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本杰明

2019-09-10 07:22[美]丹尼斯·丹弗斯朱知非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本杰明兽医

[美]丹尼斯·丹弗斯 朱知非

一个人若经常在人群中品尝到寡情薄义的滋味,那么对于兽类那种自我牺牲的无私之爱,准会感觉到刻骨铭心。

——埃德加·爱伦·坡,《黑猫》

十六岁那年,我获得了一种治愈的力量。当时我正在卧室里,跪在奄奄一息的宠物猫本杰明身边,他正想躲到床下去等待死亡的降临,但是我把他拽了出来,抱在怀里,额头紧紧靠着他的脑袋。本杰明比我还要大一岁,我一出生他就在了,我不敢想象失去他以后的生活。我那时很少做祈祷——现在也很少——但本杰明的呼吸和心跳停止时,我却在不停为他祈祷。我紧紧地搂着他,胡思乱想着,盼望他能够起死回生。我手足无措,痛苦地啜泣着,琼·贝兹的那首《老布卢》从音响中传来,折磨着我:

……老布卢走了

死前经受过太多病痛的折磨

锹松后院的土

为他掘一座墓

用链条拴着他,吊进墓中

每降低一寸就呼喊一次他的名字

去吧布卢,我的好狗狗

去吧布卢,我很快就会去与你相聚!

突然,本杰明动了动,我的双手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稳健有力的心跳。我把本杰明放了下来,他站起身向房门走去,尾巴翘得高高的,想出去转转。一个小时之后,本杰明饿了,回到家里。他的状态看起来非常非常不错。

本杰明好起来后,我带他去看了兽医。不过我没去之前常去的迪德拉达医生那里,他是看着本①从小猫崽子长大的,肯定不会相信眼前的这只,就是那个眼瞎、腿瘸、还阉过的老猫;毕竟一个礼拜之前,他就确信本杰明时日无多,放弃治疗他了。于是我告诉那个新兽医,本是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兽医估计本应该四岁左右,身体很健康。这些年来,每个兽医都估计本大约四岁、身体很健康。对于猫而言,这差不多相当于人类的二十八岁,我觉得还不错。本杰明似乎选了一个他最喜欢的岁数,就再也不肯变了。与此同时,我却在一天天老去。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带他去找兽医,因为附近的兽医院都已经看遍了。本用不着看医生,我也觉得没必要每半年花一次钱,去印证自己的猫长生不老的事情。他甚至连耳螨和跳蚤都没生过,就好像虫子们都知道他是与众不同的。

三十年过去,我已经四十六岁,而本杰明还陪在我身边。我给你算算看,他都四十七了,相当于人类的三百二十九岁。就算他真的有九条命,那每一条也都活了三十六年了,本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本十七岁那年,我父母仍然以为,是迪德拉达医生用了什么维生素片把他给救了回来。他们是那种很虔诚、也很富于幻想的人,但也不至于相信一只猫能活到四十七岁。我离开家之后,他们并不常来看我;每次他们一来,我都撒谎说本是一只新猫。他们觉得我给每一只猫都起名叫本杰明有点奇怪,但是他们知道我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奇怪——毕竟我父母的性格也奇怪。好在本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色虎斑猫,脚上有些白毛,叫声也没什么特点。我前妻佩妮认识本七年,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从来没有注意到本的长生不老。她不怎么喜欢猫,应该说不喜欢任何小动物。她愿意去动物园里看猴子,但这不是一回事,对吧?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这确实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之一。我就是没法和不喜欢动物的人相处。说到底,她其实对人类就没什么好感,毕竟人也是动物——聪明又烦人的动物。

不管怎样,她至少能同本和平共处,而本也从不在她面前惹事。我离婚之后就再没和谁相处过一年以上,也就没有其他人和本长时间待在一起。直到四十六岁时,我开始和莎伦约会。最开始只是短时间的相处,吃个饭、逛逛街之类的。我们的第三次约会时间才稍微长了一点,是某个周五的下午四点开始的——她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一直持续到了下周二的中午。我告诉本杰明,那是我这辈子最接近重生的一次体验了,也许这能让我更好地理解他的感受。然而,他表示只有死过的人才能复活。说完他就玩起了最喜欢的游戏,躺在地上装死,然后再猛地活过来,得意地摇着尾巴。我经常和本杰明说话,但是他不是每次都会回答。

有那么一段时间,莎伦和我基本算是同居了;不是她来我家,就是我去她家。但是莎伦更喜欢来我这,因为有本杰明。“本尼小子”,她这么称呼本。要是他真是一个人的话,我肯定要吃醋。他们俩好得就跟朱丽叶和罗密欧似的,本对莎伦也特别热络。

这挺好的。当然,她也爱我这个“本尼小子”的铲屎官、终身密友、猫食管理员,还有一个不需要特别提及的身份,治愈他的超能力者。但是没过多久,莎伦就开始问我:“他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了,打个针什么的?”

我不该那么敷衍她的。因为她很快就在我的邮件里找到了一堆本的医生寄来的卡片,其中有一张说本至少有八年没去做任何检查,于是她立马打了电话过去预约。这就是莎伦。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性格的,如果不牵扯到本杰明的话。当初我不肯让他死去,但我一直知道终有一天时间之轮会追上我,那时我将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和我分开的事实,那我肯定会比当年更难受。不知怎的,我一直相信只要没人知道这事,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多大了?”莎伦第一次见到本的时候问道。四岁吧,我说,从没想到這个谎能穿帮。所以,本怎么会少打了八年的针呢?我担心自己陪着莎伦追根究底,“终有一天”就会来得更早。但我身不由己,也没法阻止莎伦。而本杰明,此时正被关在笼子里,一脸淡漠地置身事外,被我们带去兽医那里。

本很喜欢兽医院里热闹的候诊室,他觉得很有趣。这天我们到那里时,门口热闹得很,一条丑陋的大丹犬脱离了控制,任凭旁边衣冠楚楚的主人怎么叫唤都不听,只顾着用庞大的身躯挡住每一个进门的客人,硕大的鼻头嗅探人们的胯部,吓坏了屋里的所有动物——我总是将人类也看成动物的一种——但不包括本。他在笼子里就那么看着,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知道他在笑。本喜欢看傻子,他这辈子看了不少。

“他好淡定。”莎伦十分惊讶。她盯着本的笼子,一边用手指在波澜不惊的本的脑门上摸着,一边担心地瞟了一眼那只大丹犬,“本一直都这么淡定么?”

“哦,是的。”我肯定地说。轮到我们了,莎伦想进去,我还能说不么?

检查了老半天之后,那个兽医很慎重地开始和我们讨论检验结果,他看着挺慈祥的,估计比本要大个十岁,尽管本实际上看起来像是只年轻的猫。医生的目光从本那张几乎完美的健康记录上抬了起来,越过老花镜的镜片,“根据我这的记录,本杰明十二年前曾经来做过检查?”

莎伦当时正在我们旁边,用本最喜欢的手法挠着他的头,等着我回答医生的问题。我不敢撒谎:“是的。”

“那就是说本今年”——医生又低头看了一眼记录——“十九了?”他礼貌地问道,声音里尽是疑惑。莎伦的手愣在了本可爱的脑袋上,所有人都盯着我看,连本都不例外。

我和本之前挺喜欢这个兽医的,所以在他这连续看了三年。算起来,他应该是本看过的最后一个兽医。本当时三十五岁,正打算以后都不找兽医了——反正他们不就是打打针,再往屁股里插个体温计罢了,当然有时候还能看看热闹。不过没有撞上本的头一个兽医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没法再遮掩了。“是的。”我说。

“那——那你愿不愿意再让本去做几项检查呢?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吧,当然是免费的。”

本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翻译过来就是查个屁啊。“还是不用了吧。”我说。

“为什么不查?”莎伦问道。之前她一直以为本最多六岁,当然他看起来总是四岁的样子。

“他没什么问题对吧?”我问兽医。

医生摇了摇头。“毫无疑问,他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最健康的猫了。他真是原来那只?”

我本来想撒谎的,但是又实在没办法在莎伦面前圆回来。“没错,是原来那只。”

“他是我见过这个岁数的猫中身体最好的——要知道很少有猫能活到十九岁。他甚至连牙垢都没有。”医生掰开本的嘴巴,用一支圆珠笔指着他闪亮的牙齿。本很耐心地忍着这些折腾。

“我知道。我觉得他今天已经很累了。”本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咕噜声,如果你懂猫的话,这意味着他的耐心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用的,可就是那些亮闪闪的牙齿,还有爪子上随时能够伸出来的钩状利刃。兽医瞬间领会了本的意思,把他放回了笼子里,还给了一把好吃的。

我完全不敢想回家路上会发生什么,反正这回本怕是救不了我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正要把本放到后座上。莎伦已经坐进车里了,总算找到一个和本独处的机会。我把本的笼子放在车顶上,假装找不到钥匙,虽然我感觉莎伦压根就没打算理我们。她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挡风玻璃。我把脑袋凑近本,透过笼子和他轻声交谈,车流从我身后呼啸而过,没人注意到我和这只猫。

“怎么办?”我问道,“她绝对不会相信你今年十九岁的。”

“告诉她我的真实年龄。”他说。

“真的?”

“没错。”

“但是我没法证明你今年四十七了呀,她肯定不信我。”

“证据不重要,你会明白的。她知道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我们之间有一种感应。”

“算了吧。那她有没有感应到你是一只控制欲特别强的小阉猫?”

“对于猫来说我可不算小。”他自顾自地笑了——猫的幽默感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我把本放在后座中间,这样他就能看到前面了,本喜欢这样。上车,点火,挂挡。

“本怎么可能已经十九岁了?”莎伦问道。

我们的车停在路边,我紧盯着侧视镜,找机会行驶到路中间。遵照本的建议——他从来就没有出错过——我告诉她了真相。“他不是十九岁,”我说道,“他今年四十七。”我将车子开进了车流中。

在开车的时候讲故事有几个好处:无需眼神交流,无需长篇大论,而且她也没法在我正要左拐穿过车流时插嘴、提问或是争执。唯一的问题在于,直至到家、停车时,我也没搞清楚她到底相没相信我的话。你可能会觉得她没相信我,听完就算了;但莎伦不是这样的人。当然她也不是那种因为爱我,我瞎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人。

“好吧,”她说,“我要把这事搞清楚。”她转过身,透过笼子看着本。本尼小子真的对他的莎伦隐瞒了什么吗?他也直直地看着她。去他的,我怎么知道?也许他们真的能通过什么感应相互交流呢。

第二天一早,莎伦让我把本的所有医疗记录都翻了出来,趁我去做早饭时,给本看过的每一个兽医都打了电话。除了第二个兽医死了好多年、第三个兽医好像搬走了,剩下的她都约了,把本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我有点好奇他让我跟莎伦说实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今天,反正我是一点都没想到。我查了查卡上的余额,带着她和本出发了。

我尽量把故事讲得十分精简,祈祷什么的一概没提——我们又不是去见牧师的,他们可都是科学家。没想到还真有不少将信将疑的兽医依然记得本,而且都震惊于他不长牙垢这件事。然而,他们都不相信猫能活到四十七岁,都认为这肯定不是同一只猫,只是长得像而已。其中有一个兽医对我们大发雷霆,好像我花费时间和金钱过来找他、瞎编一个故事给他听还能图点什么似的,十分钟后他就将我们撵出去了。这人是不是傻?我只是被女友逼过来的而已。大部分兽医都还挺客气,只是挖苦似地看着莎伦——你也傻么?你不应该先带这个人去医院么?莎伦只想搞清楚真相,她仔细研究了每个兽医给出的检查结果,除了那个大发雷霆的家伙——他还没等莎伦开口就把我们赶出來了。

有趣的是,本最喜欢的那个兽医,也就是最初的那个,迪德拉达医生,似乎相信了我。莎伦把他排到了最后,他本来几年前就该退休了。迪德拉达医生是一个迷迷糊糊、容易走神的人,就像一只老猫。他的说辞和其他兽医基本上都差不多,猫是活不到四十七岁的,本这样健康的猫不可能那么老了。但是他相信某些神奇的传说:猫在大难不死之后,确实可能会有一两只可以长生不老。当然他相信科学,你不能指望他公开讨论这样的事情。

迪德拉达医生弯下腰,看着本的眼睛,用食指挠着本的下巴,像是在召唤什么一样,仿佛这只猫的身体里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有些猫就是与众不同,不是吗,本杰明?世界对你来说就像一只牡蛎。”挠下巴加上牡蛎——本很喜欢吃,尤其是烤的——组成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一阵咕噜咕噜的共鸣声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迪德拉达和本一起露出了佛祖般的微笑。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可怕的猫解剖图,看起来就像没烤熟的牛肉。架子上那个塑料制成的猫骨架似乎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莎伦转过身,轻声说:“我在车上等你们。”然后匆忙走了出去。

“可爱的女人。”迪德拉达说。

莎伦的寻真之旅最后一站,是去拜访我的家人。和重生之后的本生活过的人,只有他们我还联系得上。至于那些让本重生的天使们——如果真的有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显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对此我一贯的态度是不求甚解、快乐度日。大多数时候,我只当自己是一个古怪的无知者。保持这种态度既未让我感到十分快乐,但也不至于十分沮丧。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查出天使、查出答案。我喜欢和本一起生活,但不喜欢生活在疑神疑鬼当中。

当然,我爸妈都很喜欢莎伦,也完全不在意她一大早就给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们晚上过去吃饭的事。他们看到本杰明也很开心。他们的上一只猫,十六岁的安杰利娜——没牙、瞎眼、还得天天打吊针——死掉之后,他们就决定再也不养猫了,尽管两人都很怀念有一只猫科动物在房子里的感觉。

之前说过,我的父母不是那种特别现实的人。他们在床头摆了一个金字塔模型,相信每天练气功、吃膳食补充剂、在房间特定的位置摆放一块水晶石,就能永远保持年轻。不过,尽管我父母喜欢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他们还是压根不相信这个本杰明就是三十年前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只。超自然力量、精神意志、心灵感应、时间隧道、投胎转世、外星人绑架、克隆,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反正绝对不会是原来那只猫——他都四十七岁了,怎么可能?

那天本已经被六根体温计插过屁股了,但他一直都很配合,直到吃甜点的时候才开始有所行动。他在妈妈打奶油的时候凑到了她的腿边,等奶油搅拌好之后,本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前爪摆出了一个祈求的姿势,跳起“舞”来(姿势笨拙得要命,完全没有平时的优雅风范)。于是妈妈把搅拌器递给了本。我表示小时候就看过他们玩这一模一样的游戏——当年我妈也是这样,一次就把两个搅拌器都给了本——但她就是不相信,说所有猫都喜欢这么玩。

莎伦始终远远看着,不怎么说话,只偶尔问一两个比较细节的问题,没有表达任何观点。吃完甜点之后,妈妈给我推荐了一个相熟的心理医生。“我当年就去过那里,我那会儿一直想自杀。”爸爸说着,朝嘴里扔了一个草莓,“现在一点都不想了!”

他跟我们说了自己的“心理危机”,我觉得基本上可以总结为惧怕年老和死亡。他说得好像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这回事一样,尽管现在他已经想通了,还会说“心态年轻,人就年轻,不是么?”。当然不是。他显然把安杰利娜给忘了。爸爸现在整日吃着抗抑郁药,还一直喝妈妈在网上给他买的各种养心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挺怀念当年爸爸躲在地下室抽大麻还以为我不知道的日子,实际上我都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我经常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化合物,它们通过呼吸和泪水跑到了本的身上,不知怎么就把他救活了。不过也有可能是谁施了魔法,是上帝的意志么?还是什么神圣的安排?算了吧。他不过是只猫,如果他在这个星球上还有除了享受生活之外的其他使命,上帝怕是忘了说给他听了。去吧,去把那两个搅拌器都舔一遍,我的天选之子。我觉得不怎么说得通。

“也许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下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杰弗里,”本有一次说道,“因为比起我,你才是相信宗教的那个人。”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也解释不清。上帝到底想要一只没什么用的猫来干嘛?我倒是愿意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但从来没当真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不可知论。如果本证明了上帝的存在,那么他可能还证明了上帝脑子不太好用。不可知论与否,如果我愿意找什么理论来解释,我爸妈有的是千奇百怪的想法提供给我。比如这一次,他们就将我想象成了一个救世主一般的治疗师,还能开出精确的处方笺。他们的想法可真老套。

爸爸又在讲述自己从自杀边缘清醒过来的故事,莎伦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是。所以我们吃完甜点就溜了。走到门口,妈妈把那个治疗师的电话放进了我的衬衫口袋里,还轻轻拍了一下。不管我年纪多大,她还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挺好。

莎伦就像是在法庭上展示證据一样举着本的笼子。他正打着瞌睡,脸和前爪湿湿的,上面的奶油刚被他自己舔干净。她又问了妈妈一次:“这只猫和你记忆中的本杰明一模一样,不是么?”

“没错,亲爱的。”妈妈说道,“但他不可能是本杰明,对吧?”她又朝我的衬衫口袋拍了一下,暗示莎伦有必要赶紧带着自己这个傻儿子去看医生了。不过我宁愿去找迪德拉达医生,也不想见到我爸妈推荐的任何一个治疗师。

回家的路上,莎伦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夜色下的街景,仿佛一个想家的外乡人。时不时地,总有一些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就像是从没见过似的,转过头盯着它们看。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怎么会跟一个相信自己的猫能长生不老的人睡在一块?他怎么能在给你揉脚、给你做早餐、宠着你、给你写那些烂诗的时候,还一直瞒着你有关这只神奇猫咪的事情?是要离开这个男人,还是要留下来处理这件事?诸如此类。她爱我、爱我的猫,甚至宣称喜欢我爸妈。但是她真的能接受我是一个疯子么?恐怕不行。

我甚至觉得她有可能会开车回自己家睡觉,第二天就把我甩了。但莎伦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带着本进了屋,她踢掉自己的鞋子,把本从笼子里拉了出来,用胳膊搂着他,轻轻蹭着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人。“本尼小子,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她说。本只是咕噜了几声,装成无辜的小猫,仿佛真是“心态年轻,人就年轻”。莎伦把本放在地上,满是爱意地看着他顺着门廊溜达到了猫窝,那个他每天都能躺上十几个小时的地方。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来一杯么?”

“好。”

她倒了一大杯,喝了一口。“我相信你,”她说道,“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诡异的养猫癖,二十多年来带着不同的猫去看那么多不同的兽医,根本说不过去——再说你图什么?所以你说服我了,这肯定是同一只猫,就是本。只有这样才讲得通。迪德拉达医生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本居然又说对了。“我也觉得他是这么想的,虽然他说自己不信这一套,但是有些事情……就好像时间停滞了一般。我印象中第一次和本去迪德拉达医生那的时候我才五岁,他在喂本吃东西的时候给了我一根棒棒糖。但是妈妈不让我吃,她说糖都是毒药。”

“你那时候肯定超可爱。”

“我总担心你会觉得我脑子有病,要不是去了他那,我肯定也会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她笑了,摇着头。“那是一个奇迹,是神的祝福。”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试没试过——你知道的——”

“没,不可能的。这种怪事碰着一次就够了。光是经历过这一次让本重生,我就已经觉得自己相当怪异了,再多几次我肯定受不了。我一开始还试图告诉自己,那天晚上活过来的不是原来的本,但即便他真是一只看起来和本一模一样的猫,他也已经三十了——相当于人类的二百一十岁。”

她做了个鬼脸,解开内衣,抽出来挂在椅背上。“我记得科学家们好像将换算方法改动了,因为医疗技术进步什么的,现在人和猫的寿命比起来,应该差不多是五比一了。”

“那就是一百五呗。但是他看着也就二十的样子,所以这有什么区别呢?他就是不会变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这么大?”

“也不是。他体型确实差不多,但还是有变化的,他在经历,在学习……”我差点说成了进化,不过还是忍住了。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比方说?”她给自己添了些酒。我还一口没喝呢。

“呃,没什么。”

“举个例子呀,有什么是他现在能干但是十七岁时不会干的。”

这种事本来有一堆,但是我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件我不愿意说的:他会讲话。我难道等会还要继续解释他为什么能用那咕噜噜的嗓音轻细而流利地说英文吗?虽然讲不了长篇大论,他还是练了很久才学会的。他在学会讲话之前就早已经能听懂我的话了。

我难道还要解释他为什么看了那么多书,还热衷于讨论政治么?他表达政治观点的方式非常清奇,比如,在每一辆胆敢停在我们这个街区的悍马车上拉屎撒尿。

我是不是还得跟她解释,本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她就是那个人,杰弗里”?你不觉得这有点太扯淡了么?本从一开始就给我各种建议,我总是会听他的。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本的语言能力,他也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清楚地讲话,最多偶尔说一两个词,就好像是巧合一样。本觉得要是自己会讲话的事传出去,他肯定会在笼子里给关到世界末日,或者被人解剖研究。虽然本一向很夸张,不过这种担心合情合理。我要向莎伦坦白这件事吗?就在这时,本走回了厨房,看了我一眼,眼神就和当时那个什么医生拿着那张破诊断卡,想要给他做检测的时候一样。

“他的猫砂盆需要换的时候,他会告诉我。”我回答道,“他有一种——很独特的叫声。”

莎伦抱起本,搂在怀里。“是不是呀,本尼小子?到底是托了谁的福才让你来到我们身边的?”她将下巴抵在本的脑袋上,抬头看着我,“我现在才意识到,你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和他待在一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深意,她从不解释。“我要睡觉了。”我说着,跟着她走进卧室。她把本放在床上,脱掉牛仔裤,扔在地上,然后掀开被子,爬了上去,躺在本的身边。莎伦很快就睡着了,她和本的呼吸都是同步的。

我躺在了本的另一边。

我刚把灯关上,他就用低声斥责我道:“你差点就告诉她了。”

“干你的,本。”

“我可是阉过的,你——忘了——吗?”他轻轻地笑着,享受着自己的幽默感,还有永生。

我睁着眼,感觉自己和莎伦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听着猫咕噜咕噜的声音入睡。我想着这件事会怎么影响我们的生活,然后睡着了。我梦见莎伦遇到了严重的事故,我治愈了她,但是她过来之后一直没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还责怪我。她的眼睛里满是孤独、愤怒與恐惧。

第二天早上,莎伦开门见山地问道:“杰弗里,你能不能帮帮奥布里?”

原本还在猫食盆边开心吃饭的本突然跳到了沙发上,摇着他的尾巴——当心。

五年前,莎伦的弟弟奥布里磕了药,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至今昏迷不醒。原本对我而言,奥布里只不过是莎伦生命中的一个概念,就像她小时候养过的狗的名字,或者她上过的某所高中一样,他和死了其实差不了多少,并没有什么存在感。直到现在。“你是说——”

“治愈他,就像你治愈本杰明一样。”

“我并没有对本杰明做任何事,那就是个意外。”

“你怎么知道呢?你又没试过。难道你后来再也没试过吗?”

她眼里的光芒让我很不舒服。这其实和奥布里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家所有人都觉得奥布里是个废物,变成那个鬼样子也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听我说,相信我,莎伦,我觉得这不太好。”

“但是他是我的弟弟。你肯定能救他的,我知道你行。”

“让我考虑一下,行么?我得考虑一下。”

“行,你需要考虑多久?”

莎伦是个急性子的人,曾有心理医生建议过,如果想让她等待,就一定要设置一个明确的时间限制——最后期限那种。我得习惯她这一点。她在定好了最后期限之后会变得耐心得多。但是问题在于,我花了三十年也没弄明白本的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我当时有什么感受——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居然问我需要考虑多久?显而易见,多久都不够。“明天。明天晚饭后。我来做饭,我从雷切尔·蕾那里学了一道菜谱,想拿只鸡试试。”

“你确定那只鸡没问题么,它放了有一阵子了。”

“我几天前才买的,没问题。”

“你会不会觉得我让你救奥布里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

“完全不会。帮助别人怎么会自私呢?”

“真希望这对你来说没有那么困难。我不想让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杰弗里。我爱你,你知道吗?”

“当然。”

“好吧,那就明天晚饭后。”她喝了一口咖啡,“所以你每天都看雷切尔·蕾的节目?”

“正好在我午休的时候播,有什么办法?她超棒的,你肯定会喜欢那道菜。”

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那个菜谱的具体细节了,只知道有碎香草和大蒜,还要给烤过的鸡块涂上一层厚厚的橄榄油。我记得雷切尔·蕾用手给鸡胸肉和鸡腿抹油的特写,她喜欢直接用手,真棒。我偏爱吃整鸡,但是鸡块也不错。我觉得吃完烤鸡再讨论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就不用站在灶台边上和她争论了。不过,我觉得莎伦根本不会等到晚饭之后。我放了很多龙蒿,再加上一点白葡萄酒、一些碎蘑菇、少许肉豆蔻、一点盐、一大堆黑胡椒和蒜末,以及超多的(必须的)橄榄油。这只烤鸡看起来就是绿色的一团。

我决定拒绝莎伦的请求,理由如下:最重要的一点,我的直觉反对这件事。这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三十年来我的直觉一直让我不要再次尝试重生——从未动摇过。但是求我的人是莎伦,我不得不理性地思考了一下我的顾虑——换句话说,就是找个靠谱的理由来辩护。如果你的思维和我不一样,是先理性后直觉,那么恭喜你,理性万岁。但对我而言,理性是服从于直觉的,我的直觉一直都很准。

还有,我怀疑自己做不到。本活过来的那次,我当时是真的很希望这事发生,我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而对于奥布里,我最多只能试着想让他活过来,因为莎伦想——虽然在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奥布里她活得也挺好——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真心想救他。说心里话,我觉得就算奥布里确实需要改变一下生活状态,那也不应该是朝复生这个方向。所以,如果真的是我的意志和愿望让本起死回生的,那么在奥布里身上起效的机会就不太大。

就算我真的把奥布里给救醒了,那问题也来了。本活过来后,从十七岁变成了(看起来)四岁,而且三十多年了都没有什么变化。奥布里出车祸的时候是二十六岁,他会不会一醒过来发现自己永远都只有六岁了呢?而失去意识的这五年对他会有什么影响?更何况本还说过,死亡才是重生的前提。不管怎么说,奥布里都还没死。他在那个灰色的大台子上的状态准确地说是“和死了差不多”,就算是我的奇怪老爸在那天晚上吃完甜点之后也这么形容过自己,但是这还是有区别的,不是么?奥布里还在医院治疗,就算别人在心理上觉得他等同于死亡,他也并没有真正死亡。死亡是独特的,没有办法治疗。

就算我们假设一切正常:奥布里从沉睡中醒来,变成了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继续活下去,像我们一样拥有漫长而充实的人生。甚至他还痛改前非,被重生的光芒或是什么神秘的启示彻底改变,变成了一个德行出众的人,那我难道就真的愿意把他给救活?估计还没等我跑出医院,我就会被抓去做各种测试,或被拉到公墓里施展才华了。不了,谢谢。

我不知道本为什么会复生以及长生不老,我毫无头绪。在我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保持原样。也许上帝安排了这些,是要完成一个什么计划,但在我掌握足够的线索之前,我不想随意行动,以防搞砸这个计划。但如果上帝没有计划,我觉得自己也没有义务去构造一个,我更愿意保持现状:人终有一死。这是不变的真理。除了本。

如果我拒绝了莎伦,那我到底有没有机会把这么一大堆东西解释给她听?她会理解吗?我会失去她么?我其实只在意一点:我不想失去她。我知道自己应该关心她的弟弟,但是对我而言,他不过是詹妮薇芙·布卓①的电影里的一个临时演员。但是,我不能失去莎伦。就像本曾经预言过的,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问题在于,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却不能满足她。

莎伦回来了,拿着一瓶酒走进了厨房,比开饭时间早了半小时。我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然而现在,我一边撒着大蒜、橄榄油和龙蒿,一边里里外外地往鸡身上抹着油,十分忙碌。要是我能赶在莎伦打开话匣子之前把这只鸡扔进炉子,我和她交流时就能轻松点了。

她在我的臉颊上亲了一下,小心地避开我满是油的双手,打开了酒瓶,说着她今天的经历。“路比平时好走,”她说,“所以回来早了一点。”我假装信了。

我刚把鸡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时候,本就跑过来看我做饭。现在他正眼都没有瞟过莎伦一下。本坐在一个凳子上,盯着自己的那份。我总是把内脏什么的留给他,鸡肝、鸡心、鸡胗,都放在砧板边上,只要鸡一进炉子,就可以准备给他加工一下了。本喜欢吃黄油和大蒜煎过的内脏;再撒点辣椒油,他能吃得跟草原上的狮子一样香——如果狮子家有厨子的话。我留着鸡脖做汤。本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他非常喜欢吃鸡肉。“我觉得鸡肉里肯定有什么,”他说,“太上瘾了,可能是猫薄荷汁。”本的猫薄荷瘾很重,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这很正常。

莎伦倒了一杯酒,笑话本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忙碌的样子。她挠了挠本的头顶,他抬起头靠在莎伦的手上。她又用手抚摸着本的背,他拱起了身体迎合着,但是眼睛依然盯着鸡肉。“我希望你早点弄完洗手。”莎伦说。她拿起我的杯子,送到我唇边,给我喝了一口酒,依然小心地避开了我绿得发亮的双手和那只满身是油的鸡。“我把杯子放这了。”她把酒杯放在了柜台上一个不碍事的位置,坐在了本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奥布里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该死。“当然。等我先把鸡放进炉子里行么?然后再讨论这事。”

“好的。”她懒洋洋地拍了本几下,神情有些忧郁。她用手握住本的尾巴,他慢慢地把尾巴抽了出来,就像是一张穿过戒指的餐巾。“你肯定不同意。不然你一定会直接告诉我。”

最后期限是在晚饭之后,我可没想到她会在我正忙着做饭时跑回来。“我马上就好了,只要把手洗干净,再把鸡放进烤炉就行。”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等我五分钟行吗?”

“行吧。我都等了五年了,我们都等了五年了。我只是不敢相信你不同意……”

我把鸡摔在桌台上,油和龙蒿撒得到处都是。“没错!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

“你都没试过!”她碰了碰我滿是油污的手。

场面有些难看。她洁白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就好像她不介意粘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也没留意到贴在她丝绸衬衫上的那一团污渍一样。我觉得自己像个沼泽怪物。我看着莎伦的眼睛。又出现了,那道光芒。她希望我测试一下自己的力量,顺带拯救她的弟弟。还是面对现实吧,弟弟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想看到奇迹。“你只是为了这个么?只是想让我去试试看?”

“当然不是。”她说得情真意切,但是我还是无动于衷。她做得太过了。这么多年来我被内疚与疑惑困扰着,感觉自己是一个怪胎,结果现在我所爱的那个人希望我像一只海豚一样去跳铁环——而争论的核心,那只我救回来的奇迹猫咪,却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等着吃精心烹饪过的美味鸡心。

“难道不对?你着迷的只是这个,一个巨大的奇迹。你的男朋友有着救世主一样的能力,多酷呀?行啊,你想看是不是?”我一把抓起正准备煮给本吃的鸡内脏,狠狠地塞进那只鸡的肚子里,用两只手握住它油腻腻的胸脯,在莎伦的面前摇了摇。接着,我把那只鸡举得高高的,双眼紧闭,心中想象着一只正在咯咯叫着啄玉米的鸡。莎伦吓得向后退去,把椅子都撞翻了。我用力捏着那只鸡,以最坚定的意志,拼命想象着。“加油呀,你他妈的,活过来呀!活呀!活呀!”

紧接着,我感觉到了一阵震动从我手中传来。那只鸡挣脱了我的控制,撞到了桌台上,疯狂地扭来扭去。壮实的鸡腿在满是油的木板上笨拙地抽动着。这鬼东西还真是活力惊人。没有头的烤鸡盲目地冲来冲去,从咖啡壶到小烤箱,从食品加工器到面包机,给所有东西都染上了一团团绿色。我猛地冲了过去,抓到了它的一条腿,但没抓牢。那只鸡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恶心的啪叽声,接着继续跑了起来。突然,本不知从哪腾空而起,扑倒了鸡的背上,用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它——没有猎物能从本的利爪下逃脱。他张大嘴巴,尖牙不停地啃咬着鸡腿和鸡胸,每一次都扯下一大块肉,狼吞虎咽了起来。那只鸡还在挣扎。战斗持续着,那只鸡始终无法挣脱,直到本把它吃得只剩骨头了。他把头伸进鸡的胸腔中,扯出那个还在跳动的心脏,一口吞了下去。

我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哐当声,莎伦又开始尖叫了——她好像已经尖叫了好多次了。原来是汤锅的盖子掉到地上,那根鸡脖像鱼一样想要从汤锅里跳出来。我拿起叉子固定住它,扔给本吃。本几口就解决了。问题不大,我冰箱里还有一些剩下的鸡脖。

本满身都是绿色的东西,我也差不多。沼泽怪物和他的沼泽怪猫。地板黏黏的,一团团橄榄油积成了一个个闪光的小湖泊。亲爱的雷切尔·蕾,我试着用你教的方式烤鸡,但成果不是特别理想……

我跪了下来,开始用一块湿毛巾擦洗本的身体。他特别兴奋,咕噜得跟个发动机似的,就像一个拳击手艰苦奋战,最终奇迹般地击败了强敌。通常他喜欢自己做清洁,这次屈尊让我来,主要是因为吃得太饱了——他可不是每天都能独霸一整只六磅重的鸡的。我觉得我和莎伦得出去吃晚饭了,或者点个外卖。我不是很想吃外卖。

我一直没有看莎伦,但是我知道她肯定在啜泣着。终于,我从本的身上移开了目光。他浑身湿透,情绪激动,喘着粗气,滚圆的肚子跟怀了孕似的。莎伦站在厨房门边的角落里,靠在衣帽架上,手里还像握着棒球棍一样拿着一把雨伞。当时那只鸡正冲着她跑去,在本跳过去之前,她抄起了一把雨伞。“你还想让我去救你弟弟么?”我问道。回头想想,当时真不该说这话。

她看着手中的雨伞,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它的。不过从她脸上恐惧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不仅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而且记得还特别清楚:一场发生在她面前的诡异战斗,两个永生的怪物激战至其中一方死亡。

本朝她走了一步。“好了,莎伦,”他说,“那只鸡已经死了。”

她扔下雨伞,冲出了屋子。几秒后,她的汽车点着了火,呼啸而逝,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开车。

“没事,”本说,“她会回来的。”

“嗯,哪有女人能拒绝我们?”

龙蒿和大蒜的香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我觉得我得擦擦地,但是又怕回忆起刚才的场面。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一生的所爱,已经走了。本四处溜达着,舔着地面。我估计他光是舔这个烂摊子的残渣就能舔到吐。但记得吗,他从来不会吐。“我出去一下。”我说。

本知道他什么都不用说。

我去了一家烧烤店,点了一只烤鸡。这只鸡放了太多醋,还烤焦了,尝起来甚至有一股硫磺味儿。我喝着廉价啤酒,一首又一首地听着西部乡村音乐。歌里的人都在恳求爱人原谅自己,朗朗上口的歌词中充满了希望和幻想,但我没有找到丝毫的共鸣——和他们不同,我感觉自己和莎伦没希望了。那些人的错误不过是花心、撒谎、酗酒,听起来只是些普通的混蛋事儿。没人在一场有关理性的争论中,出于怄气复活了一只六磅重的烤鸡。对有些人来说,目睹离奇的经历会激发内心深处的求生本能,让他们跑得远远的,不再回头。我估计如果把莎伦换成其他人,不论是谁,看到这一幕之后也会大受刺激——她当初只不过是想帮着送本去看医生罢了。

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这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我是对的,而本错了。莎伦不会再回来了,我哭了起来。经理走过来说我该回家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吃了他家难吃的饭菜,听着他家伤感的歌——那些写歌的人好像除了能把死亡、撒谎、告别和哭泣写成韵文之外就什么都不会了——结果就因为我流了几滴眼泪他就要赶我走?我可有比哭更大的本事。我当时很想找到他家的厨子,把厨房所有的存货都给复活了,让它们在餐厅里疯跑,把那些恶心的调味料踩得到处都是。当然,我没这么干,我不会这么干,再也不会了。

本杰明和那只鸡——到此为止。我的治愈事业结束了。

我始终都没有联系到莎伦,显然她那天晚上就已离开这座城市,我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

几年之后,我父亲去世了。又过了一年,母亲也走了。我本来还盼着莎伦会参加他们的葬礼,当然她没有来。奥布里也死了,我看报纸上說,是他的父母拔了他的输液管。我躲在公墓附近观看他的葬礼,但是只有奥布里的父母和牧师在场。

那天我回到家,就连本也终于承认我们再也见不到莎伦了。“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过度信任食肉动物的本能的。”

“这不怪你。天哪,你本来就是一只食肉动物。这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把那只鸡给复活了的。”

他阴郁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是啊,是啊。”

我们很想她,但是却很少提到她,因为这让我们俩都痛苦难当。

我父母留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遗产,我拿去买了股票。我们花了几个礼拜调试语音识别软件,这样本就可以使用电脑了。我把炒股的工作交给本,很快他就给我们挣回了养老的钱,还能出去旅游。我们哪都走遍了。本想把他在书上读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而只要他想,我就会带他去。那些地方都很美。我们去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即便是那些普通的地方,也因为本找到的那些奇观而与众不同。

我很快就发现,只要钱够多,我就能带着猫去任何地方,尤其是在岁数大了的时候。人们容忍老年人,体谅他们时日无多。禁止携带动物的场所很少出现狠心的看门人,因为他知道一旦拒绝了带着本的我,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到这儿来了。毕竟看门人也会变老的,晚年也可能会在笼子里带着猫,可怜兮兮地四处流浪,他也不希望那时的自己遭到别人的狠心拒绝。什么?一栋动物不能进去的建筑?你觉得智人不是一种动物么?不是动物会是什么!是的,当我已经八十四的时候,我想带着猫去哪都行。

问题在于,我已经老到哪都没法去了。

我们在卡特马可歇了下来,这是一座漂亮的墨西哥湖滨小城,里面满是猫和布鲁哈——当地的语言,指巫师——是我们最喜欢的城市之一。我们租了一个能从阳台俯瞰湖面的房子,看渔民们驾着仅容一人的小舟撒网捕鱼。我喜欢在黄昏中看着他们——河面被天空染成黄铜色,渔民们就在浑然一体的水天相接处撒网。这里的人喜欢在鱼身上铺上蒜瓣,整只一起烤,味道非常美。

不过这都只是回忆了。我现在基本上吃不下任何东西,尝不出任何味道。医生来了又走,他说我不用治了。他建议我住进医院,这样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也许能过得舒服一些。但我告诉他,我觉得在这里和猫一起看渔民,感觉会更舒服。他鞠了个躬,说他理解老人的选择。

本杰明和这里的猫还有女巫们都交上了朋友,他领回了一个叫作赫马琳达的女人来给我们煮茶。本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讲过话了,而她同意来照顾我们。“这茶能治好我么?”我问本,想喝一口茶。我居然可以闻到茶的气味。我很久之前就无法闻到任何味道,还因此不得不放弃了厨艺。

“对年纪大的人有效吧。”本回答道,但是我都忘了自己问的是什么了。

“我害怕。”我坦白地告诉自己的老朋友。

“我知道,”他说,“没事的,我会陪着你,就像古埃及的传说一样。”他笑了,猫的幽默感奇怪得很,我完全理解不了。我好奇赫马琳达给本煮了些什么,可能是猫薄荷吧,他最喜欢猫薄荷。

赫马琳达把我扶了起来,坐在床上,这样我就能看见阳台外面那金色的湖水了。渔民们的网像女人的扇子一样一开一合,湖水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她把杯子举到我的唇边,带着一股丁香和刺柏的味道。她很耐心,小口小口地喂我喝完了整杯茶。最后一口是甜的,像是蜂蜜和蔷薇。

她给本在地上放了一个小碟子,然后就静静地离开了。本飞快地舔完了碟子里的茶,跳到了床上,在我脆弱的双臂之间选了一个位置,蜷起身子缩在我的手掌旁。我可以透过指尖那纸一样薄的皮肤,感觉到他的心跳,稳定而有力。“晚安,杰弗里。”他轻轻咕噜着,舔了舔我的手。我想起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旋律,对猫来说,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老布卢走了

死前经受过太多病痛的折磨

锹松后院的土

为他掘一座墓

用链条拴着他,吊进墓中

每降低一寸就呼喊一次他的名字

去吧布卢,我的好狗狗

去吧布卢,我很快就会去与你相聚!

本的咕噜声停止了。过了一会,他的心跳也停止了。他就这么走了。他想给我表演一下自己的领路能力,带着我走向那一边的世界——他知道不论自己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他。如果没有他,我的世界只是一片荒芜。“终有一天”终于到了。

每个人终有一死。本也是。

他选择了为我而死。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 本(Ben)是本杰明(Benjamin)的昵称。

① 加拿大女演员,曾获金球奖和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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