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李文还记得五岁生日的那天,她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蛋糕和美美裙子,那是爸爸前一天答应她了的。但那天,她等来的是一群穿制服的人,找她妈问话,然后妈妈抱着她猛擦眼泪:“爸爸单位有点事,妈妈要去帮他。宝宝你先去外婆家住几天哈。”
她一住就是十三年,一直到她考上大学那年的暑假,终于回城和爸妈团聚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外出别的城市求学。当然,大一点的她已经知道了,爸爸因贪污被判刑十五年。妈妈在爸爸被抓走的第二年,就去了上海打工,要养她,还要给在狱中的爸爸寄钱寄物。
这其实是一个励志又暖心的家庭故事。妈妈一直对爸爸不离不棄,爸爸也在狱中很上进,减刑三年出来了。
李文确实觉得自己的童年生活很幸福。五岁之前有的记忆,是恩爱的父母对她的十二分宠爱,但她同样喜欢五岁之后和外婆度过的漫长岁月。每一幅记忆,都像珍宝。
外婆是县办卫校的职工,卫校在县城的城乡结合部。三十几年前的城乡结合部,比之今天的农村更宁静。学校里面倒都是水泥路,但学校大门口就是泥路,唯一的一路公交车总站离卫校还有500米。
卫校不大,家属院里只有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下过雨后大家在体育场的沙坑里挖小水坑玩水;天晴的时候去围墙外外婆们开的菜地里挖蚯蚓,秋天的时候去学校大门外的野地摘野果,追小鸟;冬天的时候,几个人在各家长的办公室里挤着,但外婆办公室提供香香的烤红薯,外婆上班不忙的时候,还能听到她讲故事。
那时候外婆刚五十来岁,年轻得很。外婆很会讲故事,声音抑扬顿挫,还有角色扮演。
夜里,外婆暖暖香香的怀和软软香香的床,是李文最爱的地方。灯亮着,电视机咿咿呀呀地响着,微有睡意的李文总会问外婆:“外婆外婆,我是不是你最爱的小人儿?”这是某故事书里的台词。外婆大笑,回答响亮:”当然,最爱最爱的小人儿。”李文放心了:“最爱最爱是多少爱?”“最爱最爱有天那么多的爱。”
天哦,是看都看不尽的,走也走不出的呢。李文更放心了“你不会出去有事就不回来的对吧?”外婆声音更响亮了:“那是,外婆出去有事也带着我的小人儿。”
李文甜甜一笑,酣然睡去。
隔几个夜晚,这样的对话又会出现。一直到李文上了小学四年级。
李文上初中时,60岁不到的外婆有了追求者,这是一个颇合外婆心意的追求者。
外婆已经单身二十几年了,这中间的故事说起来老长了。外婆嫁人两年后被诊断不能生育,同年,老是跑医院的她在医院门口捡到了刚出生被抛弃的李文母亲并收养之。李文母亲还没满月,外婆就与男人离婚。然后,外婆独自抚养李文母亲成人。
老年人的爱情同样风生水起,约会,看电影,晚上一起去散步,外出旅游等等。
放学后的李文回到家中,看到冰箱里做好的饭菜和纸条:“小人儿,外婆出去了,饭做好了,微波炉里热热就可以吃。”
12岁的李文开心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想跟同学在外面游到几点都行,只要夜里9点以前回家;可以可着劲儿吃从前外婆不让多吃的方便面或者零食,不做家庭作业到第二天早上去教室抄同学的就好。
两个月时间,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她还交了一帮社会上的朋友,学会了泡吧,还抽过烟。
外婆生命中第二次恋爱,历时也就三个月。她得知李文的情况后,第一时间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模式:放学直接回家,外婆端上零食,李文打开作业本。作业还没做完,香喷喷的饭菜做好了。晚饭后,李文依然做作业,外婆戴着老花镜看书。一直等到李文做完作业,祖孙俩去校园里的操场散步几圈,然后挤到一床,香甜入睡。
那异常的三个月时间,就好像从没存在过。李文抽的那一根烟剩下的一半,早不知去到何处,那帮社会上的朋友也消失了。
一年后一个很晴朗的周末黄昏,李文在围墙外的菜地里帮外婆种菜,不远处一对青年情侣卿卿我我着,她问外婆:“我妈嫁人后,你孤单不?”外婆看了看她:“人总要一个人的。”她想了想:“外婆,我们把那个爷爷找回来好不好?我们三个人一起组成一个家。等我大了离开你了,你也不会孤单。”外婆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他早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看不出外婆有什么与前一刻的表情是否不同,她依然是笑着的,眼睛微微弯着,大约真是看开了吧。但李文十分难过。她低头扯着地里的野草,有几滴眼泪滴到手上。
李文的青春乏善可陈,但却有味,小老太太忙碌的身影(是的,这时候,李文称外婆叫小老太太了)总是在她复习功课最累最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给了她无限动力。班上的同学纷纷起了或真或假的恋爱,她却没有半点期待,连秋波都不曾向哪个男生递过。
为什么呢?
不晓得呀。
中考她考上了县一中,倒也不稀奇,高考一模二模她居然考得了全市的前五十名,成了可以进一流名校的苗子,引得全卫校人惊叹。
小老太太那阵子虽然走路是仰着下巴的,但私下里总是问她:“会不会太累呀?累了就休息。身体最重要。”
李文将沉重的头靠在她颈窝里,甜蜜地喊:“好累的。小老太太你给我按按肩。”小老太太连忙给她按肩,按头;晚上睡前给她端水泡脚,一日三餐可着劲地做好吃的。李文吃着她最爱的红烧猪脚,笑眯眯地看着小老太太:“老太太,我们以后一直在在一起哈。”
小老太太翻了大白眼:“才不要,跟你在一起明显是吃亏的生意,伺候你十几年,够够的了。”
李文哈哈大笑:“偏不,就要一直一直让你伺候。”
少不更事的她,以为这是小老太太的另类撒娇呢。
李文上大学那年,父亲出狱。一家三口在小老太太家团聚了。李文却格外地感觉到陌生与疏离,而父母大约也同样觉得融不入一老一小的生活,大家小心翼翼地团聚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商定了由小老太太送李文去北京上大学后,父亲也跟着母亲去上海重新开始人生。
在县城火车站送别父母,李文和小老太太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离开学还有个把月,李文便催小老太太出发。
小老太太莫名其妙,不懂为什么那么早就走。李文细细跟小老太太盘算:“我们早点去,看看学校周边的房子,租下来,以后我们还像现在一样生活,白天我去上学,你在家里,放学我回家吃饭,陪你。”小老太太大大摇头:“不,我这里同事朋友多了去了。你去北京住宿舍,交朋友谈恋爱,我就不掺和了。我们都要有自己的生活。”
李文想當然地以为小老太太矫情,或者又是为她着想来着,努力劝说:“你看,你在北京,反正退休工资是打到你卡上的,只是多了房租,我去做家教就好。而且,我妈也能寄点钱给我们。”
小老太太有点烦了,“不去,去北京干啥?”
李文搬出她的理由,“你在这里多孤单呢,白天是可以和老同事老朋友一起玩,但夜里多冷清是吧?万一生个病也没人照顾你。”
小老太太直接炸毛,“不去就是不去,伺候你多少年了,你现在都上大学了,还想赖着我?没门。”
李文用力眨了眨眼,才忍住眼泪。18岁的她真的不明白,在并不缺钱的情况下,小老太太为什么不肯跟她去北京。北京呀,一个新地方,新的开始,那里会有无数新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然而,小老太太似乎打定了主意将自己的未来牢牢地盯在了老家这个离城区还有几里路的小角落里。
小老太太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盈盈,哽了哽,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李文,不要以为你想要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我抚养你母亲是缘分,抚养你是亲情。现在,我真的只想好好自个儿生活几年。”
李文愣了,下意识地想起前不久在火车站送别父母时,自己和老太太长长松出的那口气,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李文在北京火车站送别老太太时,看着那瘦小的身影,转眼间就淹没到了滚滚人潮里,她怎么细辨,都找不到了。
她挤出汹涌的进站人群,顶着九月初炙烈的阳光,泪流满面。
是的呀,是她离不开老太太的。
手机响了,是小老太太给她发的短信:幼鸟儿该到离巢的时候了。
什么嘛?真是,我才没到离巢的年纪呢。李文不哭了,嘀咕着迈开大步朝公交车奔去。
大学第一个假期回去,李文还像是乳鸟归巢那般急切。后来,做家教,参加社会实验活动,大二暑假便没再回。大三的那个寒假,中国人最要传统的过年,她把男朋友带回去给小老太太过眼了。
小老太太给男孩包了个红包,对他也十分周到热情。然而,在单独和李文聊天时,她说:“宝贝儿,你至少得谈上两三次恋爱再结婚吧?如果一次就成功了,你也太不划算了,你根本就没办法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合适你的人,最热烈的爱情会是怎样的!”
李文呆了,天呐,她家老太太咋这么open?
于是,李文同学在与第一任男朋友分手时,竟然不怎么伤心。
李文大学毕业后就回了南方工作。省城离小老太太所在的县城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后来有了高铁,也就40分钟。
母亲要求她去上海。她倒也不是抗拒上海这个城市或者母亲这个人,而是省城恰好有那样一个机会。又或多或少,还有小老太太的因素在里面吧。
小老太太从不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顶多也就随性有感而发几句。关于工作她就是这么说的:“其实选择,也是另一种放弃。选了A就弃了B,无所谓好与不好。此时好,彼时不一定好,问你此刻的心就好。”
工作的那个国庆假期,李文认真地邀请小老太太来了省城。小老太太开开心心地来了。祖孙两个爬山、逛公园,虽然人山人海,却也高兴得很。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两个人彼此依靠,彼此照应,吃到胀又去散步消食,是最凡俗却也最踏实的温暖。
假期最后一晚,李文挽着老太太的手在小区散步,轻声问:“要不要来省城和我同住?”小老太太再次对她翻了个白眼,断然拒绝:“不要。”
李文再接再厉,“换我伺候你好了。”
小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人终归最后是一个人的,再恩爱的夫妻,也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孩子也会有自己的家。何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私人的舒适区,别人踏进来,只会浑身不自在。所以,一定要学会一个人生活。”
李文听到小老太太说出“舒适区”,惊异之余,内心已经投降。小老太太难得地多话,“而且,对于你来说,这正是一段难得的独自生活的体验,以后,你会结婚,会有家有孩子,你想独个儿生活都难了。好好珍惜一个人的日子吧。”
第二天是小老太太自个儿去的高铁站,坚决不要她送。李文站在街头,朝执意搭公交车的小老太太挥手。七十几岁的她已经满头白发,却依然灵活矫健,优雅得体。
前路不知还会遇见什么,李文心里酸酸甜甜的,那一刻,那以后的很多时刻,她都由衷地为自己的小老太太骄傲。她那么独立、健康、睿智、豁达,简直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