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佩恩的时间之旅

2019-09-10 07:22［美］凯特•哈特费尔德郑骁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艾丽丝

［美］凯特•哈特费尔德郑骁

1.抢劫以及抢劫之后

1788年

那座教堂的残垣后面，埋伏着那个叫“圣鬼”的拦路劫匪。埋伏和等待有本质区别，她思索着。她有的是时间思索。等待，是父亲从新大陆战场回来后的头五年里她一直在做的事情。物是人非。

头一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佩恩上校怎么样了？”“哦，都说他变化很大。”可现在，人们却用同样的语气说着截然相反的话。“佩恩上校怎么样了？”“哦，他还是老样子。”“老样子？他女儿真可怜啊。”

艾丽丝等着父亲改变，已经等得厌烦了。佩恩上校的女儿还是那么可怜，但这只是她隐身其中的伪装。现在，她是一名骑手，骑坐在马鞍上，全套行头挺像那么回事：帽子、枪。帽子歪着，枪打开了保险。

哈！猎物如期而至。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地从路的拐角驶来，这是一段通向吉比特山顶的上坡路，马匹前进得很慢。

艾丽丝埋伏在这条坡道的中段。她身后的山顶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有的是几具刑架，上面挂着的笼子和里面的尸体，都是对劫匪发出的警告。这警告似乎奏效了，所以德雷小径的这一段有树木和废墟遮挡的路被她一个人独享了。经过几个世纪的磨蚀，这条路的中央凹陷下去，从路中央向两侧路肩升起弧形的缓坡，让这条路就像一条桶形隧道的下半部分一样。这是个理想的搶劫陷阱。

这个路德沃斯伯爵在郊外旅行时居然用这么一辆浮夸的座驾：半个车身都漆着金，俨然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①本人。那四盏灯亮得忽闪忽闪的，连此时在树林洒下一片血红的太阳都相形见绌。四匹骏马都戴着羽毛装饰物，好不威风。坐在上面的那两个大块头是马车夫和侍从，打扮得像玩杂耍的猴子。马车里面足够容纳四个人的空间却只坐了两个人。那个可恶的伯爵总是和他的贴身男仆一起旅行。那就是一共四个人，其中两人带着剑，也许还有手枪。上没上膛？就算是，肯定也毫无防备。

她的左小腿轻轻蹭着坐骑的肚子，“浩劫”的肩头颤动了一下，向右略微调整了一下位置，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她双腿猛地一夹，坐骑立即从暗处冲出。浩劫稳稳地停在它曾无数次停下的老地方，而艾丽丝已经双手各举一支手枪，严阵以待。

“交钱不杀！”她大喝一声。

曾几何时，第一次抢劫时，尽管她的帽檐压得很低，头戴黑色面罩和绿头巾，还披着长长的灰色斗篷，马裤、靴子和手套一应俱全，可她依然觉得自己始终暴露在危险之中。计划抢劫的事，她和简本来只是半开玩笑。简一开始还不信艾丽丝会真干，没想到她居然说到做到。那是一次报复，对那个恶棍钢琴老师的报复，他总是对毫无戒备的女生下毒手。这是复仇，当然，也是为了钱。

而如今，拦路抢劫成了件日常差事。去汉普郡的路上，无数过路的坏蛋随时准备着乖乖交出钱包，却想不到这其实是女性讨回公道。所有受害者都是侵害妇女的男性嫌疑犯，尽管如此，没有人将这一点与劫匪的性别联系起来。压根没人怀疑“圣鬼”是个女人，更不用说猜到是艾丽丝了。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以免让当地人看出是佩恩上校那个可怜的黑白混血女儿。此时此刻，她并不觉得现在这个坐在马背上、挡在路中央的人是精心伪装下的艾丽丝·佩恩。她就是“圣鬼”，她做的是一门复仇生意。

那个车夫动了一下，好像正在把手伸向腰间？他有枪？

这时候要是有个搭档，他就可以从马车侧面的树林中冲出，手里攥着又一把枪。可“圣鬼”没有搭档，至少，没有人类搭档。

于是她左手食指扣动扳机，打碎了马车上离她最近的那盏灯。子弹击碎玻璃的脆响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任何胆小鬼吓破胆子，百试不爽。

车夫吓得一缩，僵住了。

“举起手来！”

他把双手高高举起。

最危险的时刻到了。她保持着距离，紧盯着马车的窗户。她提防的不是路德沃斯伯爵，那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就爱对柔弱的年轻女佣下手。再说他的枪法也很糟糕。在狩猎派对上，她不止一次看到，他连人家赶到他面前的野鸡都打不中。但他的男仆葛里格森却跟他大不一样。

“给钱还是送命！要是对你来说都一样，那我建议你选钱。当然，我也不介意你选择另一个。”

接下来，保留节目上场。

马车旁边六尺开外，一个自动人从金雀花灌木里冲了出来。

在这个地区，理想的伏击点一共有十二处，都在这样的小路上。其中三个在教堂附近，一个在修道院边上，这就是她那个绰号“圣鬼”的来历。对劫匪来说，恶名昭著是好事。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劫匪，干着大家都了解的勾当，这时的劫匪就不是劫匪了，而是某种“部门”。英国的体面人会像面对别的“部门”一样，听天由命、恭恭敬敬地交税纳供。

在暮色中看见自己的自动人搭档，连艾丽丝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画着白眼睛红嘴巴的木雕头颅像圣母玛利亚雕像一样呆滞，那件灰色披风和她自己身上的颜色一样，兜帽罩着头部，还有一只向前伸出的手。

车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马车车窗开启了一条缝——足够伸出一把枪。她深呼吸让自己保持镇定。然而从窗里伸出的却是一个钱袋，抓着它的是几根戴着戒指的粗胖手指——路德沃斯伯爵本人的手指。正是这双手，在艾丽丝十四岁那年掀起她的裙子；也正是同一双手，捏遍了从伦敦到布里斯托尔每一个女仆的胸部。

小钱包落在自动人的木手里。它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反转过来，让钱包掉进一个盒子。盒子在小小的轨道上吱嘎滑行，沿着上坡，滑向艾丽丝和浩劫所在的位置。

这个自动人能让艾丽丝与猎物始终保持安全的距离，同时也算是为那些遭抢的坏蛋演一场好戏，他们交出的钱包就是戏票钱。

它噪音很大，但这不是为了掩盖什么。每个人都知道它是台机器，它只会引起众人的畏惧。幽灵和仙女在历史中随处可见，但是，能像人类一样移动的机器以前只在梦里才能见着。

简的作品总是让艾丽丝惊叹不已。亲爱的简老是在她的书房里摆弄她那些齿轮和弹簧，相信有朝一日，她的玩具和好奇心终将创造出一个乌托邦。眼前这个作品为艾丽丝带来了生计，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些许公正。这对艾丽丝来说已经足够了。

艾丽丝毫不松懈地举着手枪，睁大眼睛盯着车夫、男仆和开着的窗户。她利用视线的余光把拴在马鞭末端的钩子插进盒子的把手里，提起盒子，把它拎到膝盖间的马背上。她解开钱包，取出一枚硬币，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自始至终，她都没让马车离开视线。

三分钟后，自动人点了点头。和往常一样

接着是久久的沉默。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快收工了，就要安全了。

浩劫抬起了脑袋。但它是匹稳重的马，比女主人还稳重。它静静等待着。

“可以了。”艾丽丝说，尽力不让人听出她的如释重负，“路费付清，可以过去了。”

今晚的工作很轻松。那个叫葛里格森的男仆始终没有现身。她目送着马车驶向吉比特山。

她把钱包系到腰带上，熟练地骑着浩劫轻盈一跃回到路肩。如果她想抢在那个受惊的马车夫之前赶到弗兰斯庄园，还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梳妆打扮，那她就得快马加鞭了。

等世界陷入沉睡，她会回来取自动人。它已经重新回到了灌木丛中的藏身之所。

她和浩劫在熟悉的小径上飞驰而过，腰间那个满满的钱包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笑了。这些钱能从债主那儿换取父亲至少一个月的自由。

一阵不和谐的马蹄声传来，她扭头四下张望。胯下的浩劫也警觉地绷紧了肌肉。

在她身后不远，一个男子骑着一匹灰马追赶着。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葛里格森。

这个男仆根本没坐马车。他一直骑在后面，在拐弯处等候时机，随时准备追击这个传说中的德雷小径幽灵。

该死的路德沃斯伯爵。这个吝啬鬼宁肯拿他的心腹的命冒险，也不愿损失那么点钱。

这里的路肩比路面高出至少五英尺，从这里她可以看见那辆马车正沿路驶上山坡，将伯爵带向安全之处。与此同时，他的男仆正在尽力抓捕伦敦最有名的拦路强盗。哼，他没机会的。浩劫是匹快马，而她对这里的树林了如指掌。前面有条小路，通向一条曲曲折折的深深溪流的分叉处。到那里以后，只要掐准时间，她就能原路折回，不被人发现。

就在她准备转向时，她又转头看了一眼。

见鬼！右边又来了两个人。葛里格森则从后方逼近。

那条秘密小路在左手边。

她将浩劫向左一拉，加速疾驰。马车依然在驶向山上。随着地势升高，路肩开始趋于平坦，道路不再是一条凹路。踏上泥路的浩劫丝毫没有减速，紧紧跟在马车后面。她会从它后面超越……

拉马车的一匹马惊叫起来，马车倾斜着冲向路边，车轮狠狠砸在长满青草的路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艾丽丝依旧纵马飞驰。她的腿在路肩草地上一块古老的里程碑上擦伤了，但她无暇顾及。她转向与小路平行的方向，朝山顶奔去，好把马车甩到她和三个追击者之间。这是典型的路德沃斯伯爵干的事：一定要等到自己平安无事了，这才发动陷阱。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树了，对藏身很不利。她回头看了看：三个骑马人对她突然重新回到路上大感惊讶，她已经将他们甩开了一段距离。一旦登上山顶，她就能利用脱离他们视线的那短暂的瞬间向右折返，找到那条溪流。

她又瞥了一眼前方的路，皱起眉头，眯着眼搜寻着。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它的速度比她预料的要快。尽管刚才被路肩耽搁了一下，但它现在已经翻过山顶了。看来那个车夫是个老手，在他的马被浩劫惊吓之后，居然还能这么快地将它们稳住。也许是因为它们都被拴在一起的缘故。

忽然间，那个古老的里程碑旁边的空中出现了一片闪光，形状像肥皂泡，将道路照得雪亮。一定是幻觉——这景象在黄昏映照下诡异而离奇。但她连看第二眼的时间都没有了。

在山顶隐蔽片刻后，浩劫回到路上，继续朝小溪前进。他们沿着最曲折的小路奔向弗兰斯庄园，那儿的人正等待着艾丽丝·佩恩。

2.说服工作弄错了情妇

1889年

车还没停稳，普鲁登丝就打开车门跳到雪地上。该死的维多利亚靴的靴跟害得她步履维艰，不过走出雪堆、踏上冻硬的地面后，她可以提起裙子小跑了。

光秃秃的奥地利山丘映衬着梅耶林猎苑①的红色屋顶。天刚破晓，一阵牛铃声在不远处渐渐消逝。但这里还万籁俱寂。

希望是她搞错了。唉，真希望是她搞错了。玛丽·维切拉才十七岁，皇储鲁道夫才和她交往了几个月。何况玛丽还是男爵的千金，他不太可能选择她作为共同自杀的伙伴。他总是利用米茨这个维也纳版本的“舞伴”来烘托他那拜伦式的形象，让奥地利宫廷议论纷纷。

普鲁登丝已经劝了米茨足足71次，让她不要和鲁道夫一起自杀。还劝她报警，说他有自杀企图。

尝试了七十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一回她总算成功了。两天前的晚上，鲁道夫又来见米茨，她拒绝和他一起去死。两人大哭了一场。普鲁登丝当时也在场，这个女佣在隔壁房间偷听着他们的谈话，想等米茨的情人一走就去安慰她。鲁道夫甚至答应不再注射吗啡了。如果他不自杀，他就得带着梅毒的耻辱继续苟活几十年。不过一切终归会好起来的。

米茨曾两次报警说鲁道夫有自杀倾向，可他们无动于衷。不过现在，普鲁登丝觉得自己总算把他们俩从自杀约定中拯救出来了。米茨非常难过，但她也很果断，很堅强。现在，普鲁登丝觉得自己随时会听到阿尔莫将军说：你干得好。任务完成。回家来吧。

家在2145年。勉强算是家吧。

昨天下午，鲁道夫寄来了一封信，是封道别信。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情人之间的告别，仅此而已。但普鲁登丝放心不下，因为阿尔莫没有发来消息，没有来自未来的消息说历史已被成功改变。她问了一圈鲁道夫那天到底上哪儿去了，得到的回答是：去了梅耶林，和玛丽·维切拉一起去的。

她跑到门房往里看。有一个守卫，但不在他的岗位上，正跟另一个人在院子里把两匹马套到一辆马车上。现在是早上六点半，鲁道夫不会这么早要马车。但话说回来，这里毕竟是猎苑。

她从另一个男人的胡须样式上认出他是罗歇克，鲁道夫的贴身男仆。无论鲁道夫的床上睡着哪个女人，他都会睡在鲁道夫隔壁的卧室里。

鲁道夫把他隔壁卧室的人打发到这里，只是为了摆弄马车？还是想把他弄走？

她飞快地跑回室内，转过拐角，来到那扇窗前。几个月前，受不了鲁道夫的脾气的米茨就是从这扇窗偷偷溜出去的。普鲁登丝是米茨的女仆，她很清楚鲁道夫每次带情人来时会选哪间房间作卧室。

他最好是在睡觉。哦，千万别，她最好别猜对。

那些该死的歧途领路人。瞧瞧他们造成的损失！他们和他们那些以良师挚友面目出现的时间特工全都该死！不断鼓励鲁道夫的自由主义倾向，让鲁道夫越发生他那个暴君父亲的气。鲁道夫的忧郁症越严重，他就越坚信除了性和酒之外，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一个本可以让世界免于一场世界大战的人，却因梅毒和抑郁症而自甘堕落。

现在，这些歧途领路人总算要着手解决自杀的问题了，像普鲁登丝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可以直接在鲁道夫身上下功夫。农夫却无法接近他，所以普鲁登丝十年前被指派给了米茨。这十年来，她把1889年过了一次又一次，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她脚踩在排水管上，把她的刀子插进窗户和窗台之间。无论旅行到人类历史的哪一年，她总是刀不离身。

窗户终于松动，她拉开窗门钻了进去。

这一回，走廊的尽头没有椅子。所以她趴了下来，屏息等待着，准备着。如果有鲁道夫以外的人过来，她会装成是个新来的情妇。可是一个人都没有，鸦雀无声。

有个影子在房间的另一端移动。是个警卫。

她想脱掉这双要命的靴子，但是来不及了。她只好踮起脚尖走着，尽可能无声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

总算找对了门。房门刚打开，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鲁道夫的死相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那就是一幅幅她失败的写照。

她走了进去，随手关上、锁好房门。她不能在这儿被发现。也许还有时间，也许他还活着。

他瘫倒在地板上，嘴里淌着鲜血。

他背后的墙上脑浆四溅。

桌上有个空杯子，一把枪，玛丽躺在床上，并不是在睡觉。

普鲁登丝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这个混蛋王子，整整十年，她一直在努力救他的命。这次又失败了。她的指尖没有摸到脉搏。

“苏尼加少校。”

她迅速起立、转身，一时有点眩晕。椅子上摆着一顶带黑羽毛的红色毡帽。

阿尔莫将军身着军装站在那儿，他的身后是一扇时空传送门。他干嘛要亲自闪越到这儿来？他以前从不亲临现场，她失败那么多次都没有过。

男仆随时都会回来。阿尔莫转身锁上门，似乎他也想到了这一点。钥匙还在钥匙孔里。梳妆台上有一把梳子，床边放着一双棕灰色女鞋。

“这次提前了。”声音几乎变成了哭声。其实过去的整整70次失败，都有比现在更好的理由痛哭失声。可这一次，她真的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她救了米茨的命，所以她以为自己同样也救了鲁道夫。

“我明白了，这回他换了个情人。”

她点了点头：“玛丽·维切拉。她还是个小女孩。但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了还存在这种可能性。这种事下次不会再发生了，长官。”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要重新指派任务给你。”

她想找个什么东西靠一下，可周围没什么可以倚靠的，到处都溅满了鲁道夫的血。她向将军走近一步，站稳了脚跟。

“长官，我能行的。”

“不，你不行。”

他块头很大，在这个小房间里看上去格外魁梧。这四堵单薄的墙壁根本承受不起那么多的历史。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知道有色人种女性在这种背景下有种种限制，但既然我可以跟米茨合作，我就能和维切拉合作。我还有一个伪装身份，可以扮成一个美国画家，比如埃莫尼亚·路易斯。我可以劝说维切拉去上美术课。”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要彻底结束这项任务，将资源调配到其他地方。2016年。我们要再试一次2016年。”

“可是，2016年已经彻底完蛋了。”她说道，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你是知道的。长官，这次我们选个更早的时间点回去，做一些更彻底的改变。我是说1788年，这才是一切，这才是关键历史节点。”

他摇摇头。“我们每个人都会出现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情形，但我们必须看清本质。这是我的错。我跟你一样，太想完成这个任务，让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了。其实，没有哪个历史时刻能够决定一切。这是一场持久战，苏尼加少校。如果我们永远拘泥于一场小仗，那整个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她点点头，没说话，因为开口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但他是对的，要是农夫与歧途领路人的战争就这么一场接一场、一段历史又一段历史地打下去，这场消耗战永远不会结束，因为人类历史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阿尔莫将军是对的。歧途领路人总是把历史朝某个方向推，农夫却朝另一个方向推，这种战争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在于，应该做的，他却没有勇气去做。想结束这场战争，乃至结束一切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任何人再次改变历史。

3.伴侣，或，艾丽丝的变身

1788年

在溪流中，艾丽丝甩掉了追击者。浩劫回到岸上，进入了树林。它认识回家的路。

尽管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是鞭策浩劫加速前进。马鞍袋里有云母灯，但她不敢点亮。归途上她必须神不知鬼不觉。此刻，路德沃斯伯爵的马车已经到了弗兰斯庄园。艾丽丝本该和父亲一起站在门口迎接来宾，用寒暄客套分散客人的注意力，讓对方察觉不到这里没几个佣人。

在房子背后的第二个佣人入口，简正端着烛台等着她。

她接过浩劫的缰绳说：“我先把它拴在这儿，等马夫换班时再把它带到马厩去。”

那个马夫也兼做车夫、男仆和勤杂工，于是，她们可以很方便地把马牵出马厩。父亲去打仗之前，弗兰斯庄园有九个仆人。现在只有四个了：一个厨师，一个女佣，一个马夫，还有萨特思韦特，说不清这人到底是干嘛的，只知道是父亲的管家、男仆和助理。

“你的礼服就在这屋里。”简指着房门说，“你怎么动作这么慢，艾丽丝？你父亲一直在问，他还以为我去你房间帮你梳妆打扮了。”

“这个晚点再说。”艾丽丝说着，手臂搂着简的腰，吻了她一下。

“快去吧。”简小声说着推了艾丽丝一把，笑了，“你父亲的客人随时会到。”

艾丽丝从那扇门溜进小前厅，她的衣服放在那儿的长凳上。不用说，是她最好的那身黄色礼服。简点亮了两支墙上的烛台，可还是很暗。她脱下高筒马靴和马裤。简溜进来关上身后的门时，艾丽丝正冷得浑身发抖。

她俩已经在弗兰斯庄园共同生活了十年。父亲去美洲打仗时，把自己表亲的孩子带到这儿给艾丽丝做伴。那年艾丽丝只有二十二岁，父亲一直期望她早点嫁人。说实话，她从来没有给求婚者什么机会。每当仰慕者靠得太近，她都会竭力婉拒。父亲不在的那些日子，简一直只是她的朋友，但过去的一年里，她给了艾丽丝一个可以永远拒绝求婚的理由。

她将装满硬币和戒指的钱包放在简那双白皙的手里。

“啊，你和拉维娜逮到猎物了。”

“对。”拉维娜是简以前给这台机器起的名字。盗贼的守护女神。

艾丽丝扭动身子套上她那件修长端庄的衬裙，然后把凳子上的衣服推到一边，腾出地方坐下，绷直了脚趾。简用洁白的指尖替她穿上白色筒袜。在端庄的衬裙下，她的指尖拂过艾丽丝光滑的膝盖。

“要知道，”简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你的任何一个仰慕者。可有时我却挺嫉妒拉维娜。”

“可她是你创造的，亲爱的。”

“正是因为这个。我不信任我造出来的任何东西。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我给弗莱迪·科布尔斯做的那个会走路的人偶吗？我敢发誓，它夜里会在房子里到处走动。我很高兴它现在被处理掉了。”

她抬起头，看见艾丽丝露出疲倦的微笑。

“怎么了，艾丽丝？路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路德沃斯的走狗追着我不放。别担心，简，他们抓不到我的，只是耽误了我点时间。真奇怪，路德沃斯竟然还没到。一定是停车等他的人来着。对我倒是好事。”

艾麗丝把手放在衬裙上，抓住简的手。简的手指顺着她大腿内侧向上滑去，自信满满地寻到了属于它们的位置。她身体前倾，将嘴贴着艾丽丝的嘴唇说：“等会儿。”

艾丽丝夸张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好让简把胸衣裹在自己身上，然后系紧，将艾丽丝最终塑造成佩恩小姐的角色。简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哪里松弛，哪里紧绷，她全都了如指掌。简将木质支架插进胸衣，把黄色的裙子系在她腰上。在肩膀上披上薄纱后，她像穿夹克一样穿上长袍，简在前面将它合拢，熟练地把别针插进胸衣里。

“见鬼，”简含着别针抱怨道，“这儿皱了。”

“不用管它。”艾丽丝说着，穿上黄色的丝鞋，拿起长凳上最后一件东西：白丝带帽，麻利地把它别在后脑的头发上。帽子下面编着辫子，戴上帽子以后，散到额头的几缕乱发就没那么显眼了。

不过是路德沃斯伯爵而已。就算她的礼服不够平整，头发略显凌乱，那又怎样？反正她已经好几年雇不起一个好女仆了。如今三十二岁的她，是靠着辛勤冒险才让自己和家人负担得起这么好的房子。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紧身衣是不是够挺。

她将两侧的披肩拉得更近了些，遮住乳沟，然后沿着走廊一路小跑离开了。简则留下收拾刚脱下的劫匪装备，藏进她的书房。女佣不敢进那个房间，她害怕一切机器和设备，尤其怕那些养在罐子里的青蛙。

艾丽丝在黑暗的走廊里跑着，一只手提着裙子，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喜爱的墙壁，尽管上面的墙纸已经开始剥落。她穿过空荡荡的客厅，这里只有没燃尽的蜡烛还在微微发亮。声音从前面的大厅传来，她跑过站在门口的萨特思韦特，在棋盘格子地板上打着滑停了下来。这块地板是这座大宅子里唯一擦得锃亮且灯火通明的地方。

四个男人转过头来望着她。

父亲说：“艾丽丝！你可算来了！”

站在父亲身边的不是路德沃斯伯爵，甚至也不是路德沃斯伯爵的车夫或仆人，而是那个骑马追她的男仆。他浑身汗湿，情绪激动，草草地向艾丽丝点头致意。

“你记得约翰·葛里格森吧，他是路德沃斯伯爵的男仆。这两位先生也是男爵的家仆。”

“当然记得。”艾丽丝说着，点头示意，“葛里格森先生。”

“佩恩小姐。”葛里格森说着，看看爱丽丝，又看看她的父亲，再看了看她。她这辈子见过无数人这么做了，因为父亲苍白的皮肤和女儿的肤色差别太大。她像她的加勒比母亲，可她已经不记得母亲了。问题是，葛里格森本人是黑人，通常只有白人会对艾丽丝的存在感到困惑。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犹豫以及他来回不定的目光跟她没什么关系。他这举止是出于惊讶。天哪，他会猜出她就是那个强盗吗？

“路德沃斯伯爵的马车明明在我们前面啊，”他说，“他怎么可能还没到呢？”

“你什么意思？”父亲厉声道，“你是说你的主人还在路上？”

葛里格森摇摇头：“不可能的，上校。我敢用性命担保。”

“那他在哪里？”

4.核选项与鸡尾酒

2070年

普鲁登丝在黄砖房子的门外停下，为了安全起见，她拿出了脑电图扫描器。她看到屋子里有两个人，都没有引发警报。赫尔穆特和拉蒂。这是她精心挑选的两个激进保守派。他们年轻，因此无牵无挂；聪明，因此对自己的决定十足自信。但在这个扫描器看来，这样的人既不是农夫，又不是歧途领路人，而是中立的。有的时候，扫描器会把具有任何一种极端倾向的人判读为温和的中立者。

门上的视网膜锁被伪装成一个老式的窥视孔。在多伦多郊区的这片地区，只有毒枭窝点才会装备视网膜锁。普鲁登丝不想引起任何官方注意。行动不能留下一丝痕迹。

锁打开了，她转动门把手。

“我到家了。”她说着，走进昏暗的前厅。

這句话本是开玩笑，可给她的感觉却是句真话。就是在这座丑陋的小房子里，普鲁登丝·苏尼加开始了她自作主张的项目。但就算在那之前，她也需要在2070这个年份有个落脚的地方。她的大多数朋友——应该说，同事——都住这里。这一次，在这里的是她的姐姐。

这个年份是精明的时间旅行者的首选目的地。

2070年：比“历史大战”导致的最大的几波难民潮晚一些，也晚于对这些难民的迫害。

2070年：距“历史大战”爆发还有21年，但离那场战争的第一个前兆仅有一年。2071年，美国军方成立了“时间传输者”这一情报机构。二十年后，它激发了“农夫”和所谓的“领路人”之间的全球性战争。

2070年的科技水平已经足以让生活十分舒适。时间旅行还是新鲜事物，但有能力支付费用的人已经可以享受到了。那之前的几个世纪里，只有普鲁登丝这样的军人才能穿越时间。在2139年无政府状态爆发之前，战争还没有恶化到明显影响当代生活的程度，那时的人还有时间走完人生历程。当然，2070年的地球气候已经是一团糟了，可那充其量只是一场大灾难，还没有到世界末日的地步。

到达2070。这一次，世界末日还没有到来。

她已经多少年没推销过什么了？她一生的年头该怎么计算？多得算不过来。在她的头脑里，岁月发出的声音变得越发愤世嫉俗，永不沉默。当然，无论什么宣传都差不多。在阿尔莫把她从通信部门招募出来之前，她在办公桌前为贝隆项目做过几年宣传工作，还有欧盟的各种竞选项目。

除非绝对必要，农夫特工绝不撒谎。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让真相听凭自己操纵，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过，要是“沉船计划”成功了，她的这些独门绝技的用武之地就会大大减少。

赫尔穆特和拉蒂出现在地下室台阶上。

“有什么需要向我汇报的吗？”她问。

赫尔穆特摇摇头说：“我们仍在进行可靠性检查。有所好转。目前到了0.2%。”

普鲁登丝叹了口气。这数字还远远不够，但她不想再等了。

“你看上去筋疲力尽，”拉蒂说，“1889年不太顺利？”

他们俩都关切地看着她。他们真是太他妈年轻、太没经验了，甚至不知道精疲力尽是家常便饭。

“不去了，再也不用去了。阿尔莫将军已经关停了那个项目。”

“关停了？”拉蒂问道。她是这二人中比较机灵的那个，“你是说他……放弃了？”

普鲁登丝在房间里踱步，检查他们的工作。他们俩一直在忙碌，工作专注，跃跃欲试。“他想把我重新分配到该死的2016年去。那个年份对时间线来说做任何事都已太晚，而对‘历史大战’来说做任何事又还太早。所以我说服他把我派到这里，来破坏柏林会议。”

要说他会怀疑什么，那就是他会怀疑普鲁登丝去那一年是为了陪她姐姐。这确实是她选择这个年份作为“沉船计划”指挥部的原因之一——她有充分的理由来这里。

“既然领袖不作为，”她背着那句口号，“那我们就自己来。”

拉蒂皱起眉头，“现在吗？可你说过……”

按照普鲁登丝的人生时间线，三年之前，他们做了一项试验，想看看在全球范围内，脑电图扫描器能覆盖到多大程度。他们会将这个网络移交给时间传输核心指挥部，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哪怕在自己人内部，普鲁登丝、拉蒂和赫尔穆特都一口咬定，抓住这个瞎话不撒手。但网络已经基本建成好几个月了，他们仍旧没有提出把它交给核心指挥部。即便他们能诱导核心指挥部向时间下游发送整整一代的歧途领路人，他们也不可能让核心指挥部彻底禁止时间旅行。而如果他们允许敌人具备反击能力，那么“沉船计划”根本不会起到丝毫作用。普鲁登丝和她的手下想达成的目标，正是避免这种相互毁灭。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从自作主张者变成了叛徒。

赫尔穆特说：“阿尔莫没有必胜的信念。他放弃的是阻止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没错。”普鲁登丝说，“司令部刚刚表明了它对结束这场战争不再有兴趣了。躲在办公桌后的将军太多，上战场看看敌人都在干什么的将军却太少。过去的十年，我亲眼看到了那些歧途领路人是多么狂热。对抗一门邪教，靠消耗战是没希望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它。阿尔莫看不清这一点，所以，现在要看我们的了。”

一阵沉默。

“那1788年的那部分呢？”拉蒂问道。

“我已经选好了利用对象，我今天就过去。简·霍奇森。你们听说过这名字吗？”

赫尔穆特摇摇头，拉蒂问：“无人直升机的发明人？”

普鲁登丝笑道：“正是我们理想的人选，不是吗？她最后死于贫困，所以我认为，用些钱和她前所未见的科学机器作为诱惑她的工具，这事就能办成。”

赫尔穆特摇摇头说：“这的确是个突破口，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利用它。要是我自己的话，我倒是乐意去一趟，但不能确定其中的因果律会不会出错。我原本希望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可是……”

普鲁登丝举起了手。“霍奇森会想出办法的。就算她做不到，1788年还有很多人愿意接这份差事。”

赫尔穆特点了点头。“那好吧，只要这件事搞定了，我们这边随时准备就绪。”

“准备就绪？你刚才还说误差还有0.2%！”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0.2%恐怕是我能让它达到的最低水平了。脑电扫描有其固有局限，总会出现一些错误结果。”

“好，我们来考虑一下它的后果。截至2070年7月1日，全球歧途领路人的人数约为22.6亿。对吧？现在按照我们的误差来算……算下来……那就是450万人。有整整450万人可能被错当成歧途领路人，实际上却是中立的，甚至可能是农夫，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赫尔穆特眉头紧锁，脸色更难看了。

“是的，”拉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普鲁登丝，“但这并不等于我们要杀死他们。”

“不，我们不会杀死他们，”她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那么严峻，音色像生锈的铰链，“或许不会。但这是个他妈的核选项，不是吗？”

他们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妈的。她在这儿得更谨慎点。她已经把这两个人的工作视为理所应当了。

这两个孩子用的都是二流设备，拉蒂用非法手段弄来的经费全用在了购买电池上。他们把自己的工作间尽可能地伪装成那个时代的样子，要是他们的农夫同僚发现了，这伪装也能自圆其说。这两个年轻人不仅把自己创造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机会牺牲掉了，还牺牲掉了其他人的机会。她已经从他们身上榨取得太多了，可她还想榨出一点点人性。

“听我说，”她说，“我们的能源供应非常弱。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我们是在把20亿人转移到五个世纪之后。我希望我们的计算能再精确一点。好吗？”

赫尔穆特点了点头，尽管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白人啊，总是把他们的情感写在皮肤的颜色上。與“真实情绪表情载体”约会吧！你永远不用猜他心里想什么！

他们俩点点头，态度是那么诚恳、忠厚。这两条可怜的小蝌蚪已经快累垮了。她得振作一下他们的士气。

“咱们去喝一杯吧。”她说，“我觉得‘轨道衰变’这酒在2070年的多伦多仍然很流行。你喜欢鸡尾酒吗，赫尔穆特？你当然喜欢，没人不喜欢鸡尾酒。”

他们关掉了显示器、冷却风扇和法拉第诱饵装置。

去酒吧的路上，她故意放慢脚步，像个监护人一样跟在他们俩后面。赫尔穆特和拉蒂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聊，一路来到多伦多的大街上。一般情况下，走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这一带比较热闹的社区。他们点了鸡尾酒，坐在靠里的一个昏暗隔间里，观察着一个普通酒吧里的生活。拉蒂把她的扫描器放在桌子上，每当人们经过他们的桌子，它都会闪烁起橙色、绿色或蓝色的光。

“你心事重重，”普鲁登丝说着，呷了一口轨道衰变酒。这酒酸得让她做了个鬼脸。这是种灌木糖浆和杜松子酒的混合物，只要喝上几口，味道就会好起来。

“没有。”拉蒂说，一边搅拌着衰变酒，让木薯珍珠在马提尼酒杯里蹦跳打转，“只是……我想知道，嗯，把握时间的事儿。日记是你在写，对吧？你干这个比我久多了，你怎么能确定这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呢？”

“肯定不是最好的一个，”普鲁登丝说，“但我确定这不是最糟的一个。”

5.在这一章，葛里格森先生叙述了他的经历

1788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父亲说，“你和伯爵是一起来的，还是说你们是分头过来的？阐明。请明确这一点。”

父亲脸涨得通红，早已没有了那种相信只要双元音咬字清晰、谁都看不出他喝了两大杯苹果酒的气定神闲。现在的父亲已经进入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欣快状态。

葛里格森又看了她一眼：“我不想吓着佩恩小姐，可是……”

“佩恩小姐没那么容易受惊吓。”父亲遗憾地大声说道。

父亲在每一次失忆之后都会变得更加专横跋扈，这真令人恼火。就在上周，马夫布朗先生发现他又去山上游荡了。最后收场时，艾丽丝拉着父亲的手，父亲则盯着厨子特为他准备的加奶油的雪利酒发愣。所有仆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掩饰他们的关切之情。第二天早上，他又变回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蛮横无理，恶言相向，仿佛是要弥补前一天晚上暴露出来的脆弱。

葛里格森再次望着她，她回以甜美的微笑。

“最近乡间盛传那个‘圣鬼’的故事，”葛里格森说，“我们预料到会有麻烦。所以我的主人让我骑在他后面一点，这样如果他被抢劫，我就可以追上去。发生的一切不出他的预料。就像传说的那样，那个人出现了。接着又出现了那个鬼东西，它是用木头和齿轮做成的，从我当时的位置只能看出它的大致形状。等我们的车夫驾车将主人送上山，我就开始策马追击，我的同伴们也跟我一起追赶。强盗穿过路边的林子，绕过马车，翻过了山顶。马车受惊冲上了路肩，但我们三个一直紧跟着那个强盗，最后我在溪流的河床那儿把他跟丢了。我当时还有点想回去找那个机器，把它砸成碎片……”

艾丽丝倒吸一口气，声音响得有点过分了。那个男人停止了讲述。她用颤抖的手捂住嘴，让自己看起来像折服于他的男子气概。他很英俊，长着结实的胳膊，健美的双腿。

她每次都是等猎物离开以后，再趁夜色回到抢劫现场，拆解拉维娜。要是他们发现了它，不会有任何线索能把她联系到一起。她也不认为有谁能追查到简的身上。人们都认定她整天待在书房里，一个人在那里瞎折腾。只是个人畜无害的伙伴，书呆子，成天梦想着成为一名学者……总之，拉维娜是她们俩的，是她俩的秘密。她不希望她们的秘密被砸得粉碎或被拆开研究。

“继续说啊你，”父亲催促，“我可不管你们想干什么，伯爵他人呢？”

“在路上，我当时是这么想来着。我有点怕我们会不会迫使那个强盗采取了某种极端行动，也许他以为我们认出他来了。所以我们又按原路返回路上，用最快的速度骑马直奔弗兰斯庄园。”

他停顿了一下，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们一路上并没有超过马车。现在我们到了，马车却没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艾丽丝问，“它总不可能消失吧。那条路没有岔路，至少没有大到可以过马车的岔路，从这儿到吉比特山之间都没有。”

这正是为什么她一听说父亲邀请路德沃斯伯爵到弗兰斯庄园来，就决定在那里伏击他。他本是瓮中之鳖，可他现在到哪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整个马车都不见了？”父亲问道。

“连同车上的三个人一起。”

“三个人？谁和伯爵在一起？你的故事乱七八糟的。”

“上校，我是说，伯爵的马车是由他的车夫驾驶的，还有一个男仆坐在车里。”

“他们一定还在山上的什么地方。”艾丽丝说，“或许车夫无法把马拉回到路上，所以决定等人去帮忙。”

“恕我冒昧，”格里格森说，“可是山上几乎没有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挡住一辆马车。”

“在黑暗中，你可能与它擦肩而过，却没有看见。”她说，“也可能他们掉头回伦敦了，尽管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回去，毕竟他们离弗兰斯庄园只剩三英里了。”

在她最后一次看见马车的地方，路旁的空气中闪烁着光芒。那一定是某种幻影。也许她的幻觉是有原因的，也许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些她的大脑来不及理解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父亲皱着眉头说，“让马夫骑马去纽豪斯找奥登上尉。”

他这是要组织搜索队吗？他们会找到自动人的。她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它拆了。该死的伯爵！他会上哪儿去呢？

“爸爸，你找雷·奥登干嘛？”艾丽丝问，“你认为马车在夜里经过我们房子，径直朝纽豪斯去了吗？虽然我们家的灯都亮着，但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没错，是有可能。”父亲说着，竭力抑制打嗝的冲动，“但我找奥登上尉，是因為他是这片教区的警长。今晚发生了至少一起犯罪案件，可能还不止一起。那个强盗也该落网了。”

6.在这一章里，格蕾丝心绪不宁

2070年

普鲁登丝的姐姐格蕾丝住在多伦多北部的帐篷城开普苏尔，从普鲁登丝当作行动指挥部的这栋黄砖联排别墅乘坐太阳能巴士到那里，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一次，普鲁登丝不会再睡在格蕾丝帐篷地板的那张气垫上了。它跟格蕾丝和阿列克谢每晚睡觉的地方只隔着一道帘子。

这个晚上，格蕾丝是一个人，正在炉子上烤着香蕉，微弱的灯光映出她的身影。这种形象的女性可以出现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这里是2070年的加拿大，此时的气温足够温暖，多伦多北部可以种出很好的大香蕉，同时又没热到发生干旱、导致面包价格飙升的程度。

普鲁登丝和格蕾丝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和其他难民一起从2140年来到了2040年。他们的父母花了五年时间才攒够了钱，将他们送往时间上游，一个世纪之前。

那次移民是首次大规模闪越，它不是时间传输者控制的，而是由一家商业公司负责进行。这是首家弄清了如何锁定脑电图信号、一次性大规模进行时间传送的公司。

“你回来了。”格蕾丝抬起头说，“你这次看望过他们吗？”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格蕾丝就再也没有闪越了。这对普通人来说实在太过昂贵。可对普鲁登丝来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的军用闪越腰带能将她带往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

她在历史上许多不同时期和境况下见过她们的父母，比如他们在2140年的暴乱中丧生之前，也就是他们把孩子送走的几个月后。在鲁道夫计划的两次行动之间的假期里，她也去拜访过戴尔·苏尼加和玛丽·罗——那时的他们都很年轻，还没孩子，根本不知道来者是谁。但最近的几个月，她不再去看他们了。她不想破坏他们的家庭时间线——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决定，都可能让世界一式两份：有格蕾丝的，和没有格蕾丝的。

她摇着头回答：“这次只是公事。”

“当然。”今晚格蕾丝的声音里有气。普鲁登丝太熟悉她的声音，胜过了解世间的一切。她十分清楚格蕾丝遇到烦心事后多久才会发泄出来：眼睛里怒火熊熊，眉头凝聚阴霾。她也知道多久以后会雨过天晴、笑声朗朗。

有件事看似绝无可能：一方面，普鲁登丝对她姐姐熟悉到了骨子里，而另一方面，格雷斯只在普鲁登丝的生命中存在了五个月。但事实如此，千真万确。她的日记上就是这么写的。格蕾丝之所以能够存在，完全是因为有一支歧途领路人小组去到了1932年。农夫的情报部门对这些歧途领路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了解得不甚全面，但是，无论他们干了什么，怎么可能影响到2130年玛丽·罗和戴尔·苏尼加的结合呢？

然而，格蕾丝就在眼前。

普鲁登丝的一辈子都有姐姐陪伴自己的记忆。其实她根本就不记得任何没有她的日子。只有她的日记与此相矛盾。历史——她的历史——被改变了。但这是一个她并不讨厌的改变。

格蕾丝递给她一个露营用的盘子，里面盛了块玉米饼、一些黑豆和三片金黄色的香蕉。即便是他们搬到加拿大后，父亲也经常这样做饭。当他们得知大量难民要迁移到2070年的消息时，爸爸为了让她们高兴起来，开玩笑说，至少天气不会冷到连美味的芒果都买不到。

姐妹俩盘腿坐在垫子上。普鲁登丝用玉米饼裹着温热的豆子，吃了起来。

“真好吃。”

“当然好吃。”

“阿列克谢在哪儿？”

“在工作。他有了些进展。”

普鲁登丝点了点头。她一般不会问太多格蕾丝和阿列克谢的生计问题。每次来作客吃饭，她都会付钱。有时格蕾丝还多做些菜让她打包带走。

“苏尼加少校，战争进行得如何了？”格蕾丝打量着普鲁登丝问道，好像从她的辫子、T恤和卡其裤上能发现什么线索。

农夫执行任务时从不穿军装，因为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融入他们要渗透进的任何时间段。穿越时间时，她只需带上司令部指定的闪越设备，外加一个带套的脑电图扫描器。这种远距离脑电图扫描仪要到2135年才会发明出来，所以早期几乎没有平民拥有这种仪器。但是所有的农夫都带着，靠它们在战场上识别思想宣传的痕迹或特别危险的歧途领路人。这个黑色小装置就放在普鲁登丝的裤兜里，与赫尔穆特和拉蒂研究了五年的那个全球脑电图监测系统并无本质区别。

该怎么回答格蕾丝的问题呢？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失败得有多惨，简直比浪费了整整十年的生命还糟？该怎么告诉她自己要为数百万人的死亡负责？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已经不能参与其中了，甚至连见证者都做不成了？

“如果我告诉了你，我就得杀了你奶奶。”普鲁登丝敷衍地答道。这是个很老的时间穿越笑话，而且一点也不好笑。

可格蕾丝还是若有所思地笑了：“你还记得马兹叔叔以前是怎么跟我们讲那个关于翼龙的下流笑话的吗？”

“呃，”普鲁登丝一边大笑一边连连点头说：“怎么说的来着？‘因为P是不发声的①’？他妈的，我真不敢相信他每次都这么逗我们，就像我们每次都会忘了上次听他说过一样。”

“说不定他是个传输者卧底呢，”格蕾丝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陷入了时间轮回。”

“那就都能说得通了。”

她们的笑声渐渐变成了无声，帐篷里弥漫着香蕉的香味和她俩的沉默。格蕾丝的嘴角蠕动着，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但其中还有些别的含义。

普鲁登丝不想再等了，她不想让时间无谓地流逝。刚才和姐姐一起大笑的那种久违的轻松，让她渴望着陪伴和亲密。

“有什么事吗，姑娘？”普鲁登丝把头侧向一边，轻轻地问。现在他们不常说伯利兹的克里奥尔方言了，这种语言曾是她俩之间的秘密语言和秘密承诺。这是她们的父亲的语言。

格蕾丝垂下了目光，摇着头：“普鲁登丝，你要看我。”

“哦，是啊，我这人确实不怎么样，居然长着眼睛。你是想让我挪开视线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该死的，我是说，要你看看我。你就是做这个的。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却不能告诉我。”

“也许我真的知道什么秘密，但那是我的工作呀，格蕾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好吧，阿列克谢和我一直在商量。我们想要个宝宝。”

7.艾丽丝的调查，

后文会看到这一调查所产生的影响

1788年

搜救队伍出发了。他们穿过弗兰斯庄园和吉比特山之间的那片灌木丛，开始寻找失踪者。他们一走，艾丽丝和简就骑上浩劫和雷鸣这两匹马，沿路去拆卸自动人。她们直接在礼服外面披上斗篷，在胸衣里藏好匕首。这一次她们不需要伪装或诡辩。万一被发现，她们会说自己也想为搜救出点力。

她们能听见人们的呼喊，也能看到他们的灯笼在树林里穿行，但她们始终都没遇上人。简开始拆卸拉维娜，艾丽丝则负责望风，骑着浩劫在路上来回巡逻。

是父亲教会她骑马的。那些日子真美好。

简终于完成了拆卸任务。拉维娜、小盒子和轨道都拆成了零件，勉强能塞进她们的四个马鞍袋里。

简把拉维娜安全地藏进她的书房后，这对恋人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做起了热巧克力，放在托盘上拿到客厅。感觉就像她们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似的。当然，这幢房子早晚会属于她们。现在已是午夜，厨师和女佣上床睡觉，萨特思韦特、马夫和父亲都跟着搜寻队出去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客厅一角有两把贵妃沙发，以一个合适的角度靠在一起。她们各自选了一把坐下，盖上毯子，伸展四肢，静待消息。她们的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逐渐靠近。艾丽丝伸手托起简的脖子，开始亲吻她卷发下的太阳穴。

“小心，”简低声说，“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艾丽丝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我烦透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们应该找一间小屋住下。就我们俩。”

“可你喜欢弗兰斯庄园啊。”

“好吧，我不会放弃弗兰斯庄园。我只是想把你这个情人留在我身边，一切都藏在这里的荆棘墙后，不会暴露。别担心，我会买足够的机械装置，勾得你离不开我。”

“哼。”

简不说话了。艾丽丝抬起头，想看自己的话有没有伤到她，可简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艾丽丝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简身边，发现她睡着了。望了一会儿她熟睡的面容，她走到写字台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塞进简的毯子里。艾丽丝不想睡觉，她想弄清自己当时在路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艾丽丝把浩劫拴在那个里程碑附近，马车就是在这里冲出路面的。浩劫拒绝吃草，它对这一晚竟然要出三次门深感不满。它哼哼着，跺着蹄子。艾丽丝则仔细检查着地面。

太阳快升起来了，在凉爽的晨曦中，她看到了一些夜里看不到的细节：蹄印和车轮印。可是它们的样子完全说不通。马车的痕迹径直驶离了路面，冲上了泥泞的路肩。然后就没有了。蹄与蹄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马停下，或是回到了路面。

她一直认定，路德沃斯伯爵是地球上最不可能与和仙女一起升天的人。

那她当时看到的闪光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她的想象，但也可能是看到了她的理智无法看到的东西。可能当时这地方确实发生了点什么，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离她几步远的一片雏菊里，似乎有什么在发亮。

她跪在地上，拨开花丛。那儿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黄铜的光泽。

是某种机械装置，上面有九个轮子互相叠在一起，又圆又亮，像钟表的齿轮，大约有她的手那么大。是简的东西吗？

“您是在找什么吗？”

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都陷到了泥里。她把机器塞进口袋。

雷·奥登站在不远处斜坡下的路上。他迈了几步走上前来，伸出了手。

“我很抱歉，佩恩小姐，”他一脸坏笑，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謊，“我不是故意吓着你的。”

她抓住他伸出的手站起来。见鬼！

“奥登上尉，见到你真高兴。”

“您是在帮忙搜救吗？”

“才不是呢。”她回答，“我习惯在这个古老的里程碑附近给我的几个爱人留便条，他们也把回信留在这儿。”她想用这种回答也吓他一跳，她成功了。奥登的笑容消失了，恢复了平时那种瘦削、古板的面容。他有一张善变的脸，总体来说很英俊，和其他脸不一样——很值得细看。

该死的，她的回答过于抖机灵了，这对她没好处。她不应该给任何人搜查这片地方的理由。但奥登似乎不是那种登徒子。他有好奇心，但他也个体面人。他和父亲差不多在同时从战场上回来，买了一所新房子，过着富裕的田园生活。

他抬头看了看通往山顶的路，说：“我夜里在这条路上来回搜查，没发现我们的强盗是怎么把马车和车上的活人弄走的。说到这，佩恩小姐，我劝你别单独骑马出行。”

“我一般是绝不会单独出行的。”

“恕我直言，您现在就是孤身一人。”

“不，我和你在一起啊。”

她真应该学学如何让调情适可而止。简倒是不介意，可艾丽丝自己却越来越介意了。这种调情感觉不公平，因为她明知道调情的对象已经没有机会了。就连英俊的奥登上尉也没有。

“佩恩小姐，拦路劫匪在传说故事里的形象或许很浪漫。但我敢肯定，如果在路上遇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他们是不会在甜言蜜语上费口舌的。”

“是吗？我倒是不太担心这个。再说了，通常都是我在勾引别人。”

他翻了个白眼，举起双手，又露出了笑容。是的，那张脸真的值得细看。要是她的生命中没有简，她很想用指尖抚触摸他脸颊上的那些凹陷、他鼻子旁的伤疤。要不是去美洲打仗，他就不会有这个疤。当然，也不会有这条瘸腿，这正是他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原因。

“好吧，要是这强盗有点脑子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暂时远离这条路。”

“你真认为那个强盗杀害或绑架了他们？”

他叹了口气说：“他们失踪前刚遭抢劫——可能是个巧合吧。”

“一定是个巧合。为什么强盗会先抢劫一个人，然后逃离，接着又骑回来，在被好几个人目击之后杀死他？还顺便带走了他的马车？”

她痛恨每一个被她抢劫过的强奸犯和打老婆的男人，尽管这样，她从来没想过要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也许是因为那个仆人葛里格森把劫匪撵回了路上，他受了惊吓，还被包围了。在绝望和恐惧中，他不得不下了毒手。”

“然后还把马车也带走了。”

“大概是把车驶进了池塘之类的地方。”奥登不那么确定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惊奇地抬起头：“奥登小姐，没想到您既是科学家，又是条侦查猎犬。”

“哦，我可不是科学家。我的朋友简·霍奇森才是。她的研究可与艾萨克·牛顿相提并论，还有各种机械和仪器。”

“太了不起了！希望哪天她能让我长长见识。”

“或许吧。”艾丽丝不喜欢话题这样转变。她和简有不少很危险的秘密，她无权泄露其中任何一条。

“好吧，”奥登看着草丛说，“要是我今天还找不到他们，我就得通知地方执法官了。伦敦会有很多人的神经紧绷起来，伦敦警察局已经开始在城郊巡逻了。我想，这事要是真牵涉到谋杀，他们会立即赶来这里。真要那样的话，就没我一个教区警长什么事了。”

“劫匪也一样，不会再干什么事了。”艾丽丝望着这条自己抢劫过那么多次的路，百感交集。

“是啊。”他说。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笑容又出现了，但眼神十分严肃。

“需要我护送您回家吗，佩恩小姐？”

她摇摇头：“我绝对不会让一个警官为了我而玩忽职守。要是真的碰上那个强盗，我就跟他说我要嫁给他，和他一起私奔。他一定会吓得再也不敢靠近英格兰了。”

奥登大笑起来。他离开战场回来后变化是很大，但比父亲小多了。

艾丽丝目送他骑马沿路而下，加入其他搜寻者的行列。之后，她骑着浩劫回了家。简一定得看看她在花丛找到的那东西。如果不是她的，或许她知道这是什么。从来没有哪块钟表是她修理不了的。凡是带齿轮的玩意儿，她一定能把它玩得服服帖帖。

8.一次争执，以沉默告终

2070年

想让一个时间传输者吃惊可不容易，但是格蕾丝刚才说的话做到了。普鲁登丝环顾了一下这个帐篷。这里面没几样东西，喘口气的功夫就能数得清清楚楚，可格蕾丝居然还是弄得乱七八糟的。接着，她镇定下来。格蕾丝同样镇定下来。

“对，我明白。谁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代生孩子呢？”

普鲁登丝耸耸肩：“很多人都生了。外面那些轮胎秋千和沙坑就是给孩子用的。”

“人实在太多了，都找不到工作。可你知道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时代，再早一些的时代。我们会攒钱，到时候三个人一起走。”

普鲁登丝点头说：“没错，大家都这么干。”

最初的一批时间难民只想找个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社会。他们想生活在一个人们已经知道“闪越”，也就是时间旅行技术存在的时代，因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可能被理解。所以他们只会往时间的上游闪越最多一百年。这个世纪因此而人口暴增，导致失业率居高不下。雪上加霜的是，干旱造成的物价飞涨即将到来。但再次闪越的价格对平民实在太高昂了。

格蕾丝站起来，把自己和普鲁登丝吃完的盘子放到水桶里。

“我知道这主意很蠢。只是，我们俩都快四十岁了，当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们快四十了？”普鲁登丝反问。在鲁道夫项目期间，她很准确地记录了年份，可对自己的年龄却有点模糊了。

“没错。”姐姐笑着说，“虽然我指的是阿列克谢和我，但你也只小了一岁而已。要是你和我们一起住几年，记住生日就会容易些。”

普魯登丝点了点头：“我日记里有一张图表。但我已经很久没更新它了。”

格蕾丝抓了抓耳朵说：“对，关于你的日记，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该来的总是会来。她一直担心格蕾丝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一直都存在吗？

“你一直说没兴趣看我的日记。”这话的语气很冲，让普鲁登丝自己都吃了一惊。格蕾丝确实一直这么说来着，当然，“一直”这个词的意思，普鲁登丝已经有些弄不明白了——不论她干这一行已经多少年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格蕾丝一直说她不想看她的日记，她日记的绝大部分都出自一个独生女儿的手笔。

“我真的没兴趣，”格蕾丝打断她说，“我不想知道我自己的任何事情。但假如你知道一些关于我将来的孩子的事——如果我有孩子的话。”

普鲁登丝摇摇头，如释重负地倚在靠垫上。

她说：“我一无所知，这是实话。”

格蕾丝看着她，她知道，从技术角度说，普鲁登丝说的是真话。但与此同时，它又像掩体一样，让普鲁登丝藏在后面，等着看她会不会直接发问：你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格蕾丝知道普鲁登丝在遮遮掩掩，也知道普鲁登丝知道她知道。

格蕾丝点点头，继续刷盘子。

普鲁登丝轻声说：“我们并不是去未来的每一段时期。我们去的年份都是零零碎碎的。比如我在时间上游的大部分都是在1889年度过的，在下游的时间大多在2145年，因为指挥部设在那一年。我们离开后，那儿已彻底进入了无政府状态。你的孩子有可能再过几年就出生了，如果你们攒够了钱，也可能是在时间上游出生，不是吗？所以我不知道。”

格蕾丝又点了点头。

“我可以帮你查一些记录。”普鲁登丝说，“虽然这违反规定，而且无法保证历史会保持不变，但我……”

格蕾丝摇摇头说：“我不想让你因为我惹麻烦。”

普鲁登丝站起身，去外面上厕所。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再过两天，就不会再什么日记可以当作话题了，格蕾丝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消失的机会了。时间的飞箭会一路直行，果会紧随着因。如果格蕾丝有了一个孩子，他将与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一起生老病死。没有了修改过去的办法，也许她孩子这一代人会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没有无政府状态，就没有历史大战。人类将只能在时间的长旅上缓缓向前。

9. 一次争执，以探险告终

1788年

简的茶是凉的，这表明她正全神贯注地解一个谜。艾丽丝拿起冷茶杯放在托盘上，换上一杯热茶。不过今天早上送来的面包已经不见了，这算是个好兆头。

这间昏暗的阁楼书房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木制的胳膊和腿、橡胶管、蒸馏器具和太阳系仪。艾丽丝得努力记住她给简带来了哪些食物。这些食物往往几个礼拜都吃不完，有时会打翻在某种装置后面，时间久了散发出腐臭味，最后引来老鼠。当然，简并不介意这个。她会把那些老鼠关进笼子，研究它们的习性。

她转身正要离开，简说：“等一下，艾丽丝。我想我搞定了。”

“真的？它看起来那么复杂。”

“嗯，我也觉得很复杂，但复杂的零件隐藏这些光滑的黑色零件下面。我把它们拆下来看，却完全无法理解里面的东西。这是某种微型机器。一旦把它们全连接起来，那么轮子就会产生某种作用。它们上面有很多记号，你看到吗？很多细细的线条。如果我把这九个轮子拨到你发现这个装置时的样子，再拨动这个杠杆——”

简举起装置，房间中央的空中顿时出现了一个闪着微光的圆圈。书房里突然弥漫着雨水和潮湿路面的味道。

“你干了什么？”艾丽丝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魔术。但不管这是哪种科学，都远远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你瞧。”

简打开一个笼子，抓出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她把它的鼻子贴在自己的鼻子上，小声说了点什么，然后把它放到地板上，輕轻推了它一下，让它朝着空中的闪光爬去。

老鼠向前爬去，接着就消失了。它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而是从鼻尖到尾巴一点一点消失。

“老天爷啊。”

“是啊。”简皱着眉头说，“可怜的西塞罗，我想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整个早上都在朝着那个闪光扔面包屑。至少就我所见，它们再也没在哪儿重新出现。一小时前我还眼看着一只甲虫爬了进去。哦，他们找到伯爵了吗？”

艾丽丝笑了。简的思维真是古怪而跳跃。

“还没有。简，你认为这个装置能让一辆马车和三个人消失吗？”

“是的，恐怕我们只能这么假设了。但我说不好这东西到底对他们干了什么。它是把物质缩小到了极小的尺寸呢，还是完全摧毁了呢？”

“看哪！”艾丽丝指着地上叫起来。三滴液体滴在地板上，“这是雨水吗？我想是的。如果说它带走了我们的老鼠，那现在它带来了雨水。我能闻出来。这东西是某种类型的窗户！”

如果这意味着路德沃斯伯爵没有死，那他或许还能被带回来，他的经历就能有个解释，伦敦警察也就不会插手汉普郡的这片地区。那么，圣鬼就可以继续自由地干她的老本行，维持现在的生活。

“可要是两地之间没有连起来，没有什么设备能把人从一个地方弄到另一个地方去。”简反驳道。

“你见过的设备里没有。但这个装置的机理对你来说也是新鲜又神秘的，你自己说的。”

艾丽丝站起来，绕着这个发光的圆圈转了一圈，从不同的角度仔细观察。

简跪下来，手指蘸了些地板上的水滴，闻了闻。

艾丽丝说：“我想穿过去试试。”

“艾丽丝！你没看到我的老鼠是什么下场吗？”

“还真没有。实际上，我只在这一边，看到了它一半的下场。路德沃斯伯爵和他的手下可能有危险。”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东西给奥登上尉看。”简犹豫不决。

“你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设备，或者怎么用，就让他拿走吗？”

简眉头紧锁，她和艾丽丝一样，不想失去这个装置。只是简不会用它冒险，而艾丽丝会。

艾丽丝走到光圈的正面，把头伸了进去。

感觉就像触碰简制作的莱顿瓶①，又像她第一次抚摸简的身体。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感到了刺痛，但这疼痛可以忍受。现在她能看到一辆马车的模糊轮廓，还感觉有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简使劲把她拉了回来，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的脸都消失了！”

“是啊，”艾丽丝笑着说，心中兴奋不已。“你瞧，我的脸还在呢，安然无恙！我一定要穿过去看看。刚才那一幕不就证明了我还会回来吗？不是证明了它后面是另一个地方吗？我看见了雨，还看到了马车！”

简用手指按在艾丽丝的眉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甚至没有事先问我一声。刚才你可能已经没命了，还可能毁掉这个装置。我们对它还一无所知啊。这机器显然是一项能震惊世界的发明。你不关心别人会怎么样，你也不考虑未来，只关心眼前，就像个孩子。”

“简……”

“我不会一辈子仅仅充当一个有点用处的伴侣、一个光会造新鲜玩意儿的工匠。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研究它，你却像个傻子一样把头伸进去。”

“听着，亲爱的。我很抱歉，可现在什么事儿也没有，而且我已经证明了我能穿过去。”

“就算你能回来，天知道那一边会有什么。你可能会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冒出来，也可能出现在婆罗洲的丛林里。”

艾丽丝叹了口气：“那我带上匕首好了，以防万一真到了特拉法加广场。”

简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我不想帮你这么做，艾丽丝。”

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饭馆里拒绝喝一碗甲鱼汤。简的说话方式向来跟别人不一样，说话的语气也往往出乎别人预料。这正是她母亲把她送到艾丽丝身边的原因之一。艾丽丝擅长交际，无论邀请她参加舞会的人出于什么动机，好奇也好，猎艳也罢，她的舞伴都会为她倾倒。

但她们俩并没有让对方改变，至少不是简的母亲所希望的那种变化。是的，艾丽丝变了，但改变她的不是简，而是她对简的爱，还有她的那个小心思：想把某个好东西悄悄藏起来，谁都不告诉。

她绕着闪光的空气走了几圈，然后把简搂在怀里。她对着那只藏在金发后面的美丽耳朵细声低语：“不管对面是哪儿，无论是仙境、小人国还是阴间，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我必须去，这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我不想为我没有犯过的谋杀罪上绞架。就算是我犯下的抢劫罪，我也不想上绞架。如果伦敦警察开始在这儿巡逻，那我别无选择，只能藏起面具和帽子，做一个没有遗产却背了一身父亲的债务的乖乖女。之后我们会怎么样？你母亲会把你嫁给一个愿意花五百镑买你的阔佬。”

简抽身离开她，表情平静如水：“那我和你一起进去。”

艾丽丝笑了，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怎么，我只能待在弗兰斯庄园，苦苦等着你每一次冒险回来？我偶尔出去走走或者做点什么，难道是个多么过分的要求吗？”

“一点也不过分，正相反，我巴不得和你一去呢。可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望风。父亲和搜寻队随时会回来的。”

简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等你回来吧。可你不能在这里穿过这道门。”

“不能吗？”

“如果伯爵的马车真的到了另一边，而且还会回来，我可不想让四匹马和三个人出现在我书房里。”

艾丽丝又笑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先换身伪装，以防我真找到了伯爵。等会儿我们到外面再行动。”

10.时间和空间，以及四匹马

2070年

一名旅行者怎么才能在一张无限的四维地图中找到方向和出路？在2070年代，这个问题困扰了许多早期的时间传输者。找到办法来寻找时空中每一个点之间的可穿越连接是一回事，可要理解这些坐标，并在人类的历史经纬线上把它们一一对应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在最新绘制的历史地图上，法蒂玛·塞萨伊率先发现了“塞萨伊信标”，并以她的名字命名。（普鲁登丝的早期日记里称为“山村信标”）。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二十二世纪的人类也从天体事件中寻找指引。

所有天體事件都会产生引力涟漪，其中有些甚至能引发海啸，而每一种引力风暴都是独一无二的。通过将观测到的历史上每次超新星爆发与时空形状进行比对，早期的旅行者就能够摸索着前进，就像把每一次引力事件当作一座灯塔。

他们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绘制地图，直到填满每一分每一厘。

2070年6月29日清晨五点半的多伦多，阴雨绵绵。联排砖屋后面有条小巷，在这个时间，连浣熊和瘾君子都不会到那儿游逛。在这里，普鲁登丝喝着咖啡，她的咖啡杯上写着“世上最好的爸爸”，身上穿着她的十八世纪礼服。

如果信标中的任何一个无法识别，整张地图就会变得毫无用处。普鲁登丝从前有位老师把七盏灯串联起来，给大家演示当一盏灯被取走后，其余的灯也会灭掉。在这种情况下，时间旅行仍然是可能的，但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到达任何一个时间点。这种情况被视为与发现史前坐标的试验同样危险。

有些信标的特征尤为脆弱，极易被改动，甚至被湮灭。

有必要的话，她会亲自干这份1788年的活儿，至少好好尝试一番。用一组不断随机变化的电磁脉冲来代替信标，使整个时空不可航行，这样就能在历史大战开始之前阻止它发生。

然而，赫尔穆特关于因果律干扰的看法是正确的。悖论并不会像早期时间传输者所担心的那样造成多大的麻烦。但即便如此，想在一段时间内采取某种行动，以确保自己不可能再来到那段时间，这难度岂止是棘手。这么做的话，什么恶心事都可能发生。人们可能会陷入时间与时间之间的边缘地带。还有，这个行为本身可能就带有一种量子不确定性，导致一百年后的历史痕迹可能会相互矛盾。

按下一个按钮，或者设置好计时器，就有可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任何人类的选择似乎都带有因果律风险。人类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如此轻易地做出选择，这无异于玩火。

因此，为了尽可能安全，他们需要一个人在1788年按下那个按钮—— 一个愿意留在1788年的人，一个并非通过闪越到达那里的人。

她放下咖啡杯，做好了准备。她今天用的不是腰带式闪越装置，这身衣服上实在找不到藏它的地方。所以她手里拿着个便携闪越器，一个小巧的铜制时间轮。

她按下开关。空气的味道变了，射出的强烈光线把她照得双目流泪。

她走进闪光中，走进1788年，出发寻找简·霍奇森。她会从一条通往弗兰斯庄园的上山路附近走出来。

她刚跨出去一步就犹豫了，因为她听到附近有马嘶声。那些马一定是在这条路上，紧接着是马蹄声和马车的颠簸声。

天空变得灰暗了。

她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把她撞倒了，她的头磕在柏油路上。马蹄震耳欲聋地掠过，她的手突然间剧痛难忍。她尖叫一声，翻滚到一边，躲开了那些马。

是马。怎么会有马？闪越门开在了那条路中央？可能是她的计算错误。见鬼。

见鬼。

那些马来到了2070年，它们拉着的马车也一样。要不是因为手的剧痛，她完全可以……

驾驶马车的人喊了句什么话，猛勒缰绳。马停下了，摇摆着头，张大鼻孔喘着粗气。

她痛苦地呻吟着。

马车门开了，一个人连滚带爬冲了出来。穿金戴银，长着一张哈巴狗一样的脸，一脸狐疑和迷惑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他盯着她嘟囔着，又看了眼这条臭烘烘的小巷和垃圾桶，“这是什么把戏？”

“喂！”车夫喊道，“地上有个女人！夫人，您伤着了吗？”

忽然间，一只胳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座位上拖了下来，用手枪指着他的头。一个人跃上了马车的驾驶座。此人戴着三角帽和灰色斗篷，打扮得像个拦路劫匪。

拦路劫匪。

老天爷，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吗？

男仆掏出手枪跳到地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把匕首吗？车夫的喉咙上抵着一种金属制品。

“住手！”普鲁登丝大喝。

11.伯爵是如何得救的

2070年

装扮成圣鬼的艾丽丝手握匕首，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追上了路德沃斯伯爵华丽的马车。她抓住踏脚板，跃上马车驾驶座。

几个月来，她一直竭力避免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被她抢劫的马车。无论这是哪里，这里肯定没有拉维娜。她孤立无援。

“给我倒车！”她大喊道。车夫却没反应。他傻站着，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地面。“驾着马车离开这地方！”

“喂！”车夫喊道，“地上有个女人！夫人，您伤着了吗？”

有人推了她一下，是那个男仆，她踉跄了一下，险些从驾驶座上跌落。仆人伸手拿什么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把手枪对准了男仆的太阳穴，从胸衣里拔出匕首，抵在车夫的喉咙上，大声命令他趴下。

地上确实有个女人，一个女黑人。但她穿着一件质量不错的礼服，只是款式有点落伍。

“住手！”她大喊着。她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把它按在胸前，身体在地上扭动着。

现在顾不上帮她，艾丽丝迫使车夫坐回驾驶座，那个男仆站在那里看着，手紧紧地抓着栏杆，就好像马车还在行驶。

那个陌生女人一直在呻吟。她看起来疼极了，一直捂着那只手。马一定是从她身上踩过去了。但她看起来没有生命危险。

艾丽丝缓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地方肮脏不堪，恶臭熏天。除了四周的砖墙，到处都是奇怪的管道和铁丝网。就像个屠宰场。

她会查清楚的，但要先把这三个男人带回属于他们的地方再说。

“我很想帮您，夫人，”艾丽丝说，“但得先把这辆马车从那个……让它回到它本来该去的地方。”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枪，用力将她的手臂向后拗。该死的！这些笨蛋！她挣扎着跳下马车。手枪掉在了地上，好在她没摔倒。她用手肘往后一击，正中袭击者的腹部，这才转过身去看那是谁。

原来是路德沃斯伯爵。他正彎着腰哀叫着。

“该死的，你到底想干嘛？”她冲他吼了一声。

“不准你伤害我的车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已经给你钱了，让我们走吧。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但现在你要么放了我们，要么就准备上绞架。”

“放了你们？你这白痴，我是在救你们！”

他朝她抡了一拳，没打中，差了老远。

“哦，别这样，我的伯爵。是有人在陷害我，好让我因谋杀你而被绞死。我想我们俩都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

她用匕首顶住他的背，推着他踉跄地向前走。可她还没来得及带他穿过时空门，马车夫已经从驾驶座爬了下来，那个陌生女人也已经到了马前，正绕过马头向她走来。

艾丽丝使劲推了路德沃斯伯爵一把，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马车后部，消失在闪闪发光的空气中。她转向车夫。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把剑。这个蠢货。

她等着他举剑刺向她的肩膀，她弯腰闪到一边，转了一圈，用匕首刺了一下他的膝盖后部。他的尖叫响得惊天动地，脸朝下扑倒在地。

她把匕首插回腰带，抓住车夫的手腕，拖着他走了几步，又给了他一脚，他便滚进了闪光里。

他和他主子一样，消失了

男仆紧随着他一起冲进闪光。

她再次转过身。这回是那个陌生女人，她手里拿着某种武器。虽然它一点也不像把手枪，但它绝对是瞄准艾丽丝的。

艾丽丝举起双手，表示她没有武装：“我现在要设法让马把马车也拉回去。别看这马车漆得花哨，其实徒有其表。那些马也老得吓人，不值几个钱。我向你保证，你本该在这儿偷到的东西由我赔偿。盗亦有道，对吗？我听人说过这话，只是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对此，陌生人只是扬了扬眉毛。

艾丽丝就当那是表示同意，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经过，走向那四匹马。它们受惊不小，但她温柔地推了推马具，它们就开始后退了。看来不会太费力。她最后轻推了一把，马匹就带着马车，开始通过那个光环。像那只老鼠一样，马车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她最后看到的是马的脸，显然它们并没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消失。

现在，这条巷子里只剩她和那个陌生女人了。

12.事情变得古怪了。

或，对今后产生重大影响的一次相遇

2070年

披斗篷、戴三角帽，这样的打扮和气质像是歧途领路人，可她又不像特工。如果不是时间传输者，那就是个利用对象，一个平民，1788年的平民。

通过脑电图扫描器，普鲁登丝能了解的只有这些。要是脑电扫描程序不是按照军队时间传输者的需要而编写的，它还能告诉她更多信息。但就目前而言，普鲁登丝并不太关心此人的意识形态。

至少她的手没骨折。她扭动着手掌，还是很痛，但马蹄好像只是踩伤了皮肉，最多也就是严重的瘀伤而已。

“我不是贼。”普鲁登丝总算开口了，“但从你的话听起来，你是？”

“我戴着面具，我们也不是在舞会上，你说呢。”

普鲁登丝耸耸肩：“好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值得偷的东西，要是你能从你和马车来的那条路回去……”

“你的口音很奇怪，你绝不是在英国出生的。你是从你的主人那儿逃出来的吗？我可以带你去见我认识的一些贵格教徒。”

小巷那头的一扇窗子里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充满了怒气和怀疑。妈的，四匹受惊的马和三个受惊的人闹出的动静太大了，简直是一场灾难。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谢谢。你应该和被你赶回去的那些人一样，回到那个光圈里去。这一切全是幻觉，用电耍的把戏。”

普鲁登丝指望“电”这个词能引起一个来自1788年的人的恐惧和震撼，可这强盗却纹丝不动。就算这面具和头巾后面有什么表情的话，普鲁登丝也看不见。

“除非你告诉我这是哪里，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她本来要去1788年才能找到一个利用对象，本来想要的是简·霍奇森，可眼前这个劫匪显然非常聪明而且鲁莽，是个合适人选。再说劫匪都很贪婪，很容易被收买。

好吧，每个时间传输者都应该随机应变。

“我们现在在美洲。”告知真相永远是最佳的选择。

戴三角帽的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但还是站着没动，只是稍稍回过头朝传送门看了一眼。普鲁登丝猜她下一个问题会是：这是什么时代。但三角帽沉默着。几乎可以肯定，他压根没想到问这个。

真是令人失望。从时空的一个时刻闪越到另一个时刻是种愉快的体验，就像身体在入睡和醒来时的一抖。想想看，有些人，身为有这种经历的极少数，却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当然再好不过了。普鲁登丝现在关心的，是在自己引发海啸之前，尽可能减小现在这一刻回荡在未来的涟漪。

“你为什么要打开这扇通往英国的神奇大门呢？”

普鲁登丝回答：“我需要有人在英国的某个特定的时间为我做一些事，那个人会得到丰厚的报偿。”

穿斗篷的人回过头去，看着那闪着微光的东西，问：“它是怎么运作的？”

“这我不能告诉你。”

“嗯，如果我想要这些知识作为我的奖励呢？”

“奖励是值五万英镑的黄金。”她想看到对方的反应，那副面具让她很难判断。那人动了一下，微微后退了半步，好像受到了刺激。

“你要我做什么？”

“反正不会让你违反英国法律。”

陌生人在等她说下去。

“不需要杀人，也不用盗窃。”普鲁登丝说。为什么撒个谎就这么困难呢？好歹她从前当过思想宣传人员，接受的相关训练就是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也许她全忘了。也许她现在只会做一个诚实的骗子了。“没有错的人”，这是农夫的信条。只有被误导的人。

“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有丝毫影响。但我不会告诉你那是件什么差事，除非你把面罩脱下，并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个强盗站着没动，好像在考虑。

“我会考虑的。”强盗说，“如果我从传送门回去，怎么才能再次找到你？”

“明天我会在德雷小径的同一个位置开个门。”强盗的明天。普鲁登丝也有自己的明天。如果这个强盗来了，决定干这活儿，普鲁登丝会让他留在2070年，直到行动快开始时再放他走。但要是他不来，那她明天还有时间去找霍奇森。

她要找个利用对象，现在她找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劫匪倒退着走进传送门，留下普鲁登丝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那么不踏实。

13.在本章里，艾丽丝陷入了困惑

1788年

艾丽丝穿过传送门，又看见了马的脸。他们怎么这么磨蹭？这时，车夫和男仆正在爬上驾驶座位。

有人抓住她的胳膊。艾丽丝拔出匕首转过身，是简。简拉著她拔腿就跑，两人飞奔穿过了紫杉树篱的缝隙，那树篱就是弗兰斯庄园的花园与田野的分界线。她们偷偷望着马车，听到伯爵大喊“快走，快走！”魂不守舍的马车夫已经重新控制住了再次受惊的马。

“你一进去他们就出来了，”简低声说，“你为什么也跟他们一起出来？留在那边不安全？”

艾丽丝皱起眉头：“留下来？我还以为要是我再多留一会儿，你会担心呢。不过那儿有人请我再去一次。”

马车轮子在干燥的田野上转动着，朝着通向弗兰斯庄园马厩的路驶去。车上那三盏灯还亮着。

简后退了一步，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说你遇到了什么人？可你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从你消失到出现，最多只有三秒钟啊。”

艾丽丝摇头说：“我不明白，那里面是一条小巷，而且是在美洲。我和一个人谈了话，是个女人。她还要我……”

“艾丽丝，可你明明才离开了一会儿，绝没超过十秒钟。”

马车在田野上慢慢地前进，但车夫开始加速，很快就要到弗兰斯庄园了。

“咱们得回去了。”简说，“伯爵一到，你父亲就要找我们了。”

艾丽丝点点头，拉起她的手，一路快跑，一边利用树篱的影子隐蔽，一边冲到仆人入口门前。

简帮艾丽丝更衣时，艾丽丝说了她跟陌生人的对话。

简惊叫道：“五万镑！”

“只要把这笔钱用好，我们一辈子都足够了。我们可以还清父亲的债务，让弗兰斯庄园恢复往日的辉煌。再也用不着跟父亲那些狐朋狗友打猎赌博了。我们可以举办沙龙，邀请奥劳达·伊基阿诺、德文郡公爵夫人和范妮·伯尼这样的人来，但绝不邀请约翰逊博士或埃德蒙·伯克①。噢，我们还要为所有辉格党人的竞选活动提供资金，促进废除奴隶制，以便让民主扎根。我们甚至还能用铁线莲和玫瑰盖好那间属于我们的小屋，尽管我们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你和我会成为弗兰斯庄园的女主人。我们将尽享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

简扬起眉毛笑了。她把含着的别针从嘴里取出来，插嘴道：“听上去真不错，可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至少那个传送门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是吗？”简带着困惑的表情问道，“就在你说那些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刚才我们在时间上的差别……”

“唉，你完全没听我说话。这也不能怪你。”

“我认为它可能不仅仅是通往美洲的门，可能还通往另一个时间。”

“另一个……时间。”

“这样就可以解释了，明白吗？门的一边是6月29日傍晚，另一边是另一天的另一个时间，所以当你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是6月29日的日落时分。这装置上的那些同心轮上的标记一定相当于罗盘上的刻度线，起着某种引导作用。”

艾丽丝语塞了好一会儿：“你觉得这可能吗？”

简笑了：“不可能，但还能有什么解释？”

艾丽丝深吸一口气，收起肚子，好让简系紧她的紧身胸衣。这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从头到尾，好像都是她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她从松动的地板下取出路德沃斯伯爵的钱包，把里面的硬币倒进她自己的一个小钱袋里。

“反正，”她说，“到了明天，事情就会更清楚。”

“明天？你该不会真要回去找那个陌生女人，接受她的佣金吧？”

“哦，不，”艾丽丝有些慌乱，“嗯，可能会吧。我们必须对这一切有更多的了解，否则我们怎么……我是说，除非她的要求很合理，否则我不会照她说的去做的。现在就做出预判还为时过早。”

“为时过早！这么做怎么可能是明智的？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这么可疑的陌生人，以为她一天之内就会给你充分的证据？不但想回到她那儿，还照她说的做，压根不管她要你做的是什么？她可能会带着一群伦敦警察等你自投羅网！再说，说那是在美洲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简就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她。简就是这样，只能看到鼻尖前面那一丁点，只通过眼镜、显微镜和实验烧瓶看世界。

“不采取任何行动也可能有风险。”艾丽丝说，声音低沉而柔和。不到一个小时以前，简还因为艾丽丝做什么都不跟她商量生气，现在却开始为她们两人做决定了。她把艾丽丝当小孩子看待，仅仅是因为艾丽丝愿意多考虑一些可能性。

只要简愿意，她随时可以回自己家，她的母亲会原谅她的一切缺点。即使她永远不结婚，她的下半生至少还有一个栖身之所。可是艾丽丝没有这种选择。如果她不照顾好自己，没有人会照顾她。她不可能轻易地拒绝这五万英镑，好像那是不起眼的小钱。

简还在摇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把我当作一项了不起的实验，跟我说什么事只是为了从我的震惊中获得满足感。不起眼的简，相貌平平的穷姑娘，胸脯小，脑子大。男孩们以前常这么说我，只是为了让我生气。可我宁愿你这么对我说话，也不希望你听从陌生人的教唆，打算消失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去实施一个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计划。”

艾丽丝气得脸颊发烫，震惊得直眨巴眼睛：“我把你当成一项实验？把你！你什么都不懂，除了笼子里、解剖台上的实验动物，你懂什么？”

简转身走出书房，艾丽丝追了上去。在楼梯上，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还有伯爵的声音。

他们到了。

简已经到了楼梯底下，转身朝着房子前面的客厅的方向走去。她很清楚，这意味着艾丽丝不得不停下来等着，这样才不会同时到达客厅。一个女人和她的女伴形影不离，本来没什么值得猜疑的，但艾丽丝和简还是养成了分头行动的习惯。如果她们各自家庭中的任何一个成员猜到了她俩的关系，那么一切就都完了。她们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艾丽丝等着，直到听见简提高嗓门礼貌地打招呼，她才低声咒骂着大步走进客厅。

客厅里挤满了人，都站在那儿喝着酒。路德沃斯的肝脏一定有两种颜色：病态的绿色和金子的颜色。父亲站在醒酒器旁，路德沃斯伯爵本人也站在那里，在唇边摇晃着一杯波特酒。

“艾丽丝，”父亲转过身来说，“瞧啊，路德沃斯伯爵和他的人都平安无事。”

她走向前去。发现奥登也在，正向自己脱帽行礼。

还有那个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的车夫。

“这位是……”她看着车夫问。

“在下格林利夫，愿意为您效劳，佩恩小姐。这位是琼斯先生，男仆。”

她对他点头示意，然后把头转向路德沃斯。他放下酒杯，伸出手来，接过她伸出的手，用自己的胡须拂过她的手背。

“佩恩小姐。”

“现在您必须告诉我这个谜的答案，”她轻快地说，“您的马车是不是冲出了道路？”

路德沃斯摇了摇头。“我们中了圈套，被带进了某种离奇的把戏。一会儿我们还在路上，一会儿却到了一条小巷里，还出现了一个女人，假装被我们撞倒了。我可以肯定她是那个强盗的同谋，强盗本人也在那儿。”

她瞥了奥登一眼，奥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很好，他给了她一个脸红的理由。

“一条小巷！”简说。

“都是些砖墙什么的。”路德沃斯呻吟道，“强盗在那儿再次袭击了我们，把我们从来的路推了回去。转眼间，我们就到了你父亲的田里，巷子全消失了。”

“那是在晚上。”简说，“你遭到袭击之后过度紧张。我肯定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恕我冒昧，霍奇森小姐，”格林利夫说，“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路德沃斯说：“我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我们只进去了几分钟。”

“听完事件的整个经过之前，最好不要说别人胡思乱想，行吗，简？”

简满脸通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奥登也盯着简，目光不像看艾丽丝时那么专注，但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试图看懂她的举止。祝他好运吧！

艾丽丝想引起简的注意。父亲真是的。他以前对人从不那么唐突。简很了解他的为人，但私下忍受是一回事，当着客人面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会觉得自己更像是个仆人，一个不值钱的附属物。

“简是个科学家。”艾丽丝笑着说。但是简没有看她。

“科学。的确，”路德沃斯咆哮道，“我敢肯定，是某种电力设备把我们从一个地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先是一个自动人，现在又是这个。那不是个一般的强盗，而是个利用机器来犯罪的科学家。我们需要进行全面调查，这样女王陛下的政府才会通过相关的法律。”

“也许我们可以先用我们的理性来分析这个问题。”奥登说，“也许有某个秘密入口通向某种砖结构的建筑物，也许是条隧道。你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拦路劫匪的巢穴，他不顾一切地袭击了你，又把你赶了出去。”

“可那地方在哪儿？”父亲身体前倾，问道。

“我他妈怎么会知道。”奥登说着，看了眼已经站到房间一头的简，又看了看站在另一头的艾丽丝，“请原谅我的用词，佩恩小姐，霍奇森小姐。”

艾丽丝对他笑了笑。

但他只是看着她，并没有笑。“也许附近有什么装置。”他沉吟道，“一根铁丝，或一根杠杆。马匹踢开了它，打开了密道的大门。我要带一条猎犬到那条路上去。”

“可你已经这么做过了，”艾丽丝说，“如果真有什么，你早就找到了。”

“那您怎么解释这事呢，佩恩小姐？”奥登问道。

“我怎么解释？”她眨了眨眼，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脸上，他那迷人的、变化多端的面孔。她真想花几个小时来观察它的变化，同时也想看到它凝固在某一个表情上。

“佩恩小姐，您说过霍奇森小姐倾向于科学观点。那您呢？您肯定不相信路德沃斯伯爵、格林利夫先生和琼斯先生驾车闯进了一个仙境吧。”

她微笑道，“噢，我相信简的方法是正确的。简还告诉过我，优秀的科学家不会无视任何可能性，奥登上尉。”

他扬起眉毛。“好吧，如果我想在路上找到任何线索，我应该立刻就动身。谢谢你的波特酒，佩恩上校。路德沃斯伯爵来的时候，我刚巧路过，真是幸运。可怜的葛里格森还在和那两个仆人一起在灌木丛里到处乱找，所以我得找到他们，把消息告诉他们。我相信您在这儿会很舒服的，伯爵大人，还有格林利夫先生和琼斯先生。要是我想到什么新的问题，可以再来找你们吗？”

“当然。”路德沃斯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想告退了，上校，佩恩小姐。我和我的人都没有睡过觉，我觉得有必要睡一会儿。”

她低头行了个小屈膝礼。萨特思韦特走上前来，领着这几个迟到的客人去他们的房间。简还没等艾丽丝看她就离开了房间。

14.耐心的极限

2145年

普鲁登丝回到2145年，发现阿尔莫将军几乎还是老样子：仍然在她离开他时所在的地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那张显示桌上的画面不断变幻闪烁。她在2070年花了一天的时间，但对这里来说也就兩分钟——足够关闭和打开一次传送门了。

“怎么样？”他问道，“有什么发现吗？目前我还没看到任何变化。当然，我也不指望一天就能有什么变化。”

她点点头，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个自行其是的人，而是团队的一分子。“我们这次打的是持久战，将军。那些会产生影响的书我已经出版了，但我们还需要其他的改变来强化它们的效果，否则它们不过是唱诗班的说教而已。所以我联系了两名会参加2091年柏林会议的年轻人，赫尔穆特·考夫曼和拉蒂·卡普尔，都是从激进的歧途领路人改邪归正，转变过来的。如果我改变他们的人生路线，他们明年就不会遇到特伦布莱了。影响他们人生的同时，我也在改变他们的行为模式，让他们不要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免得需要进一步修改历史。这些变化可能还需要一些努力才能看到影响。”

她同拉蒂和赫尔穆特之间的联系，将军很可能看得到。肯定有一些以他们的名字登记的公寓记录，还有她出现的监控摄像头记录，等等。如果她没有进入他们的生活，拉蒂和赫尔穆特会成为那场运动的领导人，让人造器官更容易获取，而这最终将导致家庭税收模式的瓦解和婚姻制度的终结。这些情况都是真的。既然歧途领路人参与了柏林会议，极力扩大那次会议的影响，，让公众舆论两极分化，农夫就必须予以反制，在2091年之前下手，将对手的努力一笔勾销。

但是，没有哪个农夫愿意承认，他们的活动只会加大分歧，加速他们原本希望阻止的变化，把历史推向连歧途领路人都不希望看到的方向。你对历史发起攻击，历史不会因此改进，它会发生癌变。

将军有他自己版本的日记，但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不需要把它保存到史前，以防它被篡改。将军采用的是一种新技术。普鲁登丝不懂这种技术，但它可以让将军这张显示桌面出现在不同的时空。为此消耗的能量之大，让人不敢想象。

“苏尼加少校，”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显示桌，“你有家人在2070年，对吗？”

他很清楚她有。

“我姐姐。”

他迟迟没有回应，只盯着他的显示桌。她则恨不得用意念让他不要问出哪个姐姐。每次闪越的时候，她都会想：也许这一次，一切都将改变。

他没有问，只是说：“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要记住，你会把生命中的许多个星期花在这个任务上，即便在我这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需要你保持年轻、健康，因为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如果发生在2070年多伦多的历史不能朝你所希望的方向推进，我会把你重新分配到其他地方。‘和我们的力量相比，我们的耐心会获得更大的成就’。”

“这是埃德蒙·伯克说的？”

“是的。”阿尔莫将军抬头看着她，“明天来向我汇报。我还会在这儿。”他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他用这个姿态表明他对她仍然抱有信心，同时表明，他已经对她过于宽容了。

她点点头，敬了礼，用了比礼仪要求更长一点的时间来观察眼前这个形象。按照她的时间线，十年期间，她只见过几次，但这个形象保持着恒定不变：宽肩膀、微微顶着灰色军装T恤的大肚皮，胡子剃得很干净，但仍在金色皮肤上留下一片胡茬，还有那一头从两鬓开始泛白的卷发。如果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15.情况复杂化了

1788年

“爸爸。”女儿叫父亲，父亲同时叫了女儿：“艾丽丝。”

他皱起眉头：“我的事很重要。”

她点点头：“那你先说好了。”

“路德沃斯伯爵和他的人刚闯进来找我时，我们还没派人去叫奥登上尉。那时的伯爵看上去心烦意乱。”

“那很正常啊。”

“的确，但我认为最让他揪心的，是他就要成为一个笑柄了。人家不会相信他的故事，会把他当醉鬼或白痴。而他心里的那个‘人家’，主要是指你，艾丽丝。”

“我！”

“没错。”父亲握住她的双手。他容光焕发，可能是因为波特酒，可能是因为高兴，或许二者皆有。“他说，他原本打算今天提亲的。他说这话是用惋惜的口气。但我告诉他：他之前提亲我会同意，现在提亲我还是会同意。”

提亲！她已经32岁了，还以为已经安全了。她22岁时，父亲去打仗，结婚的可能性随之烟消云散。在他回来以后，父女二人似乎一直在努力确保艾丽丝可以一辈子以一个老姑娘的身份，舒舒服服地独自住在弗兰斯庄园，直到老死。

父亲确保这一点的方法是投机，把钱花在美洲那些靠不住的投资上，投机失败以后借酒浇愁。艾丽丝则有她自己的方法。

结婚！而且是和路德沃斯！

“他……他爱我吗？”她小声问。

“爱啊。”

“可我不爱他啊。”

“艾丽丝，别幼稚了。你会当上路德沃斯伯爵夫人的。想想看，你这样的血统，成了伯爵夫人！”

你这样的血统。他居然这么说，仿佛她的黑人母亲只是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事件，一个他犯下的错误。

“你得到的不光是个头衔——这本身已经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好事了——还有大笔的财富。伯爵十分富有，这样你就能保住弗兰斯庄园了。或者你也可以把它卖掉。你会有住不完的大宅子，这庄园对你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我爱弗兰斯庄园，这是我唯一想要的。我也不想当什么伯爵夫人。”

“艾丽丝，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任何一个体面的男人，只要他不像伯爵大人那么心胸开阔，都会注意到你的肤色——”

“我的肤色？跟我母亲一起的时候，你准是没注意到。”

这句话让他住嘴了，下巴绷得紧紧的。他从来不会说起她的母亲，别人稍一提及，他就会气得满面通红。

“艾丽丝，要是你不嫁给路德沃斯伯爵，我死后你就得不到弗兰斯庄园了。”

这句话毫无道理。她又想了想，依然想不明白。

“我不明白。这份资产并不是世袭的，不是家族祖传的。你是直接买下了它。你愿意送给谁就能送给誰。”

“没错。但如果你不结婚，自己名下没有财产，我就不会把它留给你。不需要负担这么大的房子和仆人的话，你还可以找份工作，不至于挨饿。艾丽丝，从阶层上、肤色上，我已经把你提高了一个层次了。如果你坚持要堕落回去，我至少不会推波助澜。”

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爸爸，你这个自大的蠢货。”她咬牙切齿。

她还以为他会揍自己。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让她吃惊的是，他居然点头了。

“是的，”他说，声音里充满了羞愧，“是的，我是蠢货。我已经失去一切了，艾丽丝！最糟糕的是，我还欠了许多债，我还一直想瞒着你。”

他变得就像天气一样快。刚才还是一头浮夸的蠢驴，可现在又重新有了几分过去那个她熟悉的父亲的影子。那个父亲是那么自信，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继承了那份自信。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对父亲的尊重就像圣诞节一样可靠。

父亲根本不知道她去找了那些债主多少次。她每一次替他偿还的债务，都会把他欠债下狱的时间再推迟一两个月。她还求债主保持沉默，让他们不要声张。对债主的说法一直是她典当了母亲的首饰，所以她从不连续两次拜访同一个债主。可现在她已经快没办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替父亲的债务止血了。

她叹了口气，解开腰带上的钱袋递给他。

“拿去吧。”她冰冷的语气让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是我在萨克雷夫人家玩法罗牌赢的钱。你拿去还债吧。”

父亲接过钱袋，拿在手里掂量着，直视着她。然后他双眼紧闭，又睁开，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手上。路德沃斯伯爵钱币铺满了他的手掌。至于那些戒指、手表，她会让简有机会去伦敦时卖掉。

“请原谅。”

两人回过头，只见雷·奥登站在门口。“我忘了拿帽子了。”他说着，手里挥了一下帽子。

“真奇怪。”简站在门口说。

简站在那儿听了多久？她听见求婚的事了吗？她该不会认为艾丽丝会答应吧？她的脸像石头一样平静。对别人来说，这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艾丽丝看得出其中的愤怒。这愤怒是刚才的争论引起的，还是别的什么引起的？“我敢发誓，你离开的时候是拿着帽子的。”

奥登笑了：“记忆真是个不可靠的证人啊。我相信等明天我再多问我们那可怜的受害者几个问题，一定能帮他们想起些什么来。女士们，上校，晚安。”

趁着奥登的离去，艾丽丝没跟父亲说一个字就径直上楼去了。简当然不想被她父亲逮住说话，早就进了她的卧室，关上了门。关门一直是她俩之间的一个信号。艾丽丝站在走廊里，手里提着裙子，思考着。

她想知道得更多，现在就知道。有一种能让人穿越时间的设备！她们完全可以利用它解决一切问题：她可以找到一种继续收过路费而不被奥登抓住的办法，甚至可以阻止父亲参加战争。

但首先，她得弄清楚是否值得为了五万英镑去和一个美洲女人做交易。她可以……她眉头一皱，倒吸了一口气。一个想法乘虚而入：她可以弄清那个女人是谁。

简之前谈到过罗盘上的刻度。要是有人能调整这些刻度线的位置，哪怕只是调整一点点……

16.关于历史进程，以及革命

2070年

普鲁登丝通过传送门回到了2070年她位于多伦多郊区的工作间。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自己眼前看到的情景：另一个传送门，就在对面打开着。

这两扇传送门之间站着那个劫匪，正用手枪指着普鲁登丝的腹部。

普鲁登丝用手肘按下腰间的按钮，关闭了身后的传送门。她见过研究时间传输的科学家朝传送门发射子弹的实验——你想的没错，子弹真的能射到那边去。要是阿尔莫将军听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或者发生更糟的情况，她会被抓起来，沉船计划也永远不会发生。

“是時间。”那个穿着劫匪服装的人说，他罩着头巾，戴着面具，“是时间，对不对？”

传送门在工作间的另一头，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正圆，正好位于那块写满方程式的黑板。这房间闻起来不太对劲，弥漫着机油或者某种金属制品的味道，闻起来像她童年时代她父亲在地下室的工作间。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马把你撞倒时，你的那个装置掉在了门的另一边。我把它稍稍调整了一下。”

该死！该死！普鲁登丝拍了拍衣袋，可就算那东西还在她这儿，也不可能是在这个衣袋里，而是在她那套十八世纪的礼服里。

但它显然也不在那儿，因为它已经落入了一个18世纪的强盗的手中。

普鲁登丝简直能听见自己脑子飞转的声音。这个利用对象，如果他真的是利用对象，那他知道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应该知道的。好吧，接下来怎么办？还是问下一个问题吧。

“但那个装置并没有设置到此时此地。”

“我调整了一下。”

普鲁登丝扬起一边眉毛。时间轮的确是一种不需要多少知识就能使用的东西，即使拿来干坏事也一样。那些机械轮有意制造得简单、外露，好起到故障保险的作用——即便传输者改变了技术的历史，这个设备也能正常运行。

当然，这种保险措施的后果，就是任何人都能学会使用它。但一个普通的利用对象不可能知道那些标记的意思。他们只能靠瞎猜，然后胡乱调整，走进门时得听天由命。

时间轮内置了故障保险，她的计划同样需要一个故障保险。她的大脑里，齿轮忽地合拢：对，对呀，或许能行。

“好吧，可真够冒险的。”她说，“你到底是谁？”

“女士，拿着枪的人是我。”

普鲁登丝耸了耸肩：“那就开枪吧。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等着对方摘下面罩。她不知道18世纪的手枪可不可靠，但距离只有两英尺，它用不着打得多准、射得多快，就能给她造成剧烈的疼痛。

强盗扯下面罩和绿色头巾。

“我叫艾丽丝·佩恩，是佩恩上校的女儿，1751年出生在英国。①”

原来是个女人。难怪除了面具还得戴上头巾，有点掩饰过度了。怪不得，现在很多事都能想通了。

普鲁登丝指着那两把破烂的办公椅说：“我们可以坐下谈吗？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继续拿枪指着我。”

“先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普鲁登丝点点头，看着艾丽丝提问前的表情：微微皱起的眉毛，轻轻颤抖的嘴唇。

“你是我母亲，对吗？”

空气从普鲁登丝的鼻孔里猛地喷了出来，发出一声鼻鼾，听起来像在笑，但她没有笑。艾丽丝皱起了眉头。该死的，她可从没想过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

“你母亲？”

“我从没见过我母亲。”艾丽丝说。

“所以你就以为……等等。你家乡的黑人女性真那么少吗？你会随便遇到一个女黑人就想，‘她一定是我妈妈’？”

“这么说你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很遗憾。”

至少她现在能确定一件事：脑电图扫描器是对的。这个女人虽然很聪明，但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利用对象。那么，她就成了这个任务的新成员，不再是个可以随便甩掉的家伙。

这没关系。普鲁登丝可以招人。她以前就经常招人。

艾丽丝皱着眉头，朝着椅子歪了歪脑袋，示意普鲁登丝坐下。但手枪始终指着她。她自己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普鲁登丝开始向她吐露真相，一点一点地，看看能收获什么。

“我是普鲁登丝·苏尼加少校，生于2132年。”

女人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刚才那扇门通向2132年？”

她是这么说这个数字的：“两千一百三十二”，而不是“二一三二”。

“不完全是。”普鲁登丝说，“我来自2145年。时间传输核心指挥部，那是一次军事行动的总部。”

“你在那个军事组织里担任少校军衔？一个接纳妇女参军而且能担任军官的军事组织！是为了哪个国家而战？”

“不是为了一个国家，而是为了一种理念。”

“啊，一次革命。”

“不完全是。”普鲁登丝说，“2139年后，世界陷入无政府状态。人类和地球自身都出了很大、很大的问题。现在的局势，我是说我的现在，看样子已经无法挽回了。因此，研究如何通过时间旅行来改变历史的‘时间传输者’开始试图修复过去。”

“改变历史？真的？”

“是的。你知道，我们现在在2070年，这是我的过去，你的未来。”

这女人开始东张西望，好像要从普鲁登丝的刨花板家具里找出什么神奇之处。然后她又看着普鲁登丝，看着她的卡其裤和T恤。

在她眼里，这样的未来一定不怎么精彩。谁说不是呢。

“但很快，”普鲁登丝继续说道，“对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人们产生了意见分歧。我们之中，那些仍然归属时间传输核心指挥部的人，也就是最早组建组织的人，被称为‘农夫’，剩下的那些人则自行其是，他们称自己为‘领路人’。他们笃信更为激进的方法。”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普鲁登丝开启了她擅长的宣教模式。

“‘领路人’其实并不邪恶。他们只是弄错了。他们相信人性可以趋于完美，会不断进步。我们称他们为‘歧途领路人’。他们努力加速变革，我们则试图纠正人类犯下的错误。”

“这么说你是个保守党人。”艾丽丝总结道。

普鲁登丝笑道：“哈！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吧。我相信维持现状有其好处，而改变应该是谨慎的，经过深思熟虑。如果我是保守党，那‘歧途领路人’就是……在你那个时代叫什么来着？辉格党人？”

“没错，”艾丽丝说，“我就是个辉格党。”

“噢。”糟糕。

“嗯，现在基本上人人都自称辉格党了。但我想，我才真的是那种你们称为激进分子的人。我发表了一篇反对奴隶制的匿名文章。所以我也相信进步，苏尼加少校。我想你会说，我走上了歧途。”

普鲁登丝后悔当初没有更努力地学习18世纪的生活。她必须尽快拉拢艾丽丝。

尽管周围根本没人，可她向前凑过去，压低了声音。

“但是，让我与歧途领路人为敌的并不是理念问题，而是他们的行动。而且，老实说，我的农夫战友的行为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我不明白。”

“我已经不再为农夫效力了。我现在致力于彻底终结这场战争。”

艾丽丝皱起眉头：“结束战争是一种很崇高的目标。”

“确实。而我们的战争——怎么说呢，它是引发一切战争的战争。你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傲慢造成的。我们改变了历史，而你正处在双方的交火范围里。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乔治国王的绰号‘农夫’是怎么来的？”

艾丽丝脸一皱：“当然没有。”

“他是我们的人。多次尝试之后，总有一天，他会彻底阻止美国革命的爆发，而你不会知道历史本来有过其他的可能性。他一直在努力推迟……”

“推迟北美的战争？”

“一点没错。”

艾丽丝摇摇头：“那么我必须支持你的目标了，苏尼加少校。正是由于我父亲在那场战争中的遭遇，我们的生活才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要是你……可是，等等，你怎么知道什么发生了变化？如果历史有它特定的路径，而你又是这段历史的产物，那你怎么会记得它改变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艾丽丝·佩恩，她确实聪敏。甚至比普鲁登丝共事过的大多数农夫特工都聪明。

她已经聪明到足以成为她自己的故障保险了，而且是内置的。就像那个时间轮。时间轮就在她手上。很好。这正是普鲁登丝期望于简·霍奇森的。看来，1788年的弗兰斯庄园里住着不止一个聪明女人。

“我并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变化，”普鲁登丝平静地说，“我只记得事情现在的样子，哪怕我并没有真正经历过那段改变后的历史。但我在寒武纪藏了一本日记。”

“哪儿？”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时代，在时间传输出现之前。我们很多人都这么做。那个时期对人类造访并不友好。我一般只是从传送门进去，拿出来，又放回去。纸做的，特别脆弱，所以没有哪个考古学家能把它挖出来。不过还是会留下一些很小的线索，这是我们无法规避的，这些线索我们扔得到处都是，就像兔子拉屎一样。时间旅行者越多，人类就会越早发现时间旅行的存在。越来越早，混乱也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

普鲁登丝用手做了一个不断扩张的动作，就像两个掌心之间发生了爆炸一样。她继续道：“有许多学者尝试用数学方法预测它的影响，哲学家则忙着写论文，我们称之为‘时间旅行辩证法’。当然，这些研究都设定在无政府状态开始的二十年前，那时候还是太平年代。不管哪个时间线，无政府状态在什么时候开始，总之设定在那之前二十年。”

艾丽丝摇着头：“我还是不明白……好吧，我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你先说说你为什么在我的路上打开一扇门吧。”

她的路。这说法似乎是一条线索。如果普鲁登丝能分析出来，或许能发现可以利用的东西。

“我需要你的帮助，艾丽丝。如果你想保护你的家人、你爱的人，乃至让你的英格兰不受到更多伤害，那么，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做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说过的那件事。我刚才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还不是全部真相。”

普鲁登丝向后一靠，双臂摊开。那把手枪或多或少还指着她的肝脏，但艾丽丝现在已经不会杀她了。

“全部真相比我的生命更重要，艾麗丝。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的部分，”艾丽丝说，“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普鲁登丝看着她的脸，那是一张充满智慧的脸。她只有在了解其正义性以后才会站在她这边。“展现，而不是灌输。”这是思想宣传的至高法则。

“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需要你。这原因非常可怕，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但你会绝对安全。呃，足够安全。好吧，如果我安全，你也会安全。”

艾丽丝的眉头越锁越紧，最后她把手枪指向天空。普鲁登丝还以为她会朝着那片恶心的天花板开一枪以示警告，可艾丽丝把手枪上的一个什么零件弄松了，摇晃了几下，火药撒到了空中。她把撞针复位，最后把枪塞进腰带上的皮套里。

“很好。”普鲁登丝说，“现在你应该关掉你打开的传送门，这样我们就不会有更多来自乔治国王时代的访客了。而我会打开一扇通向未来的门。接下去，我猜你就会明白我们必须做什么了。”

普鲁登丝打开闪越器，两人站到一起。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门槛上犹豫不决，而她不是傻瓜。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忏悔还是欢呼，总之，这不是她做出的决定。

“准备好了吗？”普鲁登丝问，“记住，只能站着看。只要你完全照我说的做，你就不会有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把枪拿出来。”

艾丽丝点点头说：“不过，至少有一点，要么你撒谎了，要么就是你弄错了。”

“什么？”

“你说你不是我妈妈。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不是吗？你不可能知道。这可能发生在你的未来。假如有人改变了历史，这甚至可能发生在你的过去。”

好聪明的姑娘。从技术上说，她没错。格蕾丝当时说普鲁登丝现在多大了？38岁？差不多吧。不管你怎么掩饰自己的种种憾事，时间旅行始终会等着你，揭穿你。但是，不生孩子，这绝对不会是普鲁登丝的众多憾事之一。想想看，这么做的话，一个时间传输者会对历史造成多大的改变啊。这将是一场灾难。

反正，不论怎样，时间旅行将很快成为不可能。只要再过一天。

“怎么样？这是可能的吧？我可能是你的孩子吗？”

“我想这可能性不大。”普鲁登丝回答。她希望她的语气是友好的。

17.战场与舞厅

1916年

艾丽丝在光环中蹒跚而行，四肢不住颤抖。她的心跳得比葛里格森和男仆追赶她时还要快。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的身体刚刚穿越了某种巨大的鸿沟，这种感觉极具信服力。可同时她提醒自己，这感觉可能是机器制造的，整件事仍然可能是某种诡计。

四周传来震天的巨响，像炮声，像无数火枪齐射般震耳欲聋，其中夹杂着马的嘶叫和人的喊声。

她和苏尼加少校出现在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小房间里。一面墙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房间大部分都被掩埋了。

苏尼加少校大声喊道：“我总是对这个房间依然还存在感到惊讶。”可是噪声实在太大了，艾丽丝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这是我们的训练室，但它和其他地方一样，很容易受到炮击。训练的第一课：你必须身临其境。总是这样。必须成为它的一部分。”

艾丽丝走近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一只血淋淋、脏兮兮的手，手指正无力地抓着地上的烂泥。她吓得后退几步，振作了一下，再次往外看去。这人的脸已经变形了，他趴在另一个人背上。他们都穿着棕色、灰色、绿色相间的衣服。背他的人戴着一顶金属帽子，附近有好多人都戴着这种帽子，像中世纪十字弓手的头盔，背上还背着一把长火枪，正竭力扛着他们那些血肉模糊的战友，仿佛周围根本没有隆隆的炮击，地面也没有炸得泥土四溅。

这里热得像烤炉，潮湿的地面和腐肉的臭味弥漫在四周。战争。变化。

“我们必须出去，”她喘着气说，“在打炮。”

一道火光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有人尖叫着从窗前跑过。

“我们来过好多好多次了，”普鲁登丝喊道，“它永远不会被击中。”

“可历史一直在变化！不是吗？””

“我们不会待太久的。你只需知道这是1916年的法国，在索姆河附近。你去过吗？”

艾丽丝摇摇头：“我从没离开过英格兰。”

她确实一直想去法国。三年前，萨克雷夫人邀请她一起去。她怀疑萨克雷夫人会把自己当成展品一样到处展示，所以没去。

艾丽丝感到一阵眩晕，胃里一阵翻腾。她伸手扶着潮湿的墙壁，这才没有摔倒。苏尼加少校抓住她的手臂。

“快看。”

艾丽丝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向外张望。那儿有一道山脊，上面有几棵树，就像绞刑架。有些人一跑上山脊就栽倒在地。那枪声如此之快，就像连续不断的密集鼓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呜咽，艾丽丝听不出是从哪传来的，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听起来好像是在头顶上。她能感觉到下巴的肌肉在动，在反抗，感觉到眼睛在灼烧。

“我出生的时候，历史书上没有这样的记载。”苏尼加少校喊道，“在我的历史上，1916年索姆河上没有发生战斗。1916年，奥地利和匈牙利被一个叫鲁道夫的人统治。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关心他人民的福祉，所以迷途领路人相信他是一个有潜力的人。”

她对“潜力”这个词嗤之以鼻。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苏尼加少校在她腰间摆弄了一下。传送门里的光线随即变成了金色，艾丽丝好像听到了一段音乐。她拉住普鲁登丝伸出的手，一起走了过去。

1888年

艾丽丝惊得倒吸一口气。她头顶上的天花板是青蓝色的，没有华丽的镀金。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提琴声，人们围着小提琴手跳舞。女人们穿着一种贴身的外衣，有点像礼服。

空气中弥漫着玫瑰水和葡萄酒的香味。可她的胃还在为刚才的血腥杀戮恶心不止，路都走不稳。胆汁已经到了嘴边，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小心。”苏尼加少校低声说，“要是你吐在别人的鞋子上，大家会觉得你是个傻瓜。”

艾麗丝的手还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好举起右手做手势。询问的手势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我们是在1888年的维也纳。”苏尼加少校说，“看到那边那个留着大胡子、佩戴勋章，长得像个哲学系学生的瘦子吗？大约三十岁的样子？那就是我们的鲁道夫，奥地利王储。在最早的历史版本中，他的父亲会在五年后退位，鲁道夫继位后会与法国、匈牙利和巴尔干地区建立良好的关系，实施一系列自由主义改革。”

“我们眼前的这一切是你说的最早的历史版本吗？”

“不，差远了。看到那个和他跳舞的姑娘吗？”

优美的曲线，迷人的酒窝，还有乌黑的长发和碧蓝的双眸，这女孩俨然是个洋娃娃。和王储跳舞让她脸颊泛红。

“她叫玛丽·维切拉。”苏尼加少校低声说，“三个月后，他会开枪打死她，然后自杀。”

艾丽丝转向她，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此时的苏尼加少校看上去心情很差。眼看着这对情侣跳舞，她却只能捶胸顿足。

“那我们去阻止他！”艾丽丝轻声说。

“别刺激我，艾丽丝·佩恩。那女孩的死是我的错。以前和他跳舞的是另一个女孩，我救了她，却害死了这一个。”

“可鲁道夫为什么要杀她们？”

“这一切都源于那些想让事情变得更好的歧途领路人。良好的初衷！他们的意图永远是良好的。他们希望鲁道夫更加同情妇女的权利，以避免1917年的那场选举权骚乱。在那个历史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

“选举权？谁的？”

“妇女的。”

艾丽丝简直不敢相信：“女性还要等整整一个半世纪才会获得选举权？”

苏尼加少校笑了笑，看了她一眼：“艾丽丝，重点是，它没有起作用。那些歧途领路人、他们的导师，还有那些正面的影响——这一切无疑都会让鲁道夫更加开明，加深了鲁道夫和他保守主义的父亲之间的裂痕。鲁道夫与他的家庭断绝了关系，对权力，或者对政府的任何作用都绝望了。他过上了荒淫无度的生活，所有时间都花在酗酒和做爱上。最后他非但没有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反而还染上了梅毒。事实上，鲁道夫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人，即使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位贤君。”

艾丽丝本来还想问她一大堆问题：关于英格兰的妇女投票权，关于奴隶制，关于天花的治疗，关于民主。可是普鲁登丝又开始恼怒了，看起来既生气，又伤心。她的表情让艾丽丝把刚想问出口的问题咽了下去。

“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想阻止鲁道夫自杀。”苏尼加少校说，“十年来，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度过这一年，有时甚至只是一天。十年来，我反复看着王子的病态和他的吗啡瘾伤害着他自己和周围的人。最后我还是失败了，所以我被重新分配了工作。我们放弃了1889年，把注意力转向了我们安插在1913年的特工。”

“我们现在就去1913年，对吗？”

作为对她的回答，苏尼加少校拉着她的手臂，从人群里走出来，重新打开了传送门。

18.原本会发生的死亡没有发生，

普鲁登丝以此为例，阐述自己的观点

1913年

她们出现在一片夜晚的树林里。普鲁登丝从没来过这里，但她知道坐标。这个任务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她的鲁道夫计划失败了。一只鸽子咕咕叫了几声，紧接着，远处传来男人的笑声和狗的吠叫。

四周弥漫着植物的清新气息。这是个假象，或者说，是一段短暂的事实——宁静即将打破。

“我们现在就在你的英格兰。”普鲁登丝说，“哦，当然，不是你的那个英国。这是第三个历史版本中的英格兰。”

“第三个？”

“也可能是第七十八个，但为了简便起见，还是说第三个吧。我们得快点。

“在这儿你有一个选择，艾丽丝。你可以在四分三十八秒后救一个人的命。现在是1913年，由于鲁道夫计划的失败，弗朗兹·斐迪南成了奥匈帝国的继承人。他现在正在穿过这片树林。”

秋天之前的英国森林是如此美丽。你走过的大树大得好像宏伟的教堂大殿的支柱。在这里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的猎物，即便猎物已经发现了你。

“他是来在这儿拜访朋友的，”她继续说，“顺便射杀几只野鸡。再过三分钟，一个人会被绊倒，他的枪会走火。”

“那我们还在犹豫什么呢？”艾丽丝边问边朝前走。

普鲁登丝拉住她的胳膊。她伸出手，指向远处发出声音的方向，一时间感觉自己成了史克鲁吉，看到了第三个鬼魂①。这些阴影笼罩下的事物，它们是“一定”会成为事实，还是“可能”实现？

“等等。现在我让你做一个选择：如果你选择让弗朗茨·斐迪南死，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场可怕的战争就不会发生。但他的侄子卡尔会在1916年登基。卡尔会谋求和平——不惜一切代价。在他的统治下，欧洲分裂成了两半，导致战争更加分散，持续的时间也更长，血腥程度丝毫不亚于你刚才看到的样子。而要是斐迪南再多活一年的话，女性获得选举权的时间至少要推迟十年。”

“只多活一年？”

“这就是你的第二个选择。如果你现在站出来，救弗朗茨·斐迪南大公一命，那1914年他会在萨拉热窝被暗杀。它将引发一连串由地缘政治导致的连锁反应，最终促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这是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冲突之一。这次大战又为一个更加血腥的世纪奠定了基础。”

艾丽丝焦躁不安，语无伦次：“你的意思是，没有一个选项是好的？真没有什么能让情况好转吗？”

不，有时候情况是会好转的。这就是为什么普鲁登丝在鲁道夫任务中耗了这么多年，也是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启动沉船计划。但现在不同了。

农夫和领路人这两派中，都出过伟大的英雄和伟大的事迹。

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那些有所好转的事情，往往都是农夫和歧途者因破坏彼此的成果而导致的更加出人意料的结果。

比如，20世纪的天花的根除就是一个经典的歪打正着案例，尽管双方始终宣称这是己方的胜利。当时农夫不信任全球性机构，为了让世界卫生组织出丑，多次破坏它的行动。领路人则尝试过转变苏联，让它成为国际社会中的积极力量。最后，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一系列活动居然消灭了天花这一人类最大的危害。这一功绩纯粹是其他活动的副产品。

普鲁登丝本可以把这些事告诉艾丽丝，但那样会让艾丽丝怀有过高希望，从而让事情复杂化。艾丽丝像她一样，用十年时间经历一遍全过程，最终明白乐观主义的害处。时间旅行虽然给人类带来了一些好处，但远远赶不上失败造成的破坏。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消时间旅行，让人类社会自然发展下去。

她牵着艾丽丝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相信，这一切都取决于她，还有，仅靠她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那些人里，有一个是农夫特工。他已经准备好在恰当的瞬间抬一下手肘，拯救弗朗茨·斐迪南。农夫更喜欢这个选项，而不是卡尔的那一个。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選择。你要做出你的选择。你打算现在就朝那些人跑过去，阻止那个农夫出手，祈祷子弹成功命中弗朗茨·斐迪南吗？还要祈祷那子弹不会射到别人身上，以免引发其他灾难？”

艾丽丝眉头紧锁，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一枪随时可能响起。没时间了，没有仔细考虑的时间。普鲁登丝故意没给她留够时间。艾丽丝会在这里失败，她的迟疑不决会决定无数人的生死，由此产生的负疚感足以让她为普鲁登丝所用。

枪声传来，然后是一阵骚乱。

艾丽丝惊跳起来，浑身发抖。

“好了，”普鲁登丝低声说，“那个人活下来了。”

“你没给我足够的时间。”艾丽丝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们不打算采取行动，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因为我要你做的正是采取行动，艾丽丝！行动起来，结束这一切。我们弄出了大乱子，搞得一团糟，艾丽丝。每次我们试图改进、修复，情况都会更加恶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这需要你拿出勇气，拿出你拦路抢劫的全部勇气，艾丽丝。”

艾丽丝扬起眉毛：“我只希望我们的下一站有威士忌喝。”

多年以来，普鲁登丝第一次放声大笑。远处的人声安静下来，好像他们听见了什么。

“我们得走了。”她说着，打开了传送门。

2070年

普鲁登丝叫艾丽丝坐在办公椅上，她照办了，挺直着腰板，姿势就像在客厅里喝茶一样端庄。她从普鲁登丝手里接过一个黑色小盒子，把它翻过来。这东西的用户界面是赫尔穆特和一个18世纪的利用对象一起制作的，它有个红色的金属机械按钮，按钮上扣着一个铝丝小网罩。

“这网罩是为了保险。”普鲁登丝说，“你用这把钥匙把它打开，按下这按钮就行了。你不会注意到任何变化，你的世界里也没人会注意到任何异常。你做的这件事对你生命唯一的影响就是五万镑。7月2日之后，你会发现钱埋在德雷小径那块里程碑旁边。”

“要是我改主意呢？”

“那么时间旅行将继续存在，这意味着我会去7月2日拿走那份奖金，而你则会回去继续你原来的生活，不再享有知道自己结束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而得到的满足感。这场战争会继续荼毒人类的过去和未来。而我得回到几天以前，找别人来干这活。”

其实没那么简单。就在普鲁登丝、赫尔穆特和拉蒂按下各自的按钮、启动沉船计划、将二十多亿歧途领路人送进五百年后的未来的那一刻，普鲁登丝立即会成为一名逃犯。她得在1788年找到新的利用对象，同时还要逃脱阿尔莫将军和其他核心指挥部成员的追击。不过她还有B计划、C计划，和D计划。

她也不打算把沉船计划告诉艾丽丝。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明白了。”艾丽丝说，“我准备好了。”

“嗯，很好，但我还没有。我还要做最后一次时间旅行，得在送你回去之前完成。”

“你不是说你会提前一个小时把我送回去吗？”

“是的，但在我把你送回去做这件事的那一瞬，整件事就已经完成了。从我送你回去改变历史的那一瞬间开始，时间旅行就不再可能。那样一来，我就无法在2070继续存在，只能存在于我自己的那个时代，也就是22世纪。同时，我还会忘记发生过的一切。”

她相信，即将发生的事情应该就是这样。当然，也可能她这个人整个不复存在。长期以来，她一直在做殉道的准备：或许她会丧失对经历过的一切生活的记忆，甚至丧失生命本身。近三年来，赫尔穆特一直在研究脑电图扫描技术，拉蒂则利用闪越的机会偷窃大笔金钱，以购买22世纪那些巨大、昂贵的细菌能电池。现在，这些电池就放在这座21世纪郊区住宅的地下室里。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一旦我们完成了各自的任务，我就会在这个房间里帮你打开一个闪越门。它一出现，你就必须毫不犹豫地跨过它。”

艾莉絲点着头，眼睛仍旧盯着手里的那台小设备。

这小玩意尽管外表看起来很简单，里面却异常精密复杂。当来自鸽子星云的引力波击中地球的同时，它会发射一个强大的电磁脉冲。这股脉冲是恒定的，可预测的，时间旅行者得以将它当作指路信标。但按下按钮会让脉冲不再恒定。它将发出的是一个随机的、不断变化的信号。不断变化的信标会使旅行者无法再使用相对论四维地图。

普鲁登丝坐在艾丽丝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交握，看着艾丽丝的眼睛：“听着，我没主动去找你，你自己找过来了。很聪明，很勇敢。在十八世纪的英格兰，一个苦命的黑人女性竟能把握自己的人生。我决定把这视作命运。一旦一个人经历了时间旅行，他就开始与命运有了联系，会认出它的面容。命运其实只是你没有考虑过的一系列选择。选择权在你。艾丽丝，如果你不想这么做，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艾丽丝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种普鲁登丝看不懂的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也和命运有过交集。我父亲从乔治国王那场漫长、无意义的北美战争中回了家，他变了很多。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话，你们这场战争正在让我们那场战争更加漫长，更加血腥。你可以信任我，苏尼加少校。”

普鲁登丝往后一靠，长时间地望着她的脸。“那这就是道别了。谢谢你。记住，日落前你还有一个小时。我会把你送回你离开的地方。那个黑盒子有个计时器，会精确地告知你何时按下按钮。”

她又盯着艾丽丝看了很久，然后从桌上抓起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最后的一封信，以防万一。

她想到了鲁道夫。他在梅耶林就是这样，一边写信，一边给他的枪上膛。

普鲁登丝把艾丽丝留在这间工作室，自己走下那架难看的楼梯。楼梯底下铺着一张亮绿色地毯，总是那么肮脏。她不会怀念这所房子的。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甚至不会记得有什么可怀念的。

她最后一次打开一道闪越门，递送给艾丽丝的信，然后退了回来。

普鲁登丝来到地下室，赫尔穆特和拉蒂正在那儿吃着罐装意大利馄饨，眼睛盯着赫尔穆特屏幕上的数字。

“是时候了。”普鲁登丝说，“我的1788年的利用对象意外出现，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要是我让她两手空空不带按钮地回去，那她就成了受污染的利用对象：知道得太多，可能造成的隐患也太多。她现在准备走了，所以我们也得走。”

赫尔穆特抬头看着她，涨红了脸，但他还是说道：“我准备好了。”

拉蒂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她望望赫尔穆特，然后抬起头，看着普鲁登丝。

“好吧。”普鲁登丝重重地吐了口气，在破旧的长沙发上坐下。

拉蒂在全球各地的疯狂闪越之旅不仅为了盗窃购买电池的资金，她还在各大城市安装了远程脑电图扫描仪。它们无法在2070年6月29日捕获地球上每一个歧途领路人，但它们至少能捕获到20亿个。

接着，那些储备着的电池将投入使用，锁定这20亿人口中的每一个人，将他们传送到遥远的时间下游，2555年。没人知道2555年正在发生什么，那个时期距离历史大战的开始太过遥远，所以完全不确定。

整整一代的领路人将不复存在。也就是说，历史大战开始时，他们将集体缺席。如果时间旅行真的被废止了，他们在如此遥远的时间下游就再也无法造成任何影响。这个世界的整整一代人都将由农夫来塑造，而这一代人所造成的影响将是决定性的。这一行动将不可逆转。

普鲁登丝·苏尼加并不满足于单纯地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她要为她的一方赢得胜利。

“沉船计划”是她的上级很久以前就考虑过并放弃的战术，因为他们想不出如何阻止对方的反击。他们没有、也不会考虑废除时间旅行。只有普鲁登丝，或者说，只有普鲁登丝和她那两个年轻的激进分子才有这种魄力。而她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也不会记得他们。

“与你们共事是我的荣幸。”她说，“赫尔穆特，听我口令。”

19.在这一章里，一项任务交给了简

1788年

除了黑色面具没有戴在脸上，而是系在腰带上外，从她的三角帽到黑色靴子，艾丽丝依然是那副劫匪打扮。当她通过传送门回到简的书房时，几乎与奥登上尉撞了个满怀。

他的脸很快就从惊讶变成了悲伤的微笑。

“我真希望我是错的。”

艾丽丝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可以退回传送门……该死，门关了。苏尼加少校准是设定了门的开启时限。

但简还可以用时间轮让她们从这儿逃走。现在。

苏尼加少校的那番演示让艾丽丝确信了一件事：历史大战必须结束，时间旅行绝不能成为想按自己的意志塑造世界的两支军队争夺的领地。

但除此之外，艾丽丝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想到要破坏时间旅行，她就万分痛苦。可如果她拒绝行动，苏尼加少校就会找别人替代自己，而且她真的能做到这一点。艾丽丝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胜算。

为了争取时间，她演了一出皈依者的戏，回到了简身边。她需要简的帮助，需要简的智慧。

可简看上去甚至不愿和她说话。

简现在就站在自己和奥登之间，手里拿着时间轮。她的蓝眼睛瞪得滚圆，盯着艾丽丝，好像她也和奥登同样惊讶。当然，她的惊讶是真的，肯定大吃一惊。她不知道艾丽丝昨晚来过她的书房，还打开过另一个传送门。

“嗯，”奥登恢复了镇静，说道，“现在我们解开了佩恩小姐今天为什么不在弗兰斯庄园的秘密，尽管您如何做到像舞台魔术师一样来去自如仍然是个谜。也许等您解释清楚后，我们就能知道路德沃斯伯爵是怎么被绑架的了。还有，我们总算找到了圣鬼身份之谜的答案。”

简这会儿为什么不开一扇门呢？

“你是要带我去牢房吗，奥登上尉？”她对他笑了笑，没有看简，不让他发现简是她的同谋。她要确保他只看着自己，而不是看房间里的木胳膊和木腿，从而把简的爱好和圣灵的秘密同党联系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简，如果你不打算把我弄出去的话，千万别开口。

“我必须把您带到地方执法官那儿去，他会决定把您关在什么地方。我会建议把您带到另一個县去。这里会一片哗然的，报纸也会刊登一些不友善的东西。”

“奥登上尉，我抢劫有武装的人。你以为我在乎报纸上不友善的东西吗？”

他的脸又露出了悲伤的笑容。“我很遗憾地说，我认为你不能指望报纸或地方执法官会宽恕你。通常我们抓住一个拦路劫匪时，我们会给他机会成为一个‘捉贼犯’①，用这种方式偿还他欠英国的债，免于上绞架的厄运。当然，你是没有这个选择的。”

“哦，那当然。让女人来抓贼，这成何体统。”她这句话使他局促不安了一会儿，想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简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她自己也成了个自动人。

然后简说话了：“执法官或许不愿开恩，但也许你可以。”

奥登转向她：“这是我的职责，霍奇森小姐，不管这份责任的后果是多么可怕。我很抱歉。”

“没错，你的职责是把她带到执法官那儿去。但请给她几分钟时间，让她换上体面的衣服，让她跟佩恩上校单独谈谈。”

亲爱的简。总是在思考，脑子不停地运转。就像艾丽丝手中的设备，外表简单，内里复杂。现在离放置这个装置、赚取奖金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艾丽丝再也得不到那笔奖金了，但是简可以。

“霍奇森小姐，”奥登说，“我还没有告诉过您，我曾经认识一位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士。”

他挑了个奇怪的时间来闲聊。

“我问过您很多次，您是否可能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奥登继续说，“但我又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在1780年比您现在岁数大。更不用说她生活在美洲。”

“恐怕我从来没有去过美洲。她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有共同的先人。”

“我从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是叛军的支持者。有一天晚上，她和一群妇女来照顾伤员。那是在查尔斯顿附近。我军的指挥官是一个……就说他心肠很硬好了。他给我们下达了命令，如果我们执行了，那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梦魇。他让我们射杀那些正在照看垂死者的女人。”

“他后来改主意了？”简问道。

艾丽丝像只吓坏的兔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害怕如果她动一动，一切都会改变，这个事实就会消失。在这个事实里，简去了那里，去了美洲。这也就是说，简还在使用她手中的时间装置。这就意味着普鲁登丝失败了。

是这样吗？

“没有，”奥登说道，“他没有改变主意。丝毫没有表现出怜悯之心。但叛军中的一个女人，那个和你——霍奇森小姐——长得很像的女人走到我们近处，很勇敢。她对她的一个同伴说附近的一个英国营地着火了。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不执行那条邪恶的命令，而是返回军营帮助我们的战友。我们到了以后才发现营地其实安然无恙。那个女人救了自己和其他妇女的命。后来我经常想，她同时也拯救了我的灵魂，或者，至少拯救了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那么一点人性。”

艾丽丝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简的工作台的桌沿。

她真想大哭一场，可她已经不相信自己能正常呼吸了。她或许已经不再相信人性，但上帝作证，她还相信简。

“也许是我多愁善感吧，”奥登上尉好像在借这句话掩饰自己的某种情感，“但为了纪念那个女人，我将尽我所能地宽大为怀。霍奇森小姐，我允许你照顾她十分钟。然后她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向她父亲道别了。”

“谢谢你。”简说。可惜她不知道、也没猜到奥登上尉刚刚告诉她的，乃是多年之前他在美国遇见她的故事，那时的她比现在还老。

或许她知道？一直站在那儿不动的简，其实总是比别人快一步。

奥登走向艾丽丝，轻声说：“这也是看在我跟你父亲并肩战斗的份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

“哦，为了简，也为我父亲，却唯独不为我？”

他垂下目光：“你知道我很在乎你。要是当初我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说了，免得让简听到任何表白性质的话。“上尉，除了这十分钟，我也别无所求了。不过，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我这身子塞进胸衣、長筒袜和礼服，我必须分秒必争。但我们会设法办到的，为了你。”

他勉强笑笑，后退了几步。简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她没有看艾丽丝，好像是因为于心不忍。天哪，难道她已经失去了简？艾丽丝迷茫了。

奥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还有，霍奇森小姐，执法官可能也会找你的。要你解释佩恩小姐是怎么弄到你的创造发明之一的——我相信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

上帝保佑他。

“奥登上尉，”艾丽丝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我再也没机会在沙龙里问你这个问题了，你能现在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吗？”

他扬起了眉毛：“一个问题？”

“对。你想想过去那些神秘事件，比如说铁面人的传说，或者塔楼里的王子的神秘死亡。如果你有某种办法找出这些神秘事件的真相，你会去找吗？或者说，你认为，既然再也不可能伸张正义了，那些事情还是瞒着所有人为好呢？”

“你是说除了上帝外，瞒着所有人。”他说着，目光闪烁。

“哦，是的，当然。”

那张脸又变了，变得严肃起来。“不，我相信我们有责任尽我们所能去了解真相。正义不仅仅是将罪犯绳之以法并将他们绞死。我认为，正义就是事实的另一种说法。哪怕是已经作古的事实，也能教会我们许多东西，帮助我们让这个世界少一些不完美。”

她点点头，看看简，又看看他：“谢谢你，奥登上尉。你让我更加确定了某些想法。”

他离开了。

简和艾丽丝站在那儿，盯着门看了很久。时间在悄悄流逝。

简终于开口了，她轻声细语道：“你在使用这个设备，连我都瞒着。”

“我本以为……我没考虑到……”

“你没有考虑过我，因为你从来都不为我考虑，”简正面朝着她说。她的双颊红红的，衬托着脸上的雀斑，“艾丽丝，亲爱的，你总是一个人行动，你从没有真正把自己交给我。”

“把我交给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做到？通过某种仪式吗？简？我能给你什么信物？再说，你把自己交给我了吗？”

简站着没动，手里握着时间轮。

“也许没有吧。”她回答。艾丽丝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仿佛被肋骨紧紧困住了。

门外传来人声，又响又急。该死的奥登，他变卦了吗？

简看着时间轮：“我们必须利用它，现在就离开这里。”她小声说。

“奥登上尉，你见到佩恩小姐了吗？”门外响起的是萨特思韦特的声音，听上去惊慌失措。

简和艾丽丝对视了一下，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是上校，”萨特思韦特说，“他又出门游荡了。布朗先生，哦，就是那个马夫，看到他走在河边的岩石上，想劝他别离河太近。石头上有苔藓，很滑。可上校不听劝，甚至无法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布朗先生已经又跑回河边去盯着了，以防他掉进河里。可他怎么也没法把他劝回家。”

简低声说：“你父亲在这种时候只会听你一个人的话。”

艾丽丝点点头。她瞥了一眼窗户。房子外墙有突出的石砖，可以让她沿着爬到地面。

“我这就去。”她说。

“这太危险了。你现在可以救他，但下次他再去乱逛怎么办？要是你被绞死，以后谁来帮他回家？”

“我不打算被绞死。至少今年不会。我有个可靠的消息，说有种新款式衣服要出来了，我可不想错过。”

“艾丽丝，别这样。别把我打发走。我简直敢发誓，有时候你冒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我老实待在家里。可是现在，就这一次，让我在你身边吧。你的生命危在旦夕。如果我们要逃走，那就得是现在。”

“简，我们当然要一起逃，可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

“奥登不是说十分钟吗？”

“一个小时后，你手中的设备就会失效。有件事我必须问你。”

简恼怒地叹了口气：“又想聊沙龙话题？你太闲了吧，艾丽丝？”

“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弄丢了这个时间轮的女人，她想彻底终止时间旅行。她一直在打一场围绕历史的战争，那场战争的后果实在太可怕了。简，我亲眼见到了一部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要毁掉时间装置吗？可我都还没机会……我都还没来得及……”

“我知道，你也想尝试一下。”艾丽丝走近她说，“你相信这值得一试。即使人类已经失败、失败、再失败，你仍然觉得自己可能会成功，你觉得可能让一切更美好。”

简的脸阴沉着，点了点头：“我必须这么相信，是的。”

她握住简的手，笑了，真的笑了：“那样的话，你就会拯救我，简。我知道你会的。我去了未来，我知道了一件事。你想听吗？”

“五分钟。”奥登在门外面喊道，“请快点，谢谢。我要你跟我走，佩恩小姐，越快越好。”

他是想让她去劝父亲。上帝保佑他。看来她不需要从石头上爬下去了。简会救她的，不然的话，她就会被绞死。

她抓住简的手。

“有一件事我知道：假如我有一百万次生命，我会在每一次中都爱你。”

简用力摇着头。一滴眼泪从她的一只眼睛里涌了出来，滚到她的脸颊上。艾丽丝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即便是她姐姐难产去世的消息传来，简一手拿着那信，一手捏着她那织了一半的婴儿帽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她把手搭在简的肩上，吻去眼泪，舌头尝到了咸味。她将额头贴在简的额头上。

“我不会离你而去。”艾丽丝低语道，“我请求你拯救我的生命，改变我的生活。现在，我把自己交给你。”

简吻了她，用尽了全力。

简的桌上有一堆纸，上面涂满了潦草的字迹和图画。艾丽丝找到了一点空白，用简的钢笔奋笔疾书。她在她们仅剩的几分钟里，能写多少就写了多少。她把纸叠好，把它和信标摧毁装置一起交给了简。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到现在还穿着劫匪的服装。奥登上尉一定会起疑心。就让他猜好了。

“现在父亲需要我。簡，如果我们能再见面，一切都会不同的。这上面写着你在日落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20.在这一章里，有的人消失了

2070年

他们俩分别站在视网膜扫描仪前，由赫尔穆特发出指令。

普鲁登丝碰了一下腰间的按钮，为艾丽丝开启了闪越门。

接下来的十秒钟内发生了几件事。

赫尔穆特和拉蒂不在房间里了。他们属于2070年，所以时间信标的毁灭不应该让他俩消失，除非他们是历史改变造成的连带受害者。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他们陷入了赫尔穆特自己的算法里，与歧途领路人一起被送到了2555年。

普鲁登丝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对于最激进的两个极端，扫描器无法区分对象是领路人还是和农夫。赫尔穆特和拉蒂就是激进分子，他们自己也清楚存在这种可能。

然而，普鲁登丝却没有消失。现在的她并没有生活在对22世纪的时间旅行一无所知的幸福时代，而是仍旧站在2070年这间褐色和米色的地下室中。就在这时，一扇闪越门打开了，阿尔莫将军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击晕枪。

“妈的。”普鲁登丝骂道。

艾丽丝没有按下按钮。要么是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打算，要么就是她临阵胆怯了。

没关系。普鲁登丝知道这事可能发生，是采取B计划的时候了。

普鲁登丝一按腰带，想打开一个闪越门。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再用力按也无济于事。

“我们已经远程切断了你的腰带，”阿尔莫说，“这是新技术。是不是很有用？但我认为你不会想逃的。格蕾丝在我们手上，在2555年。”

她喉咙僵硬，无法呼吸。

“格蕾丝？”

“她和其他数十亿个领路人一起被发往了时间下游。可能是误判导致的，但她毕竟有那种倾向。我们的特工正看守着她，确保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她现在过得很舒服。”

“那她丈夫呢？”

阿尔莫摇摇头：“阿列克谢·科莫罗夫还在这里，2070年。”

普鲁登丝摇头说：“可如果你还能闪越……如果……可你为什么五分钟前不来呢？”

阿尔莫叹了口气：“你对领路人发起的那次攻击，研判认定，它可以为我们所用。这不是我的判断。我们决定不去勾销它。它让歧途领路人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接触到时间旅行。虽说他们的反击将我们的一半人马往时间下游送了一个世纪，但农夫现在依然占据上风，所以这个损失也是值得的。但恐怕我们不能饶恕你的所作所为，更不能允许你把你下一步的打算付诸实行。”

也就是亲自回到1788年，摧毁信标。

轮到C计划了。她正站在一扇活门上，下面是一个通往1779年希腊一座村庄的信标。他们得花很多力气才能找到她的时空位置，这已经足够她摧毁那里的信标了。

但格蕾丝怎么办？他们在2555年抓了格蕾丝，她和阿列克谢分开了，被关押起来——因为她妹妹犯下的罪行。

“可我得对你的行为责任。”阿尔莫用低沉、悲伤又温和的语调说着，就像在读一个睡前故事。他对待令他失望的下属总是用这种语气，“是我害了你。是我纵容你过久地沉迷于鲁道夫计划。现在我必须改正我的错误，把你带去下游，远离这些是非，在那儿你就无法再造成更大的损失了。”

格蕾丝一直想要个孩子。她想过上正常的生活，她也应该过上正常的生活。住在一幢真正的房子里，有一份真正的工作，抚养一个真正的家庭。真正的人生，没有一个妹妹总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以为她马上就会消失，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会有机会的，她能创造出机会。1779到1788年，普鲁登丝有足够的时间想出办法，偷偷前往2555年，救出格蕾丝。她绝不会现在就戴着手铐去那儿。

她踢了那把旧椅子上的操纵杆一脚，想开启活门，进入历史。

操纵杆被踢开了，椅子弹到右侧。

那根杆子根本没连接上活门。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活门。至少现在没有了。

“我们还抓到了赫尔穆特·考夫曼和拉蒂·卡普尔。”阿尔莫说，“你还有D计划吗？如果你有，那现在赶紧试试，因为五秒钟后，我就会把你击晕，然后把你从我这扇闪越门带回去。”

21.一次援救，以及援救所引起的、

发生在援救之前的事

1788年

那座教堂的残垣后面，埋伏着那个叫“圣鬼”的拦路劫匪。埋伏和等待是有本质区别的，她思索着。她有的是时间思索。

浩劫抬起头，鼻孔喷着气息。一匹马沿着道路从吉比特山上下来了，浩劫认得那匹马。艾丽丝让它后退，接着，她也认出了那匹马和骑马的人。

“简。”她压低声音叫她。家里是不是出事了？父亲又出去乱跑了吗？

但是简却伸出手，手掌对着艾丽丝。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哈！猎物如期而至。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地从路的拐角驶来，这是一段通向吉比特山顶的上坡路，马匹前进得很慢。

这个路德沃斯伯爵在郊外旅行时居然还用这么一辆浮夸的座驾。半个车身漆着金，俨然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本人。那四盏灯亮得忽闪忽闪的，连此时在树林洒下一片血红的太阳都相形见绌。四匹骏马都戴着羽毛装饰物，好不威风。坐在上面的那两个大块头是马车夫和侍从，打扮得像玩杂耍的猴子。

马车停下了，车夫喊道：“让开路。”

“我从弗兰斯庄园来，给路德沃斯伯爵带了个口信。”简喊道。

马车的窗户打开了，路德沃斯伯爵伸出脑袋：“霍奇森小姐，是你吗？”

简骑马靠近马车门。

“伯爵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有个坏消息，佩恩小姐患上了天花。她很坚强，医生说她活下来的机会很大。但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去看她。”

“佩恩小姐！那在这期间，我一定能帮她父亲做点什么。你看，我小时候就得过天花。”

艾丽丝也得过。简到底在干嘛？她一般不会这么开玩笑，这更像是艾丽丝的风格。

路德沃斯伯爵没有问他的马车夫或随从是否得过天花，也没有问他的男仆。他的男仆一定就坐在另一个座位上。

“伯爵，您真是太慷慨了，”简说，“多好的基督徒啊。可惜即使佩恩小姐能活下去，她也很可能毁容了。”

“啊，我明白了。这真是太不幸了。我说，布朗，格林利夫，你们都得过天花吗？”

“我没有得过，大人。”车夫说。

“唉，真是的。好吧，那只好这样，我们得掉头了。请转达我的问候，霍奇森小姐，我会寄……我该寄什么呢？橘子吗？那就橘子吧。本周内就寄。葛里格森！”

一个男人从拐角处骑马出来，原来他一直跟在马车后面。啊，他的男仆骑马跟随，一定是为了追击强盗。也是，万一有抢劫呢？也许简猜到了什么，想来帮艾丽丝。好像艾丽丝自己没法把这件事办妥一样。

马车在它来的方向消失了。艾丽丝沮丧地哼了一声。浩劫也跺着蹄子。

简骑过去，停在她身边。

“现在你得相信我。”简说，“你能把自己交给我一会儿吗？就几分钟？发生了一些事，我会尽我所能地告诉你，但我们现在必须走了。走，上山。”

“父亲又出去逛了？”

“他好着呢。我们现在是要去别的地方，去见一个叫普鲁登丝·苏尼加的女人。我们要说服她不要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这可能需要多试几次。有人跟我说她意志很坚定。”

她掉轉马头，骑马上山。艾丽丝跟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简在那块老旧的里程碑前停下。她从马鞍袋里取出一个黄铜装置，一个有轮子的装置。

“希望我还记得正确的设置……最近你一直在摆弄这个。”

“没有的事，我从来不玩你的玩具，除非是你要我玩。”

“嘘。别出声，我在干正事。”

艾丽丝看了看路的两头。树下越来越昏暗了。明早之前都不太可能有人经过这条路，但她们还是应该拆掉那台自动人。可惜呀，刚才她辛苦把它组装起来的努力全白费了。

里程碑碑身侧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飞蛾吗？她下了马，把浩劫拴在一棵树上。原来是一张纸条，要把它从石碑裂缝中完整地抽出来而不撕坏，还需要费点劲儿。

“这是什么？”简抬起头问道。

“好像是一张纸条。是情人的密语吗？多美妙啊！”

她在昏暗的日光下开始读这纸条：“字迹真奇怪，内容也很奇怪。等等，这是写给我的！”

简也下了马，来到她身边：“上面说什么？”

艾丽丝开始念道：

D计划：

艾丽丝，如果你足够聪明，回到了这个时代，那意味着你改变想法了，而你还会试图改变我的想法。

我把你发现的时间轮留给了你，这样的话，要是你改变了想法，让你改变想法的就是它。

如果你收到了这张纸条，这就意味着我没能亲自回去摧毁信标，因为假如我做到了，我会在摧毁信标前一个小时赶到那里，以确保你无法闪越到这个时间。

如果你收到了这张纸条，也就意味着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希望你能把它带给我，这样我就也能知道了。这还意味是我决定把纸条留在这儿，让你找到。请把纸条带给我。

要有耐心。我可能会有点固执。

她转向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简？到底发生了什么？”

“PZ代表普鲁登丝·苏尼加。我们现在必须找到并且说服的就是她。”

“说服她干嘛？”

简摇摇头。“说服她改变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我知道的是，这一回，我们会一起面对未知。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亲我，握住我的手，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