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三章

2019-09-10 06:22迟迟
都市 2019年8期
关键词:孩子

迟迟

夜晚

天已经大黑,她站在路边。正月还没过,她穿着珊瑚紫的大衣。大衣的腰带没有系上,在晚风中拂动。她把手套摘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再戴上手套,继续站在那里。

不断有显示空车的的士在她身边放慢,有的干脆摇下玻璃冲她喊:走不走?她摆摆手。连续过了好几辆,终于在有一辆也这样问的时候她下了台阶,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是觉得再在那里等下去,太惹人注意了。

司机问她去哪,她犹豫了一小下说了一个地名,很远。她想,如果到了那里还没有他的消息她也不能再坐在出租车里了,她计划下车,哪怕在那附近遛遛,或者干脆走着回家。那样,一路上,她便有了足够的时间继续等他,即使等不着,回家后也不至于太早。因为她对家里那个男人说,她今天是接受一个病人的答谢宴,会晚一点回家。

这座城市不大,作为市医院的大夫,她认识的人不多,但认识她的人应该多一些。尽管有夜色掩护,她还是戴上了口罩。

夜色、口罩和出租车窗玻璃将她和身外这个世界阻隔,她觉得放心多了。远处商业广场和近处中心绿化带里各种形状的霓虹灯闪烁,她出神地看着,某个时刻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时空里了。

就在她这样漫无边际瞎想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接了起来:你在哪呢?对方声音急切。

出租车上。她回答。本来可以解释一下她为什么没在原地等,而是上了出租车,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解释,她更想知道他接下来说什么。

现在下车,告诉我在哪,我马上过去接你。

嗯,好。挂掉电话,她冲着司机的背影叫停。车子停了下来。又是一个路口。她这样想。为什么总是路口。

她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说出了地点。

这里,离她的家,也就是刚才站立的地方大概有三里地,离她工作的医院大概也有三里。好像处于这两点的中心。其实可以更远。最好有十几里,到郊区去,还最好是黑黢黢的空村子,年轻人都走光了,家家户户只剩老人。老人可能会更理解她吧。或者干脆超过一天的路程,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去。她这样想。比一天路程还远的地方呢?她不敢继续想。

她注意到路旁一排店铺大都关了门,只有一家还灯火辉煌。她先是看见屋子中央有张很大的桌子,原木色,周邊放着四条同木质的长凳。桌子上摆着几个手编筐,里面放着一些零碎,看不清是什么。除了东边的这扇大窗户,其余三面溜墙摆着衣架。有的衣服叠得很整齐放在高处,下面是挂着的。大致有深蓝,红蓝相间,大红,白色。长款,中长款,短款。大衣,外套,毛衫,衬衣,围巾。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店名被两盏射灯照得很显眼。有三个店员,穿着统一服装。一个站在柜台后低着头,看动作像是在按计算器。第二个靠在北边的货架上,一只手垫在背后,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大拇指不停滑动,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第三个站在玻璃窗后面朝外张望。她想,她必是在等男朋友吧。她没来由地认为她是在等人,而且是男朋友。嗯,她一定是在等男朋友。在她仔细观察过这个店员的神情后,越发断定了自己的猜测。那她会不会也注意到我,而且猜到我也和她一样呢?这样换位思考的结果,令她吓了一大跳。

她此时就站在离这家店大约十米开外路边的雪松树下,雪松繁茂的宝塔形树冠为她撑起了一片阴影,透过商店橱窗照过来的亮光又使这里不至于太暗。她觉得只是笔直得站着不动会引起那个正向外张望的店员过多的遐想。店员此时正无所事事,她不想成为她胡乱猜想的目标。于是,她就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一截,然后再踱回来。很慢。忽而又掏出手机,一本正经地看几分钟。没什么可怕的。她安慰自己。

她瞅着玻璃窗内,白炽灯的光打在木架上,反射出一片昏黄,像带了浓浓水汽似的萦绕在人的四周。人的脸也变得昏黄了。她们要工作到几点?这时她又看了一下时间,才过了几分钟,像是很漫长。时间啊,过得快一点吧。但也要慢一点。他可以快点过来接自己,她和他就可以长一点时间待在一起了。

想到过一会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定会发生的,她又掏出装薄荷糖的小铁盒子,盖子很紧,她不得不又一次摘下手套,用右手的大拇指使劲把它抠开。倒出一粒,把它含进嘴里。黑加仑味的,她知道。不晓得他喜欢什么味道,也许是青苹果?男人都喜欢女人像青苹果一样青涩吗?不知道有没有卖青苹果味香水的,我用的是绿茶味。不过绿茶味也比较清淡,他至少不会讨厌吧?魏连庭就很喜欢绿茶味。正在做家务的魏连庭的模样突然在这时候跳了出来。为什么是做家务呢?通常不做家务的人偶尔做了一次,那么他或她的那个勤劳模样就会深深刻在人们脑海里了吧?好像是这样的。她刻意回忆家庭中那些被她反感与排斥的事情,回忆的画面越多,她今晚要见的这个家庭以外男人的理由就更充分。

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更加决绝了。

这里虽是路口,但她站的这边刚好是丁字路的横杠处,又没有红绿灯,所以车辆驶过,没有放慢速度的,只听见唰唰的车轮摩擦地面后疾速驶过的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落叶,早春的风也吹过车轮。一想到秋风,她就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这样她可以打一把伞,把自己隐藏到伞下。行人也会因为匆匆赶路而忽略这里还站着一个等待的女人。她朝马路对面望了望,那边那么远,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一对中年男女走过她的身旁。女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有探问。男的目视前方,没有注意到她。她的心狂跳了几下。幸好他们没有放慢脚步,径直过去了,表情也很自然。看来,他们不认识她。她打量这两个人的背影,他们都穿着运动衣,女人是玫红色,男人是深灰色。女人圆滚滚的腰部和大腿把衣服撑得满满的,男人则比较瘦削,背起的手臂把衣服的两侧压出折痕。两人之间保持了至少二十多厘米的距离,不对视,也不交谈,凭借刚才的表情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不出是不是夫妻。夫妻散步不一定非要很亲密,再说,现在还有几对关系亲密的夫妻?大都像她跟魏连庭一样了吧。也许是朋友,邻居,同事,反正是熟人。一起走路也很正常吧,谁会在意这些呢?是啊,没人会在意你在干什么。即便是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等一会他过来,我进到车里,就安全了,更没人能管我去干什么。她安慰自己。

很快,他的车灯闪过来,打亮了她的脸。她快步走了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刚才车灯那么亮,会不会刚巧有熟悉的人路过认出她。冒出的新想法和车内局促的空间令她再度不安。她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手掌轻微厮磨着。他听见她的或许是被冷风吹干了的皮肤发出了轻微的嚓嚓声。他的右手松开方向盘,在黑暗中找见了她的左手,拉向自己,紧紧地握住了。她想抽出来,用了一下力气,微丝未动。她便放弃了,任由他拉着。他用左手掌握方向,右手一直拉着她。她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借着车外微弱的光,她看到那张微黑的面庞,一贯的不苟言笑。羊毛呢的深蓝色西服,看起来很普通,但能感觉到质地很好。他挺直着脊背,目不转睛看着前方的路,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在暮色中,他的整个人越发给她一种安定。这样看起来很优秀的男人,又有一个同事们交口称赞的幸福家庭,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她想不出。唉,难道他像她一样也觉得生活乏味和苦闷,在寻找一个出口吧,也许他像她一样家里那个人出了轨,要用这种方式来扯平吧,也许他像她一样也想赶赶时髦,找个情人,身边的很多人不是都有了情人么,有的人甚至有好几个,而她一个也没有。看样子他好像也没有。

那为什么是他呢?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因为他们在同一家医院里待着,近水楼台?还是因为她上的手术大部分都是他配合麻醉的,日久生情?那天,就是她为他爱人做了全乳切除术。当那块脂肪帶着血沥条躺在白瓷盘里展示它凹凸不平的横截面时,纤维组织边轻微颤动边招摇着向他示威,他一反常态歪过头干呕起来。他那弓着的不断隆起又下陷的脊背像她家里那只叫安迪的猫。当时她就想过去抱着他,把他的头和脊背抱住,就像可怜的安迪只有枕在自己怀里才会安宁,而她只有体会到安迪的安宁才觉得内心平静而踏实。通常那个时候,她还会把安迪捧在胸前,给它一个慈母般的吻。安迪是一只被遗弃的猫,她在小区绿地看见它时它正钻在长椅下面舔舐自己的伤口。而那时她和魏连庭领养的儿子刚上大学去了外地,她就索性把它带回了家,当作儿子一样养着。

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反正是可以交付自己的地方。反正是乏味、苦闷、孤独日子的结束,另一种新日子的开始吧,反正是一个他们彼此能从对方身上找到慰藉的地方吧。至于新日子苦闷不苦闷,孤独不孤独,那得试了才知道。反正是被布置好的安全的地方。她感觉,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正如她猜测的。车子经过转盘向东,走到南苑路尽头向南折。两旁尽是小的饭店,门口都停满了车。而后过了一个学校,等了一分钟红灯,穿过马路进入到一个小区里。楼很多,这个时间,大多数人不是在外面吃饭就是在家里吃饭,反正区间路上行人不多。

车子在其中一栋门口停了下来,他拉上手刹,熄灭发动机,停了几秒钟说,我先进去,101,你再进来。

她嗯了一声。

他提着水壶,拿着一个玻璃杯,打开车门出去了。她看见车窗外夜色中的他走进了单元门,在右手边房门口停了下来。听到有钥匙插进锁眼中转动的声音,然后他进去了,楼道里留下了一个黑暗的空洞。

她也下车,轻关车门,轻轻走向那个黑洞。从车门到房门,虽然没几步就到了,可她依然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跟在水泥地面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她生怕这声音惊扰四邻,于是她就抬起脚后跟,踮起脚尖来走路。这样,声音小多了。她快步走向他,他站在门内等她,一进门就把它关上了。嘭的一声,又是好响。她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觉得胸口憋闷,气也喘不透了。她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看着他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抻了抻西服的两肩,把扣子系上。接着把西服裤子也脱了,抖落了两下平放在沙发旁的贵妃榻上。随后是袜子,往身后一甩,搭在沙发靠背上。动作连贯。他说,袜子是刚换的,新的。

他穿着衬衣的上半身和秋裤的下半身呈现在她面前,她不敢去看,特别是他穿秋裤的腿。她把目光投向沙发,茶几,电视柜,背景墙,空调机,角落里的盆栽,甚至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遥控器都看了个遍。看起来,她像在欣赏这间屋子的装饰。其实真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当他挂好了衣服,只穿着衬衣和秋裤走近她时,她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坐下来,应该离只穿内衣的这个男人远一点。于是她快步走到沙发跟前,坐了下去。

他说,先喝点水,歇一会。于是,他拧开壶盖,用刚才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把印有花纹的一边转过去说,你用这边,我一般用这边。他分别指了指圆弧形杯口的两边。她看了一眼,确实是,一边有花纹,一边没有。

拧上壶盖,放下水壶,他走到她跟前,紧挨着她坐了下来。他又说,是不是等了好久,冻坏了吧,我看看手还冷吗?

他又一次试图接近她,她的肩膀下意识颤动了一下,朝远处挪了挪位置。

他没有再接近,而是拿起遥控打开了空调,又走进正对着客厅的那间卧室。她的低垂的视线紧跟着他的脚步,绕过沙发和茶几,沿着番龙眼地板那些交错的纹理,延伸到卧室里面去。她听见里面滴的一声,好像也是在开空调。随后就听见揭床单的声音,开柜门的声音,被子嘭地被扔在床上的声音,啪啪拍枕头的声音。接着他出来了,拉开卧室外面的推拉门。那肯定是卫生间。他走进卫生间,水龙头被打开了,哗啦哗啦有水流出。

她仍然坐在沙发上,靠背向后倾斜,她不能撑直身子,看起来像是半躺着。茶几在她面前,白色烤漆面给人冰凉之感,上面有一个烟灰缸,一只打火机,一包纸巾。看到纸巾,她立刻把眼光收了回来,放到了茶几桌面上。她想把手放到上面,那里一定很凉快。靠垫散发出柔软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像是家里铺着短绒床单的床,她紧张的神经一点一点放松了。

从卧室出来的他径直走到她跟前。站在吸顶灯下的他,像一座山或是一片云,徐徐把笼罩着她的光遮蔽了起来。她眼前暗暗的,模模糊糊的,她觉得晕晕的,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躲开。

他把手伸给她,她也赶忙伸给他,像怕责怪似的。热不热,要脱掉外套吗?她顺从地点点头。事到如今,她还有反悔的余地吗?像事到关头,赴一场约定的死似的,她脱掉大衣。他接过她的大衣,习惯性抖了两下,拎着两肩把它们对折,轻轻放在沙发隆起的宽大扶手上。她的珊瑚紫的大衣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刚才还穿在她的身上,带着她的体温,鲜活地在风中摆动。现在就任人宰割般地静默了。她愣愣地看了一眼她的大衣,就不忍心继续看下去,转过身子把头低得更低。

他们一起走进卧室,他松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朝左边走去,那里有只床头柜,上面放着他的手表,手机,一盒香烟,一个烟灰缸,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小卷卫生纸。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只好去右边。她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没有看她,表情如常。他掀开被子躺下,面对着等她。

他把手臂展开,示意她躺进来。她很听话地钻了进去。她的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枕在了他的臂弯里。他的臂弯一沉,将枕头压了个凹坑。她低着头,蜷着腿,面朝他,鼻子立刻挤在了他的侧胸。她感到自己的鼻息热乎乎地喷向他。这股热气很快将她的整个脸点燃了。他伸过另一只手臂,将她环抱进怀里。一个真实的拥抱。室内这么黑,窗帘那么厚,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里不止眼前这个人,好像还有一个男人的背影,好像很熟悉,又太模糊了,她竟然想不起是谁。

他开始吻她,把舌尖伸进她的口里,他的口里有一股薄荷味。他用舌尖把她的舌尖勾了出来。她觉得他的舌尖小小的,她的也是,像两只小仓鼠的舌头,从轻触到纠缠。他的薄荷味因子和她的黑加仑味因子互相汇合,产生一种新的奇怪的气味,这气味领她进入幻觉。

生满野蒿的原野上,头顶一片星光,有微风,蒿草微微摆动,是轻漾起波纹的河面温柔地将她托起,将她带到不知名的远方。她不再想先前那个幻影,宁愿自己陷进这片阴暗之梦中不要醒来。她知道接下來该干什么了,就紧紧闭起了双眼,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不想睁开眼,不想看到他的模样,她宁愿眼前这个人就是先前那个幻影,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尽管他的脸现在就在她眼跟前,那么近,喘息的热气正不断喷向她。

朦胧中,她感到他的右手环过她的左臂向她袭来,只要挪移过腋下就可以到达胸部,可就在那里停住了。他骤然停止了动作,闭起了那双刚刚还发射出炽热火焰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一气,又睁开眼侧身去找烟,并借机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

她看见他摸索着找到烟盒,抽出一根,点着,深吸一口,狠狠地吐出来,继而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带着干呕,他的脊背又不断隆起下陷。像是胸腔挤出了眼泪。终于,他柔声说:对不起,她还在家等我,我不能……我得回去了。

她这时候看着他咳嗽时不断隆起又下陷的脊背,听到他的声带发出类似安迪受伤般细微哀伤的道歉,她面前出现了手术台上那个女人的身体,衰老,干瘪,她抚摸着自己年轻丰盈的身体,突然感到羞愧,下意识抓紧了被角。这种来自内心深处原始的羞愧出现在一副健康乳房和一个被切割并萎缩掉的已经死亡的乳房面前,她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画面,拧亮台灯,跑到客厅里穿上自己的大衣和鞋子。临出门时她又返回到卧室里,走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把他的头抱进怀里,用手掌摩挲他的头发。头发发出沙沙声,她低头,像吻安迪那样把双唇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场慰藉至此结束。

正午

十一点过五分,晁云芳从研究所出来,沿西边的步梯下楼,穿过阴暗的地下停车场,出现在车库行人出口。只要再走几步,就到了单位电动大门。正在此时,她突然瞥见所长站在一株高杆女贞树下,冲着花坛中的大青石指指点点,旁边陪同的是后勤部主任。她立刻缩回手,果断转身,朝另一个出口走去。所长看见蓝色风衣的下摆一闪,不见了。他或许能猜到是谁。

管他呢!看见了又怎么样?即便是当面撞上我也不怕!她眯缝了一下眼,心里恨恨地想。尽管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可她并未放慢速度,依旧大步朝前。

刚走出大门,308路呼一下就过去了。她跑动起来,随身包里铃铃朗朗几枚硬币跟着弹跳碰撞。她捂住了它,声音立刻小了。幸好赶上了,还有空位。坐定后,她立刻掏手机,开始给下午参加数据分析的人员发送注意事项。

车子没报站,她发完信息抬头时已错过了,只好下车往回折了一段。刚下过雨,天桥台阶的坑洼处积了些水,前面两个年轻姑娘穿了簇新的小白鞋。她俩挑着干处走,边走边举着手机自拍,发现晁云芳跟在后面也丝毫没有礼让的意思。她只好踮脚踩进一个水洼,侧身从旁边挤过,勾起的水带着灰色细沙般的尘粒沥拉到了鞋帮上。

晁云芳一闪而过,两位姑娘身后刚刚被她遮挡的影子又完整了。两具肥胖的摇晃着的没有礼貌的影子。她瞥了一眼那影子继续朝前。

车辆从桥下流过。她下了天桥,已到了刚才那条路的对面,一条叫故宫路的地方。这路笔直,左手种满了栾树,蚜虫分泌的糖蜜油哄哄摊在树下,连成一条黑亮的带子。右手是一溜商场,较为高档,晁云芳从来不进,一想到琳琅满目的诱惑,她生怕自己抵抗不住。穿过商场和栾树形成的阴影,大约一里多,移动公司那宽阔的停车场就在前方。经过这里,她像往常那样装作很自然地、略带不屑地朝里面瞥了一眼。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人头攒动,离她最近的柜台后面那个挽着发髻、穿着制服的美丽营业员说个不停,她正在向顾客推销一款产品,频频触点屏幕,又不时注视顾客的眼睛。晁云芳原本计划发了季度奖给妈妈换一台手机,结果因为经常早退,扣下来已所剩无几,工资只够给孩子交补课费,妈妈的手机只能推到下个季度了。想到母亲,晁云芳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还有一半的路程,妈妈肯定等着急了,她加快了脚步。

天好蓝。广场边上矗立着两个巨型显示屏,西边的《家风》栏目主题曲正响起,这一句是这样的:家风清明万家乐,团团圆圆日子越过越红火。东边的是一句广告:鑫航置业十周岁,梦想起航感恩有你!感恩个屁!晁云芳在心里骂。她在鑫航置业买的房子,首付款交了六年了连地基都没打好。广场上的瓜叶菊开得好大,伞状花序簇在一起,覆于枝顶,像倒扣的锅底,没有一丝奇特之处。特别是它们全都绽开了,没有一朵含苞待放的,也没有一朵半开半放的。都痛痛快快地尽量舒展着花瓣,像无数个敞开粉红色睡衣的站街女,在青天白日里袒露自己的乳房和肚皮。她觉得这种花好恶心。

今天出了太阳。四周很暖。广场中心的主席像站在太阳底下,朝她招手。侧旁雪松撑起的绿荫里,一个上年纪的瘦男人坐在台阶左侧,薄薄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脑门上,黑透了的皮肤戴着黑乎乎的墨镜,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话。女人双腿并拢,脚跟抬起,双手夹在双腿缝里,微仰着上半身,松弛的眼睑,下巴和法令纹,嘴角上扬,挂着对陌生人的新鲜感与兴奋。她的头发很长,不过也很少、很薄,也像是贴在头皮上,黑色的裤袜从蓝格子裙下露出来。

晁云芳隐隐出了一层汗,她感到背心黏黏地贴着皮肤,脚底板在鞋里打起滑来。

过了广场到下元巷路口,一个头脸干净,留寸头,穿夹克衫的现代感十足的算命先生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测八字,看风水”的红帆布招牌,他的大约五六个月大的小孙子坐在他腿上,正努力舔一块饼干,饼干泥糊了一手一脸。旁边一个中年妇女端一个绿皮大纸盒,正在向过往的人兜售墨镜。她皮肤白净,头顶上架了一副红的,鼻梁上是黑的,下巴上挂着棕色的,很滑稽。再旁边也是一位妇女,不过上了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弓背坐着,臂弯里松垮垮地挎着一只扩音喇叭:挑鸡眼,挖刺猴,包您满意……

沿下元巷向北再走五六百米,就到了晁云芳一路向前的目的地———晁云芳的父母家。父母此刻在等她。何止今天,孩子上初中这三年来,父母每天中午都这样等她。晁云芳从出单位大门,乘公交,到过天桥,穿故宫路和人民广场,这一路心里想的,不停奔的,也就是父母家。无论沿途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都是外事外物而已。好像她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永远在去父母家的路上。可那里也不是她奔波的终点,她要把父母准备好了的饭菜带回自己家,孩子还在家里等她。她没敢想过让孩子到她父母家吃饭,因为自从老师在班会上说了考不上重点活着就根本没意义的话,孩子就把考试当成了人生目标。他中了学习的毒,除了做卷子,什么也不在乎,他不参加活动,也没有朋友。即使她偶尔要求他去看望外公外婆,他也会拒绝,认为那是浪费时间。而这些,孩子或是她,包括其它的家务事,好像都不能引起孩子的父亲足够的重视,他始终沉浸在对仕途的追求中无法自拔,二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仍是,尽管二十年来他在这方面并未取得任何进展。晁云芳觉得这一切,这个世界,周遭,她的家庭,亲人,都荒唐透了,包括她自己,可她无力改变。

下元巷正在改建,脚手架像一个个笼子,看不清后面的老房子。沿街商铺仍然开张,每一间都努力播放自己的乐曲。粗听嘈杂一片,细听各有不同。都市丽人内衣店的老板娘翘着二郎腿,露着穿黑丝的脚后跟和细长的小腿,坐在店铺门前的摩托车座上同她男人说着什么;开麻将馆的小个子四川男人正指着自己五大三粗的婆娘呵斥,叽里呱啦不知所云;送水工在送水;卖手擀焖面的大娘出了摊;瘸子李坐在一堆破鞋中间摇动手扎机。

她累极了,有点晕,几乎快走不动了。父母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那是等她的缝。她把它推开,走进去。父亲早已站在门后,看见她进来马上露出柔和得近乎讨好的笑容,好像这笑容可以缓解女儿浑身的疲惫。母亲也从厨房出来了。她系着围裙,手里拎着袋子,那么大一个袋子,里面至少装有三种或者四种菜,她的表情和父亲一样。

他们就不能换一副表情吗?她想。

她说要解手,躲进了卫生间。

母亲赶忙把袋子递给父亲,跟着进去,她问:闺女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她说没事。

母亲好像没听见或是不满意这个回答,就又问:闺女你怎么了,没事吧?她又说没事。她到底想要我怎么说?她想。其实她只要说一声有点累就可以了,可她不说,她越是怕他们担心,父母就越要得到答案。

她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手,在镜子里看了一眼母亲那皱起的眉头,发现母亲也正盯着她。好像她洞悉了她的劳累与无奈。她挤出一个微笑,又赶忙把头低下,关上水龙头。

她从卫生间出来,母亲也跟着出来。

当晁云芳从卫生间出来,重新又走到客厅里父亲刚才站的位置,她想拿了袋子就走。父親这时又问了一遍:闺女你没事吧?她依旧说:没事。

母亲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她个子很矮,又瘦又小。或是突然变得这么矮,这么小。她只能仰着头,使劲撑直了脖子看自己的女儿。她总想从女儿脸上看出些什么。有什么?真的有那么可看吗?晁云芳有些心烦。

晁云芳没有父亲高,却比母亲高出一头,她的个子夹在两个老人中间,看上去像是对她形成了半个包围圈,或是一双翅膀展开的圆弧。他们总是无意中把她放在这样的位置。总是。没有一次不是。除了二十年前她的婚礼前夕,他俩并排坐在她面前,指定她坐在他们的对面。那是一场谈判,决定她要不要嫁给他。显然,他们是不同意的。同时,又是一场判决。她的不被祝福的婚姻,恰好如他们所预料那样状况百出。他们和她僵持了大概五年,当活蹦乱跳的小外孙一抱在怀里,一切就都消融了。可他们那颗担忧她的心时刻提着,至今没有放下过。这她当然知道,于是才更愧疚。她一直想着报答他们,可好像婚后生活给予自己的麻烦总是不断,腾不出空来,她一直盼望着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就有时间了。

自己的生活伴随着冰霜刀锋,往后的日子都是黑的,无论她怎样努力,仿佛都是在向悬崖靠近。这种没有希望但却要一辈子坚守的日子,这种苦水里泡着的日子,她又怎么能跟父母开口呢。

父亲和母亲的白头发在她眼前晃。父亲的宽肩膀和母亲的瘦肩膀在她眼前晃。父亲的老年斑和母亲手背上的皱褶在她眼前晃。她鼻子里闻见热热的水汽和饭菜的香味,她饿了,她想坐下来,她想多呆一会,她不想再走了。可父亲并没有停止追问:闺女你有什么事就跟爸讲,别总自己憋着。

她一直低着的头这时候抬起来,差点就冲他们喊出来:你们每天这么问,就不能换个新鲜的?你们是希望我真出什么事吗?或者她真的可以向他们诉说衷肠,哪怕扑进他们怀里痛哭一场。可她还是笑了笑说:没事。

客厅里光线并不明朗,昏昏的。晁云芳的下嘴唇绷得紧紧的。他们不再问了。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父亲终于把装着餐盒的袋子递给她,他催她:快走吧,今天这么迟,要耽误孩子的饭了。

她拎着袋子,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出门下楼,她在父母家里顶多待了五分钟。走出楼梯口的时候她伸手把风衣帽子戴上。她知道父母此刻正站在阳台上看着她,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的表情,他们会从她的侧脸包括头的姿势,或者脖子弯曲的幅度,甚至是走路的速度揣测出她的心中所想。他们总是对她忧心忡忡。她在他们面前是永远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的。可她永远在隐藏。

她又突然觉得很内疚,想返回去,可就那么一犹豫和一咬牙的功夫她就到了自己家。她打开门走了进去,孩子已经回来了,正躺在沙发上等她。他的一只手举着一张卷子,另一只手不停地甩着。他每天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甩他那只沾满细菌的手,好像永远都甩不完。

清晨

南屋的女人在骂男人。随着一声“窝囊废”,一个不知什么的东西从卧室的方向飞出来摔到客厅的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又弹落在地板上滚了几下不作了声。好像是塑料板凳。

那男人抢白到:“不是你让我多去帮帮她?”

“我让你去你就去呀,她男人死了吗?”

西屋的灯一下熄灭了。那个方向一片漆黑。

沈西萍瞪了蒋俊青一眼,她系上围裙出北屋走到东边的公共厨间开始做早饭。

孩子们刚走,远远地听见校园里叮叮咚咚的上课铃声,紧接着早操音乐响起。南屋的夫妻俩也不骂了,女人也到这里来。嘭,嘭。两家的灶火点燃,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火焰滋滋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唯独不见西屋出来。

“没脸没皮的,一个院子住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南屋女人又开始了,不过这次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沈西萍听。沈西萍没法接话,只能默不作声。她搲了一勺小米放在炉边,又走到角落里拧开水龙头洗菜。水流哗啦哗啦,阻断了南屋女人的声音。

蒋俊青这时候磨磨蹭蹭地也到这里来,装出一副要帮忙的样子跟在沈西萍后面。她切菜他赶紧去剥蒜,她掀锅盖往滚沸的水里下米,他赶紧去洗红薯。他问她:“剥几瓣蒜?”过一会儿又问她:“红薯切多大?”沈西萍都没有回应。

沈西萍的不回应使南屋的男人和蒋俊青更为尴尬,两个男人各自回屋去了。

不大一会,天就亮了。南北西三屋的红棉门帘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拂动。沈西萍伸手关掉走廊里的灯,顺眼望了望西屋。西屋的女人这时候出了门,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低着头,而是像往常那样仰着头,略微摇摆着肩膀和下巴从沈西萍身边经过。嘎吱,大铁门开了,她走出去。大概是给孩子买早点去了。

再有十多分钟,孩子们就该下早自习了。沈西萍返回到厨间,把小米稠饭舀到海碗里,把菜盛进盘子,蒋俊青从屋里伸出一只手来掀起门帘,她进了北屋。

这三家的孩子都在旁边的一所中学上高中,学校周边方圆二里密密麻麻挤满了这样的陪读家庭。沈西萍和蒋俊青租住的这个院子虽然旧一点,是民国老院,但并不破,因为离学校最近,所以租金相对贵一点。院子不大,单栋三层,每层三户,共用厨卫。不大一点的小院子里一共住了九户人家。他们住的一楼,南北西三面住人,西面除了西屋,还有一间很小的公厕。所以西屋面积就相对小一点,价钱也最便宜。因为面积小,所以西屋里只能住下西屋女人和她的孩子,很少看见这家的男人。

沈西萍是医生。南屋的女人在城边有间超市,生意很好,她雇了个收银员,白天只过去收收账。西屋的女人没有工作,专门在家里给孩子做饭,男人是老家村里面的小学老师。这三个女人同所有的陪读家长一样,都是带着巨大的激动住进来的,毕竟能考到这所重点中学来上高中的孩子凤毛麟角,他们一样都铆着劲给孩子创造更为和谐的学习环境。

一切以孩子为主首先体现在对声音的控制上。每一种声音的出现和停止仿佛都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比如中午,十一点左右大家都挤进厨间,锅灶案板各种交响,十二点学校放学铃响起,各家各户的饭菜基本都上了桌。此时如果谁家的厨具还叮叮当当响个没完,其他家会有意见,会觉得这家大人不懂事,不會合理安排时间。随着孩子们陆续回来,院子里大人们就立刻停止做各种事,全都安静下来。甚至连上厕所这种事也得在孩子们回来之前完成。孩子们的表现也很奇怪,他们各进各家门,各吃各的,也各学各的,从来不交流。他们顶多装作漫不经心轻瞟对方一眼,好像这一眼就能打量出对方个七七八八。他们都觉得对方是学霸,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露怯。这种内敛和冷漠流动在用餐时。这个时候,各家的门都已经关上了,也听不见谁家有父母跟孩子聊天说话的声音。大人们生怕多问一句会影响孩子的情绪。高中生的沉默通常也是长久的,甚至可怕的,他们会觉得跟父母没有什么可聊的。家长们也深知在学习这件重要的事情上帮不上孩子的忙,很愧疚,所以哪怕心里再有千言万语,只要孩子一回来,就只能憋着不吭声。所以所谓的陪读,其实就是保证这一天三顿饭,保证孩子在家的时候绝对安静。午饭后各家也都不去急着洗碗,他们不约而同都要在十二点半上床午休,洗碗的事留在孩子们一点半出门上学之后才能做。院子里随处可见以下标语:孩子们也不容易,请保持安静。请给孩子们足够休息的时间。请在中午十二点半至一点半之间,晚上十二点之后保持安静。请轻声慢语,勿高声喧哗。这样下来,这栋楼,整个院子,甚至方圆二里之内在孩子回家的时候全部都呈现出这种奇异的庄重与沉寂。

只有在晚间,孩子们上晚自习去了,距离下晚自习有三个小时之久,这群中年人开始不安分起来。结队踢毽子,跳广场舞,或是从各家的闷罐子里出来,坐在微风吹拂的台阶上聊天。参与聊天的通常是各家的女人。初搬来时,沈西萍、南屋、西屋三家女人就经常坐在一起聊天。虽然沈西萍内心一直觉得自己跟她们没有聊天的基础,但为了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只能拿吃什么饭,买什么菜之类无聊的话题嚼来嚼去。

时间长了,就免不了第三人不在场时成为另外两个女人聊天的话题。沈西萍就和南屋的女人聊过西屋女人。他们注意到她很节省。冬天的时候她会把空矿泉水瓶里灌满水放在暖气片上,烤热了晚上给孩子暖被窝,也可以倒在脸盆里洗脸洗脚。她也很有农村生活经验。到春天,或者秋天,老房子里很潮湿,沈西萍的家里衣服、被子,甚至连冰箱门和盐巴都发霉长毛。西屋女人就知道哪怕忍冻都要开窗通风,棉门帘是一定要掀起来的,搭在铁丝上或者挂在挂钩上,方便新鲜干燥的空气进入。

她们也都很同情她。知道她的男人,那个乡村小学老师,要供一个高中生可不容易,光房租和补课费估计就吃不消了。所以他们尽量不让她感觉到这种差异。经常帮衬西屋女人,做了好吃的就送一点,有了重活就唤自家男人去帮把手。一开始相处得挺好,时间长了,沈西萍瞧出了不对劲。

在那些做饭的间隙,有时候是半上午,有时候是半下午,有时候是前半夜,在门口的窗户底下放把小凳子,旁边是蓝把手的笤帚和簸箕,西屋女人常独自坐在那里,靠着墙发呆。沈西萍从北屋门口只能看到她朝南的半个身子。那半个身子,有了一些旖旎,有了一些慵懒。她经常一坐就很久,有时候沈西萍下午上班前看见她坐在那里,傍晚回来,她还在那里,头的朝向也没有变,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沈西萍觉得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她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她还在自家的灶台旁的墙上挂了一面小窄条镜,炒菜的间隙常抬起头来看自己镜子中的脸。有时候晚上十点多,孩子们都回来了,该是全院熄灯睡觉了,然而被关掉的楼道的灯突然又亮起,她出去了,很久才会回来,大约两个小时,总是在十二点之后。沈西萍住的北屋靠近楼梯和大门,西屋女人走出去或者要回来都得经过北屋窗子,所以沈西萍是很清楚她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的。

后来西屋女人胆子大了,招呼楼前楼后几个陪读家长一起出去踢毽子,有男有女的,她就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她那一看人就不自觉向右上方斜仰着的脸分外明亮起来。

沈西萍当然能感觉得到她的这种变化,以至于她后来总是小心翼翼地买菜,尽量减少肉类和水果,尽量避免让蒋俊青出现在她面前,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她也不许他光脊背。但这样,也不能阻止或者减缓她的变化。

那天她处理完一个急诊已经很晚了,一进家门,沈西萍就看见西屋女人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穿戴得十分整齐,与平日的样子有些不同。头发梳得很顺溜,发辫上别了蓝色的水晶发卡。衣服是簇新的,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过年准备的。脸很润,是刚刚洗的,搽了薄薄的粉。她看见沈西萍回来连忙站了起来。她本不该站起来。而且还说要走。她也本不该说要走。难道是因为她回来她就要走?她走的时候还转身在沙发扶手上顺手拿起了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包粉红色的卫生巾。她说是去买卫生巾回来,路过他们家便顺道进来坐坐。有哪个女人买了卫生巾不先送回家就到别人家里去的?而且是只有男主人一个人在家?有哪个女人还把自己来例假这件事公布出来,唯恐别人不知道?这解释也掩饰得太刻意了吧?她说了声我走了,就真的走了。听到她那边屋子的门嘭地关上了,沈西萍转过脸来看蒋俊青,他倒是一脸正常,没有不自然的神情。尽管沈西萍明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但这件事如鲠在喉,让她想起了三年前他的那场婚外情。

有些怨气是不能被点燃的,一旦有了再度猜忌的想法,就会觉得哪哪都不对劲。现在,这个南屋两口子刚刚闹过别扭的早晨,北屋沈西萍和蒋俊青也没能安生。

本来南屋的女人骂几句,沈西萍心里也厌恶西屋女人得紧,可饭已经摆在了茶几上,再过几分钟孩子就回来了,等全家人围到一起吃了饭,她和蒋俊青各自上班,这件事就会过去。没想到蒋俊青在这个档口埋怨沈西萍,说她不理他,黑封个脸丢了他的人。沈西萍气就上来了,她先是小声嘟囔回击,后来翻出了陈年旧账。蒋俊青也不知道适时低头认错,依然一句一句顶真。沈西萍看了一眼表,蒋俊青看见沈西萍看了一眼表。沈西萍想尽早结束,蒋俊青当然看出了她想尽早结束。可他还是没有让步的意思,沈西萍当然更不能停止。可她又不敢像南屋女人那样骂出声来,于是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朝蔣俊青泼去。她以为水可以扑灭争吵。

水泼斜了,哗一下全上了墙。蒋俊青也不示弱,拿起一个橘子朝沈西萍砸去。橘子熟透了,力量又很大,啪地打在沙发后面的墙上,白色的墙壁上瞬间开出一朵橘黄色的花来。这花中间镂空,汁水四射出去,像光芒万丈的太阳。那边墙上刚才被泼的那杯水淋淋漓漓顺墙流下来,湿漉漉的地方有高有低,像极了一幅泼墨山水画。

这个时候校园里下课的铃声响了。一听到铃声,沈西萍立刻跑进卫生间去拿纸巾,先把橘子汁擦掉,又从茶几底下的纸盒子里拿出粉笔。粉笔三年来都在那儿待着,不止一次在这种关键时刻派上过用场。沈西萍往小太阳上使劲涂粉笔,很快那里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跟周围的墙壁一样白。同时,蒋俊青从卧室的衣架上拿来自己的外套,挂在了刚刚那幅泼墨山水画墙壁上的铁钉子上。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些刚做完,孩子的脚步就踏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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