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骑士(下)

2019-09-10 07:22[英]约翰•布鲁纳高麒鹏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7期
关键词:弗里凯特

[英]约翰•布鲁纳 高麒鹏

世界倚在一块肩膀上哭泣

于是他们前往了险境镇,那里其实并不怎么险。这座小镇建在一片绵延数英里、地势极为平坦的土地上。某条很久以前存在过的河给这里留下了柔软却又坚实的泥沙。这条河现在已经变成几条小溪,依然蜿蜒着流过这座小镇。虽然小镇三面环山,但山的坡度都很平缓,而任何一场能将它们从持续万年的休眠中唤醒的地震,其威力都将足以摧毁整个加利福尼亚。

他们在稍纵即逝镇搭上时刻表毫无规律的电动列车,朝险境镇驶去。这趟列车没有固定的时刻表,这一点也不奇怪。列车的驾驶员—— 一位身穿短裤、戴着太阳镜、脚踏拖鞋、面带微笑的壮实男子——对他们说,根据本地某项法规,列车在经过交叉路口时,应让所有步行的、骑车的、骑马的人,以及农场牲畜和农业车辆优先通过。此外,在当天最后一次围绕险境镇行驶时,司机应允许乘客随时上下车。当地居民则充分利用了这项便利,每过几百米就会有人上车或下车。所有人都用一种不知羞耻的好奇神色望着那两位外地来的陌生人。

两位陌生人感到很不自在。他们都忽视了在付费规避区之间往来的一个问题,毕竟两人已经习惯了依靠机器而无须背负行李的接入式生活。每一家现代酒店都配有超声波洗衣机,能在五分钟之内洗净哪怕最笨重的衣物上积聚的那些陈年污渍和灰尘。但长此以往,这种强力清洗可能会对衣物造成损害。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会有其他机器为你修复衣物上的纤维,把衣服理顺,然后将其保存起来以供最后一次穿着,同时还会为顾客提供一套尺寸相同、但颜色或款式不同的新衣服,而额外耗费的纤维和劳动力则会记在顾客账上。不过听天由命镇并没有这些机器。

出发之前,凯特带上了一些梳洗用具,包括某位前男友留下的一部老款往复式剃须刀,但他们谁都没想到要拿一些换洗衣物。因此他们现在不光看起来很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脏……而当地人一直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们,更是让他们坐立难安。

不过情况本可能会比现状更糟的。如今在很多地方,人们都会向那些衣衫不整、没带什么行李的流浪汉提出一些带有敌意的问题,并觉得这是自己的职责。人们出门时携带的行李越来越少了;至于出门在外必不可少的东西,除非目的地是不常去的地方,人们才会提着一个大手提包外出。

然而直到他们快到站时,除了驾驶员对他们讲了不少当地的事以外,列车上的其他人都只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此时他们放眼四周,立刻被眼前所见吸引住了。肥沃的冲积土得到了高效的开垦;风力驱动的水泵保证了灌溉渠有充足的水浇灌果园、玉米地和菜田,蔬菜的叶子和根须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泽。这幅场景随处可见。更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建筑。用肉眼几乎看不见它们。就像山鹑藏在野草丛中一样,有些建筑完全无法看见,除非你换一个角度,然后发现一条过于笔直、只可能是人工制造的线条,或是看到太阳能收集器上的黑玻璃反射的阳光。这地方与典型的现代农场恰恰相反,很像一座工厂,到处都散布着用混凝土和铝材预先制造的谷仓和筒仓,着实令人感到震撼。

他压低声音对凯特说道:“我想知道这些农场是谁设计的。这可不是难民们慌慌张张拼凑起来的玩意儿。这一定是某个隐居的富豪一手打造,而非用钱买来的!你有见过这么棒的地方吗?”

她摇了摇头:“在暂时镇都没见过,虽然我很喜欢那里。我猜当初那些难民弄的烂摊子没有留存下来。当自己建的东西倒塌之时,他们还是能保持冷静、努力将其扳回正道的。”

“但这可不仅仅是扳回正道。这简直称得上惊为天人。就算是险境镇都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对了,现在我们能看见它吗?”

凯特伸长脖子,越过驾驶员向前看去。一个坐在他们对面、穿着蓝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于是开口问道:“你们以前没去过险境镇?”

“呃……没有,没去过。”

“我就在想我怎么不认得你们。你们是打算留下来,还是说只是路过而已?”

“外来的人能留下来?我还以为你们有人口限制之类的政策。”

“噢,确实有,不过我们现在的人口比限制的数目还少两百人。而且,不管你们以前听说过什么,”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很喜欢外来的朋友来做客。当然,是我们能忍受的那种朋友。对了,我叫宝莉。”

“我叫凯特,这位是——”

他立刻插话道:“我叫亚历山大——桑迪!对了,我刚才正在好奇,这些农场到底是谁设计的。我从未见过与自然环境契合得如此完美的建筑。”

“啊!其实我正想告诉你们,去见见那个几乎设计了这里所有建筑的人吧。他叫泰德·霍洛维茨,也是这里的警长。你们在平均自由路下车,一直往南走到根均广场,然后问泰德在哪里就行了。如果他不在,你们就去找市长苏兹·德灵格。明白了吗?好极了。见到你们很高兴,回头见,我要在这里下车了。”

她朝车门走去。

凯特不由自主地说道:“平均自由路?根均广场?这是某种笑话吗①?”

除了他们之外,此时车上还有四名乘客。听见凯特的话,他们都笑了起来。驾驶员头也没回地说道:“当然了,这地方到处都有笑话。你之前不知道吗?”

“是某种特定人群才知道的笑话么?”

“也许吧。它们其实见证了当初险境镇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在所有因湾区大地震而南迁的人之中,能来到这里的是最幸运的。听说过克劳斯学会吗?”

他正要说自己“没听说过”,凯特却忽然激动起来。

“你是说这里就是‘美国灾难镇’?”她兴奋地几乎站了起来,热切地望着那条正在映入眼帘、通向小镇的蜿蜒道路。第一眼望去,便可以确定险境镇与周围的农场保持了相同的标准;这里看不到许多现代社区里常见的那种杂乱无序的样子,而是有着明确的边界概念:这里是乡村;那里是城镇。不,也不完全是泾渭分明,而是一种,一种……

一个古老的词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画面渐显渐隐②。

但他没有机会理清自己头脑中那些混乱的第一印象;凯特急切地对他说道:“桑迪,你一定听说过克劳斯学会,对吧……?没有?噢,真糟糕!”

她坐回椅子上,语速飞快地向他介绍道:

“克劳斯学会成立于1981年,目的是为了恢复克劳斯这个名字在中世纪时的含义。这家学会由一群学者组成,他们无视学科间因为主观思维形成的界限,相互分享知识。然而该学会并未存在太久;没过几年,它就销声匿迹了。不过参与其中的学者留下了一个很重要的纪念物。湾区大地震发生时,他们抛下了一切,投入到了安抚灾民的工作中。其中一些人还萌生了研究后灾难时期能够产生影响的社会力量的想法,这样将来一旦发生类似灾难,可以避免出现最惨烈的悲剧。最后他们出版了一系列以《美国灾难镇》为题目的专著。我很惊讶你居然没听说过。”

她突然转向驾驶员道:“其实没人听说过这本书!我以前肯定提到過它很多次,但对方总是一头雾水。不过这本书不仅很重要——它是独一无二的。”

驾驶员冷冷地说道:“那你肯定不是在险境镇提起它的。我们在学校读书时一直都在读它。去让图书管理员布拉德·康普顿给你看看我们的初版吧。”

他踩下了刹车:“现在到站:平均自由路站!”

平均自由路确实是一条小路,蜿蜒着穿过了灌木丛、树林和——房子?那些一定是房子。但又完全不像。没错,它们是有屋顶(虽说看起来都不太牢靠)、墙壁(可以透过茂密的攀缘植物看见那些墙壁)和毫无疑问是门的东西,可是这一切从他们下车的地方都是看不见的……轨道车已经驶离他们的视线,消失在了绿色植物形成的隧道中,尽快其行驶速度并不算快。

“它们和那些农场一样。”凯特低声说道。

“不。”他打了个响指,“它们之间有一点不同,我刚刚发现的。那些农场——它们是一片风光中的具体要素;而这些房子,它们本身就是风光。”

“没错。”凯特赞叹道,“我有一种极其荒唐的感受。一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立刻就确信,能够设计这一切的建筑师……”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能够设计这一切的建筑师,就算设计一个星球也没问题。”他简短地说道,然后抓住她的胳膊,催促她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条小路弯弯曲曲,但依然平整得可以让人在上面骑车或是推手推车,路上还铺着与地面轮廓一致的石板。

他们很快就走过了一片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草地。凯特用手指着这片草地。

“这不是花园,”她说道,“而是一片林间空地。”

“没错!”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有些头晕目眩。她惊慌地马上抓住他。

“桑迪,怎么了?”

“不——是的——不……我不知道。我没事。”他垂下手臂,左右眨了眨眼,“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是座小镇——没错!但感觉上又不像。我只知道它一定是座小镇,因为……”他努力咽了下口水,“从列车上看,你会把这里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搞混吗?”

“绝对不会。嗯!”她转了转眼珠,眼中充满了惊奇之色,“这是种戏法,对不对?”

“对,要不是我知道这能让人放松心情,我一定会发火的。人们并不喜欢被愚弄的感觉,不是吗?”

“放松心情?”她皱了皱眉,“我没听明白。”

“这是一种对布景的破坏。我们一直都在使用布景,而不会去看那个地方有什么——实际上,我们也不会去感受,或者去品味。我们有一个用布景搭建起来的‘小镇’,或者是一座‘城市’,或者是一座‘村庄’……我们时常忘记,这些布景最初是基于一个现实而存在的。我们太过着急了。如果这种对布景的破坏是险境镇的特色,那旅行指南上对此只是稍微提及也就不足为奇了。通常游客们在反应过来之后,都会感到特别难以置信。我很期待见见这位叫霍洛维茨的家伙。他既是建造者,又是警长,我觉得他肯定是个……”

“是个什么?”

“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也许是个我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的人。”

平均自由路确实是条路,根均广场却并非真的是正方形①,倒更像是一个变了形的四边形,但它确实拥有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必备要素。广场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这是他们从中穿过之后发现的。广场的一部分如今已然荒弃,那里的地上铺着砖石,摆了许多插满花束的大壶;一部分是一个正常的花园,看上去像个公园,但是很小;还有一部分倾斜着没入一潭水中——与其说是一潭水,倒不如说是一个池塘——水深约三四米,一级级台阶从水下延伸上来,形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广场上有一些人:老人们坐在凳子上晒着太阳,有两场圈围比赛正在进行,周围不可避免地有许多人在围观、指点,而在池塘里——旁边守着两个少年,眼神中既有纵容之情,也有警惕之色—— 一些裸着身子的小孩正开心地拍打着水面,追逐着一个比他们之中任何两个人的脑袋合起来都大的巨大光球。

广场周围围着一圈高度不一的建筑,它们被各自倾斜的屋顶连在一起,建筑之间由小巷隔开,但它们本可以组成一块坚实的平台。实际情况是,每条小巷都由一座一层楼高的桥相连,而每一座桥都装饰有精美的木雕或石雕。

“我的天啊,”凯特低声说道,“真是难以置信。这不是城镇,起码这里不是。这就是座村庄。”

“但其中还是能看到城市的影子——布鲁塞尔大广场、马德里的主广场、旧伦敦桥……噢,真是妙极了!再仔细看看那些房子吧。它们都富有生态便捷性,不是吗?每一座都是!如果说它们的能源需求都是来自地热,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你说得没错!我都没注意到这点。人们都觉得,生态便捷性房屋就是那种——呃,就像蜂巢中的一个格子,是种工业化产物。堪萨斯城周围就有生态便捷性社区,你知道吧,而它们就跟蚁冢一样毫无特点!”

“让我们赶紧找到警长吧。我一次也就只能忍受这么多问题没有答案了。不好意思!”他走到一群正在围观圈围比赛的人旁边,“请问哪里可以找到泰德·霍洛维茨?”

“穿过那条巷子,”其中一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一个方向,“右手边第一个门就是。如果他不在,就去市长办公室找找看。我觉得他今天可能有事找苏兹。”

他们离开的时候,再次感受到许多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旅客在险境镇很罕见似的。可是为什么就沒有成千上万的旅客涌向这里呢?为什么这座小镇在世界上毫无名气呢?

“当然,要是它出名——”

“你在说什么吗?”

“没什么。肯定就是这儿了。霍洛维茨先生?”

“请进!”

他们走进门内,来到了一个长约十米、布置奇特的房间。这个房间按照常规配备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些堆满书本和磁带的杂物箱,与其说这是某人的办公室,倒不如说是块长满了蕨类植物的林间空地,或是一个位于挂满了闪亮植物的瀑布之后的洞穴。不规则的窗户之外,随风摇曳的镶板上反射的绿色光芒在布满植绒、如苔藓般柔软的地面上微微闪烁。

一位穿着帆布裤、裤子的大口袋里插满工具的健壮男人,从看上去很旧的木匠工作台前转过身来迎接他们。他随手将一个木制器具放在一边,一开始他们没有看出那是什么,接着便反应过来:那是一把德西马琴①。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接着它便从工作台旁边的阴影中出现了。是一条狗。一条动作迟缓、姿态优雅的大狗。它的祖先很可能包括大丹犬、爱尔兰猎犬,可能还包括哈士奇或者奇努克犬……以及其他某种东西,某种奇怪的东西,因为它的脑袋大得出奇,双眼深陷,看上去不太像犬类的眼睛。

凯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他听见她倒抽了一口气。

“不必紧张。”那男人声音低沉地说道,他的声音要比他那种体型的人通常拥有的嗓音还低半个度,“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狗?那你们今儿可是大开眼界了。他叫纳提·巴波②。在他检查你的时候,你最好站定别动。抱歉,任何访客都得走一遍这个程序。纳特,他们有问题吗?有没有嗑药——或者酗酒——除了有点被吓到之外,还有其他状况吗?”

那条狗蜷起皱巴巴的上唇,缓慢地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干脆地摇了摇头,微微低吼了一声。它优雅地坐到了地上,眼睛始终盯着这两位访客。

凯特松开了手指,但身体还在发抖。

“他说你们没问题,”霍洛维茨说道,“我很了解这家伙。也许比不上他对人类的了解,但还是很不错了。好了,请坐吧!”他朝旁边的客厅挥了挥手,自己则坐到了一把面对客厅的扶手椅上,从裤子的大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已经烧黑的旧烟斗。“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凯特突然下定决心,然后开口道:“我们能找到这里来,多少有点偶然。我们之前在听天由命镇待过,在那之前我在暂时镇,但它们完全无法和险境镇相提并论。我们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嗯哼。好吧……也许可以。”霍洛维茨朝那只狗做了个手势,“纳特,请你去告诉议会成员,我们这儿有新的申请者。”

纳提·巴波站起身来,最后一次闻了闻那两位陌生人,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出了门。门上有把手,他可以自己开门;他出去之后,也细心地关上了门。

桑迪一直看着纳提,嘴里则说道:“噢,我忘记告诉你我们的名字了。”

“凯特和桑迪。”霍洛维茨喃喃道,“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宝莉·瑞安说她在列车上遇见过你们。”

“她——呃……?”

“我想你们听说过电话吧。我们这儿是有电话的。这和我们这儿的表面形象看起来不太符合。也许你们对我们这儿的了解都是从那本糟糕的指南上得来的。”那本指南从凯特的衣兜漏了出来;霍洛维茨用一根手指指着它,带着一股谴责之意,“我们所没有的是3V电话服务。联邦政府已经纠缠了我们好多年,想让我们接入数据网络,与其他付费规避区保持一致。可是若要满足联邦政府电脑的要求,我们必须拥有3V电话级别的带通容量。

“联邦政府提出了许多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们一直在提醒我们,稍纵即逝镇是如何差点被犯罪组织掌控的,以及亚拉腊的居民是如何差点被一个冒牌牧师愚弄的,这家伙因为欺诈而在被七个州通缉……但是我们更乐意置身事外,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只要我们交的税高于我们的补助金,他们就不能强迫我们接入网络。所以从原则上来说,我们这儿是不许有3V电话的。不过千万别被这一事实误导,觉得我们这儿很落后什么的。我们险境镇的大小仅仅相当于一个中世纪晚期的集镇,但我们提供的便利设施要强一百倍。”

“这么说,你们已经证明了一座城市若是以生态便捷性建筑为基础进行运转,开销会更少!”桑迪激动地倾身向前。

“你注意到了?真是有趣!大部分人都对生态便捷性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它们一定是工厂的产物;它们的大小和颜色都是一样的;如果你想要大一点的房子,只能将两个房子拼在一起。事实上,正如你所说,一旦你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原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划掉了你的大部分隐藏开销。你俩有谁去过特里亚农?”

“我去那里找过朋友。”凯特说。

“他们吹嘘自己的能源利用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五,而他们依然需要‘大地-深空’每年给他们拨经费,因为他们的运作模式从本质上来说还是很浪费。我们的利用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这个星球上没有比我们做得更好的社区了。”

说到这,霍洛维茨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微笑,似乎想以此让自己的言论听起来没那么自负。

“而你是这一切的幕后功臣?”桑迪问道,“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宝莉的女人,说大部分建筑都是你设计的。”

“没错,不过我不能以此居功。研究出那些原理以及将其付诸实践的并不是我。那是——”

凯特插话道:“噢对!列车驾驶员说这里是《美国灾难镇》的原型!”

“你们听说那件事了?”霍洛维茨本来在用粗糙的黑色烟草填烟斗,听了凯特的话,他险些将烟草袋和烟斗都掉在地上,“呃,该死!看来政府也没能把消息捂严实啊!”

“啊……你的意思是?”

霍洛维茨耸了耸肩,咕哝了一声。“我听到的是,如果你想在普通的大陆数据网络上查找有关‘灾难镇’的研究,或者任何与克劳斯学会相关的信息,你多少会感到失望的。仿佛这些被输入数据网络的数据‘只对专业的学生有吸引力’——我这里引用的是原话。不管怎样,这是我从布拉德那里听来的。布拉德·康普顿是我们的图书管理员。”

“这真是糟透了!”凯特瞪着他说,“我没有在数据网络上查过相关信息——因为我父亲有一整套关于‘灾难镇’的专著,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读过。但是……呃,他们在克劳斯学会里设想的某个项目,最后真的变成了一个运转良好的社区,这其中的意义难道不重大吗?”

“噢,反正我是认为意义重大。当本地的犯罪率几乎为零的时候,什么样的警长会不这么认为呢?”

“你是说真的?”

“嗯哼。我们这里还没有发生过谋杀案,而上一次有人在斗殴中受伤或是有人被抢劫,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至于偷窃,在这里更是少见。”他淡淡一笑,“偶尔会从外面传入一些偷窃的传闻,但我发誓,偷窃在这里是毫无前途可言的。”

凯特缓缓说道:“你先别说话,让我猜猜。克劳斯学会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地方而销声匿迹的?那些真正有智慧的人是不是都留在了这里,而非返回自己的家乡?”

霍洛维茨面带微笑:“年轻人,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在没有人告知的情况下自己明白这一点的游客。没错;险境镇从克劳斯学会这块蛋糕的顶端刮走了最好的奶油,而剩下的那些就这么消失了。在我看来,那是因为只有认真对待自己想法的人,才会做好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的准备。当然,也要面对随之而来的嘲笑。毕竟在同一个时期,其他难民定居点还在任由骗子和无耻的虚假传教士摆布——正如我们刚才谈到的——因此在当时那种一切都乱了套的情况下,谁又会相信这种混合了吉拉德里广场、波特梅里恩村、巴伦西亚、塔里埃森①,以及老天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地方的特色的奇特产物,会是正确的选择呢?”

“我觉得你一定和我们很像。”桑迪忽然说道。

霍洛维茨对他眨了眨眼睛。“什么?”

“我从未见一副面具会瓦解得这么快。我是指你一开始给人的那种有如来自本地的质朴感觉。说真的,那并不适合你;将其揭开也不算什么损失。不过,在你的建造者和警长的身份之后,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是从哪里开始这一切的?”

霍洛维茨的嘴角向下弯去,夸张地模仿了一种恐慌中带着忧伤的神色。

“我招供,”他顿了片刻,然后继续道,“没错,我确实把自己视作本地人,但我也有德克萨斯大学奥斯丁分校社会交流学的博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建筑技术专业的硕士学位。我通常不会和游客提到这些,即便是面对那些聪明人——尤其是那些聪明人,因为他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错误理由来到这里。我们对于脚踏实地做事很有兴趣,并不希望被一帮来了又走的文化人类学家研究来分析去。”

“在出名之前,你们打算等多久?”

“嗯!你这人很有洞察力嘛!不过呢,对于一个合理的问题,就该用一个合理的答案来回答:我们预计半个世纪就足够了。”

“我们能活那么久吗?”

霍洛维茨用力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有人知道吗?”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纳提·巴波回来了,从霍洛维茨身边经过时,还用鼻子轻轻碰了碰他。在它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步态庄严的黑人女性。她穿着一件花哨的衬衫和一条紧身裤,用胳膊挽着一位肥胖的白人男性——他的皮肤被晒得很黑,和之前那位列车驾驶员一样穿着短裤和拖鞋。

霍洛维茨向桑迪和凯特做了介绍:来者是市长苏兹·德灵格和图书管理员布拉德·康普顿;他们都是今年市镇议会的成员。他精简地把自己与桑迪和凯特的对话内容转述给了他们。两人听得都很认真。等霍洛维茨说完后,康普顿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纳特同意吗?”

“似乎同意了。”霍洛维茨咕哝道。

“看来索尔格林姆以前的住处将迎来新的租客了。苏兹,你怎么说?”布拉德看向市长。

“当然没问题。为什么不呢?”她转向凯特和桑迪,“欢迎来到险境镇!好啦,从这里走回广场后,进入你们右手边的第二个小巷,那里是醉汉步道①。沿着它一直走到和大圆环路②的交叉口。交叉口左侧角落的那栋房子就是你们的住所,只要你们乐意留下来的话。”

他俩一下子惊呆了。凯特随即惊呼道:“等等!你们安排得太快了吧!我不确定桑迪的计划是什么,但我必须在几天之内赶回堪萨斯。你们似乎已经认定我会在这里长住了。”

桑迪在一旁接口道:“另外,你们的决定竟然是基于一条狗的意见!就算它被改造过了,我也不认为——”

“改造?”霍洛维茨打断道,“不,纳特可没被改造。我猜他的不知多少辈之前的曾祖父或许是被人做了点小修小补,但他完全是自然长大的。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他那一窝里最棒的。”

“你的意思是险境镇有很多像它一样的狗?”凯特问道。

“现在大约有几百只。”德灵格市长回答道,“都是2003年夏天溜进我们镇子的一群狗的后代。那群狗里有一只年轻的公狗,两只怀了孕、身边跟着四个幼崽的母狗,领头的是一只已经不能生育的老母狗。我们的兽医史奎伯医生,一直认为它们肯定是从某个研究机构逃出来的,然后四处寻找能受到更好待遇的地方。最后它们选择了这里。它们对孩子很友善,几乎会说人话,就算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会出什么毛病。问题在于他们至多只能活七到八年。这并不公平,是不是,纳特?”她伸出手去挠纳提·巴波的耳朵,它则用尾巴漫不经心地碰了碰面作为回应,“不过我们有朋友正在为此想办法。我们会尽全力让它们的后代长寿。”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桑迪果断地说道:“好吧,看来你们的狗能创造奇迹。可是你們给了我们一套房子,却不问我们在这里想干什么——”

布拉德·康普顿哈哈大笑。桑迪不解地住了嘴。

“请原谅布拉德。”霍洛维茨说道,“不过我想我们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你应该没注意到重点吧?让我告诉过你吧,我们能提供的便利服务,要比中世纪同等大小的小镇强一百倍。你难道想就这么到这儿来随便找个房子住下,一直靠你的联邦规避区补贴过一辈子?当然,时不时会有人这么做。但最后他们都会变得很不开心,大失所望,然后离开此地。”

“呃,当然。我是说,你们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工作能提供给我们……但那不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座小镇的运转。”

三位险境镇居民互相微微一笑。德灵格市长说道:“我该告诉他们吗?”

“当然,这是市长的职责。”康普顿答道。

“好吧。”她转向凯特和桑迪,“我们运营着一家没有资本、没有股东、没有工厂的企业,但是我们的收入是我们联邦规避区补贴之和的十五倍。”

“什么?”

“没错。”她的声音很清醒,“我们提供的服务,被一些人—— 一些非常有钱的人——视为珍宝,他们会以签订条款的方式,把自己工资的一部分付给我们作为报酬。有一次,我们收到了某人六千万的遗产,虽然那人的家人拼了命想在法庭上改变死者的遗嘱……我相信你已经意识到我们是什么人了,对不对?”

桑迪浑身颤抖不已,拳头紧握,嘴巴干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勉强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你们只可能有一种身份。但是——噢,我的天呐。你们真的是‘聆听援助’?”

交叉谈话

“然后我立刻就想问他们是如何做到遵守那个诺言的,可是——”

“等等,等等!”弗里曼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近控制台去看上面的数据,仿佛缩短距离可以改变屏幕上的结果似的。

“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弗里曼坐回椅子,面带一丝愧疚地掏出一张手绢擦了擦脸。他的额头上忽然汗如雨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道:“妈的,你是对的。这是我第一次被你从回退模式转换成现时状态后,我无须继续上次未完的话题。真是太有趣了!不必告诉我说明我受到了多深的影响;我心里很清楚,我依然在受影响。在险境镇的第一次谈话给我留下了一种奇怪的、模糊的印象,仿佛我意识到了那里的人们拥有解决某个紧急问题的答案,只不过我想不起来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请向我透露点什么吧。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毕竟,我没办法阻止你强迫我向你吐露一切,对不对?”

弗里曼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仿佛他正被捆在烤肉叉上被炽热的火焰烘烤。他又抹掉了一些汗水,然后回答道:“问吧。”

“假设我打电话给‘聆听援助’讲了一小时关于米兰达、我自己还有塔诺威的事传了出去……我会不会被动个手术,然后被赶出塔诺威?”

弗里曼犹豫了。他将手帕叠了又叠,最后放回自己的口袋。等了很久,他才犹豫地开了口。

“没错。要是你走运的话,还能有85的智商。”

他的声音依然很镇定:“‘聆听援助’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怎么样。”弗里曼的声音几不可闻,“你肯定知道为什么。”

“噢,当然。抱歉——我承认,我之所以提问,只是想看你因为尴尬而局促不安的样子。不过险境镇对抗美国政府的感觉,就像是大卫在对抗歌利亚。想让我继续吗?”

“你想继续吗?”

“想。不论险境镇是否适合所有人,它起码很适合我。现在也是时候直面为什么我在险境镇的生活会以灾难告终了。当时我若是没犯傻,那也只不过会是一次小挫折而已。”

谜语之网

“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地方。我从未想过——”

两个人沿着名字取得很恰当的醉汉步道,往山坡上走去。凯特打断了他的话头。

“桑迪,那条狗。纳提·巴波。”

“他把你吓得不轻啊,是不是?我很抱歉。”

“不是这个!”

“但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很吃惊,但没被吓到。我只是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以为爸爸的狗一条都不剩了。”

“什么?”他脚下险些绊了一下,转身盯着她,“他怎么会和你父亲有牵连?”

“哎,反正我从未听说过别人在动物身上做到过那么神奇的事。巴格希拉也是我爸的实验产物之一,你知道的。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实验对象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亲爱的凯特,你能不能从最开始讲起呢?”

她眼中充满不安和忧伤之色,然后开口说道:“我也觉得我应该从头说起。我记得我问过你知不知道我父亲,你说当然知道,他是那位著名的神经生理学家亨利·利尔伯格,然后话题就结束了。可这正好就是你一小时之前提到险境镇的存在是为了治愈创伤的一个最好的例子。给某个事物贴上标签,然后迅速将之遗忘。一说到‘神经生理学家’,人们脑海中立即就会浮现出一个陈腐的形象:他们通常会切割出一套神经系统,在试管里研究,公布研究结果,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开,完全忘记那个动物剩下的部分是否存在。我父亲的不是那样的人!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曾经给我带回来过许多很棒的宠物,而它们都活不了多久,因为到我手上的时候,它们已经很老了。但它们曾在他的实验室里尽过自己的职责,因此我父亲不忍心就这么把它们扔进焚化炉。他常常说自己对这些动物有亏欠,没能给它们一段有趣的生活,因为在它們还小的时候,他曾对它们做过不公平的事。”

“都是些什么样的动物?”

“噢,一开始都是些小动物,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有老鼠、仓鼠和沙鼠之类的。后来他们开始使用松鼠、地鼠、猫和浣熊。还记得我说过他拥有可以将保护动物运入美国的执照么?最后,在他不得不因病退休之前的那几年,他开始研究一些真正的大型动物:像纳提·巴波那样的狗,或者是巴格希拉那样的美洲狮。”

“他研究过水生哺乳动物吗?比如海豚或者鼠海豚?”

“我觉得没有。就算有他也没法把它们带回家给我。”她的话中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那种冷幽默,“我们住在一套公寓里,没有可以养它们的池子。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想,你父亲会不会参与了——该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些名字。它们总是在更换名称,同时也从一条死路走到另一条死路。但我想说的是在佐治亚州进行的一个项目。当时他们想要设计出一种能抵御敌人侵略的动物。一开始他们考虑让小型动物携带病菌去搞破坏,比如训练老鼠去噬咬轮胎或者电线绝缘层。后来又出现了大量关于用动物代替人类组建军队的流言。战争依然是战争,还是会流血会有轰鸣的炮火,但不会再有士兵死亡了。”

“我知道一个以‘吝啬’为代号的项目。但我爸从未参与其中。他们一直叫他加入,他一直在拒绝他们,因为他们从未告诉他工作的具体细节。直到他被诊断出脊髓炎末期,他才明白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这个项目后来中止了,是不是?”

“没错,而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依靠我爸将该项目持续了好多年。他是这个国家,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让无比聪明的动物真正繁育后代的人。”

“字面意思的唯一?”

“噢,虽说他自己不相信这个说法。他公开了自己的所有数据,并一直发誓称自己毫无保留,但其他研究者却发现,自己无法得到和他一样的结果。最后,他将这看成了一个笑话。他常常说:‘我不过是有红手指而已’。”

“明白了。就像园丁有绿手指一样①。”

“没错。”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呢?”桑迪并不是真的想问出具体答案。但她还是回答了。

“别问我,你去输入代码然后自己查吧。所有数据都在公共网络上。看来政府希望某天会出现又一个拥有红手指的天才,然后用这些数据碰碰运气。”

他望向某处,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对生物学已经不再抱有幻想了,但我还记得曾听说过利尔伯格假说。该假说是自然选择类别中一个非常精炼的子类,涉及到荷尔蒙所产生的影响——不光是对胚胎的影响,还有对其父母性腺的影响,而这会决定染色体交叉互换时的起始点。”

“嗯哼。提出这个假说令他受到了不少嘲笑。他的同事都对他恶言相向,指责他试图证明李森科是正确的,而这,”她愤怒地补充道,“显然是一个谎言!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更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即便李森科学说的支持者错得那么离谱,还是能够欺骗大众。桑迪,为什么任何一个权力集团总是僵化得那么快?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我脑中始终有一种偏执的想法,认为如今手握权力的人制定的政策,是为了利用一切新颖的想法,要么是扭曲它,要么是打压它。比如说,之前泰德·霍洛维茨就说过,政府不鼓励人们去深入了解有关灾难镇研究的事。”

“你真的要问关于政府的事么?”他声音低沉地回应道,“我会说原因其实很简单。这是自然选择在社会层面的翻版。社会上那些渴望权力的群体,为了权力愿意牺牲其他一切——道德,自尊,友谊——他们很早之前就占据了统治地位。大众与政府不再有任何联系;他们只知道自己一旦越界,立马就会被踩在脚下。字面意义上的踩在脚下也是有可能的……噢,华盛顿那些家伙一定恨死险境镇了!就这么一个小镇,居然敢对联邦的命令嗤之以鼻!”

她耸了耸肩。“可是那些科学家呢……?”她说。

“他们的反应是另一回事了。人类知识大爆炸的速度已经加速到连最聪明的人无法应对的地步了。理论已经僵化成教条,就像中世纪时那样。最顶尖的科学家觉得保护自己的信条不被异端分子破坏是自己肩负的责任。对吧?”

“那很符合我爸的情况。”凯特说着点了点头,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是——呃,他证明了自己的观点啊!不说其他的,巴格希拉就是明证。”

“巴格希拉不是一个孤立的成功例子,对吧?”

“该死,当然不是。但当时我爸能救下的只有他,其他实验对象都被卖到了桂马杜拉的马戏团。那个研究才刚起步,人们往其中投了很多钱——喂,看那边!”

他们正走过一块平整的草地,地上铺了一张毯子,上面睡着两个孩子。他们身边有一条和纳提·巴波同种同色、只是体型要小一些的母狗。她正盯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她的上唇的一角往上一翻,露出锋利的白色牙齿,她的喉间隐隐发出阵阵低吼,仿佛正在质询他们。

这时她站起身来,背上的毛都立了起来,同时向他们走过来。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好。”凯特说,声音中透着一丝紧张,“我们是新来的。但刚才我们已经和泰德谈过了。他和苏兹说我们可以在索尔格林姆的老房子里住下来。”

“凯特,你难道真以为一条狗会听懂这么复杂的——”

他目瞪口呆地住了口,因为那条母狗立即摇了摇尾巴。凯特微笑着伸出手去让她闻。片刻之后,他也照做了。

那狗思索了一下,随后以人类的姿态点了点头,接着转过头去,将自己佩戴的项圈上的牌子展示给两个人。牌子上印有几个字。

“布伦希尔德①。”凯特大声念道,“你是乔什·特雷维斯和洛娜·特雷维斯的狗。嗯,你好吗,布伦希尔德?”

母狗庄重地伸出右抓,和他们各自握了握手,随后回到孩子们身边继续自己的守护职责。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你现在信我了吧?”凯特喃喃道。

“是的,该死,我不得不信了呀。可你父亲的这些狗究竟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正如那位市长所说,它们可能是从哪个研究中心逃了出来,想要寻找一个舒适的家。不少研究中心都有我爸培育的狗。喂,到大圆环路还有多远啊?我们会不会已经走过了?这里到处都没写路名。”

“我注意到了。这和其他一切都是一致的。帮助你强行从抽象的布景返回现实。当然,这方法只有在这样的小镇才行得通,可是——你走过了多少除了名字记得、对其他都没有印象的街道?我觉得名字是使人们分心的因素之一。人的感知需要养料,就像人需要真正的营养一样;如果没有这样的养料,你就会被饿死。那是交叉路口,看到没?”

他们赶紧走了最后几步,然后——

“噢,桑迪!”凯特的音调突然高了许多,“桑迪,这怎么可能?这不是一栋房子,简直就是一座雕塑!?它真是美极了!”

震惊地沉默良久之后,他开口道:“好吧,谢谢你!”

接着,她开心地迈开步子,跨过了那道不算是门槛的门槛。

喜好的邏辑性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喜欢险境镇。”弗里曼喃喃道。

“我觉得原因很明显了。那里的人能把塔诺威完全搞错的事弄回正轨。”

“在我听来不过是寻常的接入式生活。你到了那里,找个没人住的房子住下,然后等着,你——”

“不,不,不!”他的声音逐渐变大,“我们走进那栋房子时,发现的第一个东西是一张便条,是那房子的前主人拉斯·索尔格林姆留下的。便条上说,因为妻子得了一种必须定期接受放射疗法的疾病,他和家人必须搬家到离大医院近一些的地方。若非因为如此,他们肯定不会搬走的,因为他们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得很开心。他们希望将来住在这里的人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快乐。他的孩子都表达了自己的爱,献上了自己的吻。这可不是接入式的生活,不是那种离开时不会留下自己任何痕迹的生活方式。”

“可是当你刚加入‘大地-深空’时,你也马上被邀请去参加欢迎派对了——”

“噢,得了吧!像‘大地-深空’这种地方,通常都需要某个借口——比如有新员工加入——来举办派对;这只是公事公办,旨在让那人和他的新同事像一群小心翼翼的狗一样互相闻屁眼!而在险境镇,派对的概念已被植入了社会结构之中;那里的人随时都会举办派对,要么是因为有人过生日,要么是因为这天是个什么纪念日,要么仅仅是因为这是个美好而暖和的夜晚,一批自家酿的红酒也正好到了分享的时候。我对你太失望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看透政府想要把险境镇从网络上删除的企图,然后回去研究原始资料了。”

这是弗里曼头一次处于明显的守势。他用谨慎的语气说道:“呃,我当然——”

“借口就免了吧。如果你已经挖掘得够深,那我所说的对你而言根本就算不上新闻。噢,想想吧,好好想想吧!《美国灾难镇》的研究分析了我们社会一直存在的过错是如何在后灾难时代的背景下暴露的,这可以算是诸多研究中唯一称得上一流的成果。其他定居点所做的研究既琐碎又肤浅,尽是些早就为人所知的陈词滥调。而在直言不讳地指出湾区大地震的受害者之所以无力应对现状,是因为他们放弃了自谋生路的尝试后——他们早就发现,权力已经落入了一小群腐败的、嫉妒心很强的人手中——克劳斯学会的人选择了以这句话作为结尾:‘这就是让一切回归正轨的方法!’对华盛顿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侮辱。”

弗里曼生硬地低声笑了笑。

“更糟的是,他们想要付诸实践;而最糟的是,他们阻止了政府想要介入的企图。”

“你到险境镇之后,过了多久才听人说起这些?”

“没人说过。我是那天晚上自己发现的。这是那种很典型的例子,即一件显而易见的事会明显到让你忽视它。就拿我来说吧,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聆听援助’之后,我不自觉地停止了对那个问题的进一步思索。不然我当时就能找到解决方法了。”

弗里曼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打算为自己对险境镇的痴迷辩解,而非为自己的缺点找借口。”

“每次你用语言刺激我的时候,我都挺享受的。这证明你的自控力越来越差。那让我再在火上浇把油吧。我现在可以警告你,我打算让你彻底失控,我才不会在乎你每天要注射多少镇静剂。抱歉;这是个烂笑话。不过——噢,让我们坦诚一点吧。在湾区大地震——这场我国史上最严重的灾难——的余波之中,并没有出现多少有用的数据,这难道从未让你感到过吃惊吗?”

弗里曼的声音很刺耳:“这场大地震也是我国历史上拥有最完整记录的一次事件!”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从中吸取了不少的教训,对不对?说几个来听听。”

弗里曼沉默不语地坐着。他的脸上又一次因为汗水而闪闪发亮。他十指交扣,仿佛不想让它们颤抖得太明显。

“我想我的观点很清楚了。很好。设想一下吧。大地震之后,无数人不得不从废墟中从头开始,而普通民众都觉得应该帮助他们。这是分配优先权的绝佳机会:往后退一步,审视现代智慧提供给我们的无数选择中,什么值得拥有,什么是不值得的。等到多年——在某些地方甚至是十年——之后,我国的经济实力才强大到足以资助那些棚屋区改建为永久定居点。不错,那些难民本身就处于弱势地位:那么那些置身事外的专家呢?那些联邦政府中进行规划的人呢?”

“他们和那些居民商量过的,你肯定很清楚。”

“但他们是否帮助那些居民做过价值评判?完全没有。他们以纯粹的经济术语计算花销。花钱让某个社区在缺少某种东西的情况下运转下去,看这样会不会花销更少——而那东西恰恰是这个社区缺乏的。他们信心满满,误以为自己是必要的试验品,以此来服务着这个国家。后续的行动又在哪儿呢?有多少钱被花在了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上:那些没有3V电话,或是没有自动即时资产转账设备,或是没有家庭百科服务的社区,是否比这片大陆上的其他地方更好或者更坏。没有—— 一分钱没有!那些被允许提出来的毫无诚意的项目方案,都在下一届国会上被砍掉了。因为在它们身上无利可图。唯一做出了建设性工作的地方就是险境镇,而这都要归功于那些业余的志愿者。”

“谁都可以在事后自称有先见之明!”

“但险境镇确实做得很成功。它的创建者们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有充分的论据支持自己的想法。改变一个因素,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样的原则在实验室或许还行得通。但若是在一个更大的环境中,尤其是当你面对的人因为痛苦的经历而心智变得极不正常,被迫回到了只能应付基本需求的阶段——比如饥饿,口渴,疾病——那你就不能以如此简单的原则行事。历史中有证据表明,某些社会结构行得通,但某些就是不行。克劳斯学会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尽其所能为一个全新的社区搭建了坚实的基础,而非劳心费神地去预测这个社区会进化成什么形态。”

“进化……还是退化?”

“那是让我们回到社会发展的岔路口的一次尝试,我们之前显然在这个岔路口走错了方向。”

“引用的证据则是一堆未经证实、近乎难以理解的垃圾资料!”

“比如說——?”

“噢,比如说有这样一种荒谬的说法: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就被烙上了原住民家庭、打猎与采集性部落和原始村庄的印记。”

“你试过让一个婴儿安静下来吗?”

“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人类用嘴发出噪音,是想引发外部世界的变化。如今已经没人否认,哪怕一个脑瓜不灵通的婴儿,在学会说话之前都已被烙上了印记。该死,我们的类人猿兄弟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它们能够利用声音和符号之间的关系,这就足以说明情况了!同样的,没人否认习惯模式包括社会地位、群体领导力——哎呀,等一下。我才意识到我受到了操纵,正站在你的角度驳斥我自己的观点。”

弗里曼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微笑。

“要是你继续说下去,你的论点中就会暴露出一个根本性的谬误,是不是?”他喃喃道,“险境镇多少算是能正常运转吧。但它也确实是在孤立的状态下实现的这一点。你做过乌托邦咨询师,那你一定知道,要是与人类社会隔绝得够远,哪怕是最不可思议的社会结构都是行得通的……暂时来说。”

“但险境镇并不是孤立的。每天都有五百到两千人拨打十个九,然后——呃,坦白自己的一切。”

“以此勾勒出外部世界的模样,而险境镇居民则会因此瑟瑟发抖,并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欣慰。不管怎样,效果是非常令人安心的。”

弗里曼靠回椅背,意识到自己又扳回了一城。他继续说道,声音十分低沉:“你真的花时间去接了几个电话,我猜得没错吧?”

“是的,而且凯特也坚持要接听。虽说鉴于她并没打算留下,她并没有接听的义务。他们的服务和宣传的一样。他们会把电话从接听中心转接到某个私人住所,而在该住所中,随时有位成年人待命。同样和宣传的一样,这人也确实是坐着接听电话的。”

“如果遇到那种喋喋不休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的人怎么办?”

“这种人不多。而且在他们开始讲述之前,计算机基本都能提前把这种人分辨出来。”

“对一个脱离了数据网络并为此以感到自豪的社区而言,他们还挺依赖计算机的,不是吗?”

“嗯哼。险境镇肯定是地球上唯一在乡村小屋上做成了一套产业的地方。如果你不让它们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记录一笔仅值五十美分的交易这种小事,你会惊讶地发现它们多么有用。”

“将来我一定要找出你划分界线的标准:五十美分,五十美元,五万美元……现在继续说吧。你们接听的都是些什么样电话?”

“让我震惊的是,怪人的数量非常少。我听说,当怪人发现自己无法引发争论时,要他们会变得很沮丧。那些觉得人类所有的错误都源于脚上穿着鞋的人,或是那些发现了总统在公厕墙上乱涂乱画的证据的人,都希望别人公开和自己辩论;这其中涉及了受虐倾向,而单纯的出气枕头并不能满足他们。至于那些内心真有问题的人——他们就是另一回事了。”

“举些例子吧。”

“好的。如今最常见的精神疾病是人格冲击,这是你自己对我说过的陈词滥调。但此前我从未想到,有多少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陷入人格冲击亚临床症状的范畴。我记得有个家伙承认自己试过‘白宫伎俩’,而且也确实取得了成效。”

“什么样的伎俩?”

“有时候那也被称作‘去墨西哥人的洗衣店’。”

“啊,懂了。你将一笔资产——为了避税或者躲避反诉——转入数据网络的某个区域,然后再转出。如果没有特别许可,没人能够追查到这笔资产。”

“没错。到了征收所得税的时候,你总会听见人们笑嘻嘻地提到这个方法,因为这已经是现代民间传说的一部分了。而在你我不情愿地将十分之一的收入拿来交税的时候,那些政客和大企业的高层就是这样偷税漏税的。我接过一个电话,那家伙说自己已经逃了五十万美元的税了。他对此感到非常厭恶,而非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抓。他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行为不端。而要是他妻子没有为了一个有钱人离开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做。他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试了一次之后,发现做起来是那么简单……他以后还会相信其他人吗?”

“但他相信‘聆听援助’,不是吗?”

“没错,这也是这项服务创造的奇迹之一。我还在当牧师的时候,勉强同意了让条子通过网络监视我的告解室,哪怕在告解室中进行的谈话都是相当私密的。他们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有个嫌疑人来找过我,于是在他走后偷袭了他,还把他揍了个半死。那种不诚实的行为,其实就是我们面临的最糟糕的问题的根源。”

“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有‘最糟糕’这个概念——你似乎每天都能找到新问题。好了,继续讲吧。”

“没问题。我敢说要是现在我开始口吐白沫,一定会有台专门的机器来帮我擦下巴……噢,该死!真正让我火大的是那种虚伪的、拘泥于小事的做法!从理论上来说,我们随便哪个人能接触到的信息量都是有史之最。而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一个电话亭就够了。不过设想一下吧,住在你隔壁的邻居突然有一天被选进了州议会。而六周之后,他就花了十万美元翻新了自己的房子。你想查出他怎么会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最终却一无所获。或者你想确认一下自己所在的公司是不是即将被收购,自己是否会就此流落街头,虽然还有三个孩子要抚养,还有贷款要还。其他人似乎了解这些信息。隔壁办公室那个常常闷闷不乐、现在却突然哈哈大笑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买过公司的股票,知道自己现在可以以双倍价格卖出,然后就此退休?”

“你是在引用‘聆听援助’接听过的电话吗?”

“没错,这些都是真实的案例。我没死守规定,因为我知道要是我这么做了,你肯定会把我搞垮的。”

“你是指那些都是典型案例吗?”

“当然了。在打来电话的人之中,差不多有一半的人——他们好像说的是百分之四十五——都在担心别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数据,并以此来牟利。所有打来的这些电话都表明,数据网络对人们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而这种冲击也给了我们全新的理由去瞎猜疑。”

“考虑到你在险境镇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你对它的认同还真是令人吃惊。”

“你完全说错了。这是一种叫作‘坠入爱河’的现象,既对人适用,也对地点适用。”

“那你的第一次‘爱人间的争吵’发生得也挺快的嘛。”

“激怒我吧,刺激我吧!我已经提前做了件事作为补偿。虽然微不足道,但确实起到了安慰作用。”

弗里曼紧张起来:“看来你才是该为那件事负责的人!”

“你是指挫败了政府对‘聆听援助’最近的一次进攻?没错,确实该我负责。我对此还挺自豪的。这不仅是我第一次在没人要求、也不在乎有没有回报的情况下,为了别人去运用我的才能,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突破,一件旷世杰作。在我去做的时候,我深刻地意识到艺术家或作家是怎么在自己的创作中获得无尽快感的。那位用程序写出险境镇的原始蠕虫的家伙确实很棒,但理论上来说,你不必关闭数据网络也能杀死它——但你会付出损失三百亿到四百亿比特数据的代价。我觉得我刚出现的时候,他们正准备这么做。但是我编写的蠕虫……哈哈!我发誓,要是不废除整个数据网络,你根本没法杀死它。”

代议制政府的崩溃

对象:哈福林格 尼古拉斯 肯顿

已选择

提出能够解释对象为何迷恋加利福尼亚州的付费规避社区险境镇的原因

A.功能性 B. 客观性 C. 稳定性

原因A详述

A.在这片大陆上大部分面积相近的城镇里,再也无法以公投的方式做出关于公共服务的决定。原因之一是人口流动性很强,原因之二是参与投票的人不愿意为服务设施买单,因为他们清楚只有后来者才会享用到这些设施。例子:针对金融学校的污水处理系统和高速公路养护发放债券征款的行为,在93%的情况下都被向占统治地位的雇主采取家长式征款取代了

***参考《封建债务的救赎》,巴克·巴甫洛夫斯基&古色古香期刊,人类社会学版, 第三十九期,第2267至2274页

原因B详述

B.撤下网络的公民与次要特质之间的紧密关系。例子:相对富裕/贫穷的工作类型突出了社会个性的可信性

***参考《新旧角色即将转变》,以一组海湾大地震的受害者为对象分析其状态的转变,14号专著,《美国灾难镇》系列

原因C详述

C.尽管假期的长短处于平均水平,但险境镇的人口流动率是整片大陆上最低的,且每年都不超过1%

*** 参考 《美国连续抽样人口普查》

谢谢

不客气

借住的讨喜之处

这地方很快就让他们着了迷,这令他简直不敢相信。瞠目结舌的他——凯特也是如此——努力寻找着原因。

或许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发生的事要比其他地方都多。在这里,你会有一种时间被充分利用的感觉。而在“大地-深空”,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你通常会感觉时间是被分配给你的:如果分配的时间过短,你做的事情就少;如果分配给的时间过长,你做的事会比本该做的事还要少。但这里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然而,险境镇的居民知道如何过无所事事的生活。

真是个悖论。

这里可以遇见太多人了,而这并非是因为你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或是进入了一个新的班级,而是走在路上时一个个偶然遇见的。你会遇见乔什和洛娜(乔什是电力工程师和雕塑家;洛娜则是险境镇仅有的两名医生之一,同时也是一位风琴手和公证员),然后是史奎伯医生(他不仅是一名兽医,还是一名玻璃品工人)和他的儿子菲尔迪·史奎伯(他是一位电子设备维护员和植物遗传学爱好者),以及菲尔迪的女朋友帕特里西娅·卡丽基安(她负责电脑编程以及任何与纺织有关的事),接着是……

这简直讓人眼花缭乱。而这也完美地证明了在最大限度利用资源的基础上运转是多么划算。他们遇见的每个人都至少有两种职业——不是兼职,也并非是要以此来维持收支平衡,而是因为在这里,他们有机会沉迷于不止一门爱好,同时无须担心公共事业服务费会再次上涨。对于这个自给自足的小镇如此低廉的能源价格,桑迪和凯特感到十分震惊。他们已经习惯了电力价格定期涨价百分之五的惯例。要是哪一年遇上了核电站反应堆的堆芯熔毁,价格还会上涨百分之十到十二,因为在很久以前,像核电站这样的设施就已经不能上保险了,一旦遇到这种事故,就只能由消费者出钱来弥补损失了。

他们在小镇里四处闲逛,发现这座小镇从一开始就被建设得非常巧妙:在根均广场的主核心区周围,还相应地建有几个亚核心区。这些亚核心区作为活动中心,可以容纳三百到四百人。各个亚核心之间既不孤立,也不封闭,且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色,用以吸引偶尔从小镇其他区域来此处参观的人。其中一个亚核心区有一片游戏活动区域,一个有一座游泳池,一个会定期举办主题不定的艺术展览,一个有一座拥有二十来只温顺动物的儿童动物园,一个拥有眺望远方的好位置,两侧种有开满绚烂花朵的树木……苏兹·德灵格曾兴致高昂地承认,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建立这座小镇的人,当初将有益于这个社区良好运转的因素都列成了一个表格,然后将这些因素分配到了合适的区域,之前这些区域里尽是摇摇欲倒的小破屋、残破不堪的房车和帐篷。

德灵格还告诉他们,在建造小镇的头一年半里,建造者们除了一堆破烂可用外,什么都没有。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力,人们尽力弥补了资金不足的困难。

这两位外来者很快便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当他们驻足与一位正在维修电子连接器的大块头男子聊天时,他偶尔会请他俩帮忙把覆盖用的石板搬回原位;当有人把他俩介绍给尤斯塔斯·费涅利—— 一位经营着一家广受欢迎的餐吧的老板——时,他请他俩帮忙去从香气弥漫的厨房端出了一大锅蔬菜通心粉浓汤——“反正你们也顺路!”;他们和洛娜·特雷维斯一同朝主广场走去,经过一座房子时,屋里忽然冲出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为自己找到了洛娜而万分欢喜,因为——据他所说——他刚才给她家打过电话,却得知她不在家。最后,当洛娜从一个哭叫不已的孩子腿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大块碎玻璃时,他俩则站在一旁,拿着无菌绷带,端着满满一碗鲜血。

“我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凯特稍后低声说道,“这种人人随时准备帮助别人的感觉。我听说这种现象是可能存在的。但我以前以为这些已经过时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重要的是,这其中有一种接受他人的帮助并不会让你感到受到了侮辱的感觉。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在他们要求参观的第一批地点之中,自然包括了“聆听援助”真正的总部。在事先告知他们“聆听援助”的总部可能不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奇特之后,布拉德·康普顿将他俩介绍给了总部的主任斯威特沃特尔①。这就是她的名字。她是一位六十多岁、身材高挑而瘦削的女人,脸和双臂上有早已褪色的痕迹。据她所说,那些痕迹曾是精细繁密的医学文身。她以前坚信自己是一位伟大的肖尼族②酋长的转世化身,与来世的魂灵拥有联系,还曾在奥克兰开展过通灵和预言方面的业务。

“不过,”她露出一丝苦笑,“没有哪个魂灵警告过我会发生那场大地震。我曾经有个儿子……噢,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过在我成为灵媒之前,我还做过电话总台的接线员,因此我也是自愿参与这项最后演变为‘聆听援助’的事业中的头几个人之一。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起步的吗?不知道?噢!好吧,是这样的,在那些灾民不得不选择住下的诸多定居点之中,大多数的情况都比我们这里糟得多——不过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那天我们被国民警卫队用枪拦了下来,被告知到此为止,不能再前进了……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噢,没错。等人们冷静下来后,他们自然会想告诉亲朋好友们自己还活着。于是军方派来了一些卡车,车上装有手动的、且只能进行声音通讯的野战电话。每个灾民都可以拨打一通不超过五分钟的电话;如果第一通电话无人应答,他们可以再拨打另一个号码。我多次看见人们放下电话后便回到了队伍末尾,因为他们打的第二通电话也无人接听,但军方不允许他们马上再打第三通电话。”

她一边讲着,一边带着凯特和桑迪离开了图书馆——这地方是险境镇最大的独栋建筑,因此十分显眼——走进了一条他们还没来过的小巷。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期。”斯威特沃特尔继续说道,“但我并不为经历过那段时期而感到难过……然后,很自然的,人们一知道有这样一项电话服务,任何加州之内的,以及打进加州的电话线路都被打爆了,因为很多人还没收到自己亲朋好友的消息。他们日日夜夜地在守在电话面前,无论政府通过电视多少次恳请他们不要再拨打电话,以免妨碍救援行动。我记得政府不得不将某些城市电话线路一并切断了。他们就这么完全关闭了这些地方的电话服务。”

她悲伤地摇了摇头。

“最后政府不得不安排地方和设备接听来电,因为那些听到了回答而非电话忙音的人,起码第二天之前都不会再打过来。正如我说的,我自愿负责一个接听来电的分机。一开始,我对来电的人的态度很差。你懂的——我回答得干脆又粗鲁,我当时才不管那么多呢。我当时这样对他们说:‘要是你的儿子,或者女儿,或者母亲,或者父亲幸存了下来,我们会通知你的;但你此刻正在妨碍性命攸关的救援行动。要是你爱的某人此时因为你占着这条线路而奄奄一息了,你会有什么感受?’

“随后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很多人打电话来,并不是要查找亲朋好友的下落,而只是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是想谈谈这场灾难吧。仿佛知道别人比自己的情况更惨是他们最后的安慰。所以有些时候,特别是晚上,我会任他们说下去。他们还挺行的——宣泄个几分钟,然后就没事了。而与此同时,克劳斯学会的人来到了我们小镇。他们也在灾民中发现了同样的现象。人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不单是那些失去了精致的住宅和珍贵的物品的老人想倾诉,年轻人也不例外,而且他们的情况更糟。我还记得有个孩子——呃,大概十九、二十岁,她本应该成为一名著名的雕塑家。她的技艺非常之精湛,有人甚至给她在旧金山的某个画廊安排了一场个人展。然后地震发生了,她只能紧紧抱着一棵树,看着大地吞噬掉她准备好的一切,还有她的家和工作室。她再也没有雕刻过任何东西;她疯掉了。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并不需要安慰,而只是想告诉别人,自己的生活曾经是什么样子。他们曾计划扩宽自己的住宅;他们曾打算布置自己的花园,只不过房子朝北,而花园是朝南的;他们打算明年环游世界——地震毁掉了他们对生活的规划。”

她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停了下来,看着他们。

“这就是‘聆听援助’的来龙去脉。它在我们重建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个共同的目标,然后,就像滚雪球一样,我们逐渐发展壮大了。”

“这就是险境镇发展得比其他付费规避区更成功的原因吗?”桑迪问道,“因为这里会提供一种别人看重的服务,而非单纯地接受捐款和政府援助?”

斯威特沃特爾点了点头。“至少是有益的因素之一。我们能利用好手头的有限资源,则是另一个有益因素。这里就是接听中心了。”

她带他俩进了一个小得出奇的房间,房间里有十几把舒适的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头戴耳机、正在接听电话的人。另外还有十几把空着的椅子。这里就像教堂一样安静;只听得见从耳机中穿出的细微的嗡嗡声。那些接电话的人偶尔会看向别处,或者点点头,但除此之外,他们一直都很专注。

凯特和桑迪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个接电话的人脸上流露出的沮丧之情吸引了。那是一位三十多岁、容貌姣好的黑人女子。斯威特沃特尔向她走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那女子却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咬紧了牙关。

“她接了一个很难应付的电话。”斯威特沃特尔低声道,回到他们身边,“但既然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这份工作的压力很大吗?”

“是的。”斯威特沃特尔的声音就像她本人一样:淡薄,拖得很长,“当有人将一辈子的恨意都发泄到了你身上,随后还要确保他在用厨刀切开自己的颈动脉时,你听见了他发出的可怕的咯咯笑声——没错,这份工作的压力非常大。有一次,我不得不听着一个疯女人往她的孩子身上一勺勺地泼硫酸——她把孩子绑在了婴儿椅上。她想用这种方式报复孩子的父亲。那个可怜的孩子发出的尖叫啊!”

“当时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凯特突然说道。

“可以。那就是聆听。这是我们许下的承诺。我们一直遵守着这个承诺。或许它不会降低一个孤独的地狱的可怕程度,但它能使地狱稍微不那么孤独。”

他俩思索了一番这句话。然后凯特开口问道:“当班的只有这些人吗?”

“噢,不。这个接听中心是给那些不能在家里轮班的人准备的——主要是因为家里有小孩子打扰。不过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在家里工作。没错,现在的来电数量还很少;你该看看劳动节那天打来的电话数量。那是假期期间来电数量的最后一个高峰,打来的人大多是一些抱着一线希望,觉得夏日会使自己的生活好转,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还会再经历一个寒冬。”

“你什么时候会叫我们加入?”桑迪問道。

“不急。而且你们不必都来。我想凯特不打算在此久留。”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却忽然说道:“我愿意留下来。”

“什么?”

“留下来。或者先回去,然后尽快回来。取决于我何时能获得转移巴格希拉的许可。”

他吓了一跳:“你是认真的?”

“噢,是呀。你不是打算留下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道:“你当时在偷听吗?”

“没有,我并没有听你说过,或是从别人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是——好吧,是你今天的表现告诉我的。你一下子变得非常自信。我完全能感受到。我猜也许你找到了信任别人的信心。”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希望我找到了。因为要是我无法信任他们……但我觉得我可以,而且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我终于学会了如何相信别人。上帝保佑你,凯特。是你教会了我这一点。你真是个聪慧的女人!”

“这地方安全吗?你不会在这儿被抓回塔诺威吧?”

“他们保证说这里是安全的。”

“谁保证的?”

“泰德,苏兹,斯威特沃特尔。还有布伦希尔德。”

“什么?”

“是这样的……”

他俩应乔什和洛娜的邀请,去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乔什喜欢做饭;他时常去费涅利的店里掌勺,一晚上可以做五十个人的饭菜。今晚,他勉强接受了只给十个人做饭。不过当他们用完晚餐,坐在花园里闲谈时,一些镇民三三两两前来加入了他们,接过了主人递来的葡萄酒或者啤酒。最后,现场变成了一场至少四十人参加的大型派对。

他独自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了很久。这时,泰德·霍洛维茨和苏兹朝他这边走来,看样子正打算——他猜测——去找斯威特沃特尔,后者刚刚一个人来到派对现场。见他一个人站着,泰德开口道:“桑迪,你要留下来吧?”

这是做出决定的一刻。而他也做出了决定。他挺直胸膛,从阴影中走出去。

“我想和你们谈一谈。我想布拉德也得来。”

泰德和苏兹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兹说道:“布拉德不会来这儿——他正在接听电话。斯威特沃特尔倒是我们首选的替补议会成员。”

“好吧。”

他的手掌全是汗,肚子紧绷着,但他的大脑却十分冷静。四人找到几把椅子坐了下来,稍稍远离了派对上的其他人。

“嗯,你想谈什么?”泰德声音低沉地开口道。

桑迪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几个小时前,我意识到我知道一件关于险境镇、而你们并不知道的事。”

他们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请先告诉我:‘聆听援助’由一条蠕虫保护着,对不对?”

犹豫片刻之后,斯威特沃特尔耸了耸肩,开口道:“我还以为这是不言而明的事情。”

“联邦计算机正在想办法干掉它。”

这话引起了不小的反应。那三人都惊得身子往前一倾;正准备点燃自己最喜欢的烟斗的泰德,此时也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可是他们不可能做得到啊,如果没有——”苏兹开口道。

“我不想听具体细节。”桑迪打断她道,“我只是假设,你们的数据网络中有一条史上最大的蠕虫,而它会自动阻挠任何企图对拨打了十个九的电话进行的监控。如果让我来做的话,也就是政府首次将家庭电话服务和数据网络绑定在一起的那个时候,我会把那条蠕虫编写成一个威力十足的扰频器,可能会长达五十万比特,还包括一个备用病毒,以及一个可以无限复制的尾巴作为最后的防线。2005年左右就可以往一条蠕虫上添加这种尾巴了。我不知道你们那条蠕虫有没有这种尾巴,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当我还在‘大地-深空’担任系统优化师时,我在网络上查看的东西要比我的雇主要求的多得多。我当时发现了一些东西,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其重要性。”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这十八个月以来,政府一直在定期从‘大地-深空’以及其他拥有‘最大化国家利益’评级的超级企业中拷贝A级数据,然后将所有拷贝的数据从网络中提取出来,进行储存。我当时以为,他们只是受够了超级企业的高管不断使用‘白宫伎俩’,或是其他类似的钻营取巧之术,因此需要一个参考标准。那时我没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想进行一场蠕虫清除行动。我从来没有想到网络中会出现这么大一条蠕虫。现在我明白他们的真正目的了,我想你们也明白了,对吧?”

泰德脸色苍白地说道:“没错!这样一来那个备用病毒就完全没用了,更别提那个简单的扰频器了。事实上,我们的蠕虫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尾巴。当初把它编写出来后,我们是希望过段时间再给它添一条尾巴……可是华盛顿对‘聆听援助’的忍耐是有限的,我们也不想彻底激怒政府。”

“他们肯定很恨我们,”斯威特沃特尔说,“说真的,他们肯定恨死险境镇了。”

“他们被我们吓到了,仅此而已。”苏兹纠正道,“可是……噢,他们竟然愿意收拾我们的蠕虫可能造成的混乱,实在难以置信。我一直觉得,它会在两个阶段发挥作用:如果有人企图监控打向‘聆听援助’的电话,它就会扰乱最近的主联结点的频率;而如果他们打算干掉它,他们就会发现超过三百亿比特的数据乱成了一团,却无法查明到底哪里遭到了破坏。要想得到结果,可能得花好几年时间。我们无法知道那个备用病毒是否真的有效,但我们知道那条蠕虫的前端——那个扰频器——还挺有效的。数据处理局有一次以自己的惨痛代价证明了这一点。”

桑迪点了点头:“但他们正在着手准备应对病毒的事。正如我所说,他们已经将‘最大化国家利益’的数据全部从网络中提取了出来,准备事后再将它们输入。”

他靠回椅背,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

“我们很感激你,桑迪。”沉默片刻后,斯威特沃特尔说道,“我最好都好好琢磨一下,看看我们到底能——”

他打断她道:“不必了,交给我吧。你们需要的是一条结构完全不同的蠕虫。被人称作复制型噬菌体的那种。你们必须给它吃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你们最开始制造的那条蠕虫。”

“复制型噬菌体?”苏兹重复道,“我以前从未听过这个词。”

“不奇怪。它们有一定的危险性,大多是在受限制的情况下被使用。比如在选举的时候,你可以将一个复制型噬菌体伪装好,将其放入反对党的成员名单里,并期盼他们没有备份记录。不过在大陆数据网络中,这种噬菌体很少。唯一的大家伙也处于闲置状态,除非受到召唤。要是你们感兴趣,我大可告诉你们,它是在一个叫作‘电煎锅’的地方被设计出来的。它的作用,是在遭到入侵时,可以关闭整个网络,防止敌军探索我们的数据网。他们认为它三十秒内就能完成任务。”

泰德眉头一皱。“你为何对这些噬菌体如此了解?”他问道。

“这个嘛……”桑迪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心一横,“好吧,我自己有一个潜行了六年的噬菌体,它替我做了不少事。既然它可以帮我做事,我觉得它同样也能帮‘聆听援助’做事。”

“你到底在用它做什么?”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然后告诉了他们。他们默默地听着。最后泰德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他吹了声尖利的口哨。守在一旁的布伦希尔德站起了身,缓步走了过去。

“这家伙在撒谎吗?”泰德问道。

她嗅了嗅桑迪的胯部——动作有些犹豫,仿佛不愿做这种冒昧的事——接着她摇了摇头,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好。”苏兹说,“你具体需要些什么,另外需要多长时间?”

纠缠不休

“毋庸置疑,”乔埃尔·博世博士说道,“他肯定在说谎。”

弗里曼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尼基·哈福林格当初见到已去世的米兰达的那间办公室。说不定他正坐在尼基当时坐的那把椅子上。他耐心地说道:“但我们的技术已经消除了任何故意说谎的可能性。”

“显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博世的语气很干脆,“我很了解利尔伯格的研究。他确实取得了一些令人惊叹的反常成果。然而他对那些成果所做的解释,却不过是些模棱两可之辞。我们现在知道了,要产生那种效果,到底需要进行哪些步骤。利尔伯格从来都没有用过那些步骤,甚至都没有假装用过。他退休的时候,这些步骤根本都还不存在。”

“所谓的‘利尔伯格假说’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弗里曼坚持道。

“那场争议早已尘埃落定!”博世厉声说道,马上又竭力使自己保持风度,“至于原因嘛,恐怕像你这样的……这样的非专业人士会觉得不好理解。我很抱歉,你的调查方法肯定存在漏洞。我建议你重新评估一下。祝你有个愉快的下午。”

弗里曼沮丧地站起身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左脸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起来。

间 隙

室外,帮派正在聚集,引擎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一阵阵传来。屋内,犹豫不决让她痛苦难熬,她来来回回地踱步,指甲已经啃得快到肉了。

“……那件事之后,我当然没办法再和他过下去了。我是说怎么可能呢?他在附近的街坊那么招摇,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引擎声渐渐消失了。房间的角落里有一部电话。她一直没走过去,哪怕是现在。

“……给我在那儿坐好!我是说你怎么能这样?我是说我一个人在这儿好孤独啊。这是我连续第三个晚上独自一人了,上周也是如此。然后来了一个人,那人踏上了这条空空荡荡、满满是灰尘的楼梯……”

如果他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我知道他会的。但有一次我打电话把他们叫了过来,我想这多少让我保持了理智。不管怎样,我没有自杀,一直撑到了今天。今晚会有另外一个人——但我知道,要是杰米有所察觉,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喝得不多,只是‘润润喉’,懂吗?老天爷啊……就算他拿酒刷牙,我都一点不会感到惊讶。要是有人推出一款波本酒味道的牙膏,他肯定会第一个去买。并不是说他刷牙有多勤。他的牙齿真是臭得……”

最终,她听天由命地走向了那部电话。她试了两次才拨对号码;第一次,她撥到一半时忘了自己拨了几个号码。屏幕亮了起来。

“喂!”她绝望地低声道,仿佛杰米能在遥远的远方听见她说话一般,“你们必须做点什么,动作要快!我儿子跟‘黑屁帮’的人混在了一起,他们准备进行一场比赛,对手是——”

一个姑娘用平静的声音打断她道:“您拨打的是‘聆听援助’,这是一条专供聆听的线路。我们不行动,不介入,不会挂断您的电话。如果您需要帮助,请拨打常规的紧急服务号码。”

这群愚蠢肮脏的混蛋!好吧,该死的,说到底,我又欠他们什么呢?让他们自己去发现自己有多愚蠢吧。如果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他们却不接受……

那些帮派现在肯定已经在那儿附近了。他们正在四处烧杀抢掠。我还记得我弟弟阿尔基,记得他的眼球松垮垮地挂在他脸上的样子,而他当时才十九岁。

最后试一次。要是他们乐意,就让他们下地狱去吧。

“这次你们给我听好了!我打电话是要警告你们!我儿子吉米和桂马杜拉的‘黑屁帮’混在了一起,这群人和圣费里西亚诺的‘街头乐队帮’在比赛,比哪边在险境镇烧的房子最多,而且其中一方有一口迫击炮,你听到了吗?货真价实的军用迫击炮,还有一箱炮弹!”

最后,她用近乎啜泣的声音说道:“要是杰米发现是我打的电话,他肯定会打死我的。但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必须警告你们!”

换至高速挡

“打电话给警长!”

听见他这声叫嚷,“聆听援助”总部其他正在轮班的人——包括凯特在内,她和他一样,在被允许回家接听电话之前,会一直在这里接受训练——纷纷瞪了他一眼。

有人说道:“嘘,我在接听电话呢。”

“有两个帮派为了一个比赛正在逼近险境镇,其中一个有一口军用迫击炮!”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人们的反应。但有些晚了。凯特违反了规矩,摘下耳机的同时开口道:“刚才我挂了一个人的电话,那人说有两个帮派在比赛什么的。我还以为——”

他刚要转身看向她,第一声爆炸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其他人都吓得直跺脚,他则终于转过身来,对她说道:“你挂断了一个打算警告我们的电话?”

她的回答被一种声音淹没了。险境镇从来没出现过声音,而所有听见了这声音的人,都绝不会再想听见一次:他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管风琴之内,而演奏者正在弹奏所有的音栓,那声音无比刺耳,听得让人寒毛直竖。先是一声嚎叫,随即是一百五十只大狗响应它们首领而发出的吠叫,接着又是一声长嚎。

嗷呜——!

小狗们被留下来守卫小镇,母狗们则留下来照顾幼崽。其余的则在纳提·巴波的率领下,循着恐惧的气息冲入黑夜之中。刚才的第一声嚎叫已经足以让袭击者们茫然无措了。接着响起了枪声,又一枚迫击炮弹发射了,但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三十分钟后,那群狗押着一批泪流满面、浑身流血、被缴了械的帮派分子回到了小镇。等他们将身上的伤口包扎后,这些人便被关进了镇上那些能上锁的小屋和地下室里,权当作牢房用。这次事件导致两只狗被枪击中,一只生命垂危,还有一只被刀捅了,但并无大碍。总共有三十七位帮派分子——由于事前没预料到会遇见这样的对手——被抓了回来。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八岁。

然而,位于大圆环路和醉汉步道交叉处的那栋房子却没能幸免。

愤懑不平

实验对象脸上的泪水闪闪发亮。仪器建议将其返回现时模式,于是弗里曼照做了,然后耐心等待实验对象完全清醒。

最后他终于开口道:“一栋你不太可能会对其产生感情的房子被毁了,而此事竟会对你产生那么深的影响。而且就算第一通警告电话没被挂断,想要提前阻止袭击,时间也是不够的。击中你家房子的就是第一发迫击炮。”

“你真是冷酷无情!”

弗里曼沉默不语。

“噢——!没错,没错,我知道。凯特当时只是在遵守规定而已;她领会规定的速度比我要快。永远不要理会那些要求接听者做些什么的电话,这是‘聆听援助’的标准程序,因为对于那些要求,打其他电话就行了。就算打来电话的那个女人在接通后的前几秒内就设法传达了那个警告,我们的反应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对于那些一开口就歇斯底里地发出警告的电话,他们会要求你尽量将其挂掉,因为那些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宗教狂热的分子打来的,说什么我们——我是指险境镇——即将面对上帝的怒火。我想我那时应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样,我也明白朝凯特又吼又叫并没有什么用,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站在被烧毁的房子前,烟气刺痛了我的眼睛,恶臭钻入我的鼻子,身旁有十几个人想要劝我。没用的。我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当时我似乎将自婴儿时期就一直积聚的怒气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最后……”他不得不咽了一口口水,才继续说下去。

“我做了一件可能十岁之后就再也没做过的事。我动手打了人。”

“对方是凯特吧。”

“没错,是她。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泪水依然闪着光亮,整个场景看上去很矛盾,“一秒钟后,我便倒在了地上,布伦希尔德的爪子压在我的胸口上,龇牙咧嘴。她当时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发誓我听见了——‘啧啧,你这调皮的家伙!’。我真希望她能快那么一点出手。因为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凯特。”

笑声消失了。他的脸上满是悲痛。

“啊。看来失去那栋房子之所以会对你有那么深的影响,是因为这象征着你和凯特关系的破裂。”

“你对事实一无所知。连边都没摸到。那一切都是由失去构成的。不只是失去了那栋房子——虽然那是第一个我待过的能让我领会到‘家’的含义的地方;也不只是失去了凯特——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开始第一次理解‘爱’的深意。不,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种离我更近的东西。我失去了控制力,那种曾让我可以随心所欲改变身份的控制力。当我向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出手的那一刻,我的控制力就随風消逝了。”

“你确定她会遵守诺言,从堪萨斯城回来吗?要想获得转移她那头美洲狮的许可,难度可是相当大的。你为何相信她会遵守诺言?”

“别的不说,光是她遵守了自己对那头美洲狮许下的诺言,这就足够了。她不是那种会背信弃义的人。而那时候,我还明白了她不断在同一所大学修习不同课程的另一个原因。从根本上说,她这么做是想给自己一种形式感。她希望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事物都能包含一点,并且可以从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视角对其进行观察。若有必要,她可以想那样再过十年。”

“可她遇见了你,而和你一起生活,本身也能学到东西。我明白了。嗯,我可以接受这个说法。你在塔诺威待了十年,每年政府都会往你身上投资三百万元美元,你肯定掌握了不少能告诉别人的数据。”

“我怀疑你的幽默感最多也就是说点讽刺的话了。你听见笑话从来不会笑吗?”

“基本不会。我以前基本上听遍了所有笑话。”

“难怪在你想要分析的人类性格成分清单中,幽默就排在悲伤之后。”

“紧跟其后。就像G后面是H一样①。”

一阵沉默。

“嗯,这是我第一次不确定你是不是在刺激我。”

“你自己慢慢想吧。”弗里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下一次回忆之前,这应该够你想了。”

第一击

动手打了凯特之后……

毫无疑问,他的世界再次染上了苦涩的阴影。他的一些新邻居——新朋友——已经上了岁数,见过的化为废墟的房子不止一栋,而是一整座城市。

不管怎样,在一个连狗都能区分武力与暴力的情况下,他又能如何表达歉意呢?那些觉得往一个和平的社区肆意发射迫击炮很好玩的帮派分子已经被关押起来。有些人身上留下了牙印,不过那些狗在咬他们的时候都很有分寸。在那些狗看来,只要某条胳膊握着一把枪或一把刀,那就必须咬一口那上面的手指,以便让手指松开,武器落地。只要某双腿想要带着其身体逃跑,那就必须咬一口它的脚踝,力度刚好只能让那人蹒跚行走。一切都有恰当的理由。

他动手打凯特的理由并不恰当。他们把为什么告诉了他,语气温和又有耐心。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最后他们互望看了看,耸了耸肩,离开了他。

那一夜,他坐在一个树墩上,望着那栋房子的废墟。天气并不冷,但他却有一种自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难以描述的羞愧,而这让他如堕冰窟。最后,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离开了。

许多个小时后,他来到了“黑屁帮”出发的那座城市。他走了整整一天,浑身都是尘土和汗水,鞋子里的脚也极其难受。但对他而言,这就像是人类残酷心理的残余:是嗜血之欲的具体形态,是它的外在形态。

“我不知道我是谁。”进入桂马杜拉时,他对一个一脸冷漠的路人说道。

“我也不知道你他妈的是谁。”那陌生人厉声说道,一把推开他便走开了。

他思索着这句话。

不知法不是免罪的借口

泰德·霍洛维茨对信件格式程序做了必要的调整,然后摁下了打印键。等机器吐出信件后,他拿起它读了起来。感谢上帝,这是三十七封要写的信中的最后一封。

“亲爱的杨夫人,您的儿子贾贝兹昨晚在我镇被捕。他身上携带有四件致命性武器,其中一件—— 一把手枪——在他被捕前几分钟曾被使用过。听证会安排在明日早上十点十分。您可以聘请律师到场,届时我们会将封好的证据综述呈交到该律师手中;如果您不打算聘请律师,您大可放心,法庭将指派一名合格律师为贾贝兹进行辩护。贾贝兹供认自己不清楚我镇的相关法律——即犯下此罪行之人,将被判处不少于一年的改造,改造期间会受到专门监督,且一年之内不得擅自离开我镇(这类判决没有时间上限)。请记住,不论何种法律,都有一條最古老的原则:‘不知法不是免罪的借口’。换句话说,任何基于‘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理由的抗辩或上诉都是无效的。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

泰德·霍洛维茨满怀希望地转向布拉德·康普顿——抛开她的其他身份不谈,现在她的身份是险境镇的首席议员——开口说道:“这些就是全部了吧?然后我们等法庭开庭就好了,对吧?”

“我觉得是这样。”布拉德咕哝着说,“但别放松得太早。我今早和斯威特沃特尔聊了聊。她似乎发现了一些你必须——”

“泰德!”屋外传来一声尖叫。

“我快要相信女人都是有心灵感应的了。”泰德叹了口气,倒空烟斗,然后重新装调烟草,“我在。直接进来吧,斯威特沃特尔!”

她随即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摞电脑打印文件。她把文件一股脑堆在了泰德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坐到一把椅子上,又一巴掌拍了拍那沓文件。

“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天在乔什和洛娜家,当桑迪告诉我们那些事的时候,我回想起来的是什么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超过十一年了——但那通电话是你一辈子只会接到一次的那种。我一开始深入调查,就找到了一连串相关的线索。你们看看吧。”

泰德皱着眉头照做了;布拉德绕到泰德椅子后,和他一起看那些文件。

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翻动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最后,泰德说话了,但头并没有抬起来。“有他的消息吗?”

斯威特沃特尔摇了摇头。“也没有凯特的。”

“凯特离开了险境镇,”布拉德说,“坐的是七点三十那趟列车。但没人知道桑迪怎么样了。”

“可是我们所有人,”泰德喃喃道,“都知道他很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是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

“最好给苏兹打个电话。”泰德说着叹了口气,靠回椅背,“我还有个议员的动议要提交。”

“让桑迪成为险境镇的正式居民?”斯威特沃特尔提议道,“让我们的辩词成为他的辩词?”

“嗯哼。”

“嗯,我自然会投你一票,可是……”

“可是什么?”

“你忘了吗?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告诉了我们他是做什么的,但没告诉我们他是谁。”

泰德目瞪口呆。“他的代码是多少?”他顿了顿后开口道。

“我当时立马就查了。查不到他的代码。已经被删掉了。毫无疑问,他的防卫型噬菌体也随之消失了。”

“那会让这项任务更加艰巨。”布拉德说,“但我依然觉得,我们非那么做不可。而且我敢肯定,等苏兹看完你发现的这些资料之后,她也会同意的。”

受害者被彻底击垮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说不定能给我们省不少事。喂,珀斯!”

“怎么了?”

“你知道位于加利福尼亚那个神秘的小镇险境镇吧?他们的警长好像做了件过分的事。”

“噢,格里。噢,格里。你要是在这儿多干个几年,你就会发现险境镇的人是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的。克劳斯学会那些家伙与华盛顿政府签有协议,他们是欺骗过政府的骗子里最聪明的那批人。不过好吧,这次我会回答你的问题。能削弱一下他们的势力也挺好。你发现了什么?”

“呃,他们逮捕了这些帮派分子,而且——”

“而且?”

“该死,你看看他们做的判决。”

“至少一年内不得离开该镇,每人需由一条狗陪同……所以呢?”

“该死的,需由一条狗陪同?”

“他们那儿是有些奇怪的狗。你没调查过,对吧?”

“呃,我想我——”

“行了行了,你没调查过。那么,你在没调查过的情况下,对于处理此事有什么看法?”

“也许可以——呃——让法院发出禁令?理由是他们的行为‘残忍且反常’?甚至可以用‘涉嫌绑架’这个理由。我是说,其中有个帮派成员才十三岁。”

“在美国有四个州,如果申请人已经过了十三岁生日,那么按照惯例,其提出的申请就是有效的。加州就是其中一个。找出剩下三个是哪些,你会学到不少东西的。至于‘残忍且反常’,你也应该知道,有这样一座城市,只要那天不是星期天,人们依然可以合法地把某人活活烧死。最近他们不经常这么做了,不过这在书上都是有记载的,而且该法律并未被废止。你随便找台电脑都能查到。噢,快回去工作好吗?你在这儿瞎扯淡的工夫,他们可能都已经偷偷把一条新蠕虫从你眼皮子底下塞进来了。”

一阵沉默。

“珀斯!”

“又怎么了?”

“还记得你说过的关于蠕虫的事吧?”

“噢,我的天,那是句玩笑话。你是说他们又故意挑衅我们了?”

“你自己看吧。还挺——呃——凶猛的,是不是?”

“你只说对了一半。呃,我想它的第一个牺牲品就要出现了。是你发现了它。快去告诉哈尔茨先生放弃进攻‘聆听援助’。”

“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快把这个好消息上报!想办法阻止它,然后——然后,我的天啊!数据网络可能在一分钟之后就会陷入混乱,可能一分钟都不到了!快点!”

马戏团大帐篷

饥饿让他的肚子发酸,尘土则让他的喉咙发干,他在桂马杜拉昏暗的街道上游荡,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随波逐流。人群和汽车正在往一个方向汇集。他在人群中走着。他精疲力竭,情绪低沉,对现实无知无觉,直到他忽然意识到有人在和他说话。“该死的,你这家伙是聋了还是傻了?”什么?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见过这个地方,只不过是在3V网络中。而最重要的是,他从未闻过这地方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不安的动物和饥渴难耐的人群身上散发的恶臭。

这里有很多标示牌,亮得刺眼,上面一闪一灭的文字证实了他的猜想。有些牌子上写著“博科尼马戏团”;另一些则言辞谨慎地告知人们,一场罗马风格的表演将在十一分钟后开始。在他看着那些标识牌的时候,十一分钟变成了十分钟。

“你想要哪种座位?”刚才那个声音暴躁地说道,“十美元,二十美元,还是三十美元的?”

“呃……”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些钞票。作为现场氛围的一部分,这场表演的门票是由一位真人来出售的。售票员是个男的,脸上有疤痕,右手没有手指。看见对方递来的钞票,他面色一沉,然而售票亭里的机器认定这是真钱,并吐出了一张面额为十美元的门票。

他一边在想着自己为何跑到这儿来了,一边跟着标有十美元的指示牌走去。很快,他便进入了一个大厅:可能是由飞机仓库改造而来的。大厅中央有一座舞台和一个大坑,四周是看台和一些箱子。许多机械装置正在悬挂看上去很假的装饰,比如拼写错误的拉丁语横幅,由塑料束棒捆起来的的塑料斧头。

他麻木地走到看台上,找了一个位置很高、视野较差的空位坐了下来,毫无愧疚地偷听着早就入场的热情粉丝之间的对话。

“居然把那些短吻鳄都浪费在了供小孩子娱乐上,真是见鬼!我是说,我既讨厌其他人,也讨厌我自己的孩子,但要是这样就能看到真正的短吻鳄——好吧,真是见鬼!”

“希望他们安排了白人上去表演。那些黑人我已经看腻了,他们总想把自己弄得跟他们祖辈一样,单手和狮子搏斗,嗑最猛的药!”

“那些当然都是假的,他们好像往动物的大脑里植入了无线电,这样它们就不会真的伤到人了,毕竟安全措施是很严密的,而且——”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了起来:“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这场盛大的表演就将开场!表演开始后,任何人都不能再入场了!请记住,整个西海岸只有博科尼马戏团才会进行实时——实时——实时表演!我们也会对表演过程进行录像,然后在这片大陆其他没那么幸运的地方进行重放!”

他突然感到一股隐隐的恐惧。他四处张望,想要伺机离开。但此时大批观众正在入场,他又不太想从这股人潮中挤出去。另外,在他出去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台摄影机,它连着一根如螳螂前肢一般的金属臂,悬挂在屋顶下方的小型电动吊车上。摄影机的双摄像头似乎正在他身上聚焦。相比于留下来观看表演,这时离场可能更会引起注意。

他交叉双臂抱在身前,仿佛想要阻止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

也就是一个小时的事,他安慰着自己。

开场节目他多少还能不去留意,但第二个节目实在让他恶心欲呕:表演者是从伊拉克请来的一位吃蛇的男人。他容貌丑陋,额头凸出,这说明他因为脑积水而智力低下。他冷静地将舌头伸向一条蛇,任其咬住,然后收回舌头,一口咬掉蛇头,嚼了几下,将蛇头吞了下去。接着他站起身,露出羞涩笑容,迎接观众如潮的掌声。

随后上演的是一场编排好的角斗士对决,延续着整场演出的“罗马”风格。决斗的最后,网斗士①伤了一条腿,伤口血流不止,而正统角斗士——手持剑和盾的那个——则趾高气昂地绕着场地走,看上去比一只火鸡还骄傲,虽然他根本没做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憎恶感。

真是恶心。为了营造一种罗马假日的氛围而杀戮。从头至尾就是骗局。肮脏。可怕。就是在这里,家长们学会了抚养那些若是住在别人家铁定会挨踢的孩子;就是在这里,那些孩子学会了该如何谋杀自己的母亲,切下父亲的睾丸,吃掉家里最小的婴儿,免得跟他(她)分摊父母的宠爱。恶心。变态。疯狂。

塔诺威一直都有一种马戏团的亚文化,其主要目的是将人的攻击性引导至社会可接受的方向。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又饿又渴,最主要的是,他感到十分痛苦。

“现在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好让我们赞助商的信息可以传遍世界。”主持人的话通过功放传出,声音震耳欲聋,“是时候让大家看到我们这场罗马式演出一个独一无二之处了。艾尔·杰克逊,我们的冠军角斗士,也就是你们一分钟前刚刚看到的那位……”

那声音顿了顿,好让掌声和尖叫声响起。

“咿哈!他们家一直都是如此强悍,他家的人继承了他的衣钵——你们知道吗,他儿子是‘黑屁帮’的老大?”

又一次停顿。但这一次却冷了场。主持人似乎在等帮派分子们鼓噪呐喊,但那些人显然不在现场。

但他立刻熟练地圆了场。

“艾尔每次都是实时与人对战——没错,货真价实的实时对战,没有剪辑处理,没有预先安排。想要一试身手,和他来一场对决吗?想要取代他,获得那张渔网和那支三叉戟吗?你们都有挑战机会!只需要站起来大喊一声就行!”

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黑屁帮’的老大是他养大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一光年以外传来的。

“没错,老兄!那是让人骄傲的孩子,年轻的巴德·杰克逊!”

“那我要把艾尔碎尸万段。”他离开自己的座位,依然听得见自己从肺里发出的咆哮,“我要让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求我饶他一命。我要把他儿子教会我的一切,全数转教给他。我要让他哀嚎,哭泣,哀求,呻吟,而且在这场表演结束很久之后都是如此。”

热烈的掌声响起。观众们站了起来,翘首以盼。当他经过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祝他好运。

术语的定义

“一个求死的典型案例。”

“放屁。我一点想死的心都没有。我观察过那个死胖子,我知道我可以废了他,即便我那时非常虚弱,而且极其愤怒。我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吗?他在医院住了七天,你知道的,而且再也没法正常走路了。”

“同意。但另一方面,这也让你被某个观看3V电视的观众怀疑上了,不是吗?”

“没错,没错。确实是这样的。”

中等水平就是一团糟

通常情况下,人们在海报和广告牌上乱涂乱画,有时——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乡下——甚至朝其开枪,原因在于广告中模特的眼睛和乳头是很方便的目标。

后来,当住宅周边常见的装置变成了一组透明屏幕的时候(比如之后在电子圈围比赛中使用的那种;这些屏幕通常安装电视上方,以供人们玩网球模拟游戏或类似的游戏),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广告的收视率上涨了。广告开始时,观众们不会换台,而是会寻找更多类似的广告。

他们并不关心广告的内容。他们只是想记住演员的下一个动作,然后用一支磁力笔扭曲那些动作,使之变得荒诞滑稽。想要玩好这游戏,你需要十分了解广告的具体时间点;有些图像只会在屏幕上停留半秒钟。

广告商和网络管理员惊恐地发现,那些最投入的观众,十有八九记不住广告宣传的商品是什么。在他们看来,那些并不是某个“可乐广告”或者“通乐①广告”——而是“你可以让她扇他一嘴巴子的广告”。

饱和点,以及收益开始下降,通常来说这两个现象发生在八十年代早期。那时候,北美的城市居民第一次平均每天會看到一千多条广告。

当然,他们立即就接受了那些广告。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剑,面具与网

夏德·弗拉克纳尔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磁力笔。广告时间已经结束,马戏团的表演该继续了。“抗创伤”有限公司不只是鼓励其员工观看电视上播放的桂马杜拉博科尼马戏团的节目,甚至可以说是强制要求他们观看。赞助马戏团是公司找到的吸引客户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准确地说,那些长期以间接方式沉迷于暴力的家长,也正是那些最怕自己的孩子将其攻击性转移到他们身上的人。事实上,那些家长看的马戏团表演越多,他们就越可能给自己的孩子报一个疗程。两者之间呈现出正负偏差值为百分之十四的线性关系。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反正他一直都很喜欢马戏。不过要是“抗创伤”总部的人知道了公司的某个员工能对公司最近的广告做些什么的话,到时候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的。嚯-嚯!不能把他的发现和别人分享,这还真是遗憾;除了那些打算跳槽的人,他的同事肯定会认为他的行为是对公司的不忠,而且……好吧,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最好在广告到期之前做出决定。与此同时,搞点幺蛾子也是很有趣的。

他一边继续偷笑,一边冷静下来,准备观看这场演出的最后一出大戏:据主持人所说,艾尔·杰克逊公开向观众发起了挑战。肯定是安排好的,不过有时候……

喂。

今天这个的表演痕迹没那么严重。除非他们决定换掉艾尔——天呐,他在尖叫!他真的在尖叫!这次可是大开眼界。这真的是太恶心了。这有点太过火②了。嗯……天呐!

他瞪大了双眼,身子往前凑向屏幕。那些血不是假的。那痛苦的嚎叫也不是假的!喂,这家伙到底是谁,能把痛揍博科尼的明星打得落花流水——?

“那是拉撒路啊。”他忽然说道,“不管他有没有胡子,不管在哪儿,我都能认出这家伙来。他以前从我手上逃掉过一次,而这一次——噢!这一次……!”

下一位

“一旦他在3V网络上被认出来,抓到他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坐在桌后的哈尔茨说着靠回椅背。桌子上摆着一块写有“副局长”的牌子。他用大拇指摁下某个开关,关掉了正在回放的关于哈福林格的磁带。

“没错,长官。”弗里曼说,“联邦调查局很快就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比你耗尽他的精力花的时间短多了。”哈尔茨说着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身处这间办公室,这个属于他自己的总部,他与那个去塔诺威和弗里曼会面的哈尔茨判若两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拒绝了再去一次塔诺威的邀请。

“不好意思,”弗里曼生硬地说,“我的任务是从他那里获得所有可能获得的数据。这个过程不可能很快的。不管怎样,我做到了你们要求的事情,数据的误差在0.5%以内。”

“对你而言可能很好了。但对我们来说还不够。”

“什么?”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你对实验对象审问了那么久之后,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最想知道的。”

“也就是……?”弗里曼的声音变得愈发冷淡。

“我觉得答案不言而明。鉴于险境镇和联邦政府的对立关系,我们面对着一个无法容忍的情况。一小撮与政府意见相左的人成功确立了一种威慑立场。而究其本质,他们与一群威胁要摁下核弹发射键的恐怖分子并无二致。当时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要消除这种异端。只不过哈福林格——或者是洛克,或者是拉撒路,不管他那时叫自己什么——插了一脚,迫使我们回到了原点。你已经花了几个星期审问他。但在你收集的那一大堆数据之中,在你记录的那长达几千米的磁带之中,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却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也就是如何把他编写的那个用于保护‘聆听援助’的噬菌体从网络中删除?”

“啊,真聪明!你总算明白了!”哈尔茨的语气充满了讽刺,“我刚才说了,一个小小的社區,竟然敢妨碍政府对颠覆性活动、政治异见及叛国行为的监视,这是不可容忍的。我们必须找到消灭那只蠕虫的方法!”

“你真是异想天开。”弗里曼顿了一会儿说道,“哈福林格自己也不知道那要怎么做。我愿拿自己的名誉保证。”

“这就是你的结论?”

“没错。”

“我明白了。嗯。真是不幸!”哈尔茨用力靠着椅背,使其弯曲到了极限,眼睛则专注地盯着房间远处,“好吧,其他与他有联系的人呢?比如凯特·利尔伯格?关于她最近的所作所为,你有什么发现没?”

“她似乎又开始做她之前计划的事了。”弗里曼叹了口气,“她回到了堪萨斯城,没有申请转移自己的美洲狮。其实自从她回去后,她只做了一个还算积极的决定。”

“我猜是她把自己下学期要修的专业之一改了。她打算学数据处理,对不对?”

“啊……是的,我认为是这样。”

“奇怪的巧合。非常奇怪的巧合。你不觉得吗?”

“可能是有联系——应该说是很有可能。不过将其称为巧合……我不这么认为。”

“很好。很高兴这次我们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哈尔茨坐直身子——椅背又恢复成直立状态——身子倾向弗里曼,“那么请告诉我:对于这位姓利尔伯格的姑娘女孩,你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你从没和她碰过面,但是你见过和她关系很近的人,比如她的母亲、她的爱人以及她的各种朋友。”

“她显然是个很有常识的人。”弗里曼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不否认,我很佩服她为了帮助哈福林格所做的一切。那些成就可不简单……”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仿佛他忽然提前听见了自己即说出的话。

“继续说吧。”哈尔茨低声说道。

“我正想补充几句:这样的大规模追捕至今已进行六年了——我是指哈福林格从塔诺威逃走以后。而她似乎——好吧,马上就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没有怀疑他告诉她的东西。对吗?”

“至少她没有表现出这一点。没错。”

“嗯……好吧,我很高兴地告知你,你会有足够的机会去证实或者证伪你的观点。”哈尔茨摁下另一个开关;装在办公室墙壁上的屏幕亮了起来,一张被放大了很多倍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根据数据处理局这边的计算机评估,你那些毫无疑问非常先进的技术,应该能从这种方法中获益——那方法是怎么说来着?——姑且称之为另辟蹊径。对你而言,这种做法可能显得过时了,然而事实证明它依然非常有效。因为我们要把哈福林格为‘聆听援助’设计的蠕虫消灭掉!”他忽然瞪了弗里曼一眼,“另外,今年年底之前就得搞定这事儿!总统对此亲自向我下达了指示。”

弗里曼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尽管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可能与事实完全相反,”哈尔茨继续说道,“但我们这些华盛顿的人对你的技术、耐心和办事周到的作风最清楚不过了。我们很清楚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要给你一个新的实验对象。”

“可……”弗里曼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屏幕,“可那是凯特·利尔伯格啊!”

“没错,那确实是凯特·利尔伯格。我们希望她在塔诺威的出现能对你有所帮助,以便从哈福林格嘴里撬出那个最有价值的秘密。现在请恕我失陪,我没时间再和你谈下去了。祝你午安。”

第三卷 连接脑力竞争

人提出看法

“从我的角度看——”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

总而言之

这是一个基本的场所,一座农场。听好了。

土地。房子。谷仓。太阳。雨水。田地。篱笆。池塘。玉米。小麦。干草。犁。播种。收割。马。猪。牛。

这是一个抽象的场所,一个音乐厅。听好了。

指挥家。管乐队。听众。序曲。协奏曲。交响曲。指挥台。和声。乐器。清唱剧。变奏。改编。小提琴。单簧管。短笛。定音鼓。钢琴。听众席。

但也别忘了:

竖琴。圆号。鼓。曲目。管乐器。

同样,对于农场而言:

苜蓿。芜菁甘蓝。化肥。联合收割机。

依照先前提到的参考标准,将下列词语(现场分类)划分成相应的类型:

比特。记录。记忆。开关。程序。晶体管。磁带。数据。电力。运行中。故障时间。打印出的资料。阅读。处理信息。控制论。

(注:不论如何,今天给出的答案,不能和前一天一样。)

发育不良的问题

凯特家的信号器响了起来,但没人告知她要来拜访。自从(已故的?)桑迪·洛克出现在她家门口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在没有提前告诉房主的情况下,通常是不会有人上门拜访的,这样做不值得。原因之一是,你很可能扑个空。即便3V设备已经入驻每家人的客厅,带来了一个有着稳定幻象的全彩世界,但根据调查数据,人们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另一个原因更为重要:不跟房主提前约好,你很可能会被一张坚不可摧的塑料网罩住,甚至还会受到毒气攻击——这种事情,只要是贫困线以上的家庭,就可能发生。

所以,你会先拿3V电话打给对方。

凯特正站在家里最大的房间中央。这里的墙壁已经被她重新装饰过,装上了以微型电路元件组成的大型照片放大器,并在上面涂了金属漆。这套设备可以媲美一台颇为高效的家用电脑。听见信号器的声音,凯特僵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

管他是谁,看看总没有害处。

她呼出一口气,打开摄像头。眼前是一个陌生男人:年轻,相貌端正,穿着皱巴巴的便服。

“你是凯特!”他朗声说道。

“你是——?”

“我叫席德。席德·费希尔,夏天在付费规避区度过假,遇见了一个叫桑迪的家伙。他让我回堪萨斯城的时候代向你问好。我住的酒店离这里只隔了一条街……我该提前打电话的,不过天气这么好,走几步就到了,去他妈的电话!”

“啊,好的。上來吧。”

爬楼梯的时候他吹着口哨,听着像是里尔舞或者吉格舞①的调调。当她打开门时,他掏出捕网发射器射中了她。她立刻被一张大网包得严严实实的。

“巴格希拉!”她尖叫道。塑料细线绊住了她的腿,她侧身摔倒在地。

啪。

巴格希拉调整身体,做好猛扑的准备。如果他成功,这一扑足够跃过整条走廊,直击入侵者的脑袋——但他往后缩了缩,一边哀号一边抓挠胸口,好像那里起了什么疹子,然后便倒下了。

这个男人确实厉害,而且速度很快。一只手把枪放回口袋,另一只手已经把塑料胶布贴在了凯特的嘴上。

“是麻醉针。”他喃喃道,“别担心,会有人照顾他的,药效只有两三个小时。我必须给他最大的剂量,惹恼这样的猛兽可不好玩。”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后,他掏出一个对讲器,说道:“行了,上来把她弄走,但别太张扬。这儿附近的人似乎还没改掉管闲事的毛病。”

“你拿下那只狮子了?”

“要是没有,我还能和你们讲话吗?”

他收起对讲器,听着凯特愤怒的低吼和喘气声,又对她说:“省省力气吧小妞。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事情很严重。我手上拿着你的逮捕令,还有不得保释的拘留令,全部来自华盛顿,联邦数据处理局副局长亲自签署的。他才是位高权重的人,你别跟我争辩,我就是个跑腿的。”

受到区别对待

事情有了变化,不单单是表面上的。他的境况发生了巨大改变。昨晚,他得以自然入睡,没人用药物催眠他,也没人通过脑皮层刺激将他唤醒。除此之外,他还被安排进了一个真正的房间,虽说看着像廉价旅馆,但布置得很舒适,设备齐全,还装有真正的窗户。窗户外的风景表明,他确实身处塔诺威。之前的审问过程中,他们一直把他关在一个类似隔间一样的地方,一个给人设计的鸽子洞。因为缺乏必要的走动,那里甚至还配了维持肌肉紧张度的机器。

但除了这些变化之外,某些更为微妙,同时更为显著的事情发生了。

是什么呢?

门锁响了一下,随后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是这里常见的装扮:一身白衣,身上带着武器。他已经预料到,如果要被带离这间房子,一定会有人看着自己。他站起身来,听从了“走向走廊,然后左转”的命令。

他们走了很久,拐了很多弯,还往下走了大约十三层楼梯,最终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走过转角,他发现前面是一条通道,通道内壁的一侧装有单向防弹玻璃。

玻璃的另一边,弗里曼站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弗里曼对他点点头,用指尖敲了敲玻璃。

更远的地方放着一张装有软垫的台子,一个非常瘦削的女孩躺在上面,她全身赤裸,失去了意识。一个护士正在给她剃头发,让头皮裸露出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开口道:

“是啊,我早就料到了。不过鉴于我对你了解,我猜这肯定不是你想出来的。”

随后又是沉默。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弗里曼。他疲惫地说:

“带他回去,让他考虑考虑。”

在!凯利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一定不要忘记,在我们研究蝙蝠的同时,蝙蝠也得到了研究我们的唯一机会。”

我是……

他对弗里曼说的话是真的。自从严密的审问告一段落,他又能清醒地思考问题了。他确实预料到,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他:凯特也被抓了进来,供他们“检查”。

但预料得到也没用。会背“9.8米每秒的平方”并不会增加你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存活概率。现在的情况也类似于此。

他坐在分给自己的房间里。毫无疑问,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监控,自己就像舞台上的演员。台下是无数观众,随时准备批评他的表演不合角色。

唯一让他感觉好些的是:在饰演过这么多其他角色,度过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演起了自己。

他这么告诉自己:他们掌握的数据都跟他没关系,都是关于别人的——拉撒路牧师、桑迪·洛克,没错,甚至包括尼基·哈福林格。在这个舞台上,我还不确定我的身份。但不管是扮演谁,我都绝对不是尼基·哈福林格!

他开始列举自己不是“尼基·哈福林格”所指的那个男人的种种理由,随后发现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

我可以爱别人。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向下滑去,让他不禁战栗。尼基的早年生活里,既没有付出,也没有收获多少爱。他的父亲讨厌儿子带来的负担,难以忍受做家长的种种责任。他的母亲努力过,至少坚持了一段时间,但并不真心喜爱他。没有爱的基础,让她最终坠入酒精性精神病的深渊。那些临时监护人呢?对他们来说,租来的孩子和商品差不多,无非是每周消耗一定数量的金钱,处理一定数量的麻烦。

那么,青少年时期在塔诺威时结识的朋友呢?

爱并非塔诺威的必修课。它被拆解成了零散的碎片,是“强烈的情感投入”、“过度的相互依存”、“青少年典型的旺盛精力”……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作为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存在想到凯特时,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闭上了眼睛,被纯粹、原始且无法压抑的恨意淹没。

在他的一生之中,他始终不得不控制内心深处的情感反应:孩童时期,无法自控意味着回家路上被寻毁;青少年时期,塔诺威几乎日日夜夜都在评估学生,决定他们的去留——刚去的那五年,塔诺威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待的地方;到了第二个五年,他开始尝试利用塔诺威,而非被它所用;在此之后,考虑到数据网络的触角已经伸向了这么多关乎私人生活的领域,哪怕最细微的错误都可能招致被人捕杀的命运,他依然必须时时自控。

除此之外,屈服于情感总是蕴藏着危险。不论这种情感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太喜欢一个人就不好:如果你们是孩子,对方很可能明天就转变态度,和另一帮孩子混在一起,在你流血哭泣的时候跟在后面幸灾乐祸、大喊大叫;如果你们是成年人,对方也迟早会离开你,去新的地方工作或生活,留给你的只有回忆或纪念物。同样的,让自己太过畏惧或是憎恶某人也不好:这会让你走向无法预料自身,或是对方行为的地步(“此处有猛虎!①”)

但他的大脑确实拥有感知情感的能力,虽然他从未认清这一点。他自嘲地想起,在“大地-深空”的临时住处看见缓解压力的机器时,自己还在同情那些会对别人产生强烈依赖情绪的人。

我猜我是在同情自己。啊,我也只配得上同情了。

现在,他被逼着去认识自己的情感究竟有多么强烈的;而放任这个过程继续,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弗里曼以及他背后的那些人所采集的数据,都来自一个冰冷且工于心计的人——如果现在的他是“x+e”,他们取得的数据就是“x-e”。

你们群婊子养的,接下来就是你们最畏惧的东西:非理性思维特有的解决方式!

透过朝西的窗户,能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雨。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天上的云。落日将它们映成了红色,一场雨正从东面袭来。

现在的我,就像一个要从核研究所偷出足够的钚来制作炸弹的人。必須把东西偷偷摸摸弄出去,既不能让人察觉到储备减少,又不能触发周边的探测器,自己还得小心放射烧伤。这是个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问题,华生②。这要花上一周,甚至十天的时间。

魔镜,魔镜

你身处某个星球的环形轨道上。你被另一个物体超过了。它和你处于同一轨道,速度要快上几千米/秒。你于是想加速赶上它。

再见,加速器。

很久很久之后见。

哈尔茨与谬误

审问室里的3V网络屏幕被一块长玻璃代替了。哈尔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度凶恶,也不想长时间盯着钢椅上瘫坐着的女孩的裸体,于是他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看见前额流下一道汗水,他掏出一块巨大的手帕,无意中带出了他的访客授权卡。在他来得及接住之前,授权卡掉到了地上。

弗里曼客气地将授权卡捡起来,递给哈尔茨。

哈尔茨轻声说了句“谢谢”,把卡片放回口袋,举着手帕很大声地擤了擤鼻子,随后开口说道:“客气地说,你的报告没什么料。”

“要是取得了显著进展,我自然会马上告诉你。”

“不是已经有显著的进展了吗?不然我来这儿干嘛!”哈尔茨厉声说道,随后发现假装对女孩视而不见是毫无意义的:她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被剃光,像孩子一般浑身赤裸,看起来仿佛不是人类,更像实验室里的动物,某种演化出巨大体型的变异无毛老鼠。

“什么进展?”弗里曼的身体微微绷紧,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尖锐。

“你还不知道?”哈尔茨尖刻地反问,“你不是见过她的母亲了吗?至少,鉴于她母亲在‘大地-深空’的职位,你该知道这女孩是多么关键!”

“她的母亲啊,”弗里曼恢复了平时一板一眼的礼貌态度,“所有相关资料都归档了,母女之间没有过多情感投入。”

“都归档了。”哈尔茨加重语气,重复弗里曼的话,“那么,根据她的档案,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女儿离开堪萨斯城时,伊娜·歌瑞尔森没有不悦。因为这让她能去别的地方,接受自己想要的工作。”

“我的天。你就没把眼睛从档案上移开过吗?你最近有没有关注过现实世界?”

“我完完全全按照指示完成了该做的事!”弗里曼发怒道,“而且,指示都是你给的!”

“但我也希望你做事的时候自己动动脑,而不是留下一大堆麻烦,等我下一步指示。”

弗里曼闭上眼睛,过了很久,他才平静地开口:“看起来,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看起来?不,确确实实有麻烦了!”

哈尔茨又擦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个女孩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周了——”

“五天。”

“自从她被捕已经过了一周,别插嘴。”哈尔茨把手帕塞回口袋,“要不是还能用塔诺威的名号施压,进入密苏里-堪萨斯大学的管理层,我们就——妈的,我没必要把这些告诉你,你应该自己搞明白。”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就该通过网络把信息传给我。”弗里曼绷着声音说道,“既然你没这么做,那现在告诉我吧。”

哈尔茨的脸变红了,愤怒的话显然已经到了嘴边,但又生生咽了回去。花费一番气力冷静下来后,他说道:“在付费规避区以外的地方,用代码支取资产是不可避免的。不用代码的生活,没人能坚持超过24小时。于是,大陆上每个人的位置都几乎是实时监控的。凯特·利尔伯格虽然是一个成年人了,但她同时也是一名学生,并且从未和她母亲——她唯一的近亲——正式断绝联系。因此,自她匆匆离开堪萨斯城,大约有五十到六十个人追踪过她的行踪。这群人大部分是密苏里-堪萨斯大学的教职工,但其中有一位棘手的,是‘大地-深空’的部门主管。我还要说多少出来,你才意识到你往我头上套了个马蜂窝?”

“我做了什么?”弗里曼慢慢说道。

“你就从来没想过,如果她整整一周没用过自己的代码,会引人怀疑吗?”

“我没想过的,”弗里曼反驳道,“是你指望我对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负起责任来!而既然你坚持这么想,我就花点时间讨论一些非常高的可能性吧——比如说,她在某个付费规避区的小镇里使用了自己的代码,而相关的资产记录随便都得一周才能传到数据网络上。剩下的——”

“别指望了。你的推测,我们早在意识到你并没有调查这方面时就想到了,并检验过了。你难道忘记了哈福林格在‘大地-深空’的职位了吗?”

弗里曼看起来很是茫然:“那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求上天赐我一点耐心吧。他的工作是优化系统,对不对?那份工作能让他接触到数据网络上的信息,借着‘大地-深空’最大化国家利益的评级,就能享受到和我差不多的权限。事实上,他花了太多时间在数据网上探查,自己的正常工作都受到了影响,于是他写了一个程序来处理那些日常事务。而你根本没在你的审问报告里强调这一点。”

弗里曼的嘴巴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那个程序还在运作,”哈尔茨叫道,“伊娜·歌瑞尔森找到了它。最糟糕的是,这个程序太好用了,以至于它立刻就发现我们在她女儿代码后面的添加的日志是假的!”

“什么?怎么会?”

“不然呢?借着偷来的‘大地-深空’的代码,你觉得哈福林格最想知道的是什么?肯定是他的4GH开头的代码是否还有效啊!既然他无法撕下得到联邦授权的内植物上已经生效的标签,他又是怎么查出来的?关乎4GH代码的数据本不该对公众开放权限的。依据常规,它们是要被伪装起来的,对不对?在哈福林格的操作下,这些数据自动脱去了伪装,而且,他的方式是连我们的顶尖专家都没预料到的。”

哈尔茨握紧了拳头,他最后说道:“你给我挖了个多大的坑,你现在知道了吧!”

弗里曼的脸像是石头一样铁青:“这都是哈福林格干的,不是我的错。而且我确信,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很高兴的。”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从你忘记提供给我的诸多数据之中可以看出,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对我无端指责的。而你这么做,唯一合理的原因就是:你想旁觀凯特的例行审问,因为我会像往常一样,叫人把哈福林格也带来,让他看着我审问凯特——别忘了这是你的建议,通过这种方法蚕食他的理智。”

他看了看时间,又继续说道:“因此,在过去的四分钟——四分半钟——里,哈福林格都一直在那块单向长玻璃后面,观看这间屋里的所有事情。正如我说的,他肯定很高兴。”

一则新闻简报选段

“……这条消息,对于那些曾信誓旦旦预言本学年学生引发的动荡将减轻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打击:学生们确信,一位失踪于一周前的同窗已经被政府人员绑架。为此,密苏里-堪萨斯大学三十九个警察驻扎点,今天被五千名暴徒般的学生占领了将近一半。虽然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员伤亡的消息,但是……”

返祖现象

面对里科·波斯塔的时候,伊娜感觉自己的脸上惨白,但还是竭力保持着正常的语调和声音。

“里科,不管你还有其他董事会成员怎么说,凯特都是我的女儿。那些说她在这段时间使用了自己的代码的虚假报告,你们得复检一次。”

“谁说报告是假的了?”

“我们自己的电脑说的。”

“啊,一个叫桑迪·洛克的家伙写出来的程序说它们是假的。但事实证明他是个混球,而且——”

“他给我们每年省下几百万的时候,你可没觉得他是个混球。要不然,最早提出要给他永久职位的人之中,也不会有你。”

“呃,我……”

她极为热切地前倾身向前。

“里科,有些肮脏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知道的,不过暂时还不想承认。最近你试过寻找有关桑迪·洛克的资料吗?”

“事实上……有过。”

“但什么都找不到,对不对?甚至连他的死亡通告都没有!”

“我猜他大概已经离开美国了。”

“那护照呢?”

沉默蔓延开来,就像雷雨来临前无声的闪电。

伊娜最终开口道:“你看过一本叫《1984》的书吗?”

“当然看过,在大学的文学课上。”里科撅起嘴唇,望向不知什么地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他已经被——呃——非人①化了。”

“没错。而且我觉得,他们对凯特做了同样的事。”

“我……”他不得不吞了一口口水,“我觉得他们还做不出来,考虑到我清楚一个人应对华盛顿那帮人时的所作所为。我说,你知道吗?我时不时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把代码敲进电脑之后返回的是一个标志:驳回!”

伊娜说:“我也是。而我无法相信,只有我们两个会做这种梦。”

开始再次生长

自从他们不再每天给他剃头之后,他的头皮就开始发痒。现在他已经忍住了抓挠的诱惑,但却禁不住时不时要去揉搓一番的冲动。他猜想在那些监视他的人看来(他们肯定是存在的,这点他很确定,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大概对所见所闻十分迷茫。此时,他正在看一个3V网络新闻播报节目。自从被转移到这个舒服得多的地方之后,他就花了不少时间来了解外界的大小事件。

事实上,他所了解到的东西并不足以迷惑他。世界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值得报道:拉丁美洲同盟又改组了;也门新爆发了一场未经政府认可的圣战;出现了一种叫“腺嘌呤-胞嘧啶组颗粒剂”的新产品,该产品被用于改善植物性蛋白质质量,使其能和肉类竞争,但是食品及药物管理局对其效用提出了质疑……

但习惯模式还是不可避免地保留了下来。他对着空气露出一个嘲弄的笑,随后喃喃道:“还要多久,上帝,还要多久?”

以他个人的估计:不会太久。

几乎在同时,门锁响了一声。他转身看去,等着带武器的白衣男人像平常一样出现在门口,把自己带去某个地方。

但出乎意料的是,进来的人是弗里曼。而且,他还是独自一人。

在开口前,弗里曼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门。当他说话时,声音则相当平静:

“你可能注意到了,昨晚我批准他们把一些酒水运到了你这里。我需要一杯烈酒。就威士忌加冰块吧。”

“你是偷偷来找我的?”

“啊?是的。”弗里曼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脸上的皮肤紧紧裹住颧骨上,几乎随时都会崩裂,“说得很对。那些监视器都被输入了一套假图像,应该能瞒过去。”

“那么,恭喜。”

“这是什么意思?”

“以你的身份而言,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大部分人都不敢反抗命令,即使那命令是不道德的。”

在接下来的几秒内,弗里曼的笑容慢慢退去。

“妈的。”他说,“哈福林格——管你现在怎么称呼自己——我他妈的拼了老命想要保持客观,但我失败了。事实证明,我还有点喜欢你这人。我克制不住。”

他踹了一脚椅子,椅子转了一圈,他坐了下来。

在连喝了几大杯之后,哈福林格开口道:“告诉我,你是哪一块本能被激发了?又是谁激发出来的?”

弗里曼昂起头,露出不悦的神色:“你没必要嘲笑我,你不能把所有我脑子里发生的事情都归功于你一个人。”

“至少你是说‘归功’,而不是‘承担罪责’……我猜你终于发现自己憎恨那些给你下达命令的人了。”

“啊……是的。当他们决定把凯特弄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身上就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你说那不是我的主意是说对了。在这之后,我就按着命令执行任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所以哈尔茨痛骂你一顿,是因为他发现你不比他聪明,而且厚颜无耻,是不是?”

“比这糟糕多了。”弗里曼瘦削的手指捧着酒杯,身体前倾,眼睛不知望向了哪儿,“撇去所有的争论不谈,我确确实实相信我们是需要智慧的,甚至说是‘渴求’都不过分。这一点显而易见,而我也有与之相关的构想——但哈尔茨,他没有。我想你内心也有相关的构想,凯特也一样……”他越来越小声。

“凯特·利尔伯格是有智慧的,这毋庸置疑。”

“我不得不相信这一点。”弗里曼的语气有些防备,“也因为如此——嗯,你也看到发生了什么了。”

“那你觉得事情还能往什么方向发展?啊,我这么说并无讽刺的意思。他们只要了解到我的存在,我就迟早会被招进塔诺威。同样道理,我把他们引向了凯特,因此凯特被捕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弗里曼稍稍犹豫了一会,随后说道:“你不再把我归进他们了。”

“你从这个分类逃出来了,不是吗?”

“哈!好像是的。”弗里曼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并没有理会续杯的提议,“但这是暂时的,我会让一切恢复原样,我知道哪儿可以……但是不行,因为这是错的,大错特错!她他妈的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到这下场——未经审判就遭到无限期拘禁,接受一次一次的审问,直到从身体到灵魂都完全敞开?我们在某一个点偏离了正轨,这件事已经变味了。”

“你觉得我可能对另一条路有些想法?”

“当然。”一声干脆且没有犹豫的回答,“而且我想听听你怎么想。我已经迷失了方向,搞不懂自己走到哪儿了。你可能觉得这难以相信,但是——呃,我内心一直坚信,信息流最大化从客观上说是有好处的。也就是说,要诚实、开放、坦率,以自己之所见阐述事实而不去理会这样做的后果。”弗里曼发出一声刺耳的笑,“我认识的一个精神病学家坚持认为,这种想法是对小时候接受的教育的过度补偿。小时候,父母教导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的身体。我的成长伴随着在黑暗中脱衣服、在没人看的时候溜进溜出卧室、冲厕所的时候跑得跟见了鬼一样——就因为害怕有人看见我,并开始猜测我在厕所里做了什么……啊,或许那个家伙说得有道理。总之,我长大之后就成了顶尖的审问者,致力于减少对受审者的折磨,同时套出有效信息。这么说你应该比较理解了,对不对?”

“当然。但如果你发掘出来的信息立刻被打上‘绝密’的标签,变成掌权者的私有财产,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的。”弗里曼坐回椅子。冰块在他重新斟上酒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接下了审问你的任务,和我接下其他的任务别无二致。你的罪名相当的多,但其中有一条尤其戳中我的痛点:在数据网络里输入虚假数据。也正是基于此,我才听说了你的事。我搬来这里也不过三年时间——顺带一提,我之前住在维乔皮,也就是你所知道的‘电煎锅’——而即便在那个时候,学生之间也有些来路不明的传闻,说什么有个家伙曾经凭空消失,而且从来没被抓到过。你已经成了传奇人物了,你知道吗?”

“有人效仿我的行为吗?”

弗里曼摇了摇头:“他们加强了管理,出去变得更难了。可能也是因为自你那个时候起,再也没出过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了。”

“如果出现了天才,你肯定会注意到的。你的身份不简单,对吧,弗里曼博士?或者应该叫弗里曼先生?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是很准确的,应该是‘先生’。”

“没错。我拿到的不是单纯的博士学位,而是学者头衔。我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就像英国那些外科医生,要是被人以‘医生’称呼就会受到冒犯一样……但这不重要,没必要搞得这么愚蠢。你知道在我听到你关于险境镇的记录时,最大的冲击是什么吗?”

“说来听听。”

“在那里,人们的生活都有一种紧密感,被填得满满的,完全看不出消耗变薄的迹象。我上学时一口气修了三门专业,但我从未基于此拓宽人生,丰富自己的生命。我是越活越稀薄了的那一类,仅仅追着一条狭隘的直线,关注着我所知道的东西。”

“那就是塔诺威的问题所在,对不对?”

“这话什么意思?请说详细点。”

“你看,你曾经为塔诺威辩护,说塔诺威为某一类人提供了最理想的环境,这一类人可以极好地适应现代社会的快速变化,而也因为如此,他们可以为自己和别人的人生做出可靠的规划——大意就是这样吧。但你的设想并未实现,对不对?为什么?因为你们依然受到某种高于一切的力量的控制,这股力量来自那些渴求权力,并且凭借着一些古老的手段,把权力抓在手中的人。据我所知,这种事情在古王朝时期的埃及就有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超过一个比自己强的人只有一个办法:跑得更快。但别忘了,现在是太空时代。我有一天突然想起一个比喻,可以简洁地总结我的观点。”

他讲起了引力二体问题。

弗里曼隐约显出吃惊:“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开口道,随后顿了顿,“啊,不对,不是所有人,我真希望自己早点想到这一点。应该拿这个问题去问哈尔茨。”

“是啊。好好想想吧: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信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流动的年代,人们始终保持着‘我们是无知的’这种信念。老套一点的解释,会说人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要知道实在是太多了。”

弗里曼小心地回答:“确实是的。”然后喝了一口威士忌。

“的确。但明显还存在着一个影响更大的因素。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数据的确存在,只是普通人接触不到。”

“你以前也说过这个问题。”弗里曼神情专注,脸上出现了抬头纹,“又一个让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的假说。但要是我同意你的说法……妈的,你是不是决心推翻我们在过去半个世纪里采取的每一个行动?”

“没错。”

“但这是不可能的!”弗里曼的身体因为惊恐而僵直。

“不,只是看起来不可能。就像一个看似合理函数,却把基础假设搞错了。试试从整体论①的角度去看:世界是一个整体,而发达国家——过度发达的国家——则与塔诺威相似——或者更好一点,与特里亚农相类似。然后,把欠富有国家中最成功的那些,看成少数付费规避社群——它们身处如此不利的环境,却发展得比大陆上大部分城市都要受欢迎。总而言之,我所说的是一个扩大版的‘吝啬’计划:中断一项明显投入过多,却始终没有见到成效的实验。”

弗里曼思索了很久,最后开口道:“如果我同意你的话,哪怕只是同意其中一部分,你希望我怎么做?”

“唉……好吧,你可以先让我和凯特离开这里。”

这一次,弗里曼的沉默中包含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弗里曼一口喝干杯里的酒,站起身,在夹克衫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灰色扁平塑料盒。

“这不是一台普通的便携式计算器,”他生硬地说,“这是一台3V电话。盖子下有屏幕,里面装有电线和插口。这间房有三个电话连接点,”他指向房间的三个角落,“但在你得到一个能用的代码之前,什么都别做。”

瓦解之时

关于“过度补偿”我都说了些什么?

毫无疑问,那时他们喝了很多威士忌。而他本身并不习惯喝酒。

可我喝醉了吗?应该没有。如果不是现在这样半醉半醒,那些可怕的事实就会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哈尔茨对我说的话;博世差一点说出口,但最终忍住的话……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他妈的很清楚他用“非专业人士”替代了什么。他还声称险境镇的那些狗不可能存在,为什么我这辈子要屈居在博世这样的骗子手下!而哈尔茨那样的蠢材更糟心,居然指望自己手下的人能想到自己有限的智力想不到的事,然后把自己的错误推给别人!

弗里曼小心翼翼地锁上公寓门,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除了门外,每台3V电话上也挂了一个。

现在,如果能找到那些在他们废止4GH代码时被激活的保存代码的索引……如果世上还有哪里能让我提取一个代码,改造后取得无懈可击的安全级别,那一定是塔诺威了。这是最佳策略。如果哈福林格有这个代码,他就不会被抓了。

他神情严肃地坐在了控制台边上,调起自己全部的精力。他的才华不可谓不瞩目,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没人强迫他在一台便携式3V电话(就像哈福林格用的那一台,他差一点就创造奇迹了)有限且极易犯错的输入端上进行操作。他很快完成编写,又修改了几遍。他在带子上写了一个能自动彻底删除的程序。而在编写的过程中,他发现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想法,而且越来越清晰。

偷取三个代码对我而言,不比偷取两个难度更大……

程序终于可以运行了,但在把它输入网络之前,他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呢?”随后确定了目前保存代码的数量:大约十万个。根据相关规定,只有大約五个部门会查看代码储存库,那么……

为什么不呢?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这辈子都做了些什么?我有才华,有才智,有野心,可全都浪费掉了!我曾希望自己会对社会有用,我曾期望我会用一生时间,来揪出躲藏暗处的罪犯和叛徒,让他们面对诚实守法的公民的唾弃。现在,最凶恶的罪犯毫发无伤地逃脱了,而像凯特这样的无辜者却……啊,妈的!几年前我就已经不是调查官了。我的工作变成了异教审判,而且即使在这个教会里,我也失去了对公正的信仰。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在带子上最后做了一点细微修改,随后将它放入了输入端。

富足的影响

“为了方便懒惰的人民,每月发放玉米的政策被改为每日定额发放面包……而当民众普遍抗议酒水价格高昂且供给不足时……严格的禁酒令渐渐放宽。虽然奥勒良大帝①慷慨的葡萄酒政策没能通达帝国各省,但住在罗马的人,哪怕是最卑贱的,也能用一个小铜币买到酒②。在亚细亚地区,这是只有国王才配得上的奢华享受……但对于无所事事的大众而言,最振奋人心的娱乐活动还是公开演出和比赛……罗马的快乐源泉,全赖一场接一场的赛马活动。”

怎么又在乱写了!呃,吉布森先生?

别让你犯错的大脑知道你正确的大脑在做什么③

做完准备工作之后,他收起那台无比珍贵的电话,关好盖子,藏进了夹克制服的内袋。他把夹克衫挂在椅背上,脱掉衣服,在与平日差不多的时间上了床。

随着睡梦而来的,是一个不超过三十五分钟,却浓缩了一生的微观模型,一个缩影。

半夜,一个沉默的白衣守卫把他叫醒,示意他快点穿上衣服跟他走。面对这样有违常规的事,他并没有感到吃惊。对于他而言,所谓“常规”也很可能是在不确定之中形成的。几个世纪以来,违背常规一直都是一种低成本且简单可行的手段,使被审问的人精神错乱。

守卫将他带到了一间除了两扇门就只摆有一张长凳的房间。他被带到这里,一声简短的命令让他坐下等待,随后守卫便离开了。

有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沉默。最终,与他进来时那扇门相对的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女人打着呵欠走进来。她拿着的塑料包里放有衣物,另一只手拿着写字夹板,上面有一张表格。她阴郁地让他在表格上签名,他签下了符合她预想的,却并非他真名的名字。她满意地拿回表格,打了个更夸张的呵欠,走了出去。

他换上了她带来的衣物:一件白色针织衫,一条蓝灰色的短裤,一件蓝色的夹克衫,全都剪裁合身,毫无特色,留不下任何印象。把自己原来的衣服放进包里捆好之后,他沿着女人离开的路走了出去,随后发现面前是一条有很多扇门的走廊。经过两扇右手边的门和一扇左手边的门之后,他看见一条废物回收槽,于是便将手上的塑料包扔了进去。再走过两扇门之后,他来到了一间没有上锁的办公室,这里装有一台电脑终端。他在电脑的输入键盘上敲了一个键。

终端旁边放着一个文件柜,一个远程上锁的抽屉在此时滑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临时身份证。这都是准备给前来办事的访客的。

与此同时,电脑终端的打印工作站发出蜂鸣声,一张纸像舌头一样从印刷口伸了出来。

从放着身份证的抽屉里,他拿出一台新式宝丽来彩色相机,将它设成延时自拍模式,随后顺手放在桌子上。他坐下来面对相机,等待了几秒钟,取出胶片,将自己的照片放在身份证上,随后根据电脑指示,用同一个抽屉里的一台仪器将身份证密封好。最后,他往电脑里输入了自己从美国军用医药企业里借来的名字,以及少校军衔。

此时,电脑已经打出了需要填写的表格:关于拘留凯特·歌瑞尔森·利尔伯格的申请书,一式两份。这台电脑配备了光学打印机。不同于传统的机械式打印机,这种它不受打印风格和字体的限制,每一个字都用激光束以最小的强度刻在纸上。只有用显微镜检查才会发现这张表格并非美国军方使用的RQH-4479,也即申请将囚犯从民事拘留转为军事拘留权限的标准表格。

一切准备就绪,他把自己拿出来的所有东西放回原位,再一次敲了敲键盘,启动了最后一部分处于待命状态的程序,随后离开了房间。电脑尽职地远程锁上了文件柜,锁上了办公室的大门,然后开始运行其他任务,诸如删除自己今晚的解锁记录,以及记录如下“事实”:某个临时身份证意外损毁,因此现有库存数量要比最近访客到来时统计的少一个。

走廊最末端的门通向户外,沿着门外的一段楼梯走,便会到达一处昏暗的混凝土停泊区,一辆电动救护车在此待命。驾驶员一身军装,戴着一等兵的徽章,面对向自己的走来的人,茫然地敬了一个军礼:“少校……?”

“稍息。”来人干脆地说道,展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以及打印出来的表格,“抱歉让你等这么久,那个女孩有什么问题吗?”

救护车驾驶员耸了耸肩回答道:“她昏过去了,长官。像爆掉的灯管一样,嘣的一下就晕了。”

“有道理,他们给了你路线卡没有?”

“当然,他们把女孩运过来的时候就给我了。对了,还给了我这个。我觉得可能是她的代码卡。”一等兵拿出了一个平整的小包裹。

撕开包装之后,里面的内容表明他说对了一半:是代码卡,不过不是一张,而是两张。

“多谢。不过她要去的地方,代码卡没多大用处。”

“我猜也是。”士兵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你已经换过电池了,是吧?很好,我们出发吧。”

伴随着拨号的声音,昏暗的道路被一段一段抛在身后。电话拨通后他没有说话。在以3V电话为媒介的破坏活动开始之前,他已经将两个代码都牢记于心。但这场出逃所需的不仅是区区两个代码。在救护车不得不停下来进行第一次充电之前,他希望一切顺利——而对于这台救护车而言,充满电一次的最大里程只有两百英里。

在最好的情况下,他甚至不用伤害驾驶员。不过,既然他已经傻到自愿服兵役,而且还不假思索地接受一台机器下达的命令……

但是大家都在做着和他一样的事—— 一直都是这样的,否则眼下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当然,也根本没必要发生。

记录以扰乱视听

现在,以及(如果运气好的话)从此以后,不论我使用的是什么代码,我都是尼古拉斯·肯顿·哈福林格。而不论是谁,如果不喜欢这一点,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在清醒时主持大局

“搞什么——?是谁——?啊?桑迪!”

“安静点。仔细听好了。你现在正在一辆军方的救护车上。我们大概位于塔诺威东部两百英里的地方,正按照计划朝华盛顿开去。驾驶员把我当成了医药企业的少校,是来负责护送你的。要是你身上穿着这种衣服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我是没办法编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现在只有这套塔诺威发给你的棉质罩衫,此外他们还剃光了你的头发。你对此有印象吗?还是说他们一直把你调整在回退模式里?”

她狠狠吞了一口口水:“自从他们——他们绑架了我,我就一直处在类似做梦一样的状态中。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遲一点我们会弄清楚的。现在是更换电池的时候,我打发驾驶员去买咖啡喝了,他随时都可能回来。那里有一个能买到裙子、鞋还有假发的自动售货机,我会再找个借口让他去什么地方待一会儿。下次停车充电的时候,准备好穿上新衣服,然后我们逃跑。”

“我们——就算你的计划成功了,之后怎么办?”

他无所谓地瘪了瘪嘴:“做我成年之后就一直在做的:逃出数据网络的追踪,只不过这一次可不仅仅是逃跑①。相信我,他们会为我们头疼的。”

他再一次关上救护车的后门,大声对着回来的驾驶员说:“妈的,前面那些监控设备显示镇静药药效已经过了。但这女孩还是像块木头一样。对了,你有看到厕所吗?在我们出发前,我得去趟厕所。”

服务区里满是蒸汽机以及电动汽车,不过驾驶员的回答盖过了它们发出的嗡嗡声:“自动售货机旁边就是,长官。然后——呃——如果我们不是马上出发的话,我看到他们有德尔斐公告牌,我想去看看我一直惦记的彩票有没有收获。”

“没问题,你去吧。不过注意时间——五分钟如何?”

震 荡

“你说联系不到他是什么意思?保罗·汤米·弗里曼——还不够清楚吗?你是想让我把名字挨个儿拼出来是吧?

“他的新代码?那他的——?你确定?

“但是他们没有权力把他——啊,妈的。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个国家到底是谁在管理,是我们还是机器。那把新的代码给我吧。

“我不在乎抬头后面写了什么。把代码读给我听就行了,你识字吧!

“现在你听我说,你这有意找茬的傻子:当我下达命令时,我只希望你遵守。我也不会被什么自以为是的垃圾律师顶回来,你面对的可是联邦数据处理局的副局长,而且——这才像样,说吧。

“代码开头是哪个组?不,别费事重复了。我听见了。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写作“周末”,读作“削弱”②

以塔诺威为起点,华盛顿为终点的一条高速路,一条通过今天,连接明天与昨天的高速路……

美国人,历史上流动性最大的一群人,全身心沉浸于为了迁移而进行的迁移之中,不惜将一切阻力撤下网络:高额花销、能源危机、石油耗尽……他们会消除一切障碍,只为了把迁移的传统继续下去。而现在,这群人依然在路上,哪怕半个大陆都已进入秋末,天气已经变成强风和低温,降水也成了雨夹雪——在这种时节,人们必须停止闲逛,明确目标。

这趟旅途之中,他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很久。

为什么要迁移?

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加速以进入更低的轨道?行不通的。在低轨道想要上升,才需要加速。

连弗里曼也不得已向他指出了这一点。奇怪的是,弗里曼知道自己无须向凯特解释,而肯定还有许多人和她一样,靠直觉就知道了这一真相。

昨天属于华盛顿。这里充满了个人权力、政府部门特权,以及透过单个发言人而达成的民意共识。这最后一点让人回想起过去的某个时代,那时社区之间同样会达成共识,免得处理同一个事件上百种互相冲突的描述(现在,典型由选举产生的代表当选时,得到的选票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他发表演讲之后却被五分之四的听众嫌恶。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因为这个选区——或这个州——的居民改变了主意。选民会抓住机会把竞选人整下去,而在等待机会的这段时间,他们会暴躁易怒。与此同时,竞选人旧的支持者则分散开来,去搅乱另一个人的竞选计划。如今投票登记都是由电脑完成的。如果有人想要参与投票,他所要做的无非是打一通3V网络电话)。

未来属于塔诺威,这毫无疑问——但希望它是个错误的未来,因为规划管理它的人,诞生于前天。

a) 那可能并非真正的明天

b) 它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便已经到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该如何对待明天?

方法一来自古老而万能的祝福:“接受最坏结果的人有福了……①”——抗创伤公司便是持这种态度的人对错误未来的回应:比起你小时候的遭遇,你未来的人生不会有更糟的事了。

(错误的明天。)

方法二则来自接入式生活方式的理念:不论你去哪里,总会存在你抛在身后的人、家具、衣物还有食物。任何酒吧都会供应一样的酒水,还能听到一样的话:“我们打了赌,你当个裁判如何?啊对了,这里是巴黎希尔顿还是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

(错误的明天。它给人们一种虚妄的希望,让人们以为明天和今天并无二致。当明天真正来临时,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方法三:为明天做准备。比如使用德尔斐公告板来监控人们准备适应什么,想要使用什么,以及无论如何都不会适应的是什么。

(错误的明天。以为传统的市场力量能胜过人的决策,就像赛马比赛中的夺冠热门在第一栏就摔断了腿,而距离比赛结束却还有大段距离。)

方法四藏在付费规避区中:为了把自己拾掇整齐,你抵押了最新最好的生活,换取一些非常规手段得来的补贴。

(错误的明天。不管怎样津贴都会把你搞垮的,而摧毁城市的大地震也是搞垮你的凶手之一。)

方法五:自我放纵,紧紧握住某些强力的毒品不放。这样不幸就不会让自己太难受。

(错误的未来。灰烬恒久,人生苦短②。)

以及还有:

宗教?

城市不同,宗教也不同:上一个地方遵照的是天主教的架构;这里则是普世基督五旬节教会,而且牧师也有些相信道教。

化学制品?

几乎每个人在走向战场的时候都兴奋得像个士兵,兴奋得浑身颤抖,连呼吸都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感。如果你想转移注意力,化学制品是没用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归正常。

信任权威?

但是作为一名自由且平等于他人的个体,唯一的权威就是你的个人权利。

依照某个名人塑造自己?

但你上一周就出名了:你手握一張破纪录的德尔斐彩券;或者你的孩子和短吻鳄搏斗,上了3V网络;或者你成功在同一所房子里住满了一年,而当地电台的记者为此打了电话给你——在短暂的十分钟左右,你也当过名人。

在过载下崩溃?

这已经发生过了,频率之高,近乎感冒时忍着喷嚏睡觉。

而上述每一条可能的出路,都会耐心地等你拐回出发地,脸上还会带着鼓励的微笑,拍拍肩,给你看一张亮闪闪的证明:此路不通。

因此,这个世界继续运转着,广告继续更换着,打开3V网络的时候总有节目可看,超市里总有食物,插座里总有电,水池里也总有水——呃,也不是“总有”,但也他妈的差不多了。

而且,几乎总有朋友会接你的电话。

你的代码下几乎总有资产。

你几乎总有其他地方可去。

而当夜空澄澈的时候,你总能看到更多星星,比创世的时候看起来要多一点,跑得也要快一点——这也无所谓。

很好。

差不多吧。

救 命!

出于以上还有其他种种原因,在又一次停车更换电池的时候,凯特穿上了裙子、鞋子,戴上了假发。他和她一起从司机身边溜走,融入了等待巴士的人群。这些巴士开往最近的垂直升降机场。至于之后不知所措的司机,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多谢,士兵。你帮了不少忙。想知道你的帮助有多重要,把这个代码输入最近的电话就行。

当然,那便是他新获得的代码。

在训练时向交通巡逻警官反复灌输的概念

如果你抄罚单的那辆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拥有重要联邦代码的人,那很可能会有人从高位直接向你扑来,让你遭罪。

在大象脚下鼠窜

“我们要去哪儿?”凯特轻声道。

“我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险境镇?”她建议道,语气半是希望,半是焦虑,“当然他们也会直奔那里。”

“嗯哼。不,我想说的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很多地方。我本该很久之前就想明白的。没有哪一个地方是够大的。我必须同时身处一百个地方——如果我应付得来,甚至一千个地方。要把我的想法付诸实践无疑还要一段时间,但是——啊,说不定几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放松地欣赏烟花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烟花。”她带着笑意说道,拉住了他的手。

挂有禁行标志的十字路口

如今,人们很容易忘记哪个相貌对应哪个名字。因此,在四站点安全链接下的每个面孔下面都有说明文字、姓名和办公室。哈尔茨盯着面前摆着的分屏,从左至右读着注释。

塔诺威的校长贝尔特兰德·辛德将军:禁欲自律,头发灰白,说话简短,在2002年的夏威夷人暴动期间,以“死脑筋辛德”的外号广为人知……但这都是在他加入行政部门,走进保密的迷云之前的事情了。

南白宫的总统特别安全顾问古里艾尔默·多尔西博士:肥胖,戴着眼镜,即便是他的亲人也不再以“剃刀比利”称呼他了。(虽然尚未证明是否能从他的档案之中彻底删除这个绰号。)

而同一栋楼的另一层,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数据处理局的正局长艾尔温·沙利文:高大,鹰钩鼻,头发凌乱,而且故意选择破旧的衣服来穿。这早已成为那些与电脑打交道,职业生涯一飞冲天的人的典型形象。即便如此,看见他的开领衬衫、一口袋的旧笔、没剃干净的胡茬还有藏污纳垢的指甲,还是会令人感到奇怪。

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屏幕上的三张脸都朝哈尔茨皱着眉头:辛德带着愠怒,多尔西是怀疑,沙利文则是不耐烦。他们依据职位高低先后发话,职位最高的沙利文说道:“你疯了吗?也就是几天之前,你坚持要把分配给联邦调查局、中情局、美国特工处所有4GH開头的代码都撤下网络。现在你又坐在那儿,声称U组的代码也都得扔进垃圾堆!就算有人故意搞破坏,也搞不出这么大的麻烦。”

多尔西接着说:“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在我问你4GH代码该用什么替代时,你亲自告诉我,已知的各种办法之中,没有哪一种能从储存库中提取代码,而且要把提取出的代码分入U组,肯定逃不过局里电脑的追查。咱们的行动肯定不能被人查到,对吧?我要是把这么疯狂的事告诉总统,他的脸色我现在就能想象出来。”

“可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哈尔茨开口,辛德打断了他的话:

“此外,你还直接威胁到了我的信誉和管理工作。你一直声称,破坏活动的元凶毕业于维乔皮,在我的特别要求下被转去塔诺威,而且是在我亲自批准下才得以从事关键性工作的资格的。我完全同意沙利文先生的话,你肯定是彻头彻尾的疯了。”

“因此,”沙利文说,“我要求你也请个假,最好是无限期的。现在开完会了吧?很好。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记录以晕头转向

我他妈的很清楚我是保罗·托马斯·弗里曼,三十九岁,一名政府雇员,拥有控制论、心理学以及政治科学的学者头衔,同时还有数据处理的硕士学位。我同样清楚,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像哈福林格那样被招进塔诺威,我很可能已经成为卑鄙的罪犯,干着走私、贩毒或者运营非法德尔斐赌池的勾当。或许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或许我早就死了。

而我也知道,在某些东西的出色操纵下,我已经退到了一个角落。我牺牲了人生现今为止所获得的一切,只因为一时的冲动。我抛弃了我的职业,还极有可能陷入了叛国罪的泥潭……而我对此的解释,不过是我更喜欢哈福林格,而不是哈尔茨以及他背后的那群混蛋。我把自己逼到角落了吗?更像是跳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所以,我他妈的为什么感觉如此开心?

支 点

在他解释完自己是如何策划了两人的逃跑计划之后,凯特怀疑地问道:“这就是全部了?”

“倒不是。我还拨打了十个9。”

“啊。我该猜到的。”

关乎歇斯底里的记录之事

当短命的阿连德政府①在智利当选时,为了平衡这个不幸的国家岌岌可危的经济,阿连德求助于英国控制论专家斯塔福德·比尔②。

比尔表示,只需在一些关键地点装备合格的通信设备,每日报告十个有效数字,就能观察调整国家的经济状况。

从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比尔的言论激怒了不少的人。至于到底有多少,大概和那些说人类的基因组只有四个基本组成部分的新闻所激怒的人数相当。

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触底反弹,就是粉身碎骨

住在密歇根安阿伯的研究心理学家佐伊·西德罗普洛斯迎来了要短住一周的客人。佐伊是催眠方面的专家,还写过一篇有关回退效应的著名研究报告。在报告中,佐伊声称在时机合适的情况下,回退效应能恢复意识清醒的时候丧失的记忆,而这一过程无须残忍的物理协助,比如在实验对象的大脑中植入电极等等。

在接待客人的一周之中,她的电脑终端经历了比平时更高强度的工作——起码,电脑终端是这么认为的。

等到他可以暂时不用西德罗普洛斯医生的终端(极其高效的新款)时,凯特给他端来了煎蛋饼,以及附近超市里能买到的啤酒替代品。

“趁热吃了。”她命令道,“然后告诉我一切。每个细节都给我解释清楚。”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们有很多时间要打发。我需要对卡纳维拉尔——还有其他那些地方——的一些线路进行扰频处理,程度要比你翻这些蛋饼还彻底。而我很清楚,我只能让电脑去做那些它们被特别禁止的事。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在他们搭建防御措施时,根本没想到会有我这样的人。”

他开始消灭蛋饼。对饥肠辘辘的他来说,十几口就解决了。

“可我确实很担心。”凯特喃喃道,“你确定保罗·弗里曼信得过吗?”

他把空盘子放在一边:“还记得在听天由命镇的时候,因为我不相信任何和我站在一边的人,你是怎么斥责我的吗?”

“有道理,但我想听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确定。那是个诚实的人。而且,他最终搞清楚了现代世界的邪恶之源。”

“那你对邪恶的定义是什么?”

“一个我已经知道你会同意的说法,因为我们曾经谈过抗创伤公司。如果世间真的存在‘绝对的恶’,那它肯定是在把人当成物品一样对待的过程中产生的。”

她干巴巴地回答:“我无法反驳。”

家住科罗拉多州博尔德,任职于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的乔阿奇姆·闫特教授,接待了来家中短住几日的客人。这几天之中,有充分的记录显示他不同寻常地,高强度使用了自己的家庭电脑终端。

“凯特,当你喜欢上某个人时,你会加快脚步还是慢下来?”

“我会怎么——?啊,明白了。我想是慢下来。我的意思是,在那段时间,我会为了两个人更好地交流而慢慢说话。”

“为了交流,有时候也得说得更快吧?”

“说实话,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反其道而行的人,呃……桑迪?妈的,你叫什么?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随你。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叫我桑迪。或者你可以叫我出生时的名字:尼古拉斯,尼基,尼克……我无所谓。我是我自己,不是个标签。”

她撅起嘴给了他一个吻:“我也无所谓你叫什么。我所知的,只是我很高兴我们终于慢了下来,以同一步速前进。”

在这个漫长的周末,家住威斯康星麦迪逊的法学院院长普鲁登斯·麦克考特涅接待了两位短住的客人。同样,在这段时间内,有记录显示她家电脑终端的使用频率要高于往常。

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冬天确实来了。

“没错,减慢到同一步速是每个人都需要做的事。在这过程之中,有不少能量消耗。事实上,很大一部分人踩下的刹车都会熔毁。但如果不这样,等待他们的就是直接干脆的车毁人亡。”

“为什么?”

“因为其他人和你不一样。”

“聽起来真是个单调的世界!”

“我是说,他们不像你这样,快慢都能应付自如。”

“但是……”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这是事实。惩罚那些做不到的人是残酷的,但是为了他们而阻碍那些做得到的人,又——”

他插嘴道:“现在我们的社会从两边看都是残酷的。它确实会惩罚那些无法应对的人。我们购买自己的3V电话,自己的数据网络,自己的小行星矿石,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东西。而我们的花费,则来自那些已经死去或者住进精神病院的人。”他的脸色暗了下来,“同时,这个社会也阻碍着那些有能力应对的人,我就是一个例子。”

“这有点难以想象,毕竟我知道你有多大本事,而且你现在正全力以赴。”

“但我已经被阻碍了,妈的。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看到了你被剃光头发,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你就像一个注定会被解剖然后抛弃的实验室样品,死后除了统计表上的一个条目,什么遗物都不会留下。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将我逼入了——我猜你会说这是精神过载。”

“那是什么样的?”

“就像性高潮一般难以解释。”

切斯·里士满·德灵格博士家住路易斯安那州申里夫波特,是一位与城市签订合同的公共健康分析师。这一周,他接待了来家短住的客人。在这段时间,他一反常态地频繁使用家中的电脑终端。当然,在南方,天气还是温暖宜人的,但今年下了很多雨。

“所以我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不单单是为了你或者我,也是为了每个人。我一瞬间就在自己体内寻找到了新的欲望,这种欲望就跟饥饿、恐惧和性爱一样不可或缺。我想起我和保罗·弗里曼进行的一场争论……”

“嗯?”

“争论的核心点是,如果要在一个人类身上看见动物面对尖牙巨掌时的反应,那一定是氢弹落在我们头顶的时候。”

“不光是尖牙巨掌,动物在面对内心认定的主宰者时,也会有这种反应。就像在我放学回家时,巴格希拉会像一只猫一样在我面前打滚。我真的希望他们能照顾好它。”

“我们得到过保证。”

“是的,但是……无所谓了,我不是有意要转移话题的。”

“其实我和他的意见是相左的。但是他说:就我们所知而言,事情确实如此——这又是无可辩驳的。难道求生的门槛真的这么高,以至于需要完全毁灭人类才能激发出我们示弱妥协的一面吗?会不会还存在更高级的激发方式,不用威胁到生命,也不用复制我们的四足伙伴的遭遇?”

在自己位于北德克萨斯的农场里,政治历史学家拉什·康普顿和他的妻子涅莉丝(她比他小几岁,偶尔会以市场研究咨询师的身份工作)热情款待了一对来此短住的客人。在这段时间,他们家电脑终端的使用强度非常可观。天气清新而晴朗,偶尔会刮来一阵急促的北风。

“等等。求生门槛可能会高到危险的地步,想想人口吧。”

“确实,我提到了人口数量的问题。没有固定的生育季是人类爬到食物链顶层的原因之一。这使得我们爆炸式增长,等到人口数量达到某个特定层级之后,限制措施就会介入:男性的利比多被削弱,或者授精出现困难;女性的排卵则变得不再规律,有时甚至完全不排卵。但早在走到这一步之前,我们就会发现,与同自己一样的人类一同生存是多么难受,于是我们斥诸战争或是小团体冲突,要么送命,要么杀掉别人。”

“所以,我们的进化优势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障碍。”

“凯特,我爱你。”

“我知道,我很高兴。”

在位于马萨诸塞州与世隔绝的家里,已经退了休的法官维吉尔·霍洛维茨和他的女管家爱丽丝·布朗森(她是个寡妇)热情接待了来家短住的客人。自霍洛维茨退休以来,他第一次使用了家里的电脑终端。一阵风刮去了他家周围树木醉人的红金色树叶,到了晚上,霜冻又让落叶在脚下咔嚓作响。

“就算有了这个领悟又如何?在这之前,我们也有过其他领悟:社会理论家、历史学家、政客还有牧师,每个人都提出過自己的见解,可我们的处境依然一团糟。这种‘为了激发某个物种的生存反射,就把整个星球变成疯人院’的想法——不行,门儿都没有。要是在你规划的某个早期阶段,遇到十亿人集体发疯的情况怎么办?”

“那是我们能期望的最好的事——如果到时候塔诺威还存在的话,那确实是最好的事。”

“你在开玩笑吗?”

“啊,可能不会到十亿人这么夸张,差不多是北美一半的人口。几亿人就已经足够了,对不对?”

“会怎么走到这一步呢?”

“至少从理论上说,其中一个动力就在于我们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特征——能选择是否屈从于根深蒂固的冲动。我们的社会历史,就是一次次以有意识的道德行为,来替代单纯的本能的故事,对不对?另一方面,没几个人愿意承认自己的行为受到了原始冲动的影响——不是直接的影响,因为我们还算不上野蛮。但间接影响是存在的,因为社会本身就是我们先天的内在倾向发展出来的结果。”

他苦笑一声,补充道:“在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中,我最后悔的一件,就是没有好好享受和保罗·弗里曼的辩论。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很多……但是我不敢。不管怎样,我必须撼动他的世界观,不然就算哈尔茨推了他一把,他也永远不会摔倒。”

“别再岔开话题了,行吗?”

“抱歉。我们刚才说到什么了?啊对,在塔诺威,他们想推迟人类自然反射占据主导的那一刻,这是错误的。弗里曼自己就提到了人格冲击最好的治疗方式,既用不到药物,也用不到任何其他正规治疗:只需放患者去做自己想做却一直没做成的事情就行了。然而,哪怕眼前就有这样的证据,他们依然努力把那些对我们的真实需求最为敏感的人聚在一起,与世界分隔开来。他们应该做的,其实是放任这类人施展自己的天赋。这样,当那不可避免的一天到来时,自然反射就会服务于我们的利益,而非造成阻碍。”

“我回想起《灾难镇》上的一篇论文,我想应该是第六篇。将赋予他们社会地位的物质全部剥去,很多位高权重的人立即就变成了哭哭啼啼毫无用处的寄生虫。领导权于是传到了那些头脑更加灵活的人手里——不单单是尚未僵化的孩子,还有之前被称为不实际、梦想家,甚至是失败者的成年人手上。这两类人所拥有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论这是出于年轻气盛,还是童心不灭。这让他们有了太多的可能性,以至于无法满足于某个单一的行为。”

“我很了解这种感觉。而对于我们现在的社会而言,注入一剂想象力岂不大有裨益?要我说,残酷现实这味药我们已经吃得过量了。一点点幻想正可以用作解毒剂。”

在靠近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家中,剧作家海尔格·索尔格林姆·汤涅斯以及她的建筑师丈夫奈杰尔·汤涅斯迎来了短住的客人,并且因为相当可观的数据网租赁时间而欠了费。当地有些许降雪,但仍未达到计入统计数据的地步。

“要是我从来没遇到过塔诺威的人,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相信你。如果以他们的标准……”

“相信我,他们的错误很典型。塔诺威人已经被系统性地引导到了另一个方向,使得他们无法理解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那个真理。这就像你打算在这片大陆上寻找最善良、最大方、最善解人意的人,随后花费几年时间劝服他们:因为这些态度都太稀有了,你们一定是不正常的,需要接受治疗。”

“什么最重要的真理?”

“你说呢?你自己很清楚,你正在它的引导下生活。”

“和我一开始就对你感兴趣的理由有关吗?我注意到你努力想要遵从一个陈旧的模式。在当时看来,这对你的才华简直是可怕的浪费。”

“这就对了。在对弗里曼的诸多指责中,有一条我不会收回:我指责他研究分析的不是人类,而是人类预定模型的近似物。他决定放弃这一点我真的很高兴。这可是个坏习惯!”

“那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真理就是不确定原则。”

“当然。这就是邪恶的对立面,也是‘自由意志’这句老话的全部意义。你见过‘新式墨守成规’这个说法吗?”

“见过。这个说法令人恐惧。我们身处一个机会空前丰富的时代,我们能四处旅行,接收到的信息变多了,充实自己的机会也多了。为什么人们还喜欢把自己弄得和他人毫无区别?接入式生活方式让我反胃。”

“但这一概念坚不可摧,大部分人出于恐惧,不得不承认这是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跟上步伐的最佳办法。就像是‘其他每个人都这么说了,我又是谁,还敢去争辩?’”

“我就是我。”

“梵我一如①。”

在这个过程所需的六个星期里,拥有电脑终端的家庭之中,大约有百分之十三突然提高了使用电脑的频率,超出正负十个百分点的正常变量。这个波动只比去年同期数据上涨了不到一个百分点,可以归咎于开学季影响。

先 兆

“喂,这些赌率……它们翻倍的速度快得有点不正常吧?”

“你联系不上他是什么意思?他可是五星特权人士——他的电话不可能断线了。再试一次。”

“上帝啊,你看看我们现在都什么德行了,二选一他们都无法统一做一个决定吗?”

“在周末收到这个有些滑稽,但是……啊,我可不会因为新的待选名单如此之长而抱怨的。以前我们总被告知要去哪里,毫无选择的余地;现在我们能做出些改变了,不是吗?”

“但是——但是沙利文先生!你确实授权了这件事!不论如何,上面附着你的代码!”

本垒打

“这感觉太奇怪了。”出租车拐弯驶进她家所在的街道时,凯特这样说道。她的眼前闪现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细节。

“我并不感到惊讶。毫无疑问,我也曾经重返故里,但从来不是为了扮演回自己之前的角色……当然,这次也不例外。有什么反对意见么?”

“保留意见可能有一些。”凯特心烦意乱地打了个手势,“在这么短时间内扮演了这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都用过哪些名字了:卡门、维奥莱特、克丽茜……”

“我特別喜欢你是莉莉丝的时候。”

她对他做了个鬼脸:“我没开玩笑!我知道,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肯定有人认得我,那就是这里,哪怕我们已经确保警察把监视岗都撤了……我猜我还没准备好吧。”

“我也没有。如果可以,我会逃得更远,藏得更深。但他们——那些监控着联邦公司的人——不是傻子。我已经确定,他们对将要降临在自己头上的东西有了模糊的概念。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我们不得不调动自己最后的资源。你在堪萨斯城这儿仍然是个焦点人物①。而且,依她的神情和语气来看,伊娜正急切地想用一个分量沉重的‘大地-深空’代码,把我们和灾难隔离开来。”

“这话没错,你的逻辑无懈可击。不过——”

“你没必要抓着逻辑不放。你有智慧,而智慧足以超越逻辑。所以不必纠结于过去你的选择貌似都符合逻辑。”

“我想说得是,如果没有巴格希拉跑来蹭我的脚踝,我会很不习惯的。”

整间公寓都被专业人士搜查过了。虽然落满灰尘,但除此之外并无变化。凯特捡起那把“费希尔”摁门铃时自己在用的涂刷,对它干硬的刷毛露出一个苦笑。

“丢了什么吗?”他问道,而她快速检查了一遍房间。

“没什么。一些信件不见了,我记录地址和代码的本子没了……都是没了也无所谓的东西。大部分内容我依然记得。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在你恢复能源供应之前,有段时间这里没有电,对不对?”

“当然,从你被绑架那天起就没有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一打开冰箱门,这里就不适宜居住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冰箱里放了两打备用鸡蛋。来吧,我们有不少垃圾要处理。今晚这里会举行一场派对。”

“派对?”

“自然了。你从来没听说过怀疑主义者吗?另外,学生是一群很爱八卦的人。你所做的事情,明天的这个时候就会传遍数据网的每一条线路。而我也希望这件事会在人们的日常谈话中出现。”

“但你他妈的很清楚,我写进程序的东西会引发一场记者会的——”

“等到你戳破所有事的那天,”她打断道,“尼克,桑迪——管他妈的,亲爱的——你的计划发可能早就像雪崩一样把我们埋进坟墓了。如果这事会像你所设想的那样重创他们,我们不可能始终置身于安全区内看热闹的。”

他对此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回答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审视这个问题。行,把打扫的事情交给我,你去打电话联系所有你能联系到的人。啊,最好也叫伊娜来帮帮我们,叫她从‘大地-深空’带些朋友过来。”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她一边冷静地说,一边敲下了自己母亲的代码。

蠕虫的孵化

在前往朋友家赴晚宴之前,佐伊·西德罗普洛斯博士在自家的电脑终端前盘桓了片刻。这点时间足够她激活一个指向大陆数据网的链接,并将一系列三位数据敲入终端了。完成这一切之后,她向自己的车走去。

从一个晚间研讨会回来之后,乔阿奇姆·闫特教授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随后在自己的电脑终端上输入了三位数据。

普鲁登斯·麦克考特涅院长因为感冒而卧床休息。每个冬天,她都会成为感冒的牺牲品。然而,在她七室的豪宅里,一共装有五台3V电话,其中一台就在她的床头。

切斯·里士满·德灵格博士在实验室里处理一起突发状况:一批进口的蘑菇菌种有些异样,可能被某种突变品种感染了。而当他离开实验室小歇五分钟后,返回路上,他在一台远程电脑前停住了脚步,将三位数据输入了网络。

涅莉丝·康普顿拨错了一个电话,随后口若悬河地咒骂起来。她和拉什今晚请朋友来家里喝酒。

维吉尔·霍洛维茨法官心脏病发作。以他这个年纪,这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况且,这病之前已经发作过两次了。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的女管家记起来一件事:她启动了电脑终端,敲入了三位数据。

在派对上和朋友玩耍时,海尔格·汤涅斯还有奈杰尔·汤涅斯用电脑终端展示了几个把戏。其中一个在输入三位数据后失败了,剩下的都大获成功。

不论发生什么,一个编写完整的紧急支援程序都处于待命状态,这个程序完全可以自主完成所有任务。但是,“聆听援助”自建立以来遇到的很多事情都证明,某些关键数据最好保存在数据网络之外。

东海岸时间23点左右,蠕虫只待受精,便可以产下前所未有的卵了。

派对队伍

“我真该死!保罗!啊,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快进来。”

弗里曼害羞地眨了眨眼,走进屋子。客人的到来让凯特的公寓充满生气。大部分都是穿着光鲜的年轻人,但之间也混杂有一些来自“大地-深空”以及密苏里-堪萨斯城大学的穿着朴素的人。一个便携式科莱播放器被安置在房间里。有三个人先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一段简单的传统布鲁斯和弦舞动,随后一起跳出了一系列变奏。不过,他们仍然在摸索音色。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而且,你在堪萨斯城做什么?我以为你去险境镇了。”

“那是说着玩的。”弗里曼露出一个笑容,此时的他看起来像个大男孩,仿佛脱下那套正规工作装的同时,他也年轻了二十岁,“等你了解了那地方之后,就会发现那里挺大的……事实上,几星期之前我就意识到你迟早会回来。我问自己,最不可能找到你的地方是哪儿?然后——呃——赌了一把最先进入脑海的地点。”

“我谨慎地随机选择的路线,在另一个人眼中竟是如此有迹可循,想到这一点真让人惊悚。啊,走过来的是凯特。”

弗里曼的身体仿佛准备挨揍一般僵硬起来。但凯特只是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问他想喝什么,随后就去拿啤酒了。

“那是不是她母亲?”望了一圈房间里视线可及的地方之后,弗里曼喃喃道,“那边穿红绿相间衣服的?”

“没错。你见过她了,对吧?还有正和她说话的那个男人。”

“里科·波斯塔,是这个名字吧?”

“没错。”

“嗯……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前段时间经历了不小的震荡。理所应当的,因为凯特回来了,以及她确如学生们所传,是被政府探员绑架的。这两条新闻一旦传出去,学生们一定会去占领校园的。经过各种争论之后,我们暗示这样下去只会陷入可怕的互相指责,将事情拖入僵局。这便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内容。过来一起聊聊吧。”

“互相指责……比如说——”

“嗯,我们会从将塔诺威撤下网络开始。”

弗里曼步子刚迈出一半就僵在原地。一个漂亮的女孩撞上了他,将半杯饮料洒在了弗里曼身上。随后是一连串的道歉,再然后,是弗里曼的大叫:“你说什么?”

“显然,这是第一步。在媒体曝光塔诺威和克雷迪顿山的预算之后,全面的国会调查就会展开。而对其他地方的行动也在筹备中。维乔皮将会是最后一个目标,因为它是最难被攻破的。而自然,伴随着财政状况的公开,米兰达和继她之后试验品的照片也都会被放出来,还有被用于实验的小孩的死亡率,等等等等。”

“那人有點像保罗·弗里曼!”伊娜站起身,警惕地叫道。

“确实,就是他。而且现在还是晕乎乎的,他还没搞清楚我们的计划。”

凯特拿着弗里曼要的啤酒回来了。她把酒递给了弗里曼,坐在伊娜刚才的椅子扶手上。里科·波斯塔站在她身边。

“摸不着头脑。”弗里曼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是的,我有些迷惑。先攻击塔诺威的目的何在?”

“以造成一次情感上的雪崩。我猜,像你这样的人,刚脱离出崇尚理性的圈子,会质疑它的合理性。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并且,塔诺威的各种记录只是诱发雪崩的一条捷径。有很多事情会惹人生气,但政治受贿以及故意虐待儿童这类,是最容易点燃人们怒火的:前者是有意识的防线,后者是潜意识的防线。”

“啊,两者都是有关潜意识的。”伊娜说,“里科和我都有同样的噩梦:在梦里,我们发现有人窃取了自己的信用账户,通过网路窃取了我为之奋斗一生的成果,而我却束手无策,甚至找不出能为此负责的人。”她转过头来,正视着女儿,“此外……凯特,我以前从不敢告诉你这些,但是在我怀你的时候,我非常害怕你——呃——可能不能正常出生,我——”

“几年之后你过载了,在那之后,你就像着了魔一样担心我;在我长大之后,你依然放不下心来,因为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且,我还相貌平平。可那又如何?我聪明,我能灵活应对事情。我对于任何母亲来说都是个福分。你问尼克就知道了。”凯特顽皮地笑着补充道。

弗里曼环视了一圈,道:“尼克?你从对尼克、老尼克、圣尼古拉以及其他种种类似名字的偏见之中恢复过来了?”

“除了是窃贼的主保圣人之外,圣尼古拉还享有复活了三个被杀孩子的荣誉。这是一种公平的人类妥协。”

“你变了。”弗里曼严肃地说道,“在很多方面,而且……结果令人印象深刻。”

“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你。如果我没有偏离自己既定的人生轨迹——你知道,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通病:在我们理应四处漫步以寻找更好的道路时,我们却烦恼于如何继续沿着老路向前。我们的社会正以自由落体的姿态俯冲向天知道什么地方,而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我们在人格认知方面,集体患上了骨内钙质渐退症。”

“走得更快的办法便是放慢脚步。”凯特信心满满地说道。

弗里曼的眉头皱得仿佛车辙:“是,或许是这样的。但是这个‘更好的’行动方向,我们如何选择呢?”

“我们不必选择。这是程序设定好了的。”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里科·波斯塔以不太友好的语气开了口:“我也不信,起码一开始的时候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了。我看到过证据。”他气冲冲地喝了一口酒,“妈的,说起来我是负责长期合作规划的副主席,而我根本不知道‘大地-深空’社会外推法统计程序是自动归入克雷迪顿山所进行的诸多联邦研究的!这听起来是不是很疯狂?那个运作系统是我前任的前任建立的,而他怒而离职后,并没提醒他的继任者这方面的事情。尼克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它,随后带着我游览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网络世界。”

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愤怒地总结道:“就用那台该死的3V电话!我觉得恶心,单纯的恶心。如果‘大地-深空’的副总都不知道他的3V电话在自己鼻子底下搞些什么名堂,普通人又有怎么可能呢?”

“我希望自己当时也在。”一阵停顿之后,弗里曼说道,“那些克雷迪顿山的研究有什么说法?”

“啊……”波斯塔深吸了一口气,“笼统点讲是这样的,保持领先需要高昂的成本——这个领先是指经济及声望等方面——这个成本已经逐渐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范围。这种情况类似于运动员的‘第二次呼吸①’,这个过程会对肌肉组织产生消耗。你不可能始终保持这一状态。而这个领先的成本,我们所消耗的是那些本对我们有用的人,如果没有这么大压力,这些人本该成为社会上真正的栋梁之才——但现实情况是,他们要么成了罪犯,要么自杀,或者发了疯。”

弗里曼慢慢说道:“我也曾考虑过类似的问题,我这个人很容易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所毒害。而我也不能以你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不是吗?我之所以没有锒铛入狱,也没有英年早逝,就这点而言,我对那些把我招入维乔皮的人心存感激。”

“除非每年将数百万的公共财政挥霍在他身上,否则一个天才能找到的最适合自己的职业只有犯罪。如此社会,你敢说它正在前进发展吗?”

尼克等待着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鸦雀无声。

他们身边的人们将派对推向了高潮。合着科莱舞动的人已经掌握了乐曲的诀窍。他们的人数比刚才多了三倍,但除了偶尔出现的尖锐声响外,并没有破坏乐曲的和谐。他们的和弦已经演变成了三十二小节的全AABA型。调子还遵循着最开始的布鲁斯,但其中有个敢于冒险的女孩正尝试将音调改为降调。不幸的是,与此同时有个人在试着将曲速加快三倍。于是呈现出的效果就……很有趣。

弗里曼看着舞蹈,无助地说道:“啊,我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把U组代码给了你们。我他妈很清楚,这无异于把氢弹交到了你们手上,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只希望自己能相信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听起来就像经济学家一样——不,更糟,像是虚无主义者,正筹划着让神庙在我们身边倒坍。”

“我们行动的名字可不是哪个激进分子能想出来的。”

“它还有个名字?”

“当然。”凯特坚定地说道,“评估过程令人痛苦。”

尼克点了点头:“在我待在塔诺威的那段日子里,我必须寻找智慧这一想法像鼓声一样在我的脑中轰鸣。承认自己已经迷失方向,便是智慧的开端。”

随着科莱音乐舞动的人群在不和谐的乐音与笑声中散开了。在他们四散去寻找饮品时,仍在相互夸奖着彼此的全情投入。一个毛躁爱秀的年轻人迫不及待跳起身,在看不见的光束中变戏法般奏出几个抓耳的音符。只是,在刚才九人的繁复舞蹈之后,这首乐曲虽然技法超群,却依然显得单薄无趣。

“我同意。”弗里曼最后说道,他的脸因為汗水而闪着光,“我想我们现在该握紧扶牢,等待海啸的到来。”

枪支与装甲之间的竞争

进化树上,上一季的花谢了;而最漂亮的,往往都无法繁育后代。

当三角龙炫耀着自己的三个尖角时,当梁龙挥动自己优美的尾巴时,某种无名之物正在窃走它们的明天。

你夜间存储邮件的线路上能找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寄自:塔诺威生物实验室

索引:K3/E2/100715P

主题:体外基因改造(第三十八号项目)

性质:受控环境下配子结合的杂交

手术人:杰森·B.萨维尔医生,毛德·克洛瑟医生

主管生物学家:菲比·R.维珀博士

母亲:无名志愿者,任职于伦敦政府办公室(周薪为800美元,一年期合同工)

父亲:员工志愿者,来自沃尔夫斯堡交通有限公司(周薪1000美元,长期合同)

胚胎:女性

妊娠时间:比正常时间少十一天

存活时间:大约67小时

描述:典型的G0以及G9类缺陷,也即独眼、腭裂、囟门未闭①、消化系统发育不全、肛门阴道粘连、骨盆畸形以及所有脚趾都未生长出来。参照第六号项目。

结论:程序性诱导杂交仅在采用第17K号解决方案模板时取得了部分成功。

建议:重复试验,但尝试着对晶状基质模板进行分层(已掌握)或尝试使用凝胶形式(已掌握)。

遗体处理:已授权(JBS公司②已签署处理合同)

在你的资产评级单上能找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对电脑中的记录进行的调查显示,你名下超过半数的资产均来自非法业务,有关细节已经抄送美国司法部长。鉴于你将面临刑事诉讼,你的可用资产将被限制在联邦援助规范内,即每天28.5美元。

贫困状况调查委员会认为该款项并不足以支撑你的日常饮食需求;但有关将你的可用资产提高至每天67.5美元的提案仍需总统批示方可施行。

这是来自公共服务的控制论数据。

下周一你会在桌子上看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致马默杜克·史密斯金属制品公司的全体员工:

由委员会批准,即由“大地-深空”有限公司帮助贵公司建造并发射一个轨道工厂之事宜,已经得到了确认(该项目不可撤销)。该事宜的批准,是出于我公司的首席会计J·J·西美尔怀斯已做出警告,称我公司正处于破产的边缘。

在确定贵公司与“大地-深空”的合同生效的董事会上,所有管理层职员都按现时通胀后的价格,得到同等于他们持股份额的额外补偿,以供他们在下月底公司资产清算到来前使用。

这是一条未经授权的控制论通知。

在化妆品包裹上会找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这个产品包含有一种已知的过敏源和一种已知的致癌物。生产商已经花费了超过65万美元用作庭外和解,以防止之前的客户对他们提出诉讼。这是一条未经生产商知晓和同意的情况下,印刷在包装纸上的控制论数据。

在诚于优质牌炖牛肉包装上会找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虽然广告上宣称所用牛肉均出自本国家养肉牛,但事实上,这款炖牛肉中15%至30%的牛肉源自斑疹伤寒、布氏杆菌和旋毛虫病泛滥的地区。得以授权贴上“内容物均取自国内家养牛种”这一标签,是因为该公司花费大约21.5万美元,用以贿赂海关和公共健康检查员。这是取自一本不会向外界公开的记录中的一条控制论数据。

在每月自动借记提醒上会找到的一则惊人信息

给“抗创伤”公司各位客户的建议:

使用该公司方法进行治疗的头一百位青少年,如今距离其疗程结束至少过去了三年。对他们现今的状况进行调查后发现:

66人在服用处方类精神药品

62人在教育方面的表现低于平均水平

59人最近反馈说自己做噩梦以及产生幻觉

43人至少被捕过一次

37人至少离家出走过一次

19人在监狱服刑,或者处于全天候监管令的约束之下

15人曾犯过暴力罪行

15人曾犯过盗窃罪

13人曾犯过纵火罪

8人至少被关进精神病院一次

6人已经死亡

5人曾导致家长、近亲或是监护人受伤

2人谋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1人因猥亵三岁幼女,正等待法院判决

以上统计总数加起来并非100,因为大多数人同时符合多个条目。这是一条符合公共利益的控制论通知。

在你的过期税款核定上会找到的一则惊人消息

为使需要缴纳该项税款的人了解相关信息,现将上一年的联邦预算分析结果罗列如下:

在你所缴纳的税款中——

17%被浪费在毫无收益的项目上

13%用于政治宣传、贿赂以及回扣

11%用于和某些公司签订的联邦合同上。这些公司a)是犯罪活动的伪装,以及/或者 b)是由触犯联邦法而被起诉的人部分或全部占有,以及/或者 c)对健康或是环境有害。如果想获取更全面的信息,请将该表格左上角的代码敲入任意一台3V电话。详细介绍大约57分钟,将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一条未经财政部授权而附在核定上的控制论数据。

在3V电话上会听见的一则惊人消息

“不,沙利文先生,我们没办法阻止它!从来没有哪条蠕虫像它一样,既顽强又狡猾!它能自己成长,您不明白吗?它的大小已经超过了一百万比特,而且它还在长。它与噬菌体恰好相反:不论它吞食了什么,它并没有将其抹除消化,反而是吸收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是的,先生!我很清楚这种规模的蠕虫从理论上说是不可能的!但事实就摆在我们眼前,他做到了,而且现在很他妈的显而易见,我们没办法杀死这条蠕虫。除非毁掉整个数据网!”

脑力竞争的产物(经过计算)

第一名将落入最后,垫底者将跃成第一。

处在悬崖边缘的整个大陆

由尼克的程序自动召开的记者会将在密苏里-堪萨斯城大学最大的礼堂内举行。这座礼堂很早就被学生怀着欣喜的心情占领了,而学校管理层则谨慎地拒绝了州长的干预请求。负责培养米兰达以及与其类似的孩子的工作人员中,有两位是来自学校相关学院的在职成员。今天之前,他们明智地花了不少钱用于加固自家的大门和铁窗。学生对那些残疾儿童的事情表现出了非常的愤怒。

除此之外,在超过一代人的时间里,公众的态度头一次和学生们取得了一致。这令人满意:哪怕这一点并未弥补社会的裂痕,但起码也将分裂引导向了一个健康的方向。

礼堂里挤满了人——不,该说是水泄不通。要是现代科技还未能将3V相机和录音设备,缩小到五十年前的工程师会高呼“不可能”的大小的话,赶来的那些迷惑不解却尽职尽责、一心想着要报道一则确定无疑的轰动性消息(不管他妈到底是个什么消息)的记者们,将没办法往自己的磁带上录哪怕一个字。事实上,那样他们将不得不动用长杆、遥控航拍机以及手头最长的麦克风还有焦距最长的相机,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靠近演讲台。再加上还爆发了有关先来后到的一场口角,原定于正午开始的记者会还向后推迟了好一会时间。

不过在波折之后,凯特终于出现在了演讲台上。人们站起身鼓掌以示欢迎,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不会停止。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会场安静下来,而这时,将猫放入鸽群中①的男人出现了。如所有人的期待一般,人群安静下来。

“我叫尼古拉斯·哈福林格。”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即便不用麦克风,礼堂的每个角落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你们叫过来。原因很简单:我把你们叫过来,是要回答你们的所有疑问——我说的是,所有疑问。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棒的新闻了。就在今天,不论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数据网上有相关数据,你们现在就能得到回答。换句话说,再也没有秘密瞒着你们了。”

这番话的冲击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台下的听众全都愣愣地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一个靠近前排的女记者羞怯地问出了问题。她是早到的幸运儿之一。

“我是W3BC区的萝丝·乔丹!说说那个传遍网络的故事,那个把我们吸引过来的诱饵如何?什么‘大地-深空’将要起诉数据处理局的官员,指控他们绑架了自己的一名员工以及他的什么女友?”

“那个女友是我,而且这个故事百分百是真的。”凯特说,“如果你想知道细节的话,你大可不必来这儿。随便一台3V电话就足够了。”

“换作昨天,你只有来到此处才能知晓细节。”尼克大声说道,“如果说数据处理局把一件事推到了艺术的高度,那便是为了阻止公众挖掘政府幕后肮脏的真相……没错吧?”

一阵表示同意的骚动:主要是学生在发声,但也有几个记者参与其中。这些记者看起来是如此阴郁,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嗯,这个问题算是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只要你问,你就会得到答案。”

“喂!”萝丝·乔丹身边的男人用怀疑的语气问道,“自昨天开始,各种奇怪的东西就传遍了电波。比如说,那些人付钱给一些女人,叫她们生下些注定残疾的孩子。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怀疑它的真假呢?”

“啊——呃……”男人舔了舔嘴唇,“我半小时前打电话回办公室,我的上司说这件事已经被人授权撤下网络了。授权的是一个叫艾尔温·沙利文的。原因是有关一个造谣者。”

“那肯定是我了。”尼克挑起一边的眉毛,“有没有什么关于组织这场造谣行动的消息?”

“至少我所知的沒有。”

“很好。至少他们没做出那般荒谬的承诺。因为他们无法阻止这场造谣行动。我猜你们都知道蠕虫吧?很好。嗯,我昨天释放进数据网的,对于所有蠕虫而言,我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我一会再来谈这个问题——

“它包括一个涵盖所有方面并且不可撤销的指令:在所有资料打印终端公开所有数据。随着这些数据公开,北美洲所有人的幸福——不论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还是社会上的——都会得到增进。

“具体点说,不知有没人试着打印数据,提示出现侵害加拿大或墨西哥的权利,或者违背美国的——按优先级列举——公共健康、环境保护、贪污受贿、经济公平还有国家税收,这就属于被黑幕保护的数据。出于保护目的,我们通过设立门槛,给‘黑幕保护’下了一个定义:如果在某种侵害行为中,无人借此获得至少一万美元的非法利润,则这类侵害信息将不会被公开。”

他说话时直起了腰。现在,他變得如箭矢般僵直,洪亮的声音也因为重度的回响而变得有如丧钟。

“对一只蠕虫而言,这个设定便是它的父母。这是一个称为单性生殖的种类。如果你对当代数据处理的行话比较熟悉的话,你一定会注意到这一领域的多少术语都来自对活着的生物的研究。而这种借鉴是有理由的。蠕虫不是无缘无故被称作‘蠕虫’的。它们编写出来,便可进行繁殖。大部分蠕虫只有在受孕的情况下才能这么做;这也就是说,必须经由外界的干预才能繁衍后代——举例说,阻止联邦电脑监听打往‘聆听援助’的电话的那只蠕虫,或者是结构类似但体型更大、被放在维乔皮——也就是‘电煎锅’——以在敌人占领时关闭数据网的那一只蠕虫,这些都属于一直处于蛰伏期的类型——除非受到外界影响。这对于所有噬菌体类的蠕虫都是一样的。

“但是我编写的最新型蠕虫,我的杰作,它会自我繁殖。它的头部是一个‘国家利益最大化’评级,我从‘大地-深空’偷来的代码。这间公司被迫与我合作,因为,就像其他超级公司一样,这么多年来,它都是一个仿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存在。想想,如果所有关于它的贿赂、贪污、偷逃税款的回扣,所有不出现在‘大地-深空’每年交给股东的报告上未曾出现的数据被曝光了,事态会变得多么尴尬……

“头部之后,我的蠕虫装了一个U组代码。这组代码对蠕虫的作用与其对个人的作用是一样的。使用U组代码的人永远都不会站在法庭上——永远都不会,哪怕他光天化日下强奸了市长的女儿也无所谓。你们不相信?用台3V电话,要一份用大白话打出来的,有关U组代码使用者状况的打印报告。起码截止一个半小时前,任何人都能得到这份报告……而且,上面的内容很有启发性。”

礼堂里站起来两三个人,仿佛是下了决心要确认尼克的话。他停了下来,任这阵骚动慢慢平息下来。

“在U组代码之后,是一个密钥。它可以打开包括塔诺威和克雷迪顿山在内,任何秘密心理研究机构的安全数据库;这把密钥之后,是另一把可以打开财政档案的密钥。这些档案记录着未经总统授权而针对付费规避区的诉讼;在此之后,是能打开司法部长手上同类档案的密钥;以此类推。现在我也不知道这只蠕虫身体里具体包含多少器官了。随着它爬向我都不敢揣测其存在的未知领域,更多的结构一比特一比特地自动加在了它的身上。在我来到这里和你们讲话之前,我发现的最新结构是针对中情局性敲诈档案的。这些档案里有不少龌龊的东西,而我可以说这个冬天,这些档案将收获不少浏览量。

“在提问之前我再最后说几点。第一,这是不是对于个人隐私不可饶恕地侵犯?侵犯隐私确实不假;但不可饶恕嘛……正义不单应得到伸张,而伸张正义也应当为人所见,对吧?我的蠕虫所针对的隐私,全是毫无正义可言,未被拆穿的不义的隐私。它不在乎那个偷税漏税榨取财富的人,是不是将钱花在了诱拐小女孩上,它只在乎这个人通过犯罪获得了好处,而且没有受惩罚。它不在乎收买国会成员的那个窥探者是直的还是弯的,它只在乎有一位人民公仆接受了贿赂。它不在乎那个误导陪审团的法官是不是操心着要隐瞒自己情人的身份,它只在乎一个本该获得自由的人却被关进了监狱。

“而且——不,你们没办法杀死它。只要数据网存在,它就会永生于网络之中。即便它有一部分瘫痪了,缺失部分的替代品也会存在于某个站点之中,而蠕虫会自动细分成几部分,送出一个复制头部去取得替代品,再把它们装回相应的地方。不过,顺带一提,它不会无限制地生长,阻碍整个网络以作他用。它有一个内置的限制。”

他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算是我自夸吧,这条蠕虫,确实是个精致的造物。”

忽然之间,一个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有啤酒肚的男人叫嚷着冲过走道。刚才他一直坐在靠近礼堂后排的一个位置上。

“叛徒!”他叫嚷着,“天杀的遭人唾弃的叛徒!”

他的右手在使劲拔着夹克下藏着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它是卡住了,随后又被他拔了出来——是把手枪。男人试图瞄准。

然而一个反应迅捷、坐在靠走道座位上的学生伸出了自己的腿。这个胖男人高喊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随后一只穿了靴子的脚踏上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枪踢到了一边。

尼克站在讲台上说道:“啊,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的。”

真相将使你做回自己

问:你一直提到的那个地方,塔诺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答:它是一个政府机构,无数机构中的一所。塔诺威的精神传承自之前那些过量投放核武器的人。或者,我应该说,那些面不改色地向青春期男孩收自慰税的家伙。

问:什么?

答:你不相信有这种人存在?堪萨斯大学1969和1970年行为科学系的收入,你去找查下相关档案。我发誓都是真的。

问:维乔皮也是?

答:啊,是的。在为“大地-深空”工作期间,我深入地探查了他们的数据库。它貌似是口“电煎锅”,其实是大陆防卫中心。他们所谓的“防卫”,其实是所有满载矿石的运输用小行星的控制权——操控它们坠向东半球,如同降下一场千吨重的冰雹。我还没查清楚那些从“大地-深空”买了操纵器的人中,有多少人察觉到里面内置了这种功能。

问:可这太疯狂了!

答:当然了。那些小行星坠地时的冲击波,足以将这片大陆上的每个建筑都向上轰起十五米。不过他们不在乎。他们想在一场流星雨中演绎“诸神的黄昏①”。抱歉。您说什么?

问:“抗创伤”的股票停牌了。你干的?

答:主要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的失败率一直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但他们对此一直讳莫如深,以至于去年,他们的客户数量还翻了一倍。我希望这种事别再发生了。

问:最近德尔斐赌率也不太正常。

答:很高兴你提到了这一点。克雷迪顿山的数据现在已经全网可见了。去查查看吧。估计你们之中不少人都持有那种可以索赔的无效赌券。根据德尔斐赌博的相关法律,如果被证实人为操控赌场,则必须退还参赌人的资金。法律也保留着追诉组织者相关责任的权力。

问:但我一直以为,设立德尔斐赌博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它会告诉政府,公眾已经准备好迎接何种改变。你是说,其实是反过来的?

答:去找台3V电话,然后咨询关于近五年,每年联邦政府实际干预的发生概率。

问:你到底是怎么编写出这么复杂的蠕虫的?

答:这属于天赋。就像音乐家或者诗人的天赋一样。我能气定神闲地连续敲几个小时的代码,而不会打错一个字符。

问:全能的上帝啊。呃,对你这种人来说,决堤后的网络数据洪流可能不算什么。但我,我可是怕得要死。

答:很抱歉,你是对获得自由感到恐惧。

问:什么?

答:真相将给你自由。

问:你说得好像自己真的信一样。

答:啊,妈的!如果我不信的话……!在场的诸位,有人会因为知道那种……自己无法接触但别人却能接触的数据而做噩梦的吗?有人长期饱受焦虑、失眠、消化问题、一般性应激反应综合征的折磨吗?嗯哼。在街上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以上问题的受害者。而至于其中的根源所在……你们中有人玩圈围吗?有吗?那你们肯定知道,当你发现自己的对手标示出的点,正处在自己可能围出的最好的那个三角形之中时,你会感到多么挫败。就因为他比你聪明,你所有宝贵的计划都付之东流。当然,这只是游戏。但涉及到现实生活,就没这么好玩了,不是吗?直至目前,一直有人操纵着数据网络,以防止我们找到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东西。

问:也就是?

答:我们知道,我们心里很清楚:社会不断做出的决定将摧毁我们的野心,我们的梦想,我们的人际关系。但真正做出这些决定的少数人,他们把自己藏在了幕后,因为如果他们不这么做,他们就会失去操纵比自己低一等的人的影响力。我们竟没有因为恐惧而语无伦次,这可真是个奇迹。我们之中不少人的确在恐惧下胡言乱语起来,不是吗?另一些人撑了下来,却是通过否认——或者说,压抑——自己对一切都将分崩离析这种危险的认识。还有一些人让自己陷入了虚无的被动状态,被称为“新式墨守成规”。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忽然断开了与这片大陆的联系,在另一片大陆上重新开始,他们依然可以不注意到任何改变而继续生活下去。这让人厌恶。难道说,创造出历史上最大的信息传输系统,就是为了给人类一个偏执的全新理由吗

问:而你认为你所做的会将一切拨乱反正?

答:我听起来有那么傲慢吗?应该没有吧!不,我所做的,至多意味着一个改变的机会。有机会总好过没有。至于剩下的……嗯,取决于我们所有人,而非单单我一个。

危险的空位①

凯特的家里十分安静;屋外三个街区里的每条街道,都有志愿者学生来回巡逻,他们为自己所在的城市从众多城市中脱颖而出,成了释放信息海啸的中心而骄傲。屋内,弗里曼得到了里科·波斯塔的授权,正用一台“大地-深空”捐赠的远程数据控制台工作着。这间房子同时还通过电话线路与“大地-深空”自有的巨大电脑设备相连。

3V电话同样寂静无声。曾有段时间,他们接到不少来电,于是他们选择开通了来电过滤服务。

凯特端来了咖啡,顺便开口问道:“保罗,进展如何?”

“去问尼克。他一次能在脑袋里装下的东西比我多。”

尼克正用普通的家用台式机和便签本工作着,此时他开口答道:“还不错。储存库里已经有几个资源分配程序,而且其中一个真他妈的好。非常灵活多变。尤其是它的升级系统,可谓精致。”

“我这边有更好的消息。”保罗喃喃道,“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漏洞,可以让你驾驶轨道工厂。不过,我也发现了一个会让我们颇感心碎的事情。”

“告诉我!”尼克警觉地抬起头。

“看起来,这片大陆上的贫困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刨除那些残疾、有精神缺陷或者出于个人选择的人。所谓个人选择,比如说在加拿大北部的荒山老林里安家……或者说,加入修道院。不过这只占到大概……至多0.25%。”

凯特瞪着他道:“你说得好像在经历了波及整片大陆的灾难之后,我们应该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更糟——这太荒谬了!”

“倒不全然。”尼克说着,继续敲着自己的计算器,“我想起了一个例子。在二战期间,以及二战结束之后一段时间,英国曾大幅度削减食物配给,以至于我们大部分人都觉得新标准根本就是英国在闹饥荒的表现:一周两盎司的人造黄油;如果走运的话,一个月还能多拿个鸡蛋,诸如此类。然而,那个时候,政府的人要比现在更加理智:他们雇佣顶级的营养学家来规划配给的优先等级;结果,他们养育了英国历史上最高大、最英俊也最健康的一代人,甚至在低配给时代结束之后,佝偻病的再次出现都成为全国的头条新闻。我们总以为富余和健康是相辅相成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毕竟,富余之中,也藏着心脏衰竭的风险。”

电话响了。凯特想走去接,但此时尼克已经可以暂时停下手上工作,思考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于是他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打开摄像头以看清来电的究竟是谁。

然后他叫道:“泰德·霍洛维茨!”

其他人紧张起来。手头上的事情都被抛在了脑后。

险境镇的警长喘着粗气,用手抹了抹脸。

“上帝,我费了这么大劲才通过你的过滤服务,我生怕已经来不及了!仔细听好了。这有违‘聆听援助’的规定,但是我觉得他们能理解的。你曾听说过一个叫哈尔茨的家伙吗?据说是数据处理局的前副局长。”

弗里曼往摄像机拍得到的地方倾过身子:“我还不知道已经是‘前’了。”他说,“但剩下的是真的。”

“那就他妈的快离开你们待的地方。房子里所有人都快跑——更理想的是,把周围街道的人也全疏散掉。他说一场针对你们的打击行动已被授权。第五类行动,他是这么说的。”

弗里曼吹了声口哨:“那意味着‘不论伤亡执行行动’——而且,一般而言他们会用炸弹来完成任务。”

“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也得到线报说有人正把一枚炸弹偷运进险境镇。我们已经把纳提·巴波和其他的狗派去巡视周边了——啊,你们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

“你能把我们三个都运过去?”尼克快速说道。

弗里曼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过去。我要离‘大地-深空’近一点,我需要他们的设备。别跟我争论!”他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他已经更加放松了,能露出一个微笑,而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死人了,“我这辈子做过不少坏事。但如果我能做成现在这件事,那我就能一次性弥补所有的错误了。”

霍洛维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行。根据我的安排,十分钟之后我们就会见面。当然,杰科·特雷维斯会按计划到你们那里去,不过我已经联系过他,告诉他碰头地点发生了变化。你说个地方,我会叫他过去的。”

夜间差事

“你看起来有点沮丧啊。”司机说道。

“妈的,我们身边的大陆正在崩溃……!”这辆安静的电动车后座上的乘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他的腿上放着一个手提箱,箱锁靠在他的膝盖上:“所有事情都乱成了一团,最开始是有人命令我去完成任务;然后他们说,等一下,我们可能会改派国民警卫队去;再然后,他们又说还是遵照原计划进行。上帝,想想他们犹豫不决浪费的时间造成了多大损失!好了,这里就可以了。”

司机惊讶地说道:“可我们离目的地还有五个街区远呢!”

“他们有一群学生巡逻守卫,说不定还都有武器。”

“好吧,但是……你看,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打击他们的话,你——”

“省省吧。我手上的东西能做到的,你根本无法想象。”乘客打开了手提箱,开始组装一个表面呈黑色的细长锥形物,“停车。我必须在车完全停下来之后才能发射这东西。”

司机照做了。他从后视镜看去,眼睛瞬间睁大了。

“那个小不点的东西能轰倒一栋房子?”

“跟你说了你不会相信的。”乘客简短地回答道。他摇下窗户,探出身去。

“所以那他妈的到底是——?”

“不关你事!”

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啊,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机密——最高机密——都成了摆设,因为那个混蛋释放了蠕虫。到明天,任何人都能查到这东西的设计图。这玩意叫卡帕鸟①。听说过吗?”

司机皱了皱眉:“我有点印象。附近还有两辆车,对吗?”

“嗯哼。对目标的房顶做个一米的交叉瞄准。”

“但是——妈的,能毁掉整间房子?”

“击中瞬间就会形成风暴般的大火,温度要比太阳表面还要高。”乘客干巴巴地笑道,“现在还想更靠近爆炸目标吗?”

司机断然摇了摇头。

“我也不想。行了,发射。掉头往南开,慢慢开就行。”

过了一会,城市上方笼罩的灰色低云上,闪过了明亮的光芒。

资料准备齐全

每到一个州边境的检查站,杰科·特雷维斯医生都会尽职尽责地将一系列文件展示给前来检查的人:他自己的身份证、职业资格证书、证明他作为研究型生物学家将受保护动物跨州运输的许可证,还有他本次旅行的行程单。

直至目前,检查人员和他的对话都在预料之中:

“你的卡车里真装了只美洲狮?”

“嗯哼。当然,已经注射了镇静剂以确保安全。”

“喂!我还从没见过活着的美洲狮呢。我能不能……?”

“当然。”

检查人员于是遵循他的指示走到后厢,透过一个窥视孔向车里看去:一只年老却依然体态优美的雄性美洲金猫②样品,虽然在药物作用下睡眼蒙眬,但却依然十分警觉,恼怒地撅起了嘴。

而检查人员此时也闻见了一股猫科动物特有的恶臭,正从一个喷雾气罐里飘散而出。这一招对诱导被圈养的大型猫科动物繁殖很有帮助。

“呸!希望你的车厢里装了空调,这对你有好处!”

而那个喷雾气罐,正是为了让爱管闲事的人把鼻子抬起來③才设置的。

完美议会

有段时间,巴格希拉一直在泰德·霍洛维茨苔藓绿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纳提·巴波的气味痕迹随处可寻,巴格希拉循着这些气味试图找到那条狗,但所有的成年犬依然在巡视城镇的边界。现在,巴格希拉心满意足地躺在凯特身边,任她抓挠着自己的耳后,时不时还发出一声满意的低吼,表达自己与她再次相聚的喜悦之情。

至于他看见超过一百只和自己体型相当的狗时会作何反应,这个问题的答案还要留待日后揭晓。

泰德扫视围在旁边的当地人——乔什·特雷维斯,洛娜·特雷维斯,苏兹·德灵格,斯威特沃特尔还有布拉德·康普顿——随后干脆地说道:“我知道尼克和凯特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们,但在我们开始回答之前,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问题想问他们?请务必说得简洁一点。你说,斯威特沃特尔?”

“尼克,他们花了多久来看穿你关于什么单性生殖蠕虫所说的含混说辞?”

尼克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像艾尔温·沙利文这种人包括他身边的顶尖助手,可能早已察觉到了真相。然而,我寄希望于……嗯,两点。首先,我确实编写出一个超出他们应对能力的蠕虫;其次,在他们看来,不管面前这个全新的伎俩究竟为何,它所做的事情恰好和单性生殖蠕虫相同——前提是,这种蠕虫真的能被编写出来。现在N值平均路径分析中有一种特别考究的理论。这一理论告诉我们,当数据网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用从未添加进网络的程序提取出数据,是完全有可能的。”

“嘿,嘿!”布拉德·康普顿拍着他肥胖的手说道,“妙啊,真是太妙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处女生产理论’,对不对?而你给了他们一个微妙的信号,展示了这个理论的可能!”他咯咯笑着,又拍了一次手。

“核心思路是这样的。但这并非是我原创。我也是从别处借鉴而来。二战时期的西方势力首先发明了这套理论。他们叫手下的科学家搭建了一些貌似有用的玩意,随后把这些玩意放入破损的金属箱中,再丢进射击场,然后用缴获的敌军武器将其摧毁。接着,他们引导纳粹找到这些碎片。一个这样胡搞出来的玩意儿,足够缠住十几个敌军的顶尖研究人员几个星期,直到他们鼓起勇气表示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新型秘密武器。”

一群人都被逗笑了。

“不管怎样,”尼克继续说道,“他们很快就能发现自己被误导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阻止现今发生的一切,他们还是需要关闭整个数据网,不是吗?”

“这点毫无疑问。”德灵格市长干脆地说道,“根据最近的统计,权限变更引来的档案里,我们收到了九十四份财政档案和超过六十份联邦调查局档案,而且——嗯,据我所知,每一份都被抄送到了至少四十个相互独立的地址。在联邦电脑忙着追踪这些副本下落的同时,我相信很多无关的路人,都乐意再复制一份副本留存。”

“最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洛娜·特雷维斯喃喃道。她的丈夫用力点了点头。

“确实,现状令人担忧。诚然,现在的情况正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应早做准备的那种,但是……啊,算了;现状的到来让我们措手不及,在我看来估计也算佐证托夫勒定律的又一个例子:未来到得太快,而且到来的顺序还是错误的。尼克,还要多久他们才能意识到轰炸前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也猜不到。来这里的路上我没空儿停下来,找台电话去查清楚这件事。”

这句话又让大家不约而同微笑起来。

“不管怎样。”泰德插话道,“我一直在采取预防措施。现在,各大媒体都已经播报了记者会的情况,尼克和凯特的脸现在大概是大陆上最具辨识度的了。因此,他们肯定会不断被人认出来——先在这个地方,再是那个地方,有时还可同时在两个地方被辨认出你们来。啊,我们能让他们忙活个好几天呢。”

“几天。”乔什·特雷维斯重复道,“嗯,我猜这都是计算好的了。”

布拉德点了点头:“而且,别忘了,我们可是动用了史上最大的资金储备啊。”

一阵停顿。意识到没人准备说话后,凯特开口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泰德示意她继续。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蠢,但是……啊,妈的!我真的很想知道。而且我觉得尼克也很想知道。”

“不管怎样,”尼克干巴巴地说,“这话我同意。我还是靠着那百分九十的猜测在行动呢。”

“你们想知道险境镇的故事?”泰德嘟哝着说,“行,我告诉你们。但是其他人最好回去工作。抛开其他事情不说,这场危机正让‘聆听援助’的所有资源均处在超负荷运转状态之下,而如果我们应付不来……”

“布拉德也可以留下来。”斯威特沃特尔站起身说道,“他换班刚结束,而且,考虑到他最后接的那个电话,我也不想让他就这么回去。”

“不好对付?”尼克同情地说道。肥胖的图书管理员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晚点见。”苏兹·德灵格说着,带头走了出去。

布拉德向后靠回椅背,双手放在自己的啤酒肚上,抬头望着闪着微光的绿色天花板说道:“要知道,如果你们刚来的时候照宝莉·瑞安的话做了,我们现在就不会和你们说这些了。”

“这什么意思?”凯特问道。

“就是,来我这里看一看《美国灾难镇》系列的第一版。你父亲手上有多少本《灾难镇》的专著?”

“为什么这么问?全套二十本!”

“而这,毫无疑问,对于每个像他那样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整数。然而,我们的这一版,却有一个第二十一本。多出的一本专著没有出版商敢接受,没有印刷商会印刷出来——最终,我们在绝望之中自己把它印了出来准备分发,只是有一夜,一枚炸弹在我们存放首批一万份印刷品的小屋里爆炸了,一切都化为灰烬。很显然,我们那时在打一场必输的战争,所以……”他叹了一口气。

凯特紧张地向前探过身去:“这第二十一本是关于什么的?”

“里面记录了四百万政府公共资金中五十万的下落,那笔钱本应该用于支援难民,但却全部不知所终。总之,书中有全部的关键证据——很多名字、日期、地点、直接影印件。这些信息全部和一堆已注銷的支票有关,就是那消失的五十万美元。”

“你没把整件事说出来。”泰德用冷漠的声音说道,“凯特,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曾问过克劳斯学会是不是因为大部分成员都留在险境镇才解散的——你还记得吧?”

她点了点头。她的脸紧绷着。

“答案是:没错,是这样的。小屋被炸的那一夜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布拉德和我帮他们埋葬了死者。”

空寂与沉默持续了很久。最后,凯特说道:“这最后一本专著——它有没有题目?”

“有的,而且,足够有预见性:它叫《发现权力之基》。”

随之而来的沉默是如此漫长,仿佛空气正被一点点抽出房间。沉默直至被一声短促的轻响所终结——尼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妈的,我从没从那个角度考虑过。我肯定是瞎了。”

“我不争辩,”警长说道,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但是你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虽然说我们是在回望过去,但……这样来看:你给予整个大陆的人前所未有的技术,他们可以使用先进的通信手段接触到大量信息,手上还有足以使贫困人口消失得一干二净的资产——当然,前提是合理分配。与此同时,你承认任何一场大型战争都已是毫无意义,因为战争失去的太多,却无法带来收益。以波特那句著名的话说:现在是进行脑力竞争的时候了。

“但是你身处政府。权力在你手中的延续依赖于那终极的约束措施:‘如果你不服从我们,我们就杀了你!’或许你没意识到这一基本事实;或许,虽然非你本意,但在你不得不尝试找出为什么国家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蒸蒸日上的原因时,这一事实才在你面前逐渐清晰起来。其结果自然是,你将国家关键资源从武器改为了个人才智。

“但是,有才智的个体总有古怪的脾气,难以捉摸,特立独行。从表面上看,想把这群人当成单纯的工具、单纯的物品使用是绝无可能的。你几乎就要得出自己是时代的淘汰品这样的结论了。你这种人所拥有的力量在现代社会是无处施展的。

“然后,你面前出现了曙光。有这样一个组织也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是靠着个体获得的。另外,这些个体要比充满束缚的现代社会更加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而这个组织同样也下定决心要维持自己太阳底下的地位,”布拉德补充道,“也同样想把终极约束举措应用在不服从他们的人身上。”

凯特的下巴都惊得掉了下来。

“我觉得我们解释清楚了。”泰德喃喃道。

“是——恐怕是清楚了。”凯特的手攥成了拳头,“但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切,尼克……?”

“在你的公寓被炸掉之后,”尼克冷酷地说,“我已经准备好相信关于他们的所有事情了。我们得到警告得以把街道上的人全撤走真是个奇迹——我们全撤走了吗?泰德,我一直都想问来着,有人受伤吗?”

警长苦涩地点了点头:“恐怕有些学生没听进去我们的警告。有十个人受了伤,其中两个死了。”

凯特把脸埋在了手掌之中。她的肩颤动着。

“说吧,尼克。”泰德示意道,“如你所见的那样,都讲出来。你自己昨天也说了:真相将使我们获得自由。不论真相多么令人不悦,它依然对我们有好处。”

“确实有这么一个权力基础可以维系老派的政府,”尼克低沉地说,“那就是有组织犯罪。”

泰德站起身,开始来来回回地踱步:“当然,严格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新闻。让这个政党得以当选的传统财富要么已经耗尽,要么落入了一群不想继续合作的人的手中,出现这种状况迄今大概也有五六十年了。金钱的枯竭引发了一种真空状态。犯罪分子就从这种真空中下手,将自己庞大的经济资源转换为真正的权力——源源不断的权力,就像是洪水汹涌漫过干涸的大坝一般。这些犯罪分子一直在城市或者州的层面上密切参与这类活动;而现在,他们爬上梯子最后一级的时间到来了。确实,犯罪集团竞选总统的第一次嘗试彻底失败了。他们没有意识到聚光灯下的白宫会有怎样的曝光率。另外,他们采用的伎俩也为人所知:比如说,通过墨西哥或者无关者洗钱——但这群人,他们学得很快。”

“确实如此。”布拉德说,“第二十一本专著的深刻教训并不在于告诉我们去哪儿找那五十万美元,而在于告诉我们除了那五十万以外还有无法追踪的钱。我们知道这笔钱去了哪里:变成政治战争基金了;但我们绝无可能找到关于此事的证据。”

“考虑到全球核裁军条约依然生效,”泰德喃喃道,“我们本来还觉得事态不会更糟了。”

“我猜也是。”尼克脸上露出了怒容,“啊,我很久之前就该想清楚这一点的。”

“你所处的位置不太好。”布拉德干巴巴地回道,“要是你和十个难民同睡在一间帐篷里,没有衣服换,没有东西吃,甚至没有安全的饮用水,那你很容易就会注意到联邦干员和黑手党之间的相似性。即便以最友好的眼光看待,他们之间也并无差别,这一点只不过是又一次佐证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而已。”

“我本该从另一个角度想到这些的。”尼克说,“我本该考虑为什么行为科学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会收到大笔大笔的政府补贴。”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点。”泰德点点头说道,“和余下的拼图相吻合。那些行为科学家将原本的‘萝卜和大棒’原则移植到了某种‘科学的’基础之上,这种基础和纳粹用于支撑他们所谓的种族科学的那一套,本质上是相同的。行为科学家成为研究所里的宠儿也并不奇怪。政府需要威胁和创伤来巩固自身地位。最容易统治的群众应该软弱、贫穷、迷信,最好还会被明天的未知性吓得魂不守舍。那些群众还要被不断提醒如果上级屈尊走过,自己必须踏进下水道以示迎接。行为科学家的研究提供了维持这种状态的方法,哪怕二十一世纪的北美已经拥有空前的财富、文化素养以及表面上的自由。”

“如果你在泰德的描述中找到了西西里岛①的感觉,”布拉德喃喃道,“这绝非纯粹是巧合。”

凯特现在再一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正以手肘撑着膝盖,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

“数据网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威胁。”她插话道。

“确实,但他们也有手段进行防范。”泰德回答道,“我的意思是,直到现在。他们做足了预防措施。他们以现有赌博组织所提供的模板构建了德尔斐赌博系统。他们声称这个系统是根据股票市场构建的,但它和那些赌博组织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自那时起,赌资就成了他们两三个用于投机性投资的最大资金来源之一。他们开始放任不甘于平淡的黑帮自生自灭,结果那些最具野心、兼具怒火与才智的成员们要么死去要么残疾。眼前的社会现状也就自然而成了。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小心翼翼地竭力防止普罗大众卷入黑帮战争之中。此外,本身设计用于保证人类安全往返月球的强大电脑功能,也被他们转而拿去追踪那些迁往新环境的人,这个比例占总数的大约百分之二十。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我没必要把它们一一说给你们听。”

“可如果他们如此谨慎,你是怎么——?”凯特顿了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啊,我真蠢。用‘聆听援助’。”

“嗯哼。”泰德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我们险境镇的电脑功能在——嗯——十六到十七年间,足够我们从打来‘聆听援助’的电话中分析出它们各自的模式。另外,时不时还会有一些特殊的电话,会给我们开辟一片全新的需要调查的领域——比如你在塔诺威时打给我们的那个。”他对尼克点了点头,“我们始终安静地追寻着一条又一条线索,积攒着我们需要的东西,比如说:打开联邦安全数据存储库所需要的密钥。我们始终相信,终有一天,一场危机将会降临,而公众会因此陷入迷茫和恐慌。到那时,他们会希望有人来告诉自己,他们究竟身处世界的什么位置。为了将我们的规划向前再推动一步,我们创造了——呃,地下铁路系统,也就是把你们运来的那一种。朋友、同事、合作者、支持者、同情我们的人,实打实超过一百多个不同职业的人被我们以这个系统运输着。”

“保罗·弗里曼说得很到位。”尼克说,“以他的话说,一旦你学会了观察它的方法,你会发现险境镇有一片广阔的领土。”

泰德笑了起来:“啊,是的!如果你算上那些可以自由进出险境镇的人,还有那些得以利用我们的防卫措施保护自己的人,我们的人口大概是你在人口普查报告里看见的五倍或者六倍。”

“我们有一些模型可以借鉴。”布拉德说,“旧的嬉皮运动是其一;十八世纪的科学共同体是一个;上个世纪中叶活跃的一个叫作‘敞开大门’的组织也是一个;诸如此类吧。”

“你们的远见卓识真是令人赞叹。”凯特热切地说。

“确实如此。”泰德接受了这一夸奖,“高于平均水平是肯定的。但我们从未预见到危机会以一个年轻男人的形式到来!”

“不是一个,”尼克说,“是好几个:逃离塔诺威的人,生活方式咨询师,牧师,圈围欺诈师——”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凯特坚定地说,并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啊,另外,泰德!”

“怎么了?”

“感谢你救了巴格希拉。”

“并不算太难。过来的路上,你们和杰科·特雷维斯聊过么?知道他为什么能够帮忙吗?”

她摇了摇头:“他直接把我们送进了车的隐藏隔间,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露头。”

“我猜这是为了安全起见。嗯,杰科是我们这里研究如何让狗寿命增长的负责人之一。这项研究涉及众多,其中就包括探究压力与年龄增长之间有怎样的联系。等你有机会了,一定会喜欢和杰科聊天的。你父亲的假说——”

他的话被打断了。夜幕下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尖利的吠叫,随后是另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布拉德昂起了头:“听起来纳特抓到了我们在等的炸弹客。”

泰德站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他低沉地说,“我可不愿意处在他的位置上。”

推动政府崩溃达到高潮的其中几个因素

1. 感谢您查询有关特勤局特工米斯金·A.布瑞德洛夫行踪的信息。他现在正在加利福尼亚州险境镇接受重症医疗救护,身上多处受伤。布瑞德洛夫是在反抗警長西奥多·霍洛维茨的追捕中受伤。当时,他身上带有六个可自动追踪目标的弹射型炸弹,均带有美国军方的代码QB3。这些炸弹是昨天太平洋标准时间上午10点10分,从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圣费里西亚诺的国民警卫队武器库中分发给他的。这项行动参照的是第919号,针对超高速武器的机密总统令,全文如下:

“我受够‘聆听援助’了。把那些混蛋干掉,别管还会伤到谁。”

2. 鉴于布瑞德洛夫先生的任务已宣告失败,一场针对加利福尼亚州险境镇的空袭行动已被授权,将于太平洋标准时间明日上午7点30分进行。靠近圣迭戈的朗兹军用机场的飞机将执行本次任务。考虑到本次任务将投放轻量级核弹(美国空军代码:19L-J2J),布瑞德洛夫先生将极有可能死于本次打击。

(附注:以上消息中的第二条直接违背国防部第229号RR3X3规则,即信息应对国民的身体、心理以及/或者社会状况起促进作用,而发布的控制论数据。)

暴怒的典型①

“收起你那恶心的笑脸吧!你那时知道公司就要破产了的,而且我能证明这一点!”

“险境镇?那是哪儿?”

“我的姐姐瞎了,听到了吗?瞎了!而她除了你们这个牌子的眼部化妆品,其他什么都没用过!”

“轰炸一座美国城市?啊,这肯定是搞错了。”

“那是我的钱,我流血流汗挣回来的,而它们全部被装进了你们那散着恶臭的钱包!”

“险境镇?好像我以前听过这个名字来着。”

“上帝,你对那可怜的小妞做了什么!她几个月以来都没睡安稳过,总在尖叫或嚎哭中醒来。而我,竟然蠢到把她带回这儿,要求进一步的治疗。如果我不把你的脸毁了,那我再也无法直视她的脸了。”

“那关于险境镇的,说了什么?”

“他妈的没错,我投了票给他。但如果那时我就知道了现在知道的一切,那我宁可投块砖也不会投票的。”

“一次打击?用核弹?我的天,我知道‘聆听援助’并非很受欢迎,但是——!”

“吉姆,我想你不认识我的律师,查理斯·斯维恩。他有些东西要给你。查理?好的。你会注意到,传票上提到了你造成的价值五千万美元的损失。”

“我以为我们在说一个叫险境镇的小镇。”

“税收表单上的内容我看了,而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这混蛋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用铅弹支付税款给你!”

“真的?我总是在想他们的基地在哪里。”

“险境镇?”

“‘聆听援助’?”

“核弹?”

“我的天啊!你觉得他们知道这件事吗?哪里有电话?快!”

一触即发

“聆听援助”总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一般而言,已经入夜了,因为大陆的绝大多数人都已陷入沉睡,只有一小部分最孤独、最忧郁、最绝望的,会依然急切地要找一个匿名者聆听自己倾诉。

但今晚,事情却有所不同。房间里充满了克制的紧张气息。自险境镇成立以来就矢志不渝要实现的目标,现在落在了他们肩头;只是他们从未想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快。

在场的十二个人脸上都挂着肃穆的表情。其中只有一半人在负责接听电话;此外的所有电话都被转接到了私人家庭。剩下的六个人正在监视他们的超级蠕虫的进展。

尼克从自己的控制台前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说道:“保罗·弗里曼发来消息。他已经把躯壳和灵魂那个木马投入运行了,就是他构想的重新改写联邦资源分配程序的那个木马。他说这是个蛮艰难的任务。”

“是战后的那一个?”斯威特沃特尔问道。

“没错。”尼克挠着自己的胳膊说道,“从结果上来看,它是被编写出来保证只有那些得到政府认可的人员,才会被分到食物、药品还有能源。”

“你的意思是,”凯特补充道,“这个程序的用途是,保证那些蠢到会把我们拖入大战泥潭的人,在战后依然能身居高位。”

“没错,确保他们还能再坑害我们一次。但是保罗成功剥去了令我们愤慨的这一部分:他用一个类似的模块替代了资源分配资格,然后让剩下的部分原封不动地接入数据网,这套程序拥有的权限甚至比它作为维乔皮的工具时还要多。这套程序被写出来的时候,保罗就在维乔皮。他马上就发现了它的弱点所在。”

“所以这个程序现在能干什么?”布拉德问道。

“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人们支持1号提案——那么只要还有人无家可归,那些贪婪的家伙就得不到自己的全覆盖3V网络;只要还有人因那些明明可以治愈的疾病而死,那些贪婪的家伙就得不到绕星球的飞船环游之旅。”

“作为前菜来相当不错了。”斯威特沃特尔说,“但是尼克,你在税收结构合理化这方面有没有什么进展?这是我在意的地方。特别每当我想起我曾付给奥克兰警察多少钱,就因为他们那针对灵媒的法令……!”

“啊,好的。2号提案一如1号提案一般进展顺利。”尼克说,往自己的控制台上快速敲下了一个代码,“它反馈的结果显示找到了几个漏洞,而如果再没有什么小差错的话……啊,好极了。结果两分钟后出来。”

苏兹·德灵格的声音有些游离:“你知道,我一直都想知道民主到底是什么滋味。我终于能在空气中闻到它的气味了。”

“奇怪的是,民主居然是以电子政府的形式出现了。”斯威特沃特尔喃喃道。

布拉德·康普顿看着她说:“要是你想想自由的历史,答案可没这么确定。自由的历史,就是有关原则如何凌驾于暴君的胡作非为之上的故事。人们认定法律要比国王更有权利,这在当时算得上一次重大的进步。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里程碑的所在地:我们将把权力交给更多的人,比曾有机会手握权力的人数量更多的普罗大众。而——”

“而这给我的感觉,”尼克打断他的话,“我确信第一次引发核链式反应的人也曾经有过。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这个世界真的还会继续存在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电子仪器的嗡嗡声在房间里回荡。他们深思熟虑后得出的计划,将于后天先发制人付诸实施,而范围覆盖整片大陆。后天,从当地时间早上7点到晚上7点,大陆上的每一台3V电话都会一遍一遍地播放两条提案。同时,出于照顾文盲人群的考虑,这两条提案还将以语音播报的形式放送。大部分播报将用英语,但也会有西班牙语,美洲印第安人语言以及汉语播报……而这两条提案都是基于最新的大陆人口普查制定出来的。在一轮播放结束之后会有一段停顿。在这段停顿期间,任何成年人都可以在电话上输入自己的代码,随后选择“赞成”或者“反对”。

而根据结果,大陆的电脑将会进行回复。

1号提案旨在消灭除自愿选择以外所有贫困状况;2号提案——

“来了。”尼克说,扫视着出现在屏幕上的大串数据和代码组,“最终的结果很理想。将职业以三个轴进行了分类:其一,必要的特殊训练,或与之相当的不同寻常的才能——这是为了涵盖诸如音乐家和艺术家这类,有超人創造性天赋的人;其二,诸如拥有不确定的工作时长以及肮脏的工作条件这样的不利状况;其三,对社会的不可缺少性。”

布拉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于克劳斯学会来说,这是何等的成就!”

“嗯哼。每张打印出来的资料上都会有一条脚注,写明如果我们重视了克劳斯学会针对海湾大地震难民的研究发现,那这一切早在一个代纪之前就能确立了……嗯!没错,我觉得这样维持了一个不错的平衡。比如说,一名医生可能在特殊训练和社会重要性方面得分颇高,但如果他想要挤进高收入阶层,他就必须接急诊任务,而不是朝九晚五地坐办公室。这样,他在三个轴上都会处在较高的位置。再比如说,收垃圾的人。虽然在特殊训练上面他得分很低,但会在第二和第三个轴上得到不错的分数。所有服务大众的职业——警察、消防员,诸如此类——自然都会在第三个轴上有很高的得分,在第二个轴上分数也不会低——啊,棒极了。我喜欢这个,尤其考虑到很多以前身处高位的社会寄生虫,现在要承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税收,因为他们在三个轴上的得分都是零。”

“零?”有人以不相信的口吻问道。

“怎么不是呢?比如说,弄广告的那些人。”

提问的人抬起一边眉毛:“以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不过,确实如此。”

“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凯特紧张地说,拍了拍趴在她身边的巴格希拉。自从这只美洲狮见过纳提·巴波之后,他就再也不准凯特把它留在视线以外的地方了。尽管如此,他和纳提都展现出容忍彼此存在的克制,这一点倒是朝着预先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的选择只有关停网络,”尼克说,打了一个响指,“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就自己折断了自己的脖子。苏兹,你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市长点了点头:“就算他们没有摆出个明显的自杀姿态,去故意关闭整个数据网……有另一个甚至更让人担忧问题的存在。”

“什么问题?”

“饱受恐惧折磨的人们,现在还心智正常吗?”

随后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轻柔的嗡嗡声打破了让气氛又活跃起来。凯特将电话接到自己的控制台上,然后戴上耳机。

几秒钟之后,她大声地倒抽了一口气,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摘下耳机,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惊恐地瞪着双眼。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我的天呐,现在已经一点二十了——飞机肯定已经起飞了!”

“什么?你说什么?”大家焦急地问道。

“打电话的人自称是米斯金·布瑞德洛夫——也就是你逮捕的那个叫泰德的炸弹客——的表姐。她说险境镇将在一点半遭到核弹攻击!”

“十分钟之后?我们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疏散整个城镇的居民!”苏兹低声说道,攥紧拳头,盯着墙上的钟表,仿佛希望它显示的是早前的时间。

“我们必须尽力一试!”泰德厉声道,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朝门口冲去,“我会叫纳特把大家都叫醒——”他突然打住了话头。尼克的动作忽然变得无比迅猛,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敲击,比钢琴家在琴键上弹奏的速度还快。

“尼克!别浪费时间了——快走!我们需要每个人的帮助!”

“住口!”尼克紧咬牙,嘶声说道,“你们快去,把镇上的人叫起来,尽可能把人都疏散出去……别管我!”

“尼克!”凯特说道,犹豫不决地向他走去。

“你也是。快跑——因为这可能行不通!”

“如果你要留下来,那我也——”

“快走啊,该死的!”尼克喝道,“快走!”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闭——嘴——快——走!”

凯特在寒冷的黑夜中奔跑,巴格希拉跟在她身边,身边不住颤抖,颈背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摸着感觉很扎手。周围的声响震耳欲聋:狗們狂吠不已,泰德对着一个高音喇叭大声叫喊,人们尽可能找出各种东西,一路敲打出乒乓叮当的声音,那聒噪之声足以将任何沉睡的人唤醒。

“快离开小镇!快跑啊!什么都别带,跑就是了!”

一条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来到了她面前。凯特惊慌地停下脚步,心里有些好奇,要是巴格希拉因为害怕和不解而向那条狗扑过去,自己能否把它拉回来。

那狗摇晃着它那巨大的尾巴。她忽然认出这是纳提·巴波。

纳提低着头,脖子凹成了一个弧形,少见地表现得像只小狗。他向巴格希拉走去,尾巴友好地摇了摇。巴格希拉颈背的毛发渐渐变平;他任由纳特闻了闻自己的口鼻,但他的爪子依然有一半露在外面。

这出哑剧是什么意思?纳特不是应该在执行任务,用叫声把大家唤醒吗?

这时巴格希拉用行动做了总结。他伸长脖子,用脸蹭了蹭纳提·巴波的鼻子。他的爪子收回去了。

“凯特!”有人在后面叫她。她吓了一跳。是斯威特沃特尔。

“凯特,你还好吗?”那位高大的印第安女人跑到她身边,“你为什么没——?噢,对。你不敢让巴格希拉乱跑!”

凯特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我不能让它乱跑。但纳特刚刚令我改变了看法。”

“什么?”斯威特沃特尔不解地盯着她。

“要是人类有这只狗一半的洞察力……!”

凯特近乎歇斯底里地哈哈一笑,松开了紧抓着巴格希拉项圈的手。纳提·巴波立即转过身,蹦跳着和巴格希拉一起冲入了黑夜之中。

“凯特,你到底在说什么?”斯威特沃特尔继续问道。

“你没看见吗?纳提·巴波刚才授予了巴格希拉险境镇自由民的身份!”

“噢,看在——!凯特,跟我来!我们只剩几分钟了!”

现在已经没时间阻止大家逃离了;险境镇居民们四散而逃,循着最短的路径向小镇边缘跑去,然后继续前进,跑到了围绕险境镇的农田之中。凯特气喘吁吁地跑着,腿上被锋利的草和石头划伤了,一条母狗驮着一个尖叫不已的小孩,轻快地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觉得那应该是布伦希尔德。一根树枝忽然在她脸上刮了一下,她险些摔倒,但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了她,使她稳住了脚步,并且扶着她又向前跑了十几步,带她来到了一块空地上。这里有几个浅坑可以供人躲避。

“没必要再往前跑了。”泰德那粗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与其跑到空旷处站着,还不如大家挤在一起,躲在坚实的掩体后面。”

又有两个人踉跄着跳进了坑里。其中一个凯特不认识,另一个是那位叫尤斯塔斯·费涅利的餐馆老板。

“大家为啥这么惊慌?”他有些恼怒问道。

泰德立刻向他解释了一遍,最后看了眼手表。“攻击将在一点三十开始,也就是大概一分半钟之后。”

尤斯塔斯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无数表示谴责的词汇中选了一个字,简洁地说道:“操!”

凯特惊讶地发现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很高兴有人觉得这很好笑!”尤斯塔斯咕哝道,“是谁——?噢,凯特!你好啊。尼克也在这儿吗?”

“他不肯来。”她尽可能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他什么?”

“他留在了镇里。”

“可是——!你是说没人找得到他,并告诉他会发什么?”

“不是。他……噢,泰德!”

她难过地转过身子,倒在了警长的肩头,痛苦地啜泣起来。

他们听见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电动引擎发出的呜呜声,那种引擎马力超强,通常装备在低空短程攻击机上。那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最困难的办法

致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情况紧急,最高机密

先生:

随此信抄送给您的,是今日零点十四分朗兹军用机场收到的一项指示。据称该指示是您以总司令的身份亲自下达的,内容是对位于美国境内的某个坐标进行核打击。

该指示由一个供今日使用的一次性密码加密,看上去不会令人怀疑。这极有可能造成一场灾难,尤其可能导致加利福尼亚州的险境镇约3000名平民死亡。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这项任务已经开始,除非奇迹发生,不然将无法及时令其终止(终止任务需要收到国防部第376774P号信号,而该信号将警告海陆空所有军事基地,敌对破坏分子可能已经找到了进入数据网的方法)。

我已经采取措施,对授权本次行动的官员进行惩罚,并尽我自己的职责,向西海岸所有的军事基地发送了关于本次事件的简报。我满怀敬意地建议您,立刻从国家层面展开某些行动。

您忠诚的,

(署名)

维尔伯·H.诺伊格鲍尔将军

情势危急

他们看着那架飞机俯冲而来。他们借着推进器周围散发的一圈诡异的蓝光,清楚地看见了那架飞机。推进器正将大量空气吸入电场,那股吸力强力无比,要是有人不小心将手臂伸进去,等几秒之后再拿出来时,他的手臂将只剩下一截残肢。

他们也听见了那飞机发出的轰鸣,仿佛预告死亡即将发生的女妖发出的哀嚎。

可是当它从小镇上空飞过时……它什么都没投下。

等待了一小时后——这期间他们紧咬牙关,双拳紧握,不敢抬头,担心空袭终究还是会发生——险境镇的居民又看到了希望。

他们蹒跚着在黑夜中前行,跌跌撞撞地朝家走去,周围尽是孩童的哭泣声。

不知怎么回事——凯特后来一直都没想明白——她发现巴格希拉再次和自己走在了一起。走在巴格希拉旁边的是泰德,往前几步是纳提·巴波。

巴格希拉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仿佛他对自己被授予了荣誉狗的身份而感到光荣。

泰德小心翼翼地打开“聆听援助”总部的门,凯特和斯威特沃特尔则伸长脖子,向里望张望。他们身后还有六个人——分别是苏兹、尤斯塔斯、乔什、洛娜和布拉德,他们正在寻思自己因何得救——都在不耐烦地等著。

尼克就在里面,双臂抱在胸前,身子前倾,查看着控制台上是否有差错。

凯特从泰德身边冲过,朝尼克跑去,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坐直身子,将右手放在太阳穴上。他似乎有些头晕,但看见凯特后,他还是努力露出了微笑,然后朝陆续进门的大伙儿笑了笑。

“成功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本来都不相信这能成功。我太害怕了,简直怕死了……但我及时做到了。”

泰德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扫了一眼房间。

“你做了什么?”

尼克轻声一笑,指向自己的屏幕。屏幕上,某个叫诺伊格鲍尔将军发给总统的信号正以清晰的文本形式,一遍又一遍地滚动播放着。文字数量太多,那屏幕无法一次性完整显示。

“刚才真是好险。”他继续道,“真的好险。在朗兹当班的那位军官肯定习惯了奉命行事,而不会多问为什么……当我发现那架飞机已经上路时,我差点崩溃。”

斯威特沃特尔从人群中挤出来,眼睛盯着屏幕。

“喂,”她思考了片刻后说道,“那该不会是一个国防部的信号代码吧?”

“当然不是。”尼克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忍住了打个大呵欠的冲动,“但这似乎是创造一个信号代码的最快办法。”

“最快办法!”斯威特沃特尔后退半步,惊奇地瞪大双眼,然后用手数了起来,“据我所知,你必须用恰当的行话编写信号,找到信号的参考号码,用只能今天使用的密码对其进行加密,通过相应的线路传到朗兹——”

“再给它加上自动解密的标注,以防它像大部分在夜间传输的信号一样被留到白天才处理。”泰德插嘴道,“对吧,尼克?”

“嗯哼。”他同意道,忍住了想要打一个更大呵欠的冲动,“但这并不是最花时间的。我必须要查出诺伊格鲍尔将军家的代码,而该代码在所有二星优先级以下的记录里是查不到的。他对被人叫醒这件事也不是很高兴。”

“而你在不到十分钟之内做到了?”凯特低声说道。

尼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噢,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每一秒钟都特别漫长。”

苏兹·德灵格努力站直身体,同时向他走去。

“本镇的镇长,”她有些尴尬地说道,“通常不会举行你会在别的城镇看到的那种正式仪式。我们一般不太注重那些虚礼。不过现在这个场合确实该这么做。我不必为此事而征求我的镇民同胞们的同意。任何不同意的人都不是一个合格的险境镇居民。尼古拉斯·肯顿·哈福林格,我很荣幸地以我的正式身份,代表所有人向你致以我们的谢意。”

她伸出手去准备与他握手,却被提前打断了。

纳提·巴波本来像往常一样趴在主人身边。这时他却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用肩膀挤开苏兹,将自己大大的前爪放到了尼克的胸口上,接着用他那宽大的红舌头舔了舔尼克的双颊。

然后他便回到了泰德身边。

“我——呃……”尼克努力吞了下口水,才继续道,“我想这一定就是你们所说的‘荣誉称号授予仪式’吧。”

所有人忽然都大笑起来,除了他。凯特也没笑。她用胳膊抱着他,脸上满是泪水。

“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吗?”她轻声耳语道。

“至少我不记得发生过。”他柔声回答道。

“你做了正确的事,唯一该做的事……”她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说出了其他人听不到的字眼。

“有智慧的人!”

这时他吻了她,吻得很深,吻了很久。

提案内容

1号提案:这是一颗富饶的星球。因此贫困和饥饿是不该出现的。既然我们可以解决这两个问题,那我们必须做到。

2号提案:我们是一个文明开化的物种。因此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以“集体比个体懂得多”为理由去谋取不正当的利益。

公投结果

那么——你会怎么投票呢?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此处凯特的疑问指出了两个地名背后的含义:“平均自由路”的原文为Mean Free Path,即物理学中所说的“平均自由程”;“根均广场”的原文为Root Mean Square,即数据统计分析中所说的“均方根”。

②原文为dissolving view,该术语最早出现于19世纪,指在进行幻灯片展示时,画面渐渐从一个投影转化为另一个投影。后来的电影也有这种表现手法。

①广场和正方形在英语中是同一个单词“square”。

①德西马琴(Dulcimer):美国传统的一种拨弦乐器,发源于中东地区,约在十八世纪左右传入美国。

②美国作家詹姆斯·费尔提莫·库珀(1789-1851)在其小说集《皮护腿故事集》(Leatherstocking Tales)中塑造的人物。后文的“纳特”(Nat)是纳提的爱称。

①此处的地名应都是四个著名的风光名胜:吉拉德里(Ghirardelli)指位于旧金山渔人码头的吉拉德里广场;波特梅里恩(Portmeirion)指英国威尔士的古老村镇波特梅里恩村;巴伦西亚(Valencia)指西班牙著名旅游城市;塔里埃森(Taliesin)指位于美国威斯康辛的美国建筑师弗兰克·罗伊德·怀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的私人住宅。

①原文为Drunkard’s Walk,也指数学里的随机游动(Random Walk)这一概念中的一种情况。

②原文为Great Circle Course,同时也指航海中的“大圆航线”这一概念。

①在英语中指园丁技艺娴熟。

①取自北欧女武神之名。

①原文为sweetwater,字面意思是“甜水”。美国怀俄明州中部有一条河叫斯威特沃特尔河。

②肖尼族(Shawnee):阿尔冈昆语族的一支印第安部落,源自北美洲,最早居住在俄亥俄河流域中部,现多居住于美国俄克拉荷马州。

①原文的“悲伤”(Grief)和“幽默”(Humor)的首字母正好分别是G和H。

①网斗士(retiarius):古罗马角斗士的一种。Retiarius在拉丁语中表示net fighter,即“持网的战士”之意。通常而言,网斗士的武器是一张加了辎重的渔夫捕鱼网,一把三叉戟,还有一把匕首。

①通乐(Drano):美国一个通厕剂品牌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①里尔舞(Reel)和吉格舞(Jig)都是快速的民间舞蹈。

①原文为Here be tygers! 这句话和Here there be tygers颇为相似,后者为中世纪地图绘制者在地图上标示,以警告人们该地区未被探索的一句话。科幻作家雷·布拉德伯利(Ray Bradbury)以及惊悚小说家斯蒂芬·金(Stephen King)都写过以此为标题的小说。

②原文为It is quite a three pipe problem, Watson. 语出《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红发会”。

①非人(unperson)是《一九八四》中一种处理罪犯的手段,除了夺取罪犯的生命以外,罪犯生前的一切痕迹也都会被抹去。

①主张一个系统中的各个部分都和整体密不可分,不能割裂了整体来研究部分。

①鲁奇乌斯·多米提乌斯·奥勒里安努斯(公元214~275),罗马皇帝。

②这个时期的罗马大量开辟葡萄种植园,葡萄酒成为帝国民主的象征,名义上从贵族到奴隶都买得起。

③出自《马太福音》6:3“不要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在做什么”。

①“躲避数据网络的追踪”原文为run the net。Run既可以理解为“逃跑”,也有“管理/运行”的意思。

②原文为Spelled “Weekend” but pronounced “weakened”. 这里的weekend(周末)和weakened(削弱)读音近似。

①模仿《新约》中的八福:虚心的人有福了……哀恸的人有福了……等等。

②原文为Ash longer, vita brevis. 此处作者对拉丁语中的Ars longa, vita brevis(艺术恒久,人生苦短)一语进行了改写。从形式上看,ash longer和ars longa也颇为相近。

①此处指的是1970年被选上台的智利总统萨尔瓦多·吉列尔莫·阿连德·戈森斯(Salvador Guillermo Allende Gossens)(1908-1973)。阿连德毕业于智利大学医学系,大学时就热衷于参加以及领导学生运动;1933年,阿连德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同年创建智利社会党。1970年大选被选为智利总统,是拉丁美洲第一位通过公开选举上台的马克思主义者。上台后施行国有化政策,但随后经济迅速恶化。1973年,军人集团发动政变,阿连德在发表演说宣布绝不投降的立场后,用步枪自杀身亡。

②斯塔福德·比尔(Stafford Beer)(1926-2002):出生时名字是安东尼·斯塔福德·比尔(Anthony Stafford Beer),是一名英国的理论家,咨询顾问,以及曼彻斯特商学院的教授,以运筹学以及管理控制论方面的研究享誉世界。

①梵我一如(Tat Tvam Asi):出自《歌者奥义书》,意为作为世界一切现象之根源的“梵”与作为个体之“自我”是完全,或在部分上,一致一体的,本质上是统一的。

①原文为法语cause célèbre,原意为“引起公众广泛争辩和相对立场的事件”,诸如1894年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

①原文为second wind,多出现于长距离跑步过程之中的一种现象,指的是本来疲惫不堪的运动员,忽然之间重新有了力量,不必费力也能达到最佳状态。

①囟门未闭(open fontanelle):囟门即幼儿颅骨发育不全时留下的空隙,随着成长会逐渐闭合,分为前囟门(头顶部)和后囟门(头枕部)。根据幼儿发育以及体内钙含量,囟门闭合的时间有早有晚。

②JBS是世界上最大的肉类公司,总部位于巴西圣保罗。

①原文为putter-of-cats-among-pigeons,此处对应英语中的习语put cats among pigeons(将猫放入鸽群),意为“掀起轩然大波;造成混乱”。

①指的是北欧神话中一系列发生在未来的事情,其中包括一场惨烈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结局将是包括奥丁、索尔、洛基等北欧几大主要神祇的死亡。

①原文为Siege Perilous,指的是亞瑟王传说中,梅林在骑士圆桌中预留下的一个空位置。这个位置事实上是给能找到圣杯的骑士准备的;没有找到圣杯的人如果坐了这个位置,则会遭遇危险。在托马斯·马洛礼(Thomas Malory)所著的《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中,加拉哈德爵士坐上了这个位置。

①原文为kappa-bird。

②原文为Felis concolor,字面意思为“单色猫属动物”,是美洲狮(Mountain lion)的学名,此处译作美洲狮的别称“美洲金猫”。

③此处“爱管闲事的人”原文为nosyparker(也作nosy parker),所以后文的“把鼻子抬起来”(get up the nose)其实是作者玩的一个文字游戏。

①西西里岛是黑手党的起源地。此处布拉德说到西西里岛,言下之意仍和上文谈及的“有组织犯罪”相关。

①原文为Extremely Cross Section. 其中cross section原意为“横截面”,也引申为“典型”之意。联系下文来看,作者在此将不同人的话语放在一起,呈现出社会的众生相,可以说是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故事中社会的“横截面”。除此之外,cross亦可作形容词“发怒的”解。结合作者选取的话语,多是知道真相的民众在宣泄自己的愤怒,恰和小标题中的extremely cross(暴怒)相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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