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远
台北市忠孝东路后巷的公寓里,白先勇慢悠悠地在阳台上照顾着茶花,远方台北101的巨大身影竖立在视野里,作家抚着手中的绿叶红花,叨念着在美国圣塔芭芭拉的满园茶花。
白先勇这个台北人从来不只是台北人,他来自桂林、长在台北、长居美国,笔下是那一辈颠沛流离的苦难,是总也不老的尹雪艳内里的沧桑,退休后他又一头栽进童年时惊艳到小小心灵的昆曲复兴运动。
在他,家乡就是中国文化。
白家客厅流动着幽静,奚淞的禅画仿佛将室外的光影引上了墙,一幅白描观音低眉敛目,两旁的“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梁”,来自丝路,也适用于白先勇的红楼讲学。
白先勇的苏绣像对映着另一端董阳孜的“台北人”三个字,画像下有着湘云醉卧勺药摆饰,姿态绰约,却比不过墙上青春版“牡丹亭”杜丽娘的剧照,仅仅一个背影,道尽一部400年的爱情故事。而“游园惊梦”四个字挂在电视上方,扰动了一室的宁静。
将军之子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文学家?白先勇回溯70多年前,和童年生病很有关系,“我等于是没有童年的人,6岁多、快7岁就生肺病啊,那个时候几乎是绝症,只能慢慢休养。”
小先勇就休学了,从6岁到10岁,一个人被隔离,避免传染给家中的一大家人。“在重庆就住到一个山坡上的小屋子,在上海到郊外去,我完全是被流放。”白先勇回忆,母亲口中那个原本“好动又霸道”的孩子,从此变得内向、敏感。
“小孩子的心灵受创,那个地方有一个伤。”白先勇说:“所以我对别人内心的痛苦特别敏感,常常觉得不忍。”他对《法国解放报》说:“我写作,是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换成文字。”
到台湾,读建中,读台大,在外文系就和同学搞了《现代文学》,当年的作者群摊开来,都是今日文坛大师。而白先勇孜孜不倦地写了这么多年,犹是一支黑色百乐笔,在稿纸上刻印出《金大班》、《尹雪艳》、《孽子》,还能为父立传写下白崇禧的一生。
书房墙上挂著书名,不意外都是书法家董阳孜的手笔,当年的台大高材生是董阳孜弟弟的英文家教,结下一甲子缘分,文学家笔下的繁盛,有书法家的“镇台”。
昆曲→艺术之最、百戏之祖,不该让它衰微
就像客厅那幅《游园惊梦》,是白先勇的小说,是他1982年的舞台剧,更是他十多年来念兹在兹全球奔走的昆曲复兴根源。
“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是9岁、10岁在上海,看到梅兰芳和俞振飞演的,就是《游园惊梦》。”白先勇说:“我好像跟《游园惊梦》结了一辈子的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这么几句,衬着笙箫管笛,沁入了小孩的靈魂深处,种下半世纪后为昆曲复兴出力的种子。
白先勇说:“昆曲的美学之高,是所有表演艺术之最,是百戏之祖,不应该让它衰微。”昆曲有600年历史,代表着江南文化的精髓,有文学底蕴,曲牌都是诗,而音乐丝竹、笙萧管笛、舞蹈,无一不精致,他认为,德国有贝多芬和莫扎特这些古典音乐、意大利有歌剧、俄国有芭蕾舞、英国有莎士比亚,“每个民族都有一个文化标杆,是普世能认同的,我觉得昆曲也可以。”
2003年,白先勇振臂一呼,召集两岸三地对昆曲有热情的人,展开筹备,一年后完成一出上中下三本共九小时的青春版《牡丹亭》,搬演汤显祖这部16世纪的经典爱情故事。白先勇说目的有三,第一要训练一批年轻演员,接续大陆“文革”后的断层;第二是召回青年观众;第三就是恢复昆曲原有的青春生命。
这件事,成为一场长达10年、300多场的昆曲文艺复兴,白先勇以一人之力,带动一群志工与文化界人士,在做一个文化事业。“如果我早知道那么难,就不敢做了。”他笑说,一个在台的文化人,跑到大陆去搞昆曲,除了障碍之外,经费是最大问题,粗估10年下来花了3000多万元人民币(逾450万美元)。
幸好这个“义工大队长”、“草台班班主”够分量,白先勇“到处托钵化缘”,除了找到很多有心人与企业赞助之外,还借助了很多朋友的帮助,董阳孜的字、奚淞的画,直接创造一个禅意盎然的水墨世界,美术总监又请王童。
海内外一场场的演出、讲座,外溢和蝴蝶效应出现了,昆曲还进到校园,一出戏分三天演出,北大的学生三个晚上挤满2000多人的表演厅。白先勇两眼放光:“没错,一开始时人家看是白先勇做的,很好奇。但第一晚来捧场,要连着第二晚、第三晚来,就不是捧场啦,那就是昆曲本身吸引他们。”
“一个中国的古典怎么会激起这么大的热情?”白先勇也要问:“我想他们也在寻找那种文化认同。昆曲的美学是中国的、感情是中国的、表现的方法是中国的,这一来触动了文化的DNA。”
《牡丹亭》之后,又做了《玉簪记》,未来,昆曲的火种也要继续燃下去,不少学校开了昆曲中心,而白先勇最开心的是,现在还有校园版《牡丹亭》,都是非表演专业的各科系学生,从16所大学海选出来后粉墨登场,“这是一种集体的文化觉醒。”
归根→中国文化很浓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根
白先勇在《台北人》的扉页,献给“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他的作品里一直有浓重的故国情怀、文化乡愁。他说:“父辈那种对于故国的失落,我被感染了,而且我了解他们。”
但他自己,何处是家乡?白先勇说:“桂林是我的原乡,台北是我的成长,了解最深、感情最深厚,而美国,一去40几年,还是异乡。”如果是落叶归根,他说:“不一定是那个地方,中国文化很浓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根,中国传统文化就是我的故乡。我一听到昆曲,就好像回去了。”
现在的白先勇,耄耋之年,除了夏天避暑回美国,有六、七十棵茶花等他呵护,在台北住的时间愈来愈长,生活简单,一碗麦片配一片木瓜和一杯无糖豆浆是午餐,一荤二素就解决了晚餐,坐在书房里舒服的沙发上看书,或者伏案写作,文思一来写通宵。
夜猫子,晚睡晚起,像孩子似地要靠闹钟,最重要的约会就预备三个闹钟。他和文坛友人约吃饭,聊起来,会自曝也好奇跟风去夹娃娃,还真让他夹出来。
听来生活好悠哉,白先勇先嚷了:“退休以后忙十倍。我还好多事情要做。”要写父亲的第三部曲、还有好多文债、好多书还想要看。
昆曲当然还是未竟之业,白先勇虽然自谦年纪大了,不能再跟着满世界跑了,但有机会还是帮昆曲演出催票,希望学生版《牡丹亭》能到台湾来,希望这些青年演员能把老师教的一身本事再传下去。
至于文学,白先勇说,已无形中跟许多读者在心灵上结交、沟通,“我的知音看了书之后,能够跟我有一样的感受,我就很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