一枚鹅卵石,一滴雨,但在后来,他开始背着妻子描述一只残疾的狗,一只流浪猫,一位邻居老头,一个妇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妻子的阻止不起任何作用,一夜成名的戴维决定写下星空,写万物,写宇宙。故事怎样结束,不必赘述,它并不是一个开放的结尾,因为现实若要结束,并没有开放的可能。

如同我们的世界,这篇小说有多种解读,关键词可以多重设置,消逝一词在其间,玩火自焚似乎也可以一用,但玩火自焚与消逝绝不对等。前者带有过失的嫌疑,让人悲哀怜悯,后者却有一种再不参与的凛然决绝,它来自主观的抽身离去,来自绝望,来自对他者义无反顾地抛弃。

依 存

铅灰色天光下,深冬的大街变得僵硬,落光叶子的树木似乎早就失去知觉,风旋起时,枝条都不肯有轻微的晃动。约是接近年关的缘故,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人们在铅灰的玻璃窗后,不知是刚刚苏醒还是在继续沉睡。在路边,我看见蜷缩身子的小狗,依旧瘸一条腿转来转去,看上去茫然无措。天虽然寒冷,街道还算干净,小狗毛色脏污,分不清是黑还是深棕,仿佛别人丢弃的一团无用之物。我去找一家超市,买两根火腿肠,掰成碎块喂那只小狗。小狗显然已经饿到一定程度,吞咽食物又急又慌,怕火腿肠噎着小狗,又拣起一些,掐成碎屑。

坐车转身离去时,想起这偌大世界里,小狗独自生活,来去无依,遇着饥寒交迫,除去茫然寻觅,再无其他出路。流浪猫狗如此,便是那些被宠养的猫猫狗狗,一旦人们不管不顾,它们也会无所适从,最终如叶付于疾风。想一想,它们的悲哀是,它们不懂得彼此依存。便是知晓相互关爱,老天并没有给予它们彼此帮助的能力。换一个角度,幸亏人类懂得相互依存,懂得合作,懂得爱,若不如此,独自出行于这个早晨的人,跟路边那只流浪狗没有任何区别。

我承认自己并没有彻底帮助那只小狗,理由是,那天早晨我有事必须及早离去。然而万千理由俱不算理由,一件事情一旦开始去做,就不会有更多理由来干扰,如同有困难的问题,一旦决定解决,便是困难被克服的过程。归根结底是,我们的依存,建立在彼此依存的基础上,如果这种依存不对等,或者不需要,我们的私心便会暴露无遗。

关于依存,大自然是最好的例子。小时候时常去嬉戏的那片林地,不能称作是严格意义上的森林,但也不是一片胡乱生长的灌丛。那片林地在一面山坡之上,夹一条红砂石裸露的山沟,要说大,它连一整面山坡都不曾占据,要说小,我从不曾将它彻底穿过,尽管在那时,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那片林地。那里植物的生长,层次分明,秩序天然。贴伏地面的,除去绵密油绿的苔藓,便是低矮的匍匐植物,常见草莓和蕨麻,它们的褐色茎须在地面呈网状辐射,开出白色和黄色的小花。稍高一些,多是单茎直立的草本植物,防风、云生毛莨、各种蓼类,风铃草以及长柱沙参,其实有更多植物叫不出名字,它们都会开出秀丽花朵,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茎叶瘦长。灌木是这片林地中不讲道理的一群,长势没有规矩,不成体统,沙棘、小檗、忍冬、柳类、杜鹃,它们往往纠缠一起,不分彼此,党参等一些藤蔓植物又将其缠绕,经过这些灌丛,手背脸颊经常被荆棘划伤,裤脚也会被枝杈扯破。

多年后,当我重返那片山林,进入,试图找寻昔日光阴时,发现那片山林已被彻底改变:人们在那片山坡密植云杉,云杉逐渐长大,遮住阳光,许多灌木渐渐死去,一些依靠灌木生存的草本植物,也已荡然无存,川赤芍不在,陇蜀杜鹃不在,灰栒子也不在,林子底部,除去松針,便是裸露的土壤以及稀疏草茎。云杉林蔓延在整座山坡,看上去蔚为壮观,但植物的多样性已经失去,山林大而无当,没有魅力可以言及。

植物这个无声无息的存在告诉我们,世界不大,人若只依存自己,毕竟不可靠,还需思及其他。

变 迁

秋天来得太早,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在夏日的某些傍晚,我已察觉到秋意萧索。秋气凛冽倒也未必,午间时分,阳光甚至有些慵懒,但秋天确实已在远处觊觎,仿佛一位年龄逐渐老迈的女子,站在长满菰蒲的水畔。读《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忘记是第几遍了,每一次读,似乎都像站在童年的院子里,摊开手掌,等待晴日里偶尔洒下的几粒雨珠。已经足够平静了,微澜没能成为波涛,并非是因为风和日丽,而是,极致在暗处,汹涌的深度,凭谁都无法度量。其实在当初,在读完那篇文章,在蒙头大睡的时候,夏天也才刚刚来到。那是一个午后,阳光从窗棂进来,羽扇一般打开,白杨树在楼外弄出大的声响。窗下栽一排白杨的好处是,一旦拉上帘子,便可以将晴空当作雨夜,感受“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然而大睡只是一种方式,当大睡醒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去一座名叫白马寺的寺院,那里有陡峭的台阶,可以坐下来,看山下车水马龙中的你来我去。

一条名叫湟水的河流也在那里,河谷在南北山之间摊开,楼宇、电网、信号塔、车道跻身其间,这使河谷显得拥挤,仿佛一条游动的龙背上长满了某种衍生物,风都无法快意地吹。河流本身已看不到多少,偶尔闪现的一两段,只是蜿蜒的模糊轮廓,见不到跃动的光,也听不到水流汤汤。坐在山崖的高处,耳朵里传来的,只是高速运转的声音:火车、动车、高速路和国道上的汽车,以及天空的飞机。它们都在经过此处,高速路因为离山崖最近,每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都听得清晰。河谷也有一些树木,大多是些旱柳,然而和灰色的建筑相比,那几簇植物不过是聊胜于无。

千年前的河谷我不曾见到,我明白,我眼前所见的河流,早已不是往日那一条,但想象还是会逾过千年。我曾在一篇文字中如此描述,我相信那应该是河谷的当初,便是不够确切,也应该类似:午后并不慵懒,光线虽然明净,但是股股清寒自水面拂来,这使得空气拥有一种令人振奋的气息,草木自然最能感受到这些,它们因而显得精神矍铄。草色匀净的滩地上,有大颗卵石点缀,有些石头足够一个人爬上去睡觉。这些石头罩出的阴影中,常有黑色甲虫出没。野花早已绽放,比起白色和青色卵石,花朵的数量更为庞大。粉红、浅紫、宝蓝、明黄和莹白,如若仔细去看,指甲大小的花朵,花瓣和花蕊的结构精巧到令人瞠目……

什么事物最能体现出某种变迁,自然不是河流。算上去,河流也是一种古老的存在,尽管那些流去的水时刻不同。河流穿越时空,即便有路线上的大体改变,有消失和中断,但河流还是串起了古今。河流是一条藤,我们悬挂在上面,看不清它的全貌。我们习惯于河流当前的样子,便是偶尔思及它的远古,觉得它在远古还是保持着今日模样。河谷的变迁才是变迁,它是一种链式反应,最终触及的,依旧是河流。河与河谷的关系,剔除掉地理学上的意义,经济学上的意义,历史学上的意义,哲学上的意义,还有微小的,细节上的意义。

唐人元结任道州刺史时,曾整治过一条名叫右溪的小溪。这条溪水虽小,但溪畔景色动人,“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这样的小溪,若在山野,是逸民退士所游处,若在人间,是都邑之盛景,静者之林亭,但置州以来,无人赏爱,以至元结徘徊溪上,为之怅然。后来,还是元结自己动手,“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

这是一个正方和反方都可以引用的例子,充满矛盾,但矛盾与流水本身并无关系。

灵 魂

电影《黑暗物质之黄金罗盘》让人难忘的,是另一个宇宙空间里的人类灵魂,它们并不附身在人体之内,也没有抛弃人类离群索居,它们以一些动物的形体存在,人们称之为灵神。这些灵神与人形影不离,它们比人本身还要重要,因为这些灵神不仅是灵魂的存在,同时也是人的思想以及精神的具象表现。电影中,孩子们嬉戏,它们的灵神也在一旁嬉戏,多是些娇俏的小猫小狗,大人开会,门推开处,首先走进的会是一头狮子或者老虎。人群友善,这些灵神会相互追逐玩闹,当人与人交恶,它们也在一旁剑拔弩张。小孩子思想尚未成熟,它们的灵神变来变去,忽而猫忽而狗,大人的灵神,对应他们的品德,库尔特妇人狡诈,她的灵神是一只易变的金丝猴,开飞艇的老头,他的灵神是一只谨小慎微的长耳兔。

作者设置灵神,凭借的是简单的对号入座,善良者的灵神性情温顺,心思阴暗者,身边常走动一头暴烈的猛兽。电影中,黑暗势力试图控制孩子思想,他们掠走孩子,做手术将孩子和他们的灵神分割,丢失灵神的孩子,目光呆滞,神情淡漠,成为病人。电影之后,我曾设想自己若有那样一只灵神,会是什么。起初觉得应是一尾鱼,在水底静无声息地来去,一旦水面稍有微澜,便会掉头逃离。然而鱼群有时聚集,大规模巡游,阵势浩大,我不喜欢。后来觉得还是一只猫更合适。猫天生钟灵毓秀、优雅,但这并非是我试图设置一只猫成为灵神的原因,而是因为猫独来独往,有些寂淡山林的萧瑟。我早已习惯在人群中独自来去,此外,喜欢晒太阳,蒙头大睡,对微小的事物充满好奇,也是我与猫的共同之处。猫之外,我也曾考虑过尾巴粗壮的雪豹,但雪豹会猎杀岩羊等弱小动物,美中不足。

人与动物的关系,始终无法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比,除去人已发展到高级,不屑与动物平起平坐这种看法外,认为动物没有灵魂大约也是另一原因,若不如此,电影何故会将动物设置成人的灵魂,而不反过来,设不同的人作为动物灵魂。

当然,这只是一部拍给孩子们看的电影,灵魂的有无,不属于探讨范围。只是这简单的故事本身,惹人遐想,譬如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会怎样。我们的灵神,与自然界的动物将如何相处,它们是否会有某种不同。如果它们彼此视为同类,它们是否会协力合作,共克难关,如果它们彼此视为异类,是否会因为清除异己而展开规模庞大的屠杀。它们是否会彼此混淆,是否因为某种不满而彼此置换形体……关键是,当我们杀掉一只动物的时候,怎样确定,它不是某一个无辜之人的灵魂。

修 复

雷·布莱德伯里的另一篇小说《微笑》中有这样一种节日,小镇上的人们聚集在广场,喝酒,举行狂欢活动,活动内容无非是撕碎并焚毁所有书籍,炸飞机,砸毁他们的最后一辆汽车。自然,还有更多节日,人们会找到其他狂欢活动,譬如炸掉印刷厂,推倒石墻,捣毁水渠。这样的节日名目繁多,但它们并不因此劳累,节日早已成为他们生活的唯一希求和慰藉,他们因此有了欢乐。只是在节日之外,他们忍饥挨饿,无所事事,因为再无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

这是一个破败的小镇,建筑物碎裂成为废墟,路面布满弹坑,垃圾遍布,荒芜的田地在远处。天清冷时,人们的手冻得皴裂,气温一旦升高,空气中又满是恶臭。人们总是穿着肮脏的麻布衣服,戴油腻帽子,神情淡漠。他们喝不到咖啡,满是裂痕的杯子里盛着的,不过是野外某种浆果熬出的汁,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野果汁,也未必每个人都买得起。这是一群不喜欢文明的人,在他们看来,文明像野蛮那样不能容忍。“他们憎恨一切击垮和毁灭了他们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

这一次狂欢的内容是,撕毁一幅名叫《玛娜丽莎》的油画。人们从清晨开始排队,他们不会太多言话,因为要积攒唾液。后来人们用铜杆挂起那幅油画,警察用丝绒绳子扯起屏障,让人们朝画像吐唾液。正午时分,画像被交到人们手中。那一刻,人群变得疯狂,他们蜂拥而上,撕扯画像。男人砸烂画框,用脚踩踏画布,并将布片抛到空中,老妪们则费力咀嚼抢来的帆布碎片。除去一个小孩,再无他人看见画布上美丽女子的微笑。

那个怀揣抢来的一小块布片,哭泣着跑出人群的小孩,并在夜晚反复回忆那微笑的男孩,最终会不会成为一个修复文明的人,小说并没有交代。

将一枚折断的兰草叶子扶平,揩去宣纸上多余的一笔,给裂缝的玻璃贴上透明胶布,地板的划痕处,用油漆涂抹……文明的修复有时是这样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又显得欲盖弥彰,像二月的倒春寒,像你我在清醒时说出彼此伤害的话,入梦时又呓语道歉。

修复同时也是一件无法经受验证的事,它是大浪淘起的沙石,是沙漠腹地的蜃楼,短暂、迷人耳目,它是红楼里勇晴雯病补的那件雀金裘:

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瞧瞧,说道:“真真是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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