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之殇(上)

2019-09-10 07:22[英]K.J.帕克叶林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达斯

[英]K.J.帕克 叶林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主巷道坍塌的时候,巴达斯·洛雷登正跪在新辟的支道里。他听到木梁受压发出的吱呀声,听到一连串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一声闷响将他掀翻在松软的泥土里,随后一切复归平静。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凝神倾听。或许不是即刻,但这条支道随时有可能跟着坍塌,关键是看位于主巷道和这条支道之间的拱形架构是否完好。如果那里受损,那么除了拱顶的残留剪力以及一排贴着墙面的承重木板以外,支道上方的重量得不到任何支撑,既有可能一下子全部塌陷,也有可能缓一缓,让压力和重量持续累积以后再爆发,正如学校里的差生常年承受缓慢而痛苦的压力,终于意识到自己压根儿就不该在这里。如果是后面这种情况,他首先会听到木梁发出惆怅的呻吟,然后拱顶的面板将在重压下开始弯曲、开裂,几撮泥土从面板之间的裂缝漏下来。自然,这一切都是理论推演。事实上,坍塌的主巷道堵住了他的后路,前方则是一堵坚实的泥墙,他已经陷入了绝境,无路可逃。除非有人能在可供呼吸的空气耗尽之前设法挖通堵塞的巷道,将承重结构重新架设起来,再将塌方物运出去,还得尽快找到通向这条支道的入口——否则他就死定了。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这是数月以来,他头一次意识到周遭的黑暗。攻守双方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城墙下挖了无数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通道。他在这些地道里待了三年之久,常常一口气在里面过上好几周却完全没意识到周围的黑暗。只有在类似此刻的惊恐状态下,想看清周围环境的本能才重新冒出来。

想要亮光?没辙。他的手里满是松软细碎的泥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着泥地,冷冰冰的、死气沉沉的。他厌恶那种触感。有意思的是,尽管在地道里待了三年之久,他仍然会对某些特定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情感。他敢发誓,他还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这类困扰。

好吧,没有退路了。他估计剩下的空气还够支持倒一轮班次的时间。照目前的形势看,这算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面对塌方导致窒息死亡的结局,哪怕是早已丧失了畏惧能力的人也难免惊恐不安。没有后路,待在原地不动又行不通。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继续向前,寄希望于他们一直想挖通的敌方地道已经近在咫尺,而他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的空气耗尽之前打通隧道。

换句话说吧,他面临的选择是:继续挖还是什么也不做。思忖片刻后,洛雷登决定开挖。就算不成功,这个举动也能尽快将空气耗尽,早死早超生。

大帝麾下的工兵没过多久就意识到常规的工具和挖掘技术应付不了艾普-埃斯卡托伊下方的重黏土层。为了对付这层黏土,他们心力交瘁,挖秃了不少铲子。直到大约三个月之后,一个在补给列车上游荡的老人将正确的方式告诉了他们。他说自己在战前是个掘土工,是打通黏土层开挖隧道的专家。他曾经花三十年时间帮助艾普-梅赛(在战争打响的第一年就被帝国的军队攻陷,在六天内被夷为平地)挖掘下水道。只要涉及在地上打洞,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事。

他告诉大家,要挖开黏土层,你需要一根厚实的长方形木柱,有点类似于农场的门柱,在离柱底六寸的地方固定一块横板。将这根木柱(行话管它叫十字柱)以对角线的方式斜向后卡在隧道的顶部和底部之间,木柱的底部与黏土层截面的距离相当于腿的长度。然后你可以将屁股挪到横板上,背部平直地贴在木柱上,腿脚同时用力将铲子踢进黏土层。一旦铲面切进泥层,膝盖猛地向上一提就能将坚实的泥土铲出一点。将这些泥土带出来,倒给身后的清渣工。清渣工用长柄镰钩将泥土清到出渣车里——这是一种带轮子的小推车,再通过滑轮和绳索将泥土运往主巷道。在那里,清出的泥土倒进一种轻便的双轮小车,经由全天候上下运转的升降梯运出。在挖掘工和清渣工之后是木工。木工的工作是切割尺寸合适的木板,铺设在坑道的地面、墙面以及顶部。除了锯木板以外,这里的每一项活计都必须摸黑完成,因为地道里常会出现气阱,里面充斥着从沟渠中渗出的爆炸性挥发气体,即使是密闭的灯笼都有可能点燃它。

巴达斯·洛雷登个子太高,不算理想的挖掘工。将腿缩起来准备踹向铲子上方的横梁时,他的膝盖几乎要顶到下巴了。这活儿适合个头矮小身材粗壮、体型像圆木桶的人来干,不适合又高又瘦的前击剑手。不幸的是,除了他,没人愿意干这个。他扶稳铲子,将阔叶状的铲尖轻轻抵在前方墙面上,然后狠狠地踹下去,这样骨头因震动受到的冲击可以经由脚踝传向颈部。

当然,挖掘工通常不是独自一人完成工作。挖掘工用靴子将铲出的泥土踹落下来之后,将大量夯实黏土运出去的繁重工作就交给了手持镰钩的清渣工。但和洛雷登配合的清渣工被埋在身后某处塌方的地道里,压在几百吨重物之下,无法上工。这旷工的理由即使在帝国军队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就意味着,每铲三、四下,他就不得不扭动身子从十字柱上爬下来,面朝前趴着跪在地上,用两条脚将渣土扒拉到身后,活像一只在花坛里掘洞的兔子。

放弃吧,巴达斯,干脆放手吧。别学鼹鼠打洞了,体面地窒息而死吧。说真的,这一切显得如此荒谬。他是一只拼了命想啄穿大理石蛋壳的坚韧小鸟;他是吝啬鬼中的翘楚、守财奴中的大王(指的是自掘坟墓。能自己解决,为什么要付贵得离谱的费用给教堂执事?);他是一条藏在硕大无比的栎瘿中的微不足道的小虫子;他是一个正在垂死挣扎的人。

忽然之间,触感发生了变化。之前的感觉有点像屠夫手持大刀切向纤维分明的腐肉,有一种鲜明的层次感。现在的感觉是撞上了某种障碍物,有可能是一堵由夯实黏土铸就的地道壁。比之前更为强烈的震荡和冲击沿着他的踝骨和胫骨传了回来。有变化了,任何变化都是令人鼓舞的。他使劲弯着膝蓋,直到它们触及自己的嘴角,然后踹了下去。前方不再是一堵一动不动、等待铲子切入的实体。那障碍物先是松动起来,然后开始倒塌。他顾不上清理渣土,不停地踹着。坍塌的泥土阻碍了去路,但他一门心思往前,顾不上按照正确的做法一步一步来(你总是这样,巴达斯,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上头)。终于,随着他的脚后跟狠狠一跺,铲子往前插了个空。他也跟着向前打了个趔趄,脊椎骨尾端被撞得生疼。

终于打通了,老天保佑,我终于找到了这条该死的地道。真是走运。不用说,这里同样漆黑一片,只是气味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芫荽,他刚打通的这条地道闻起来满是芫荽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将左脚探进刚铲开的空洞里,靴子底部碰触到了一块平坦的木板。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万一刚才把这块木板踹飞了,整个顶部塌下来,把他埋在下面怎么办?死在这个节骨眼,那可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芫荽的味道。这是因为敌方的烘焙师在做面包时以芫荽为辅料,帝国的面包上洒的则是蒜盐和迷迭香。在地下潮湿的空气中,五十码开外就能闻到别人嘴里的口气是芫荽味还是大蒜味。这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以及辨别自己身在哪一方的地道的唯一方式。对于军官而言,闻到芫荽和胡椒香肠的气味就代表着即将面临死亡和危险。而迷迭香和大蒜味则让人联想到家、救援,或者正沿着地道爬过来替你轮班的工友。洛雷登将靴底平贴着木板,缓慢而平均地施出力道,直至感觉到钉子从板条上纷纷脱落。打通了地道,却一头撞进充斥着芫荽味的坑里。真是祸不单行。

他用脚跟试探着前方,屁股挪动着,慢慢地挪过缺口,直到臀部触到了地板。这动静不小,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直到现在他才顾得上思考为什么巷道会坍塌。巷道发生坍塌是常见事故,只不过有时候是因为遭到了敌方的蓄意破坏。敌方可以在巷道的正下方挖一条自己的地道,凿出一个被称为地下爆炸坑的空间,在里面堆满一桶桶一罐罐的脂肪油以及腐臭的牛脂——全都是劲爆的易燃物。火焰将空间的顶部烤干,黏土收缩,巷道的地面层忽然之间失去了支撑,于是整个巷道的物质就如水池里的水被排走一样倾泻下来。巷道坍塌,任务完成。

好吧,事已至此。就算带着芫荽味的敌方人员就在他们自己挖的某条地道深处,他们也不太可能在巷道里面来回走动。身上带着蒜味的人在不小心撞上某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被他抹了脖子之前,还是有机会悄悄地潜行一段路的。

“天知道,” (有说话声传来,是“芫荽”方的人。还有膝盖和手掌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两个正在匆匆爬行的人。)“说不定咱们的地道离他们的太近了,以至于我们这边的墙壁也随之坍塌。要是这样的话,如果不赶紧加固我们的墙,我们很快就会被大量敌军包围。”

巴达斯·洛雷登不禁赞许地点点头。此人对己方的地道颇为了解,正是那种你想和他排在同一个班次工作的人物。可惜他是敌方的人。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接近。难道他们鼻子不灵?正觉得困惑,他忽然想起来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当班期间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没吃面包,就没吃蒜头;没吃蒜头,就不会因气味而暴露身份。看来绝食才能得永生。

“甭管是怎么回事,总之这就是桩麻烦事。”另外一对膝盖的主人说道。巴达斯的手摸向露出靴子外的刀柄。如果在前面的那个人嗅觉不灵的话,要干掉他易如反掌。但跟在后面的那个就会把巴达斯干掉。有时候,为了除去对方的马,不得不牺牲自己的车。只不过若你自己就是那个被牺牲的车,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唉,管他的。士兵的天职就是搜寻并消灭敌人。既然如此,就直接动手吧。

他放过第一个说话的人,等到第二个声音快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去够对方的下巴尖或者下颌。这一招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指尖拂过那人的胡子。胡子很长,以至于他的手指可以顺利地合拢抓牢。那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巴达斯已经将匕首朝上刺向他脖子和锁骨之间的三角凹陷处。要干掉一个人,刺这里比刺其他部位更快见效,而且动静更小。短匕首在地道里颇为流行(短匕首、矮个子、短铲子、短命,反正在地道里什么都长不了)。匕首刺进拔出,动作干脆利落,惊动另外一个人的概率很小。

尽管如此,转动匕首将刀刃拔出时巴达斯还是喃喃地道了一句“谢谢”。在地下,如果一定要有人牺牲的话,向代替你死去的那个人道谢是个不可打破的规矩。开口说话无疑暴露了他自己的位置,但他仍然占据优势。在这狭窄的巷道中,位于前方的“芫荽”男无法转身。他要么原地不动,努力用脚后跟像骡子一样往后踢蹬;要么就以小孩窜到桌子底下的速度,用手和膝盖迅速爬行,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找到一条支道爬进去。到那时自然攻守易位。不好玩,还是别出现这样的情况好。

巴达斯·洛雷登嫌恶地低声咕哝了一句,爬过刚被他干掉的“芫荽”男的尸体,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和膝盖骨陷进死人柔软的肚腹和脸颊中。他像臭鼬一样用嗅觉来追踪定位自己的猎物,接着听到木屐底和石头摩擦发出的声音——不远也不近——于是他像兔子似的两腿一蹬,两手张开,一跃而起,直到他的脸距离对方的脚后跟只有几寸远。他弹跳的方式,与其说是猫科动物,更像是蛙跳。他重重地落下來,手肘砸在对方的肩胛骨上。完事之后,他向对方道了谢。

现在该怎么办?自然,对于自己目前身在何处,他一无所知。如果是在自己那方的地道里,他要辨明方向简直易如反掌。那由水平巷道、竖井以及各种支道组成的蜂巢般的结构,他从未亲眼目睹,却了如指掌,在脑海里形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在地道里往前爬行的时候,他用不着数自己的膝盖挪了几下,就知道支道的入口在哪里,或支道和主巷道交汇的地方在哪里。就像杂耍艺人闭着眼睛也能耍把戏一样,他凭直觉就能给自己定位。然而,在“芫荽”方的地道里,他却两眼一抹黑,毫无把握。在这里,他好像回到了初次进入地下、失去光明的那天,周遭的黑暗对他而言是真正的漆黑一片,他甚至能感觉到低仄的顶部以及两侧墙壁之间的狭窄空间带来的压迫感。

常识,常识很重要。如果他处在一条水平的主巷道中(这里的空间又宽又高,不可能是支道),有很大的可能这巷道的一头是带升降梯的竖井,另一头是采掘面——问题来了:哪头是竖井、哪头是采掘面?他到底该朝哪个方向走?避开敌方人员当然是首当其冲的问题,但也不能越走越深、彻底陷入敌方阵营呀。据他所知,他自己那方——也就是“大蒜”方和敌方地道唯一的交界就是他刚刚钻过来的那个洞,因此不能走回头路。而继续向前的话,无论走哪个方向,他迟早都会闯进敌方的军营或工作井。到那时候,他再有能耐也不能将那些敌人都杀光。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要是能闻到新鲜空气,他就能判断出哪一头是升降梯井。可惜,除了一股时时萦绕鼻端的腐臭的芫荽味以及从尸体上沾染到他的衣服及手上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之外,他什么也闻不到。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他很快就会陷入恐惧,动弹不得。他见过那样的人,“芫荽”方的,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蜷缩着身子贴在墙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那就左边吧,他选择向左走,因为如果此时他还在己方地道中的话,要到达升降梯井,就得向右走——但这个决定从逻辑上仍旧完全说不通。管他的,反正也没人反对。至于为什么该去升降梯井,他也不知道。就算他有办法偷偷躲进一个装满渣土的篮子,避开众人的耳目出了地道,一旦到达地面,他就将置身于敌方的城市之中。想想看,一个脏兮兮、满身血污的人在充斥着敌方香草香料味的城市里会是什么下场。但如果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采掘面——那么,采掘面会在哪里?多半是在支道的尽头,他们设置地下爆炸坑的地方——很可能他会兜了个大圈又回来了。不过,要是(假设一下)这条“芫荽”方的支道与“大蒜”方的地道并排贴着的话,他还是有机会打通壁垒回到己方的巷道中。当然啦,即使是这样,他来到位于塌方点后某处的概率也相当大,那他就又像刚才一样被堵在里头了。到底哪个假设是正确的,只有一个验证方法,那就是他选择向右走,看看结果如何。

“关键时刻,不是吗?”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这个声音不是真实的,他心知肚明。有好些年没听到这声音了。

“你说呢,”他压低了嗓音,悄声说道,“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那声音感慨地回答:“我一向认为自己不过是买了台昂贵的新机器。我知道怎么用它,却对它的运作原理一无所知。”

“啊,”洛雷登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管怎么说,你懂的总比我多。”

一声叹息传来。这声音只存在于想象中,并非真實的存在,类似孩童时期幻想出来的朋友。“我认为,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之一。” 那声音重复道:“一个关系重大的抉择,一个节点——这么说对吗?在一连串事件中的节点,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三十年来我一直在谈论它,却对它的真实含义不甚明了。但它显然是元理运行不可或缺的因素。”

“行吧,”洛雷登嘟囔着挤过一段因一块侧板松脱而变得逼仄的空间,“节点就节点。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继续干我自己的。”

“你总是那么多疑。”那声音说道,“这也不怪你。尽管我写了本关于这个主题的书,但很多内容就连我自己都不能信服。”

洛雷登叹了口气。“你本人可没这么烦。”

“对不起。”

在地下待上一段时间后,几乎每个人都会听到虚幻的声音。有些人听到的是侏儒和地精,它们是善良的生物,会警告大家即将出现气阱和塌陷。有些人听到的声音来自过世的家人和朋友。坏人听到的声音则来自被他们谋杀、强奸或伤害的人。有些人如孩童照顾刺猬般拿出一碗碗面包和牛奶招待他们;有些人用唱歌或大声嚷嚷的方式驱赶那些声音,直到它们消逝远去;还有人长时间地和这些声音聊天,认为这么做有助于打发时间。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声音是虚幻的,只不过在四下漆黑一片的地道里,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幻的人,都只是无所依托的声音,因此人们在辨别真实和虚幻时显得没那么武断。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巴达斯·洛雷登听到的声音是前佩里美狄亚教长亚历克修斯的。几年前,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来往,现在他多半已经过世了。当然,在这里不一样。在这里,活人被埋葬,死人却像残疾人似的,靠着面包和牛奶的供养继续存在。

“换作是我的话,”亚历克修斯道,“我会往左走。”

“我正打算这么做。”巴达斯回答道。

“哦,那就好。”

他转向左边。这里的巷道较窄,地板未经戴着手套的手和戴着护具的膝盖来往磨擦,显得有些粗糙。空气很热,预示着这里或许有挥发性气体。

“至少我没察觉到。”亚历克修斯说。

“很好。我手头要应付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不过,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教长继续说道,“在你前方大约七十五码处有个人——抱歉,我不能描述得更确切些,但我不是什么也看不到嘛。我想他正停留在那里修理什么东西,多半是一块松脱的木板。”

“好,谢谢。他面朝哪个方向?”

“很难说。”

“没事。他也是个节点吗?”

“这我可不能透露。可能是节点,也可能纯粹是个突发事件。”

“好吧。”

他放慢速度,随着每一次膝盖向前挪动小心翼翼地移动重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气味则是另一回事。他浑身散发着血腥味,没准儿还有汗臭味。那个男人则散发着胡椒和芫荽味。

“成了,你瞒过他了。现在,要万分小心。”

因为距离太近,巴达斯没有回答。我刚才需要有人说话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此时此刻,他可以听到那人的呼吸声,还有他工作时,膝盖上的皮护具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

“他背对着你。”

我知道。现在别吵,我忙着呢。他挪得更近了一些(此时他与对方的间距不会超过一码),伸手去摸露在靴子上方的匕首柄。有时候,刀刃擦过后臀部的布料时会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幸运的是,这次没发出任何声音。

完事以后,他道了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历克修斯困惑地问道,“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做法很变态。”

“是吗?” 洛雷登耸耸肩(在黑暗中做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即使是想象出来的人也看不见),“就我个人而言,我倒觉得这是个优良传统。”

“优良传统。”亚历克修斯重复道,“就像过春节的时候采摘黑莓或在门楣上悬挂报春花串一样。”

“是的,”洛雷登坚定地说,“就像用装满牛奶的碟子招待你这类人一样。”

“拜托,别拿我说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酸牛奶中浸得软塌塌的面包。”

“哎呀,你不是想让我们浪费好东西吧?”

他爬过那具尸体。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搞懂那个人之前到底在那儿安静而认真地做些什么,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到达采掘面了。

(“如果你整个是我想象出来的,”他之前问过一次,“那你怎么可能告诉我诸如前方有敌人或者气阱之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而且你说的还几乎全中?”

亚历克修斯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这样,”他说,“你下意识地收集了些平时你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微小线索,比如在无意识中听到的微弱动静、闻到的淡淡气味之类的,然后你凭空想象出一个我来替你传达信息。”

“有这个可能。”他回答道,“但是,承认你确实存在不是更容易吗?”

“也许,”亚历克修斯回答,“只不过,可能性极大并不代表一定是事实。”)

有时候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地图,根据城市、大帝麾下军队的营地、河流以及入海口的相对位置来确定自己的实际位置。他仍然相信这些虚无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尽管有时候他的信仰会经受严峻的考验。也许时不时地给他们留碗牛奶能帮助他坚定信心。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挖掘声。四个人,也许是五个。他能闻到各种气味:芫荽味、汗臭味、钢铁的气味、新挖开的黏土味、一丝极其微弱但并不构成威胁的沼气味、皮革和湿衣的味道,還混杂有尿骚味,以及从他自己的手上膝盖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不知怎么的,他在估测距离时遇到了困难。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接近采掘面,前方坚实的黏土墙吸收了一些声波,又或者是这里的顶比寻常的顶高,于是产生了回音。五个挖掘工,每个挖掘工配有一个清渣工以及至少两个木工。但他没有听到清渣工的钩镰发出的声音,也没听到使用木工工具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刚刚开始干活,也就是说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沿着巷道过来,拉着绳子将清渣车拉出去。他凝神倾听,但亚历克修斯不在(不出所料,你总不能老是仰仗脑海中的声音渡过难关)。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墙壁,寻找一条支道、一条供休憩用的岔道、在巷道中的一段足够宽敞之处,让他可以藏起来避开拉绳索的工人——万一失败了他也能在此地掉头往回走。如果最糟糕的情形出现,他将不得不倒着往回爬,但这是万不得已的举措,毕竟这么做要冒着与朝着他这方向来的“芫荽”人狭路相逢的危险。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处开阔地。为了建造这条巷道,人们不得不炸穿一块岩石。木匠们懒得在被炸开的石头墙面上铺木板,而开路工使用的火和醋①给墙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缝。这道裂缝的宽度足以让他挤进去,如果不介意呼吸困难的话。

没等多久,他就听到绳索在一个人身后拖动的声音。紧接着,他闻到了这个人的气味。他让这个人过去了一小段路才动手,完事之后向他致谢。如果任何人沿着巷道过来,说不定会撞上他,从而闹出足以让人警惕起来的动静。对他而言这次算是侥幸占了便宜。而在地下,你哪怕占了一点便宜都该领情。

四个挖掘工、两个清渣工外加一个木匠。他能听到钩镰和一把锯子的声音。显然这里人手不足。因为过度扩张,无法在各处配备足够的熟手。不论是“大蒜”方还是“芫荽”方都有这个问题。木匠的位置最靠后。但如果木匠的锯木声忽然中断,他的伙伴肯定会警觉起来。清渣工无法掉头,要干掉他们不难。倒是挖掘工比较难对付,因为他们可以通过翻转十字柱转身。

他完全忽略了清渣车,直到手碰到车子才想起来(这有点说不过去,他可是一直沿着绳子往前的)。翻越清渣车是一项缓慢而艰巨的任务。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平躺在车子里,通过拖拽车后方的绳索将自己拉向采掘面。但车轮发出的声音会让对方产生警觉,对他不利。如果将车子留在原地,车子就会变成另一个能给他发出警示的岗哨。

他仅用食指和拇指将匕首抽出。这把匕首是唯一被他视为己有的身外之物,他却从未真正见过它的样子。他用指尖触摸着自己在木制刀柄上刻下的浅浅沟痕,确认自己拿捏的位置正确无误,这才合拢手掌,握住刀柄。只要先干掉三个人,再干掉另外四个,他就控制了整个采掘面。

当然,在地道里,一切都有利有弊:能让你占上风的,同样也会给你带来风险;能给你添加助力的,也能构成威胁。包裹着他的膝盖以及贴在靴底的厚厚毛毡非常有效,让他行动起来几乎悄无声息,木匠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些厚毛毡也剥夺了他的灵敏触觉,让他无法感知地面的变化,察觉不到木地板已经铺到了尽头,而前方尽是松软的黏土渣。

第一名清渣工将钩镰向后一拉,长柄的尾端正撞在洛雷登的胸口,暴露了他自己的位置。清渣工察觉到事有蹊跷,却根本来不及应对。洛雷登使出了老一套:左手捂住对方的嘴,既能防止他发出声音又能使他的头向上仰起,露出最快最有把握一击致命的切入点:喉咙和锁骨之间的三角形凹陷处。完事以后,他无声地动了动嘴表示感谢,将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地上,就像放置一件刚烫好的袍服。

第二名清渣工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在洛雷登找上他之前,他只来得及注意到后方本该有钩镰在黏土地上拖动的声音,如今却是一片寂静。尽管如此,他仍有足够的时间放下钩镰,取出匕首。刀刃无意间划过洛雷登的左手,留下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没等弄清刚才遇到的轻微阻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被干掉了。而洛雷登及时接住了对方的匕首,没让它落到地上,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莫阿兹,莫阿兹,你这混蛋,为什么停下?”其中一名挖掘工一边扭着身子从十字柱的一侧翻下来,一边紧张地向后喊道。可恶,洛雷登想,这样很难找准对方的位置。同样,对方要找到我也没那么容易,而我仍然占据优势。

他将匕首换到仍在流血的左手。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和下巴时,手上的血滴到对方的脖子上就糟了。出于本能,对方会迅速闪避,让自己失手。一旦失误,就没有后悔药可吃(这是佩里美狄亚市场的摊贩在城市陷落前常说的话。在那场劫难中,他们全都死于非命)。换手带来的不利之处是,用右手去捂对方的嘴没有使用左手那么有感觉。这又是一个值得考量的变数。唉,难道还嫌他要应付的局面不够复杂吗?

“有个混蛋潜进来了。”一个声音说道,“莫阿兹?列弗卡?看在老天份上,说话呀。”

洛雷登皱起了眉头。说话声暴露了对方的确切位置,这点对他有利。但对方已经预计到攻击会来自正前方,若是他直接冲上前去,自己就会处于劣势。从侧边绕过去的话,很可能会撞到其中一根柱子,或是被一堆渣土挡住去路,对他相当不利。想让那声音成为自己的助力,他得换一个策略。

“救命。”他叫道。

一阵沉默后,对方说道:“莫阿兹,是你吗?”

洛雷登发出一声呻吟,演得活灵活现。

“待在那里别动。”那人说道,“我来了。你逮住他了吗?”

说话的人朝着他的方向过来了,动静很大。他感到几根张开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他推算了一下方位,朝上方刺去。结果毋庸置疑。他这方面颇有天赋。

“谢谢。”他大声说道,接着往旁边一滚,将身子紧贴着墙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声音响起,“莫阿兹?炎?噢,该死的,谁去点个灯啊。”

“等一下。”又一个声音响起,“我带着火匣。”

洛雷登听到一下轻柔的刮擦声,火匣的盖子掀开了。这绝对不是好事。

“等等,”他叫了起来。他竭尽全力测算了一下方位,像游泳健将一样两脚往墙上一蹬,蹿了过去。他的判断相当准确,张开的右手碰到了一只耳朵。一般说来,有耳朵的地方就有喉咙,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

如意算盘打得好,但受周围条件限制,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在拔出匕首的同时,他感到一股劲风斜斜地划过背部向他袭来,让他呼吸一滞,紧接着,左侧锁骨有一小块地方被匕首刺到,一阵剧痛。基于给了他这记重创的人是右撇子的假设,他迅速攥住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将对方牢牢地锁住,之后干脆利落解决了他。干掉五个了。

第六个是在试图从地道狭窄的瓶颈处挤过他身旁时被干掉的。第七个惊慌失措,因为无法预判巴达斯的动作而无意间转错了方向,就此丧命。

任务圆满完成。

任务完成,一劳永逸。当他尝试踢打采掘面时,却发现这里的黏土层异常地结实。即使主巷道(“大蒜”方的)确实与这条支道平行,两条地道之间的隔墙显然也厚得无法靠他的力量打通。他躺在十字柱上,肩膀耷拉下来,心想这一切全都是白费力气,他该怎么跟刚才那几个被他干掉的人交代呢。

“没关系。”他们说(他闭着眼睛,这才头一次看清他们的样子),“你也不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你们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他回答道。

“你也不过是尽力一搏罢了。”他们对他说,“身逢绝境,谁都会拼尽全力。我们不怪你。”

他们对他露出微笑。“我也只是挣扎求生。”他说,“仅此而已。”

“我们理解你。”他们说,“换了我们也会这么做。”

他们并不真的存在,这一点洛雷登心知肚明。为了不伤害这些人的感情,他没把实话说出来,只是将他们赶出脑海。发现自己能看到这些人的脸时,他就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他思维的投影,是幻想出来的人物。在地下,眼睛能看到的肯定都不是真实的。

“我也不是真的吗?”

“你也不是,亚历克修斯。只不过你又老又丑,将实情告诉你也无妨。”

“哦。那么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谢谢你的面包和牛奶。”

“不客气。再说你也没有打扰我,有人陪着说说话也挺好的。”

亚历克修斯笑了。“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我的一个老师。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生。这位老师无论到哪里,整日总在自言自语。有一天,其他学生撺掇我去问问他。我就问了。‘你为什么自言自语?’他回答:‘因为要在这里展开理智对话,自言自语是唯一的方式。’答得真棒,我一直这么认为。”

洛雷登摇摇头。“文人的把戏。”他说,“有时候我很好奇,你们这些文人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说话绕来绕去,非把对方绕进精心铺设的文字陷阱里才罢休。要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么做简直太古怪了。”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几乎和在狭窄黑暗的地道里爬来爬去一样怪。”他回答道,“要比谁更怪,我们到底还是比不过你们。”

“亚历克修斯。”

“嗯?”

洛雷登睁开眼睛。“我还有可能活着出去吗?还是说这次我彻底完蛋了?”

现在他看不到亚历克修斯的样子,但仍然听得到他清晰而独特的嗓音。“怎么连你也这么问。”他说,“我一辈子都在解释:我是个科学家,不是算命的。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洛雷登说,“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認识的那个亚历克修斯。你更年轻。”

“作为幻想人物的好处之一,就是我可以任意决定自己的年龄。我最喜欢四十七岁,就挑了四十七岁。”

洛雷登点点头。“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每个人一出生就自带一个既定的最契合的年纪。这个年龄是天生的。一旦到达这个岁数,我们的心理年龄就永远保持在这里。而心理年龄才能真正决定你到底几岁。就我个人而言,我永远都是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是我的黄金年代。”

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这么说,幸好你的既定年龄不大,还有大把时间享受。”他说,“要是你的既定年龄是四十七就惨了,因为你恐怕活不到四十七。”

“啊,”洛雷登说,“我今年四十四。”

“才不是呢。你算错了,你已经四十六岁了。”

“真的吗?”洛雷登耸耸肩,“我大概是在地下待得太久了。看来,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省得你的朋友为了你的葬礼又花钱又赔上眼泪。”

“这是实在话。不过我还是希望等我死了再埋。”

“毋庸置疑,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现在我想去睡一会儿了。”洛雷登故意打了个呵欠,“我最近都睡得不好。”

“如你所愿。”

他再次合上眼睛。他想,一个人能在宁静祥和的气氛中去世,身旁环绕着所有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好的死法吗?现在他们都来了,来送他一程(或是迎接他到来,取决于你怎么看待此事)。他们一排又一排,将旁听席的长凳塞得满满当当的,就连法庭决斗场的四周都坐满了人。巴达斯·洛雷登从助手递给他的袋子里选出一柄剑。他用不着抬头就知道对手是谁。

“高戈斯。”他僵硬地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好,”他哥哥回答道,“好久不见。”

“三年多了,”洛雷登回答道,“只不过,你没什么变化。”

“你过誉了,我认为变化挺大的。上半身比以前瘦了,腰身有点粗。我在中邦吃的全都是淀粉类的好东西。差点忘了,我就好这口。”

高戈斯抬起手中剑。这是一把细长的哈布利斯奇剑,价格不菲。巴达斯发现自己选了古朗剑——他最喜欢的一把法庭用剑,几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他弄断的。这把剑历史悠久,市面上很罕见,是一把值得收藏的好剑,只是价钱遠远比不上最新系列的哈布利斯奇。

“你确定我们要走到这一步吗?”高戈斯哀怨地问道,“只要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保证——”

巴达斯咧嘴一笑。“怕了吧?”

“当然。”高戈斯郑重地点点头,“我怕得要命,生怕伤到你。给我点好处,我就把手中这把可笑的剑扔在地上,让你杀了我。但你不会动手,是吧?”

“杀一个跪在我脚边的手无寸铁的人?通常不会。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可以破例。”

高戈斯一个突刺,巴达斯正手格挡,剑刃在右上方相交。“我知道你能轻而易举地挡住这一剑。”高戈斯说,“要是我觉得你挡不住,我绝对不会用这招。”

“别放水,高戈斯。”巴达斯警告道,“在这方面我比你强得多。”

“当然,巴达斯。我对你的能力充满信心,否则我们就不会在这里斗剑了。”

巴达斯迅速反击,通过转动手腕,使出一招下段突刺。但高戈斯从容格挡,手速前所未有地快。

“我一直在练习。”他说。

“看得出来。”巴达斯回道。高戈斯以一记突刺还击。巴达斯望着刺过来的剑刃,早早识破了对方的佯攻,因此他以大幅度的格挡来应对,防住了各种可能的攻击。挡住对方攻击的同时,他右脚向后交叉,改变角度,抖出一记力道十足的短刺,向他哥哥的脸部而去。高戈斯勉强挡住,但古朗剑如针尖般锐利的剑尖在高戈斯耳朵的上方留下一道又细又短的伤痕。

“这招漂亮,”高戈斯说,“你今天状态不错。顺便问一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尼莎死了?我说的是我的女儿尼莎,不是我们的尼莎。”

“我没见过她。”巴达斯回答道,“只见过她的兄弟。”

“不是人祸,是肺炎。”高戈斯说,“她只有九岁,可怜的小家伙。”

“难道没人告诉你,在斗剑的时候聊天很没礼貌吗?”

高戈斯撤剑,在巴达斯的脑袋旁嗖地抖了个剑花。巴达斯立地一跳,向后躲避,脱离了攻击范围。“放松点,”高戈斯说,“这些都不是真的,全是你想象出来的。”

“这不是你行事如此粗鲁的理由。要在我的想象中和我过招,你就得遵守我的规则。”

“你总是这样,随时更改规则,真是太讨厌了。”高戈斯叹了口气说道。他抓住了一个空档,可以回击对手的腹股沟处。一旦他发动攻击,巴达斯恐怕很难挡住。但他引而不发,留给巴达斯足够的时间调整防御姿势。“就像小时候,”高戈斯继续说,“一发现自己快输了,你就会立即整出一个新规则。”

“是吗?我怎么记得事实和你说的刚好相反呢。”

高戈斯向前突刺,招式极快,是一记短刺。在格挡完上一招后,他看准时机顺手就来了这么一下。此时此刻,巴达斯已经失去了任何格挡的可能。他感觉到——

——他感觉到从十字柱下传来的微弱震动,于是猛地睁开眼。有人沿着巷道过来了,速度很快。该死,他想,哪怕你准备得再充分,总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

他伸手到靴子上方去拿匕首,但匕首不在那里。他笑了。在地下待了三年了,之前他从未丢过匕首。这算是巧合吗?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不管来的是谁,他们沿着巷道跑动的速度很快,手和膝盖迅速交替,好像在参加某种稀奇古怪的趣味赛跑。他忽然想到,如果这些沿着地道过来的人的目的仅仅是杀他,那么毫无疑问,他们接近的方式相当拙劣。在地下不兴骑兵队那一套。技巧使用得当的话,在听到杀人者的道谢之前,被杀的人完全不会察觉到任何动静。这么说来,如果他们不是冲他来的,那为什么要往这边跑呢?如果是来轮班的,他们不会像这样用最快的速度冲过来。也许,他们这么跑不是为了赶到他这里,而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比如一支突击队,或是即将发生的坍塌事故。

话虽如此,既然他们是朝这边来的,那么一旦被发现,他们就会除掉他。他伸手去摸死去的七个朋友之中最近的那个,拔出那人的匕首。一般说来,劫掠死人算不上礼貌,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相信他们会通情达理的。

“小心!”有人叫道——不是亚历克修斯,就是七个死人中一个,反正他分辨不出——此时整条巷道都震动起来,似乎陷了下去。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满是灰尘。第二下震动让他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伴随着第三次震动,地道的顶部塌了下来,砸在他身上。

地下爆炸!有人说道,威力强大的地下爆炸!我们破坏了他们的巷道,太好了!

“妙极了。”巴达斯大声说道,尘土像沙漏里的沙子般从上方泻下,填满了这个空间。

“……光荣的战争英雄,如假包换。像挖松露一般把那家伙挖出来的,就是咱们。刚开始大家还以为他是对头那边的,直到有人注意到他的靴子。”

巴达斯·洛雷登睁开眼。日光又让他连忙闭上。可惜不够快,疼痛和恐惧让他叫出声来。

“快看,他醒了。”光亮处有个声音传来。难以置信,如此灼人、刺目的光亮里,怎么会有生物存活下来?这不可能,肯定是幻觉。“真是太他妈神奇了。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应该瞬间就死了才对。”

这话暴露了你的无知。一个已经被埋葬的死人是怎么也杀不掉的。他试图动弹一下,只觉得全身酸痛。光芒穿透了他的眼睑。

“中士?中士,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真奇怪。光亮中那些可笑的小蜥蜴到底是什么东西?火蜥蜴吧。他又是从哪里听说火蜥蜴这东西的?为什么那东西叫他中士?

“很正常。”另一个声音说道,“一整座城市压在他头上,不觉得昏头昏脑才奇怪呢。”这声音也很熟悉。看来有两只火蜥蜴。

亚历克修斯?亚历克修斯,是你吗?别装成那些讨厌的家伙啦,把那该死的火扑灭了吧。

“中士快看!他醒了。谁是亚历克修斯?”

你是谁?我看不见你,说明你是真人。你是不是我刚才在巷道里干掉的人?

“万能的神明啊,”另有一只火蜥蜴说,“他精神错乱了,疯了。”

“我说了,不久以前,一整个艾普-埃斯卡托伊都压在他脑瓜子上,你还指望他怎样?过一两天就恢复正常了。”

既然怎么也甩不掉这些声音,那他迟早都是要睁开眼睛的。再说,那亮光已经穿过他的眼睑,渗到脑子里去了。我死后变成了一只火蜥蜴了吗,亚历克修斯?你该提醒我的。他睁开眼睛。

“你们是什么人?”他眨着眼睛问道。

最初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形状:一个大大的、棕色的椭圆形物体在上方隐约可见。这多半就是池里的鲤鱼看到的人类形象。难怪它们会被吓跑。

“中士?”椭圆脑袋说,“是我啊,马里可。马里可下士,你还记得我吗?”

洛雷登摇摇头,一动就痛。“别胡说,”他说,“你一点也不像他。”

“就是我,中士,一点也不假。过来,杜勒斯,告诉他我就是马里可。”

火蜥蜴池塘的边缘探出另一个椭圆脑袋。“想想吧,马里可,他以前从未见过你的样子。说起来,他从未见过我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仔细想来,在此之前,我们也没见过他的模样。”

“那我们怎么知道这真的是他呢?”另一个人问道,“也许他真的是对头那边的人。嘿,别这么瞪着我,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是他。”火蜥蜴马里可坚定地说,“到哪儿我都认得出他的声音。中士,醒醒。没事了,是我们啊。我们是第十七班幸存下来的人。你会好起来的。在发生地下爆炸以后,我们把你从废墟里挖了出来。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保持眼皮张开相当费劲,简直有点不可忍受。他甚至能感觉到肌肉像布料一样被拉扯着。“我们赢了?”

“没错。我们把棱堡整塌了,连同城门一起陷了下去。然后我们攻占了城市。我们赢了。”

“哦。”他说的是哪一场战争?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战争。“行啊。”他说,“干得好。”

“他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一只火蜥蜴说道,“来吧,马里可,让这可怜的家伙休息一下。”

特使尝出了肉桂、丁香的味道,当然,还有一丝姜、一点紫罗兰油以及一抹极其微少的茉莉花味。还有一种特别成分,他没尝出来。真是令人恼火。

“那一家子,”上校说道,“显然都特别有名。姐姐在思科纳开了家银行——”

“思科纳,”特使小心翼翼放下小巧的银杯,“我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不是说那里发生了战争吗?”

“规模很小。”上校回答,“但给交易市场带来了短暂的波动。他们家还有个兄弟,占据了一个叫中邦的地方,是个小军阀之类的人物。而我们这个,是佩里美地亚终极保卫战的指挥官。”

“真的吗?”是忍冬吗?不,这种甜和忍冬的甜不是一个类型,不像忍冬那么干。“这么说来,这一定是个望族。”

“不是这样。”上校微笑着说,“他们的父亲不过是某个地方的佃户。这些都是题外话。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算是相当杰出的人物了。我们应该替他好好安排一下,肯定能得到全军的拥护。”

特使微微偏了偏头。“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他说:“很多时候,论功行赏和引进个人崇拜,二者之间的边界相当模糊。从政策层面上讲——”(蜂蜜。掺了别的什么东西的蜂蜜。难怪甜得这么奇怪。)“从政策层面上讲,”他重复道:“现如今我们更注重团队努力和集体成就。根据我了解的情况,这次事件和我们的主旋律完全契合。”

上校点点头。“当然,”他说,“我们的确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强调你说的这些。不过,洛雷登中士已经成为军队里的傳奇人物了。如果官方不正式表彰他,恐怕我们认可整个小队集体功劳的效果就会被削弱。士兵对自己人相当忠诚。当然,这也有助于提高他们的战斗力。”

“的确如此。”特使没有皱眉,但显然觉得刚才那番话不太中听。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个小问题。“我认为,就算让此人尽情享受他的光荣时刻也无妨。我建议,奖励他一顶桂冠。此外,若是他有意,也可以在凯旋式上给他安排一个显眼的位置。接下来给他升职。”

上校对这个建议颇为认可。升职意味着调动,职位的变迁可以将他与对他忠心耿耿的士兵隔离开来。“公民身份呢?”他问道,“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当然,这么做是有先例的。”

“我必须将此项动议提交行省的执政官来做决定。”特使说,“先例不是定例,甚至连军队的传统都算不上。有过一次先例,不代表以后必须这么做。”

上校没接话,就让这件事搁置着。特使固然要听命于政界的上层人物,但他也需要激励军队的士气。毕竟他可是刚拿下艾普-埃斯卡托伊。

“请原谅我的唐突,”特使忽然开口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蜂蜜吗?”

上校微微一笑。“很有洞察力嘛。”他说,“确实是。这玩意儿很稀有,是这个地区的特产。其实它的产地不在这里,是从遥远的北方进口的。但这里是目前已知的唯一经销地。这是石南蜜。”

“石南蜜。”特使重复道,仿佛上校猝不及防聊起了海蛇。

“蜜蜂从石南花中采蜜,”上校解释道,“所以蜜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单独品尝,这东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它和适当的材料搅拌在一起,效果却相当好,不是吗?”

石南蜜,特使心想,接下来是什么?没准值得在公民身份上让步。不过,行省政府没那么腐败,至少到目前为止。“关于你这位中士,”他说,“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以服役年限为条件的见习公民身份,足以在表彰与激励之间取得恰当的平衡。你说呢?”

上校微微一笑。“妙极了。”他说,“我敢说这对提升士气大有帮助。”他提起镀银的水壶,将特使的杯子斟满。“我一向认为,不被胜利冲昏头脑是很重要的。”

长达三年之久的围城与消耗战之后,岛上的商人以其特有的迅速与果断对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做出了反应。他们立即提高了几种商品的价格:葡萄干(每桶涨了一夸特)、藏红花(每盎司涨了六夸特),还有靛青、肉桂以及铅白。结果就是,市场没有断崖式下跌,及时稳定下来,而沙斯特银行的贷款基本利率在当天收市时上扬了百分之零点五。大多数人不但没亏钱,还赚了一笔。没等交易收盘,人们已经基本上可以放心地认定,此次事件并未造成长远的损失。

“我不介意承认,”文纳德·奥泽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有段时间我的确忧心忡忡。面对市场危机,我们几乎毫无抵抗能力。看来,对目前这种不算太糟的结局,我们应当心存感激才是。”

“局势会恶化的。”艾莎兹·米萨吉斯用手腕擦拭着嘴唇,喃喃说道。这身新式的商业女性装扮非常适合她(基本上是前年流行的武士公主装扮,只不过少了些金色,多了些皮革而已),只是在打眼处少了放手帕的位置。“除非有人阻止,否则我们完全没理由相信他们会就此收手。”她语气坚定地补充道:“这帮家伙全是该死的恶棍,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希度。要是帝国军队决定沿海岸线北上,而不是像众人猜测的那样南下,你肯定舍不下让我们听得耳朵起老茧的胡椒特许经营权。”

文纳德皱起眉头。“但这不太可能,是吧?我是说,这次行动的总体目标是为了加强西线的防卫。如果他们不往南走,反而往北,那是在扩张,不是在巩固。”

“天呐,文纳德,你怎么那么天真!”艾莎兹不耐烦地说道,“加强个鬼的防卫。就算在三年前,哪怕只有半个脑子的人都能告诉你,这就是旧时代残酷的领土扩张政策。我们本该将他们挡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之外的。该死,其实早在艾普-埃斯卡托伊陷落之前,在艾普-伊西, 甚至在他们越过边界之前,我们就应该出手。他们的势力扩张得越远,就越难战胜,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希度·格莱阿打了个哈欠,给自己抓了一把橄榄。“你要是认真听过我说话,”他说,“就会知道我的观点和你没什么不同。我认为他们的危害极大,比害虫还坏。感谢神明,我们住在一个岛上。好笑的是,你居然认为我们能拿他们怎么样。”他张开嘴,拣出一个橄榄核。“设想一下,把我们、沙斯特、中邦的高戈斯手下那帮快乐的亡命徒,以及特姆莱国王的人摆在一起,要问谁会着急,那有可能是他们。如果我是一省的行政长官,我会搞清楚当务之急是什么——要是所有人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支持艾普-塞尼,告诉他们到此为止,不能再扩张了——”他耸了耸宽宽的肩膀,“嗯,最终结果仍然不明朗,要看现在行省政府对哪些资源还有需求(这方面我们不甚了解。这是我们本该了解的信息,不知道很丢人)。话说回来,让我们直面现实吧,刚才假设的情况不可能发生。是的,我们最好开始对那帮从行省来的人说点甜言蜜语,谈谈互不侵犯条约、关税之类的,甚至可以商量一下优选供应商的地位。要知道,他们并非野蛮人。既然我们能学着爱上草原人,那我们也能和这帮混蛋和谐相处。”

维特里丝——文纳德的妹妹—— 一直假装无聊地躺在沙发上,此时坐了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希度。”她说,“我们,和草原人穿一条裤子?在他们对城市做了那样的事以后?”

希度咧嘴一笑。“我们和他们做生意。你们也和他们做生意。就连沙斯特银行也在和他们做生意。天晓得,要说谁有怀恨在心的权利,那也該是艾希莉。”他俯身去挠足弓,“顺便问一句,艾希莉到哪里去了?我以为她在这里。”

艾莎兹拉下脸来。“哦,我不知道,大概上哪儿摆架子去了吧。看她在办公室管东管西的架势,倒像整个银行都是她的一样。”

“艾莎兹想要贷款拿下那批香料的期权,”希度解释道,“谢天谢地,艾希莉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要是你早咨询我的意见,我就会告诉你,”他对艾莎兹露出带着优越感的、慈祥的微笑,“乍一看,艾希莉的打扮和谈吐跟岛民没什么两样,判断起一桩买卖,她的鼻子比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灵。但只要一涉及贷款,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佩里美狄亚人,打死不变。”

艾莎兹嗤笑一声,伸手横过桌面去拿酒壶。“都怪你一开始把她带到这里。”她对维特里丝说:“唉,算了吧。你可以告诉她,我拿到了我的贷款,只比基本利率高百分之一。”

“你得拿自己的船做抵押。”希度指出,“幸好是你,而不是我。照我说啊,我倒觉得艾希莉是在帮你的忙。一旦行省政府开始在现货交易市场上以你现在买入价一半的价格倾销胡椒和肉桂,谁还会愿意按你的开价买?”

艾莎兹恼火地哼了一声,砰的一声放下酒壶。“如果这就是你的态度,”她说,“那你不如现在就开始背那几个该死的大帝的名字吧。等行省执政官带着他的戍卫队踏着正步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可以一口气把名字背出来,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希度频频点头。“这,倒是个有备无患的明智之举。”他说,“随着我们和这帮人开展贸易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学会怎么巴结他们的行政官员的确是务实的做法。”

等晚宴结束,客人们各自回家以后,维特里丝踢掉靴子,将剩下的葡萄酒倒出来给自己。“我搞不懂这两个人,”她说,“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对?”

她哥哥耸耸肩。“是也不是。他们的关系确实有点怪。我是说,他对她的心思简直一目了然,反过来就不好说了。我看没什么指望。”

维特里丝挑起一根眉毛。“有意思,我倒觉得你说反了。噢,好吧,这不正好说明他们俩是天生一对嘛。如果是这样,我倒想知道他们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在生意上互相扯后腿。”

文纳德打了个呵欠。“我想,这是他们表达关心的方式吧。”他说,“不过,你知道吗,在某种程度上,她对帝国的看法也算有道理。请注意,希度说的同样也是大实话。这次的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已经让大家看清帝国的本质了。”

“行吧,随你怎么说。”维特里丝慢慢站起来,“趁现在还能动弹,我得上床睡觉了。”

“好。”文纳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在钉子店听到了一个关于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消息。”

“嗯?明天早上再说吧。”

文纳德摇摇头。“说真的,”他说,“我本该早点说的,可这毕竟只是小道消息。况且对于这消息的来源或其中的用意,我一无所知。我本来想等等,看希度或艾莎兹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显然他们还没有。”

维特里丝打了个呵欠。“哦,文纳德,行行好吧。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好吧。”文纳德微微别过头去,“是这样的,有人谈起围城到底是怎么结束的,说是有一个人在地下打通了隧道,弄塌了城墙。这个人叫巴达斯·洛雷登。”

维特里丝没有转身。“是吗?”她说,“有意思。”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文纳德说,“好了,说完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完全是个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

“当然,”维特里丝回答道,“好了,我去睡了。晚安。”

有了刚才那段小插曲,在梦里她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地道,被黑暗、陈腐的空气以及黏土和香草的气息包围着。她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只要一想到这里,她的膝盖和手掌就会隐隐作痛。她再一次在黑暗中朝着有声音的地方爬去。那些听不清内容的金属声和说话声让她困惑。这一次,她试图在其中辨别出某人的声音,但这完全不切实际。也许只有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一再回到这个地方,除此以外的理由都解释不通。在梦里,她在黑暗中沿着隧道不停地爬着,有时候顶部坍塌将她埋在下面,有时候隧道又没有塌。也许她最初的想法是对的,这真的是神明对她临睡前吃蓝纹奶酪的报复。

然而这一次,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尽管她也不确定这么做到底是在向他求救,还是在告诉他自己会来救他。整个晚上她都在梦里跌跌撞撞,在巷道和支道间不停地爬。有时候还得从死了很久的人旁边挤过去,或者从他们身上爬过去。这些人,有时候是她认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有时候是她初次见到的新面孔。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无法接近那传出声音的地方,也依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满身大汗地醒来,床单皱成一团,枕头被她扔到了地上。在扔之前,她向这个宽容克制的枕头表达了谢意。

特姆莱睁开眼睛,眼前的光线让他吃了一惊。

他像一只湿漉漉的狗那样甩着脑袋,似乎想将残留的梦境甩出脑海。睡在他身边的缇尔丹嘟囔着翻了个身,将毯子带到一边,使他的脚趾露在了外面。她睡起觉来雷打不动,就连他惊醒时发出的闷哼声都没打扰她的睡眠。缇尔丹做过的那些古怪而吓人的梦,多半是做饭时不小心煮过了头,糟蹋了一锅炖菜,或者等了好久才弄到手的挂毯居然跟垫子不配套之类的。想到这里,就算他再怎么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

他叹了口气,坐起来,为了不吵到她而小心翼翼地挪动重心。事实上,那光线不过是从通风孔射进来的一抹柔和的月光。真奇怪,刚才怎么会觉得光线明亮得让人无法忍受。

他像一名在审案法官面前谨慎小心的目击者似的,有条不紊地回想刚才的梦境。他在地下的某个洞穴或地道之类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他一路跌爬滚打,挣扎着想逃离什么东西、什么人,或许是即将塌陷的洞顶,或许是一个手持匕首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二者兼有。当追他的人终于追上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扯得向后仰去,使他的咽喉暴露在刀锋下。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向他道谢,还有另一个声音说,死掉的这个人是城市洗劫者、摧毁城墙之人、导致上千人丧命的巴达斯·洛雷登中士——

——当然,这些人全都说错了。他,伟大的特姆莱国王,才是城市洗劫者以及千人屠;他才是攻入佩里美狄亚,先将成千上万的人困在城内活活烧死,再彻底摧毁城墙的人。自从城市陷落以后,接连的噩梦让他病势危急。重金聘來的睿智的沙斯特医生告诉他,发生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在梦里将自己代入某个被活活烧死的人也不出奇。不知怎么的,这些昂贵而睿智的医生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发生这种事太正常了,甚至可以说,就像大口喝牛奶和经常锻炼身体一样有益于健康。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洞穴以及拿着匕首的城市劫掠者巴达斯·洛雷登。不需要花一大笔钱让别人解释给他听,他完全可以自我剖析一番:出于内疚以及自厌,他将自己代入了那个他一生中最害怕、最具破坏力的人的身份,因此在他的意识中,他成了洛雷登。这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打了个呵欠。反正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现在渴望找人做伴。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溜下来,用脚趾头摸索着穿上他的软毡鞋,披好外套,悄悄地出了帐篷。

晚上这个时辰,谁还会醒着呢?嗯,首先是哨兵(不然他们全都得倒霉),然后还有值班的军官以及军官的朋友——军队里有一个专用词,但他完全不知道叫什么。简单来说,这个人的职责就是整晚不睡,陪值班的军官玩跳棋,免得他不小心睡着。过不了多久,面包师就该起床走动,准备第二天的面包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营地的某处会有一群年轻的小傻瓜在通宵饮酒,偶尔还有几个因担心活不过明天的战役而失眠的家伙。再说,在这两万人中,他很有可能不是唯一一个被噩梦赶下床的。因此,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在营地的主路上找到跟他聊天的人。

他又打了个呵欠。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空气中带着雨的气息。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饿了。事实上,他真正需要的,不是别人的陪伴,也不是让他可以倾吐烦恼的人。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两张涂满酸奶油和蜂蜜的白面薄煎饼,上面最好再洒一些红加仑和肉豆蔻。作为一名国王,且被忠心耿耿的国民发自内心地冠以“伟大”的称号,这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比别人略胜一筹的是,他的消息更灵通。他碰巧知道,世界上最好的薄煎饼出自造箭的匠人顿代。顿代是个精力充沛的没牙老头,他的工作就是从鹅身上拔下精心挑选的羽毛,作为副羽的储备,在这个过程中把一只只鹅撩得越来越火大。这活他干了一辈子。另外有人负责分拣左向羽和右向羽;还有人负责沿着羽梗将羽毛劈开,修剪成形,再送去工匠处。工匠用细丝状的废弃筋腱将羽毛安装在箭杆上。没在拔毛的时候,顿代能做出极其美味的薄煎饼。而且由于年纪大了,不需要那么多睡眠,这个时辰他很可能还醒着。

即使是在半夜,顿代的帐篷也不难找,只需要循着鹅的气味和声音就能找到。果然,鹅圈的入口处有一小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人,大而有力的手里攥着一只正在愤怒挣扎的鹅。那人背对着特姆莱。他拍拍那人的肩膀,等他过身来,特姆莱这才发现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抱歉,”他说,“我找顿代。”

那人看着特姆莱,眉头微蹙。

“箭匠顿代,”特姆莱重复道,“他睡了吗?”

“可以这么说。”那人回答,“他三天前过世了。”

“噢。”不知为什么,特姆莱大为震惊,情绪过于激烈了点。没错,他打小就吃顿代的白面薄煎饼,但也仅此而已。这个老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操弄平底铁锅以及陶瓷碗的巧手妙厨。“很抱歉。”

那人耸耸肩。“他已经八十四岁了,”他回答,“年纪这么大的人,迟早会走。这种事,说不上公平不公平。顺便说一句,我是德萨凯,他的侄子。这么说,你是他的朋友?”

“熟人。”特姆莱回答,“你刚入伍没多久,是吧?”

“我不是军队里的人。”德萨凯答道,“不久之前,我还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市场的摊头上卖鱼。我在那里过了大半辈子。”

“是吗?”特姆莱说,“最近几年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德萨凯摇摇头。“也不算太难,”他说,“别忘了,那是个港口城市,而行省政府是不会让任何一艘船闲置的。城里从来没出现过物资短缺的事,大家照样花钱。就战争而言,这场战争算是好过的。”

特姆莱缓缓点头。“那么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他问道,“我还以为没多少人能逃出来。”

“你说的没错。”德萨凯说,“幸运的是,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城里。我当时正在来这里的路上,尽一个好侄子的本分,来探望我的叔叔。然后我打算去岛上买点腌制的鳕鱼。我恰好是在事发前两天出发的。你看,我的运气就是这么好。只不过,”他苦笑着补充道,“我出来做生意通常不会带着妻子和家人。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财产也有点可惜。当然,这点东西和家庭不可相提并论。可事实上,到底心里更可惜什么,我自己清楚。”

特姆莱坐在地上,两人之间隔着一丛篝火。“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追随你叔叔的脚步?”

“从今往后一辈子干这种从活生生的鹅翅膀上拔毛的活?不太可能。”德萨凯站起来,一只手倒提着还在愤怒挣扎的鹅的大腿,另一只手攥着一小把羽毛。“首先,鹅绒让我打喷嚏。其次,它们太臭了。我现在不得不干这个,因为不干就没饭吃。但以后总有其他机遇,到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

“这也说得过去。”特姆莱说,“对于所谓的其他机遇,你有什么想法吗?我的工作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亟须人才的好岗位,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透过火焰,德萨凯看向他。“你的职位是?”

“大体上可以说是行政工作。”特姆莱回答,“像出席工作会议之类的。”

“一个有权势和影响力的人。”德萨凯回答道,“那我最好介绍一下自己的专长。我擅长买和卖。我习惯到处旅行,精于讨价还价,总是能谈下一单好生意。我妈妈常说我长了一副老实人的面孔。大致上就这些。”

特姆莱笑了。“你倒更像是个合格的佩里美狄亚人,”他说,“或是岛民。说实在的,你是怎么流落到艾普-埃斯卡托伊的?”

德萨凯猛地一扑,站起来时抓了另一只鹅夹在胸口处。“我也不太清楚,”他坐下来,“我小时候和我爹闹翻了。他大发雷霆,我离家出走,一路流浪。后来到了艾普-埃斯卡托伊。起初,我提着一篮偷来的小龙虾躲在一排水桶后面。后来我卖掉了小龙虾,到码头上进了更多的货。之后就过上了一段一成不变的无聊日子。我其实更喜欢那种枯燥的生活。”

特姆莱用指关节揉着鼻尖。“是吗?”

“显然,你不喜欢。”

“要讓我觉得无聊,是很难的。”特姆莱回答,“我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比如,我觉得一个鱼贩子白手起家的经历就相当有趣。”

德萨凯摇摇头。“话别说得太绝对,”他说,“你得整天站在市场的货架后面,心里盘算着万一没人停下来买东西,该怎么在货物开始发臭之前出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操心,即使货都卖光了的日子里也一样。你的脚很痛,和死鱼大眼瞪小眼。十年以后,你租了个带破烂遮阳篷的半露天摊子。再过五年,你成天烦恼着你太太花了多少钱在地毯上,琢磨着雇来的帮手是怎么在坑你钱的同时还把账面抹平的。又过了五年——”他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有个混蛋挖地道弄倒了你的城墙,你获得了一份拔鹅毛的新工作。毫无疑问,枯燥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

特姆莱站起来。“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如果我打听到什么无聊透顶的工作,一定会通知你。”

“谢谢。”德萨凯答道,“我求之不得。”

特姆莱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工程师佩斯卡和预备役连队的队长阿博凯坐在帐帘外小小的折叠凳上等着他。“对不起,”他说,“你们等了很久吗?”

“没有,没多久。”阿博凯回答,他真是太不擅长说谎了。

“我刚才在和一个史上最有趣的间谍聊天。”特姆莱掀开门帘,招呼他们到帐篷里来,接着说道:“顺便交代一句,声音小点,我太太还在睡觉。”

“你怎么知道他是间谍?”佩斯卡问道。

特姆莱咧嘴一笑。“一眼就看穿了,还不如把‘间谍’ 两个字刻在额头上呢。”他回答道,“他是个挺不错的家伙,我认识他叔叔很多年了。”

阿博凯皱起了眉头。“这样的话,我们最好逮捕他。他叫什么名字?”

“没必要。”特姆莱回答道,“我们又没有什么值得偷窃的秘密。说实话,”他脸上带着一丝其余两人无法理解的微笑,继续说道:“在我们的营地当间谍,恐怕是世上最无聊的事了,因此我无所谓。不知道派他过来的是谁,大概是行省政府吧。真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我说啊,不是你误会了,就是你太托大了。”阿博凯说:“你确定他是间谍吗?”

特姆莱点点头。“他自称是另一个人的侄子,而这个人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他即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因此也不会有侄子或外甥。而且此人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却还坐在那里假装不认识我,甚至还用不怎么迂回婉转的方式暗示我雇佣他做间谍,因此我得出了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说到这里——阿博凯,我希望你能调查一下一个叫顿代的人出了什么事——”

“拔鹅毛的那个?他死了。”

“啊,没错。调查得更细致些,好吗?如果他是被人杀害的,我允许你逮捕那个间谍。而且下次我再见到这个人,最好他已经被大卸八块了。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是这样——”工程师开始咨询关于扭力器械绳索安置的技术细节。特姆莱是整支队伍里最了解这个课题的人。等工程师的问题得到了解答,阿博凯催促他敲定轻步兵后备队的作战计划。他们俩都走了以后,特姆莱看了一眼床铺,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困了,但此时再上床睡觉就太晚了。于是他拿起箭囊,坐在熨衣板上,在一根皮带上磨起箭镞来。

与此同时,待在鹅圈那里的间谍德萨凯一边拔着鹅毛,一边在脑子里回想着他和暗杀对象的第一次接触。

“小心,”男孩说道,“你要当心点,不然——”

太迟了。卡纳迪被折断的树枝绊倒,一头栽在泥地里。那是在薄薄一层腐叶覆盖下的深深的烂泥地。他的腿自膝盖以下都陷了进去。尽管他知道把腿拔出来是没指望的,但他还是尽力尝试,最终也只把自己的脚从靴子里拔出来。光脚踩在泥地里感觉很恶心。

(就快了,他想。)

“坚持住,”男孩在他身后说,“别扭来扭去,你只会陷得更深。”

男孩托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抬。他勾着另一只脚,免得第二只靴子也掉了。

(哦,见鬼,我记得这场景。我不喜欢……)

“好了。”男孩说。现在他可以转头了。他面前是一个小伙子,年纪不超过十八岁,却长得异常高大,有着厚实的肩膀。小伙子的脸很宽大,看起来有点憨,一头白金色的纤细发丝,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了。他的鼻子又小又扁,眼睛是浅蓝色的。“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着点,”男孩说,“快点,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卡纳迪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弯下腰,用力扯着靴子,直到将它拔出来。靴子里满是泥浆和污水。男孩开始在矮树林间蹒跚前行(这是一片荆棘密布、满地泥泞的浓密树林,走起路来会咯吱作响。没错,就是这个地方),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每一步都踩在他辟出的小径上,在密林中穿行。

“有点不对劲,忒乌达斯叔叔。”男孩说道。片刻之后,有人从乱糟糟的灌木丛和蕨类植物中间冒了出来。他们在泥地里跌跌撞撞,外套和裤子时不时被荆棘钩破。这些人不顾险阻,一心要干掉他和男孩。他们个个穿着盔甲,手持武器。他和男孩却手无寸铁。若非如此,这一幕看起来倒是挺滑稽的。

“该死。”侄子说着,身子一低,躲过一柄横扫过来的长戟。他直起身来,从挥舞长戟的那个人手里夺过武器,戟柄的尾端砸在那人脸上。另一个敌人挣扎着冲向他,但因为靴子里满是泥水,他只能一摇一摆地接近。他手持长柄斧,刚刚挥舞起来,斧头就钩住了一丛荆棘。不等他将斧头抽出来,小忒乌达斯已经用刚拿到手的长戟刺进了他的肚子。他的对手身子摇晃了几下,松开手,手臂挥舞着保持平衡,然后向后倒去。他像刚才的卡纳迪一样两脚牢牢地陷在泥里,绝望地仰面躺在黏滑的泥地里,不一会儿就断了气。“快点!”男孩说着,身子后倾抓住卡纳迪的手腕,同时单手握在长戟近骹①处,用戟挡开了长柄锲的一击。“该死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叔叔的份上,我早就丢下你了。”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么多,真见鬼。)

“别这样啊。”卡纳迪气喘吁吁地说,“行行好,等等我吧。”

“哎呀,老天——”小忒乌达斯长戟挥出,越过卡纳迪的头顶,将敌人的头盖骨击碎。“我简直开始渴望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只剩四个士兵。他们畏缩不前(出于某种令人费解的原因)。“别傻站在那儿。”他的侄子恼火地叫起来,“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啊,快跑,但我要往哪儿跑呢?我迷路了。卡纳迪将沉重的双腿从黏糊的泥泞中拔起来,埋头向前冲。他能听到身后金属相交发出哐当声。如果我注定要在泥潭里淹死,那么为了躲避士兵的追杀而逃跑就完全没意义了。他想,要不要回头看一眼,最后决定还是不看为妙——多半是令人沮丧的场景。没过多久,他绊了一跤,脸砸在泥地里。他一动不动躺着,累得完全不想站起来。

“叔叔,”这語气显然是他家族特有的。他还记得母亲用这种警告的语气,说一番“我不是叫你去剥豆荚吗”之类的长篇大论。“叔叔,你真能帮倒忙。起来吧,看在神明份上。”

“我起不来,卡住了。”

“好吧。”

卡纳迪感到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试图将他的手臂从身体上扯下来,而且差点成功了。幸运的是,在他的肌腱和筋快被拉断前,泥土先松动了。接着另一只手将他提溜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卡纳迪回答道,“对不起。”

“快点,尽量跟上。”

卡纳迪痛苦地想:说什么突破封锁线;说什么乘敌不备,在夜色和大雾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全都是纸上谈兵。帝国上将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如果他决定在大雾弥漫的漆黑夜里收拢舰队,那一定有他的理由。而这理由多半是:任何人都不会愚蠢到想要穿过布满水下暗礁的海峡,因为那是在自讨苦吃。

“他们还在追吗?”

“不知道。”男孩说,“如果是,那他们就太傻了。脚下当心,地上有点滑。”

现在好了,他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要在敌国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逃跑,身后有半个行省的军队紧追不舍。就算只剩半个脑子的人都知道,此时应该待在岛上,有必要的话找份工作定居下来,等待沙斯特和行省之间的纠纷平息,而不是在东海岸玩官兵抓小偷的游戏。

“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小忒乌达斯说,“让你歇口气。”

“谢谢。”卡纳迪感激地说,“你确定这里安全吗?”

“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来过这儿。”

卡纳迪背靠着一棵树的树干,慢慢地滑下来。“我知道,”他说,“因为你应对起来似乎颇为得心应手。”

男孩耸耸肩。“不见得。”他说,“我不过是随机应变罢了。”

“好吧。我还以为你是从巴达斯·洛雷登那里学到这些手段的。”

“不算是。”男孩笑了起来,“我们确实招惹过一些士兵,但我们躲了起来,等他们自行离开。”他看了看手中的长戟,将它放下,“也许我遗传了父亲的本领吧。你跟我说过,他是个海盗。”

“以前是,”卡纳迪说,“现在不是。他现在是个受人尊重的货船船长。”

“等我亲眼看到,我才会相信。”男孩回答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要是告诉佐希思董事我们把她的一艘船弄沉了,她肯定高兴不起来。”

卡纳迪想象着那场景,忍不住笑了。“那艘船也不大。再说,艾希莉手头糟心的事多着呢,不差这么一件。再说又不是我们把那艘该死的船撞到暗礁上的,是她手下那位船长。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男孩点点头,明显松了口气。“好,”他说,“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有领袖天赋的不是你吗?”

“是啊,但你是巫师。用魔法召唤飞毯,带我们出去吧。”

“要能那样就好了。”卡纳迪叹了口气,“行不通的。”

“要我说,你那些能力一点用都没有。”

“随你怎么想。”卡纳迪恹恹地说,“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能召唤魔法飞毯,也不能用火球砸扁敌人,更无法把他们变成蝾螈。真是可惜,但事实如此。”

男孩耸耸肩。“那么好吧,我们走着去。这里离艾普-阿莫迪不会太远。”

“事实上,”卡纳迪说,“艾普-阿莫迪在另一个方向。我不是巫师,但我会看地图。目前不管我们怎么走,都是直奔着艾普-埃斯卡托伊而去。我衷心地建议,咱们别往那儿走。”

“艾普-埃斯卡托伊,”男孩重复道,“那不是——?”

“正是。我刚才说了,那可不是我们能乱闯的地方。”

男孩用满是泥污的手搓着下巴。“可是,万一巴达斯真的在那里呢?他会关照我们的,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我们就安全了。”

卡纳迪叹了口气。“我要是你的话,就不指望这个。即使我们能在被抓住之前找到他,又或者我们想办法给他捎了个信,也不能保证他有能力帮到我们。没证据说明他是个军官之类的人物。”

男孩不服气地瞪着他。“巴达斯不会让我们出事的。”他说,“一旦知道我们有麻烦,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也许不会。但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时候,我们会遭遇到种种致命危险。我建议我们找条路折回去,然后沿着海岸线北上,到艾普-阿莫迪去。注意,别往北走太远,不然我们就到了佩里美狄亚了。”

男孩点点头。“你知道怎么走,对吧?”

卡纳迪摇摇头。“我脑中也只有一个大致的地理位置,仅此而已。另外,也别问我距离远近。我们可能离目的地只有一天的距离,也有可能要走三个星期。”

“哦。”男孩的语气像个惊恐的小孩子,这让卡纳迪不安起来,“你就什么忙也帮不上吗?我是说,即使是动用你的……能力?”

卡纳迪笑了起来。“完全帮不上,对不起。”

“没什么用处,对吧?”

“是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男孩站了起来。“好吧,真要有人在追我们,现在早该追上了。往哪个方向走?说个大概的方向就行。”

卡纳迪思忖片刻。“大概的方向,”他说,“我觉得,东北方应该在那里。除非路上有山、河,或是其他什么障碍挡住。在沙斯特,制图可不是什么缜密的学科。”

男孩仔细观察着矮树林,过了一会儿,他手执长戟迅猛无比地挥向密实的灌木丛。“好吧。”他用力抽出被挂住的锋刃,“我们最好现在就动手清除障碍。”他又挥了一下,然后放弃了。“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吧,看能不能找到之前走的那条小路。”

“好啊。”卡纳迪说,“要是再遇上士兵怎么办?”

“那我们就完了。”男孩回答道,“但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从这里穿过去。就算花上一个星期时间,找上二十个人开路,也不过勉强能走到那颗高高的树那里。”

卡纳迪叹了口气,跟上了他。亚历克修斯,他想,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不能找到我,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当然,这一招行不通,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年前的一次幻象中,他見过泥地里那场短暂而荒谬的战斗。他可以绞尽脑汁去猜想其中的缘由,但现实是,元理不是任你驱使的工具,它就像撞了厄运或是天上下雨一样,该发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蹒跚前行,每一脚都踩在男孩深深的脚印上。我太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况且再这样下去,我恐怕没机会活到更老的岁数。

“那条小路应该就在这附近。”男孩的声音传来,将他从一连串的胡思乱想中唤醒。“我们肯定走过头了。”

“很有可能。”卡纳迪狼狈地回答,“现在太暗了,路不好找。我看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晚,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

“好。”男孩在原地一屁股坐下,将长戟丢在泥地里,“我饿了。”

“没辙。你要是愿意,可以去看看能猎到什么东西。我怀疑,除了士兵以外,这个可怕的沼泽地里什么猎物也没有。”

男孩摇摇头。“我没看到任何猎物的迹象。”

“那我们就只能忍着,努力不去想肚子饿的事。”

“好。”

几分钟后,男孩睡着了。卡纳迪闭上眼睛,却没什么用处,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不着。等他终于睡着了,又开始做梦,这就更糟糕了。

卡纳迪?

他在梦中:燃烧的茅草屋顶和断裂的木材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火花。浓烟滚滚,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亚历克修斯?”他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你在哪里?

“我就想问你这个呢。”卡纳迪回答,“你能看到什么?”

嗯,就是眼前这些。亚历克修斯回答道,佩里美狄亚的陷落。你要我看什么?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我侄子和我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和艾普-阿莫迪之间的某处沼泽地里,我们迷路了。我盼着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抱歉。亚历克修斯耸耸肩,你是说艾普-埃斯卡托伊吗?真奇怪,那是我最近频频造访的地方。

“好了好了,你是不是还要为这地方写本书?你就不能试一下,看看我到底在哪儿吗?你知道,这对我们是莫大的帮助。”

我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但你也知道元理不是這么用的。好奇问一句,你为什么出现在这片沼泽地?这片领土还在争夺中啊。上一次打听到你的近况时,我听说你在沙斯特找了份安逸的好工作。

在他四周,佩里美狄亚仍在燃烧。卡纳迪努力视而不见。“但愿我的职位还保得住。”他说,“但要是我不早点回去,他们会以为我死了,然后把我的工作交给别人。不,我不在沙斯特,我去了岛上探望我的侄子。”

你的侄子——啊,对了,我记起来了。巴达斯·洛雷登从城市里救出来并带去思科纳的那个男孩。瞧,这事也真是巧了。

“确实。”卡纳迪略带着一丝不耐说道,“这是艾希莉·佐希思的主意——你还记得她吗?”

当然。巴达斯的助理。她现在是岛上的一名商人,对吗?

“是的。总而言之,几年前巴达斯处境不妙,她就带着那个男孩去了岛上。在那段时间,她取得了沙斯特银行在岛上的连锁经营权。打那以后,她的事业越来越出色,以至于有必要在沙斯特的总部设一个通讯办事处。她觉得这么做从各方面来说都有好处,她让小忒乌达斯——”

你侄子。

“对。事实上,是以我的名字来命名的——”

你的原名是忒乌达斯?

“是的。忒乌达斯·莫罗辛。”

天呐,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完全不知道。对不起,请继续。

“艾希莉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卡纳迪耐心地继续说道:“她希望小忒乌达斯在沙斯特和她的手下相处一段时间,着手设立办事处,学习贸易往来。当然,还可以跟我亲近亲近,毕竟我算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除了他父亲以外。但他父亲从来没有抚育过这孩子,再说,如今他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那么,哪里出了错?

卡纳迪叹了口气。“算我运气不好。就在我们从岛上出发后一天左右,沙斯特和行省政府因为某个不幸的小岛起了纷争——说真的,这些全都跟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有关。显然,沙斯特被吓得半死,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之后,行省的军舰又封锁了埃斯卡蒂海峡。要是我们有脑子,就该直接掉头绕远路过去——据我所知,另一条航线还没有被封锁。或者至少应该呆在艾普-阿莫迪原地不动,等路上太平了再作打算。可我们非得逞能去闯封锁线。结果,船撞上了暗礁,接着又和巡逻队狭路相逢,最后就落到了这个沼泽地里。”

原来如此。这运气可够差的。我真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我也是。”卡纳迪说,“可惜你帮不上。那就不必多说了。好了,你过得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亚历克修斯的幻影(当然,不是真人。尽管他确实在那里,却不是以一般人能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耸了耸瘦削的肩膀。不算太糟。一个垂死的长矛兵跌跌撞撞地朝着他的方向过来,他往旁边让了一步,让对方通过。不过,我一直睡得不太踏实。你知道,老是做噩梦。

“你也常做噩梦?就是现在这种吗?”

最近没有。其实,自从上次我在这儿看到你以后,就没有再做噩梦了。不,现在这个不算,我认为我是梦到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攻城战。我猜是因为洛雷登的缘故,尽管我不记得在梦里见过他。我梦见许多讨厌的黑暗隧道,还有隧道塌陷、人们在黑暗里厮杀的场景。现在攻城战已经结束了,没准那些噩梦不会再出现了。

“但愿如此。”卡纳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带着适度的同情,“我很高兴我还没有——”

“叔叔?”

卡纳迪睁开眼睛。“什么?哦,是你啊。”

男孩看着他。“你在和什么人说话。”他说。

“啊?”卡纳迪看起来很茫然,“我一定是做梦了。唔,我说了什么?”

男孩微微一笑。“完全听不出来。”他说,“你在喃喃自语,而且大概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你常这样吗?我是指,说梦话。”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他说,“你看,就算我常常说梦话,我睡着了也不可能知道啊。”

“这么说,所谓的战争英雄,”文书盯着对方的一侧鼻翼,“说的就是你,对吧?”

窗台上有一只蝎子,母的,背上驮着几只新生的小蝎子。巴达斯数了数,有九只。母蝎子迅速地爬了几步,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接着扬起前螯。文书没注意到,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是我。”巴达斯说,“叫我巴达斯·洛雷登好了,反正,比这更不堪的称呼也不少。”

文书挑起一根眉毛。“哎哟,”他说,“很幽默嘛。你一定跟总督合得来,他也挺有幽默感。最起码,”他补充道,“他爱开玩笑。不过,一般只能他开别人的玩笑。你懂我的意思吧。”

巴达斯点点头。“谢谢提醒。”

文书细长、优雅的手指头微微一摆,表示不客气。“你名声很响。”他说,“而且,你是个相当有趣的人。”他看也不看,就拍死了身上的一只苍蝇,“总督喜欢招揽有趣的人。他热衷于研究人性。”

“这是个有意思的课题。”巴达斯说。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蝎子又开始爬动,但是被文书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从面前的折叠书桌上拿起一把半圆形的黑檀木尺,探身过去,用尺子扁平的一面狠狠拍下去,蝎子和她的九个孩子瞬间变成了黏糊糊的肉团。“别担心,”文书一边将残骸从窗台上拂下去,一边说,“这些东西远远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危险。当然,被它们蜇了可能会肿上一两天,还会疼得要老命,但被蜇伤的人很少会送命。”

“那我就放心了。”巴达斯说。

文书用壁毯将尺子擦干净,放回桌上。“这么说,你以前是个法庭剑士。”他说,“我听说过这码事。你们靠杀人来解决法律纠纷。”

“没错。”巴达斯说。

“了不起。我猜想,采用这种制度解决纷争,一定有什么玄妙的说法。它比我们的法子更便捷,也许也更公平。我敢肯定,对涉事方来说,既没那么痛苦,也没那么疲惫。尽管如此,我恐怕是不会选择这种谋生方式的。”

“这一行也有它的好处。”

“我想,肯定比挖地道强。”

“大部分职业都比挖地道强。”

“也是。”文书拿起一把短短的薄刃刀,开始修笔,“你會发现,总督是个处事相当公正的人。说真的,在军事长官中,他算是少有的不存偏见的一位。只要你不耍花招,他也会对你坦诚相待。”

“我一定牢记在心。”巴达斯说。

一股甜甜的浓郁花香从窗外传来,大概是胡椒。他注意到总督府的围墙上爬满了胡椒藤。室内还有另外一种萦绕不散的香气,是为了掩盖别的浓郁甜香而特意点燃的线香。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停在窗户上方的胸墙上鸣叫。

“当然,大多数高级军官——”文书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深棕色的软铠甲、钢制护喉,仪仗式假护肩、护臂以及护膝)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现在可以见你了。”文书说完,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的文件。巴达斯站起来,走进办公室。

即使以天国之子的标准,总督的身材也算是高大的。他的肤色比巴达斯在艾普-埃斯卡托伊见过的大多数人更深,说明他来自某个中心行省,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的头是秃的,胡子贴着面部修剪得短短的,左手小指的第一指节缺失了。

“巴达斯·洛雷登。”他说。

巴达斯点点头。

“请坐。”总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对着空椅子点头示意,“你应该有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指挥官给你的委任状吧。”

巴达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制圆筒,递了过去。总督小心翼翼地撬开盖子,用残缺的那根手指将纸卷捅出来。

“请稍待片刻。”他打开纸卷,展卷阅读,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精彩的职业生涯。”他最终说道,“你曾经是麦克森手下的副指挥官?”

巴达斯点点头。

“了不起。”总督说,“接下来你当了法庭剑士——多么有趣的职业啊——然后,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你担任过佩里美狄亚的上校长官。”他抬起头,“当然,我了解过当时的情况。以那时的条件看,你的防御工作做得不错。只是因为叛徒的出卖,城市才被攻陷,基本上可以说不是你的错。”

“谢谢。”巴达斯说。

“之后,”总督继续说道,“在沙斯特基金会和思科纳的战争中扮演了某个鲜为人知的角色。啊,怎么看都是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事件,我们就不深入讨论了。”他顿了一下,但巴达斯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继续说道,“此后,你成为行省政府治下的一名列兵,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地道里花了——让我们看看——三年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周。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可以算是最为独特的经历了。”他再次看向巴达斯,神情莫测,“真是个传奇人物啊。”

“在当时并不觉得。”巴达斯说。

总督沉思片刻,大笑起来。“是的,你当然不觉得。好了,看看我们手头还有什么资料?啊,对了,你哥哥高戈斯,那个在中邦发动军事政变的高戈斯·洛雷登。同样拥有精彩职业生涯和敏锐的战略眼光。显然,你们一家人都有军人的天赋。照我看,中邦作为潜在的冲突区域,其重要性被大大地低估了。”

巴达斯思考了片刻。“这是你对高戈斯的看法。”他说,“但在我们家,我姐姐才是聪明人。”

总督再次微笑起来。“你真这么认为吗?”他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却因为一连串微不足道的小事迅速垮台?当然啦,我未必了解所有的事实。”他再次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总之,这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工程兵士官履历。我承认,我很好奇,像你这样既有天分、又有资历的人为什么会来加入行省政府。我以为你会去追求更有挑战性的事业。”

“唉,是这样,”巴达斯说,“每当我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战争总是紧随而至。因此,这次我打算别等着被卷进去,主动找上门。”

总督看着他,似乎难以理解。“这个观点颇有意思。”他说,“不管怎么说,你在艾普-埃斯卡托伊攻城战中立下的功劳绝对值得授予一份实实在在的奖励。行省政府一向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人。我们应该能找到两全之策,既能彰显对你的奖励,又能让你的才能得到比挖地道更好的发挥。”他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文件。“你在制造器械方面颇有实践经验?”

“我以前制过弓。”巴达斯回答道。

“你的手艺好吗?”

“还行。”巴达斯说,“很大程度取决于是否能取得合适的材料。”

总督皱起了眉头,然后点点头。“好极了,”他说,“我们对此非常重视,已经采取了一定措施,以确保采购部门能满足我们需要的所有规格。当然,” 他继续说道,“质量管理方面也同样周全。正因为如此,验甲所才是生产工序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验甲所,”巴达斯重复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怎么地,总督被逗乐了。“你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说,“这是一个颇为专业的部门。简单来说,验甲所是一个对我们发放给士兵的盔甲进行检测的地方,是设在艾普-卡立克的地区军械厂的分支机构。不过我们测试的样品来自帝国西部所有的行省。”总督的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有节奏地敲击着,“在艾普-卡立克,有一个副验甲师的职位出缺,军衔相当于五十人团队的中士。对你来说算是大幅度的升职。这固然不涉及实战,但在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前线战斗以后,我大胆猜测,换个环境应该不是件难受的事。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的履历表明,你既有可靠的管理能力,又有大量的一线作战经验。让你接任该职位,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当然啦,”总督面带微笑地补充道,“还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巴达斯抬头看去。“噢,没问题。”他说,“只要不在黑暗的地道中杀人,我干什么都可以。谢谢。”

总督微微歪着头看他,带着一丝不甘心,仿佛不得不放弃了一个棘手却诱人的难题。“我的荣幸。”他说,“你明天下午过来,我的书记官会准备好你的委任状和过境文书。你可以通过驿路前往任职地。倒不是因为任务紧急,只是如果按传统方式上路的话,等待你的是一段比较坎坷的旅途。”总督站了起来,表示这次面谈结束了。巴达斯听命行事。“祝你好运,巴达斯中士,我敢肯定你会在艾普-卡立克大有所为。”

“我尽力。”巴达斯回答道。他打开门,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他说,“还有一个小问题。你们是怎么测试盔甲的?”

總督摊摊手。“我还真不知道。”他说,“大概是模拟实战中需要承受的应力与破坏力吧。”

巴达斯点点头。“用剑砍之类的。”他说,“应该很有意思。谢谢。”没等总督回应,他已经把身后的门带上了。

不用说,巴达斯对驿路很熟悉。帝国的每一个人都在不同时间和它打过交道,通常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种。大家都知道,驿马从来不停。有明文规定,驿马可以直接踏过不能及时避让的人。那些驭马人似乎很乐意抓住任何机会,行使这项特权。

“白天有三次机会停下来换马,”邮差快活地告诉他,“晚上两次。我们随身携带食物和水,想要小解,就在马车边缘解决。你的行李就这么点?”

巴达斯点点头。“就一个行囊。”

“没有盔甲?”

“我是工兵。”巴达斯解释道,“我们在地道里一向不穿盔甲。”

邮差耸耸肩,示意护卫上车。“有道理。”他说,“这次车里总算宽敞了些,今天这一路没什么业务。你要么和我一起坐在座位上,要么到后面找个空的地方躺下,你自己决定。”

巴达斯学着邮差上车的方式,踩着前车轮的横幅爬上去。“我先坐在前面吧。”他说,“正好借这个机会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

邮差大笑。“荣幸之至。”他说,“希望你喜欢岩石,因为在我们过托兰贝克之前,你只能看到岩石。”

马车做工精湛,前面宽而低,后轮巨大。前后车轮都包着厚厚的铁制轮胎,一圈圈尺寸、粗细如弩身大小的钢制弹簧将底盘托在车轴之上。“转弯的时候才过瘾呢。”邮差告诉他,“只要不乱来,几乎不可能翻车。而且,非常结实。”他用厚厚的手掌侧面拍了拍车夫座的侧面,补充道,“唉,这也是没办法,任重道远啊。难怪我们被称为帝国的血脉。”

巴达斯点点头。他看到后车厢堆放着一罐罐封口处镌刻着精美图案的葡萄酒、一捆捆款式多样的华贵布料、几件被布包得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家具、一筒民间制造的箭、三四个锁得严严实实的木柜。“运送重要补给之类的,”他说,“的确需要依靠这样的机构。”

一离开军营,邮差就挥动鞭子,让马匹疾驰起来。车厢里很快变得嘈杂又不舒服,除了安静地坐着不动,几乎什么也干不了。沿途的风景正如信差所言,是数之不尽的林立山岩。马车偶尔会迅速掠过慌忙避让的旅人和驴队。马车经过的时候,他们将脸别向一旁,身体尽量贴近岩壁,就像工兵在地道里一样。

“你是战争英雄,对吧?”

“是的,算是吧。”

“什么?我听不见。”

“是的,”巴达斯叫道,“算是吧。”

“啊,说真的,我觉得人各有志。”邮差吼道,他的声音如同玩捉迷藏的小孩,在岩壁间前后回荡,“在黑暗里爬来爬去,这工作不适合我。”

“也不适合我。”

“什么?”

“我说,也不适合我。”巴达斯大喊,“不是我兴趣所在。”

邮差拉下脸。“你不该这么说,”他吼道,“你可是他妈的英雄啊。”

巴达斯没精力接这个茬。“我想我还是到后面躺着去。”他大声喊道。

“随便你。”

从车夫的座位上爬下来,越过货物,找到可容一人的空间钻进去,这是件细致活。令人吃惊的是,尽管马车里又嘈杂又颠簸,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邮差俯身看着他,咧嘴一笑。“醒醒,”他说,“第一次换马的站点到了。我要是你,就下来伸伸腿,到下一站可要好久呢。”

巴达斯呻吟着,试图站起来,却发现比他预计的要难一点。等两条腿终于恢复知觉,从马车上爬下来时,驿卒已经将木轭从之前的马匹上卸下,套在替换的马匹上。这匹马披着平淡无奇的暗褐色马衣,鬃毛和尾巴修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和之前那匹一模一样,都打着行省政府的烙印以及一串数字,尺寸大得老远就能辨认出来。

邮差从一个皮桶里取水,泼洒头和肩膀。“你要擦个身吗?”他叫道,“洗洗身上的尘土。”

巴达斯低头看了一眼,才注意到身上的尘土与污垢。“行。”他回答道。邮差拿起水桶在一个大水箱里舀了一下,递给他。水中有些令人不安的沉淀物,看起来略显污浊。

“该上路了。”邮差对他说完,转身大声对后面的一名护卫喊了一句话。巴达斯没听清楚是什么。驿卒换完马,钻到马车底下,从一个大大的陶土桶中取油涂抹车轴,检查开口销。“你最好上车来,”邮差继续说道,“等他们一完事,不管你在不在车上,我们都会出发。”

巴达斯腾身越过车夫座。马车开动时,他刚好落进货物堆里那块凹陷之处。正如邮差所言,下一站看起来遥不可及。帝国的道路是出了名的直,也是极尽人力的平。在行省政府的工程师看来,没有什么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劈开一座体积庞大的山丘、开辟出一条夹在高耸崖壁间的山路更能证明能力的了。巴达斯想到堆在他四周的货物:一罐罐枣子、泡在蜂蜜水中的无花果和樱桃、脚蹬和帽盒、(大量的)书匣以及卷在铜管上的丝画。看来,为了总督能吃到新鲜的葡萄、拿到最新的应景诗集,他们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在丛山峻岭中开辟道路。话说回来,既然帝国有能力这么做,为什么不呢?这些山丘本来也没什么优美的风景。

当天第三次换马的时候,马车上来了另外一名乘客。“挪过去点。”她说。巴达斯看了看她,挪了挪位置。

“我自带干粮。”她钻进一个巨大柳条筐,这个位置刚好卡在堆叠在一起、被绳子固定在马车上的箱子之间。“我常跑这条线,早就受够了政府发下来的口粮。”她像从墙洞里钻出来的老鼠一样,从柳条筐里冒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葡萄叶编织的扁平包裹。蜂蜜从包裹的褶皱之间滲了出来。“当然啦,在马车里,你需要有堆肥堆那么强大的消化能力才吃得下东西。”她接着说,“肚子里塞满食物,在东歪西倒、起伏颠簸的马车上,我可以告诉你,比在船上还要糟糕得多。”

她个头矮小,头发花白,有一双深色的眼眸。她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毛皮领高高竖起,在脖子的位置扣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很吓人的领针。因为太热,巴达斯已经脱得只剩一件衬衫。他忍不住打量着对方,她看起来一点也没出汗。

“你觉得我穿太多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小巧的手指挑起包裹绳。“等你在路上多待几晚,你就会希望自己能带上几件暖和衣服了。当兵的?”巴达斯点点头。“我就知道。只需简单分析就能得出这个结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呃,你这样的人坐在政府的马车上?不是说我看不过眼,这点很肯定。如今强调帝国一统之类的观念,这种态度着实要不得。我敢说,再过二十年左右,大家就会完全摈弃这种思想。要我说,这是好事。比如说,那什么天国之子、天国之女的称号,既然我们不信这一套,你也不信(如果你还相信,那你就比我意料的更好骗),那说真的,它还有什么意义呢?人嘛,就是那么一回事。”她剥开葡萄叶,露出里面的一块金黄色的蛋糕。蜂蜜从蛋糕上滴下来,坚果的碎屑也洒了下来。“吃这玩意儿没什么特别体面的方式。”她说,“所以管他的,就这么吃吧。”她尽可能张大嘴巴,将四分之一个蛋糕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不错。”一等到嘴里有空隙,她就继续说下去:“尽管这是我自己的评价。其实,这蛋糕是做给我在岱克的儿子的。不过,既然他不知情,也就不会觉得遗憾。你不怎么说话,是吧?”

“我更喜欢倾听。”巴达斯回答。

“很明智的做法。”女人说道,“小时候我母亲曾经说,人有两只耳朵,却只有一张嘴。你要坐到哪里?”

“萨弥拉。”巴达斯说,“显然我要在那里换乘,才能到艾普-卡立克。”

女人嘴里嚼着蛋糕。“艾普-卡立克,”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到过那里。那里有一家政府办的砖厂,砖厂的经理是个忠实客户。香水,”她补充说明道,“我从事这行已经二十年了,从没有孩子到孩子长大成人。我十七岁从父亲那里接过生意,二十岁之前就已经买下了我两个兄弟的份额。我盼着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我的小女儿能接手我的生意。她在生产方面很擅长,却不喜欢旅行。不用说,我正好相反,因此我们两个合作得很愉快。自然,我儿子讨厌我现在还在路上东奔西跑。我想他大概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过,谁管他想什么呢。当然,我不否认有个在道路管理委员会工作的儿子的确受益匪浅。最起码,有需要的时候我可以设法在驿站上搭个便车,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不敢肯定,如果不得不骑着骡子跋山涉水,我是不是还那么热衷于旅行。你以前去过萨彌拉吗?”

巴达斯摇摇头。“只听说过名字。”

女人嗤之以鼻。“说真的,那里可不怎么样,自从靛青生意关门大吉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倒可以去泡个温泉。不过,我是不会花时间去市场逛的。同样的货物,你在托兰贝克只需要大约一半的价钱。”

巴达斯点点头。“我会记住这点。”

“话说托兰贝克最有名的,”女人继续说道,“是炖鱼。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把生活在万里之外的深海鱼弄到手的。可事实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宁可选择托兰贝克风味的咸鱼也不选择新鲜的。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你家乡的人也经常吃鱼吗?”

“我以前住在佩里美狄亚。”巴达斯回答。

“佩里美狄亚,”女人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么说,那里有不少鳕鱼、鲭鱼,当然还有些金枪鱼、鳗鱼……”

巴达斯耸耸肩。“恐怕我不怎么清楚。看起来是灰色的,配一片面包吃,我们以前就管它们叫鱼。”

那女人叹了口气。“我儿子也一样,”她说,“就算把美食摆在鼻子底下也认不出来。太可惜了。我的意思是,吃吃喝喝在生活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要是你不感兴趣,那就太浪费生命了。”

“也许是吧。”

正如女人所言,随着天黑下来,温度也降了。幸运的是,车厢角落有一块闲置的牛皮,洛雷登钻了进去。护卫停下来,点燃灯笼,然后以不比白天慢多少的速度继续前行。

“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行驶的好处之一,”女人说,“就是你看不见前面的路也没关系。”

被那女人鄙视的驿路餐原来是一块长而扁的粗麦饼,上面洒着蒜末和小茴香,外加一块气味浓郁的硬干酪以及一个洋葱。“大家都说,搭乘过驿路马车的人,几码以外就能闻出来——味道太冲了。你得承认,这几样拼在一起,味道实在可怕。”

巴达斯笑了起来,不过她当然看不到。“我喜欢蒜的味道。”

“是吗?这可真是——哎呀,人的口味各有不同。请注意,在我这一行,嗅觉的好坏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真是神奇。”巴达斯说。

“噢,是的。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对嗅觉不太重视。嗅觉绝对算是五感中最迟钝的一个,但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有所改善。顺便说一下,我叫雅思拔。”

“巴达斯·洛雷登。”

“洛雷登,洛雷登——你知道吗,我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是个银行,在——在一个老远的什么地方对吧?”

“我想是的。”

“啊,我就说嘛。在你的家乡,人人都有两个名字吗?”

“很常见。”巴达斯回答道,“在你的家乡,人人都只有一个名字吗?”

女人大笑起来。“哦,说来话长,”她说,“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如果我是个男人,我的名字就是雅思拔·胡利安·艾普-迪亚克——雅思拔是我的名字,胡利安是我父亲的名字,艾普-迪亚克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但我是个女人,因此我就可以简单地叫作雅思拔·艾普-桑德,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换成我丈夫的出生地艾普-桑德。作为女人,如果我终生未婚,我就一直是胡利安·雅思拔·艾普-埃斯卡托伊,那是我的出生地。听起来很复杂吧。别担心,”她补充道,“外国人总要花上一辈子才能搞懂这里头的细微区别。”

“你出生于艾普-埃斯卡托伊?”巴达斯问道。

“是的,没错,以前我父亲在那里还有一家店。我一直想回去看看,但你知道的,现在已经太迟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

“好吧。”巴达斯说。

“噢,是真的。那里有一种用扁豆和酸奶油熬制出来的特别美味的浓汤。我们常常拿着那种碗状的贝壳到市场去,花上半夸特就能装满一整碗,然后我们就坐在市场大厅的台阶上趁热喝汤。这汤有一种特殊的风味,加了某种秘制调料,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当然啦,要是当时问过我妈妈,我就能知道了。我居然从来没想过去问一下。唉,那个年纪的孩子就是不懂事,对吧?”

在她的唠叨声中,巴达斯睡着了。等他醒过来,马车正驶离当天停靠的第一站,而那女人已经不在车上了。她给巴达斯留了一块黏哒哒的蛋糕,仍然包在葡萄叶中,只不过被马车颠到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特姆莱?”

他猛地回过神,睁开眼睛。“什么事?”

“你在做梦。”

“我知道。”他坐起来,“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在做梦?”

妻子看着他。“应该不是什么好梦。”她说,“你扭来扭去,还不停地呜咽。”

特姆莱打了个呵欠。“也该起床了,”他说,“库莱和其他人马上就要到了。况且,我总觉得当众钻到那堆东西里头去有点不好意思。”

缇尔丹咯咯笑了起来。“看起来相当隆重。”她说,“说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做。”

“以防被人刺杀。”特姆莱回答道,“要知道,我穿盔甲不是为了好玩。”他把腿一偏,下了床,单腿跳着穿过整个帐篷,来到挂盔甲的架子面前。

“我们来这儿之前,”缇尔丹指出,“大家从来不搞这一套。至少士兵们没那么多装备。”

特姆莱叹了口气。就算是在最适合穿盔甲的时候,他都不喜欢穿那玩意儿。穿着它活动既迟缓又不协调,让他觉得自己很傻。他确信,被这堆金属物件包裹着只会让他犯更多的错误。“不管你怎么想,”他穿上作为整套包裹物第一层的加厚衬衫,“但就我而言,但凡能减少我被刺杀的几率的东西,我都欢迎。好了,你是打算帮忙呢,还是想让我自己动手?”

“好吧。”缇尔丹说,“你也知道,那些傻乎乎的名字让我严肃不起来。”

特姆莱笑了。“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说,“况且,我还是不太确定每个部件叫什么。将这套装备卖给我的人说,这叫圆片甲,但其他人管它叫护喉。你说这两样东西有区别吗?如果有,区别又在哪里?”

“我猜圆片甲更贵。”缇尔丹说,“再说,为什么不叫领子?说真的,这不就是个领子吗,只不过是钢制的而已。来,拿稳了。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在这些皮带上缝上大一点的扣子。”

他正在穿靴子的时候(“但你不能管它叫靴子,这叫钢制胫甲”),参谋长库莱和他那帮面孔青涩的年轻属下到了。除了铠甲,库莱似乎从没穿过其他服装。特姆莱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

“他们仍在原地。”库莱说,“据我们观察,完全没有动过。”

特姆萊皱起眉头。“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库莱耸耸肩。“我猜,他们就是蠢得令人发指。”他回答,“说实话,如果这真的是一个隐藏得极其巧妙的阴谋诡计,那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原空荡荡,完全没有地方隐藏一两支重骑兵队——或是任何可以给我们带来麻烦的部队。照我看,他们就是待在那里等我们打上门去。”他坐下来,椅子发出不详的咯吱声,“要知道,有种心态叫谨慎过度。”

特姆莱耸耸肩。“或许吧。”他说,“我一直在琢磨,如果我是他们的话会怎么做。我得承认,我毫无头绪。记得吗,我一开始就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他们崇尚个人勇武,”库莱挠着鼻子说道,“以及为正义而战。你看着吧,我们会把他们一举歼灭。”

特姆莱勉强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歼灭这一小撮人的想法让他很难兴奋起来。就在几年前,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草原盟军的一分子。他将佩里美狄亚付之一炬的时候,他们和他并肩作战;在制造扭力器械的时候,他们参与其中;在巴达斯·洛雷登从城墙上倾倒液体火油的时候,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家人。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和他反目成仇。没准他们的看法才是对的,而他错了。在他们将城市付之一炬、定居在废墟对面的舒适牧场上以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追根究底,这都是他的错。不知怎么的,想到能够轻而易举获胜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何况,关于正义与否的讨论也让他有些心绪不宁。几年前,他打赢了一场远近闻名的伟大战争。在当时,他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质疑世上是否真有正义这回事。如果有,那么秉持正义的一方是否总能战无不胜。

“我们别太骄傲自大了。”他站了起来,感觉盔甲的重量压在肩膀上,“一名将军能说出的最糟糕的话莫过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莱恭恭敬敬地一笑。“既不能过于谨慎,又不能骄傲自大,”他说,“那到底怎么才能打胜仗?”

“这种情况通常没有赢家。”特姆莱回答,“最终结果,往往要看哪一方先输。”

亲爱的舅舅,她写道。用断指残留的部分夹住笔写字非常吃力,写出的字让人想起小孩子的习字本。

亲爱的舅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大部分时间,她给舅舅写信是为了惹她妈生气。她妈妈不希望她与任何一位舅舅扯上关系。如今,三个舅舅勉力支撑,惨淡地经营着一方势力。那个地方她从未去过,她的妈妈偶尔会心不在焉地提起,并称之为“家”。至于另外一个舅舅,她仍然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干掉他,只要能抽出时间。事实是,这世上让她觉得最像家的地方,是高戈斯舅舅在思科纳的住所。但那段日子太过短暂,没过多久,一切就在她的间接推动下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

亲爱的舅舅。透过窄窄的小窗户,她眺望着大海。由于她妈妈的态度、四处爆发的战争,以及帝国及其未来受害者之间全面停滞的贸易,现如今要找到可以帮她传递消息的信差越来越难了。在那名松露商还活着的时候,他是最可靠的信差。可如今,随着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他多半已经成为千万短命鬼中的一员。由于她的舅舅——坏的那个——像鼹鼠一样在地下到处挖洞,把城墙挖塌了压在自己身上,现在,没有人愿意接手中邦和艾普-拜弥登之间的松露生意。行省政府的达官贵人可以从别处进口更便宜、更大、更新鲜的松露。没了松露生意,谁还愿意在两地间来回跑呢?

亲爱的舅舅,自上次给你写信到现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发生。她真的愿意花老大的精力写封信吗?她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是,是的,她愿意,就为了每次她妈怀疑她寄出一封信之后,用担忧的目光偷瞄她的样子(那些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这小贱人一定是在监视我,把我的秘密传递给他。可是,究竟是什么秘密呢?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他窥探的,但显然是有的,不然她就不会老给他写信了……)。再说了,除了写信之外,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事。

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家里的一个朋友(是另外一个家,不是这个,这个家族里没有朋友)—— 一个老人家,给她讲了美丽的公主被邪恶的后母关在高塔上的故事。毫无例外,当白日过去,夜晚降临,总有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勇士要么巧施妙计,要么一路砍杀,尝试进入塔楼解救公主。事情总是这么发展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公主们总是那么镇定,什么也不做——因为她们知道,迟早会有一位王子出现,一切都将恢复原先的样子。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心想,要是她能成为那些公主,那该多幸福啊。她会有自己的塔楼(不会有人不高兴地瞪着她,让她把东西收拾干净),同时还能欣慰地知道,专属于她的那个王子多半已经在路上了。

对童话故事的憧憬在那个坏舅舅杀了她的叔叔——她父亲的弟弟——那一天戛然而止。在她还是个听着童话故事的小女孩时,她就和这个男人订婚了。于是她把这些故事彻底抛到脑后。直到如今,她忽然发现自己住在艾普-拜弥登的一座塔楼里——可以俯瞰深蓝色大海的、专属于她的塔楼。当然,确切地说,她并不是公主——跟公主一点关系都扯不上。她的母亲只是个商人,尽管富得流油(至少这是她的推测。被关在这里,就像个被活埋的人一样,她无从知晓)。不过,自身的处境还是让她想起了那些故事。可怕的是,小时候许下的虚无缥缈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写信给她舅舅是件很重要的事。如果说有谁会来救她,那也多半是这个舅舅。只不过她是个现实的人,并没有对此抱多大希望。冷静地分析一下,惹她妈不高兴才是主要动机,其他只是意外收获。

再说,称高戈斯舅舅为王子也有点过誉了。是的,他确实符合成为王子的某些条件:他是所在国的统治者(严格说来,他该被称为国王,而不是王子)。但同时,针对她舅舅高戈斯的为人,外面流传着许多相当难听的议论。这么说吧,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差。更确切地说,只要是正常人,对他的评价都好不了。

她听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残缺的手指让她很难及时将书写用具藏好。一个不小心,她就有可能打翻墨盒,在地板上留下出卖行藏的污渍,也有可能一支笔会掉到地上……总之,出错的机会多的是,她的秘密迟早会被发现。母亲正盼着抓住她的马脚,以此为借口把她身上的锁链再收紧一点:不允许有人探访、不允许商人或做生意的来见她——这也意味着她将再也无法拿到笔、墨、纸和书。她刚将信纸藏到床铺底下,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等一会儿。”她对着门外大声说道。嗯,肯定不是母亲。她妈从来都是直接闖进来,根本不敲门。“好了,进来吧。”

进来的是门卫,一个睡眼惺忪的大汉。除了帮她擦鞋、帮她煮汤之外,他总是坐在在门口,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绝。这家伙相当无害,蠢到就算把墨盒或是铅笔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认不出来。“什么事?”她问道。

“有人来见你。”门卫回答。越过门卫的肩膀,她可以看到上门拜访的人。那是一名天国之子。他披着时髦的深蓝色旅行斗篷,别着彰显身份的领针——如果你认得的话。

“好啊。”她说。

门卫让开路,客人走了进来。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如大多数天国之子一样又高又瘦,花白的头发蛛网般贴在脑门上。他一言不发地四下打量一番,未经允许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伊苏斯·洛雷登?”

她点点头。“你是?”

“阿布林上校。我受艾普-埃斯卡托伊总督的委任前来拜访。”

他似乎不急于让伊苏斯看他的委任状,她也懒得问。“这么说,你赶了老远的路到这里来。总督需要我做什么?”

客人再次打量她,似乎她是一道数学难题、一个代数式。“你有个舅舅,”他说,“巴达斯·洛雷登。你多次威胁要杀害他。总督希望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信息。”

她皱起眉头。“我想你不会告诉我前因后果吧。”

“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那人回答,“你应该知道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以及你的舅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吧。”

“当然,谁不知道。”她沉思片刻,“让我猜猜,” 她说,“巴达斯舅舅现在是你们的战争英雄了,你们不希望我干掉他。我有两刷子吧?”

她任由对方苦苦思索这句土话的意思。“总督不认为你是威胁,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他回答道,“尽管洛雷登中士确实出类拔萃——”

“洛雷登中士。”

他看上去有点恼火。“没错,这是他目前在行省政府的军衔。”他说,“我猜,你习惯于视他为洛雷登上校。这么说吧,此一时彼一时,在行省政府,军衔是靠自己赢得的,不能沿用以前的头衔。”

“听起来挺合理的。”伊苏斯说,“那么,你们想知道关于洛雷登中士的哪些信息呢?”

他在椅子上挪动的姿势表明他的一条腿有问题。很简单,要么有关节炎,要么就是曾经在战争中光荣负伤。“总督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你舅舅巴达斯·洛雷登与蛮族的佩里美狄亚国王特姆莱之间的关系。他听说,两人的私仇可以追溯到城市陷落以前。他也对巴达斯·洛雷登在麦克森将军麾下服役的经历很感兴趣。一旦草原部族与帝国发生战争,他与草原部落的作战经验将对我们颇有助益。”

伊苏斯耸耸瘦削的肩膀。“为什么来问我?” 她说,“如果你以为,我们曾经在漫长而温馨的夜晚,坐在火堆旁,享受甥舅之间的美好时光,而他会跟我谈起些那些有意思的经历的话,那你就完全误解我们这个家庭了。在那场战争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我的舅舅。”她举起残废的手。天国之子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没错,我知道他在麦克森手下时,曾跟部落民打过仗。麦克森曾经对草原人做过相当残忍的事,因此特姆莱恨透了佩里美狄亚。没错,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巴达斯舅舅更了解如何歼灭那些部落民了。但这些你都知道对吧?”

天国之子点点头。“你不能提供些内部消息,或者有没有什么额外补充?”

“抱歉。”

他打了个细微的手势,表示原谅她的无知。“我知道你跟你舅舅巴达斯关系恶劣,”他说,“但我听说你跟那位高戈斯舅舅相当融洽。你定期给他写信。”

“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写字对你来说是件难事,但你愿意克服这个困难。显然,你和高戈斯的关系颇为亲近。”

她笑了起来。大多数人在她笑意盈盈的直视下都会转过头去,但阿布林上校没有。“说真的,自从我母亲背叛了他,而巴达斯舅舅杀了他的儿子后,”她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他唯一的家人。哦,当然,他还有两个弟弟在中邦,我把他们给忘了。他们没什么存在感。”

“说说他的情况。”阿布林上校说。

伊苏斯摇摇头。“我不想说,除非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我觉得你们一家都很有意思。”天国之子不动声色地回答,“我研究人性。”

“是吗?”

“我们那里不少人很热衷于这个课题。”他两手相对,指尖搭在一起,“更主要的是,他找到了我们,提出双方结盟,共同对付特姆莱国王。显然,在针对他的提议做出决定之前,我们希望能从跟他比较亲近的人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消息。”

伊苏斯思考片刻。“好吧。”她说,“我提供的信息应该不会对他不利。这样吧,你把你们已经了解到的告诉我,我来补充。”

上校淡淡一笑。“如你所愿。”他说,“我们知道,他早年给自己的姐姐拉皮条,被父亲和姐夫发现之后,动手杀了这两个人。他还打算杀他的姐姐,却没有得逞。在这宗事故里,他还杀了你的父亲。是这样吗?”

伊苏斯点点头。“没错,”她说,“你们知道的还真够多的。”

“注重细节是我们引以为傲的长处。在犯下多起谋杀案后,他逃出中邦,当了一段时间的海盗和雇佣兵,直到他的姐姐——你的母亲——在思科纳创立了银行。他加入银行为她工作,成为银行安保队伍的首领。我们了解到,为了银行的利益,他打开佩里美狄亚城门,让特姆莱国王的军队长驱直入,导致城市被攻占,并最终被焚为平地。三年前,银行和沙斯特基金会之间局势告急,鉴于基金会的军队和银行所能调动的军事力量在数量和素质上的差距悬殊,高戈斯·洛雷登在防守方面做得相当出色。然而,尽管在前两次激战中银行方面获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最终基金会还是取得了胜利,占领了思科纳。你舅舅在思科纳被占领之前迅速弃岛而逃,也带走了残余的思科纳军队。他坐船直奔中邦,夺取了当地的控制权。尽管从中邦那边很难获取可靠消息,但显然除了最开始的几次冲突以外,他的政权已经稳定了下来。”他打开双手,掌心朝下,搁在膝盖上。“以上总结是否准确?”

“了不起。”伊苏斯说,“我敢说,你们的人很擅长打听消息。只不過,你没有提到他放弃抵抗,让沙斯特人长驱直入占领思科纳的原因。那是因为,正当他准备和第三支军队开战之际——正如你所知,他已经消灭了另外两支——巴达斯舅舅杀了他的儿子,而我母亲则偷偷溜走,将他留在了岛上。连遭不幸,让他觉得无法继续忍受了。”

上校点点头。“谢谢。” 他说,“除此之外,关于他,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伊苏斯沉思良久。“我想,他可以算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矛盾结合体。”她说,“所谓理想主义,是指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家庭的看法。在他的信条里,家庭最重要——至少他认为自己是这么想的。我认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在自欺欺人。这就是我的看法。”她顿了一会儿,用手背按了按嘴唇,“当然,还有现实的一面。他的观念是,事情做了就做了,不必事后追悔。关键是利用现有条件获取最大利益,别让历史成为通向未来之路的障碍。”她粲然一笑,“可以说,他将这个观念发挥到了极致。他本来就是个极端的人。”

天国之子在椅子上动了动,多半是腿麻了。“你认为他为什么要夺取中邦的控制权?”

“大概有很多理由。”伊苏斯叹了口气,看向窗外,“他只是抓住了一个好机会而已。中邦是他的故乡。在他做出那样的事以后,除非手掌军权,否则是永远回不去的。因此他就带着军队去了。如果你问他理由,他会告诉你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在他心底深处,他多半也真的相信这个理由。这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天赋了——有必要的话,他会相信任何说辞。”

“为什么他要和部落民开战?他曾经帮助这些人摧毁了佩里美狄亚。”

“啊,”伊苏斯点点头,“问得好,不过如果你刚才认真听了,你自己就能得出答案。巴达斯痛恨他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出卖了城市,因此他认为如果他和草原人打起来,并且杀了特姆莱,就能弥补对巴达斯的亏欠。这么做也能同时讨好你们。要长久地统治中邦,他需要你们这样的盟友。然而,政治因素只不过是点缀,巴达斯才是主因。在高戈斯不受我母亲支使的时候,巴达斯成为了他大部分行为的驱动力。”

阿布林上校皱起了眉头。“解释一下。”

“被他伤得最深的有两个人,”伊苏斯回答,“等等,其实有三个人:我母亲、巴达斯和我。伤害程度依次递减。所以呢,打那以后,他就不停地想要补偿我们。他让我母亲得以在思科纳呼风唤雨;他打算为巴达斯杀掉特姆莱;还有——嗯,将来他也会找机会补偿我。”她打了个呵欠,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说真的,如果你要研究人性,他可以算是个奇葩。他要么是个一辈子都在试图对家人好的坏人,要么就是干过一次特别糟糕的坏事的好人。或者二者兼有。正如我所说,他觉得最有义务补偿我的母亲,因为她是被伤害得最深的那一个(当然,除了那些被他杀害的人以外。但那些人已经死了,因此他无能为力)。但巴达斯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人。”

“即使巴达斯杀了他儿子?”

伊苏斯耸耸肩。“高戈斯舅舅有着无限的宽容,这和他的坏人形象相悖;正如‘杀人并出卖城市’不符合好人的定义一样。我们洛雷登家的人个个都相当复杂。可以说,我们存在的价值其实抵不上我们惹出来的麻烦。”

天国之子站起来,腿脚不太利索。“谢谢。”他说,“你帮了很大的忙。”

“哦,不客气。”伊苏斯原地不动,“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也请你们帮个忙。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给我母亲找点麻烦——货币监管、海关、进口许可证之类的。她讨厌这类麻烦事。”

“很抱歉。”上校严肃地说,“行省政府不是这么运作的。”

“真的吗?那就算了。再见。”

等他走了后,伊苏斯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膝盖,想着那个经常出现的梦境。在梦里,亚历克修斯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拿一把锋利的刀,把她身上一半的洛雷登血统切下来,只留下赫丁的那一半。她每次都在亚历克修斯开始动手切之前醒过来。她搞不清楚这样的梦究竟算不算噩梦。

“刚才来的是谁?”

她抬起头。“捕鼠人。”她说,“我叫来的。这地方到处都是老鼠。”

她的母亲烦躁地叹了口气。“他来自行省政府。”她说,“他来干什么?”

“如果你打算自问自答,为什么还要问我?”

尼莎·洛雷登走到她女儿坐的地方,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肋骨,踢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是谁?”她再次问道,“他来干什么?”

伊苏斯抬起头来。“他想知道你喜不喜欢蘑菇,”她说,“我说喜欢。”

尼莎又踢了一下,这回更用力,在伊苏斯抓住她的脚之前把脚缩了回来。“我现在没空跟你扯皮。”她说,“我会叫莫兹上来收走你的书和灯,另外你别指望能吃上东西。”

“好啊,正好我已经吃腻了那些汤了。”

尼莎弯下腰。“伊苏斯,”她说,“别烦人了,他来干什么?”

伊苏斯叹了口气。“他来打听巴达斯舅舅以及高戈斯舅舅的情况。我跟他说了——嗯,一些他已经掌握了的信息。这也是我能吐露的全部实情。别的事,我也不知道。”

“這么说,”尼莎直起腰,“你把他想知道的都跟他说了,对吧?我们不得不配合这些人,我们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呢。”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尼莎点点头。“你没有举止粗鲁或者态度恶劣吧?噢,绝对有。不过,你没攻击他之类的吧?”

“母亲!”伊苏斯愤怒地说道,“行行好吧。你把我描述得跟个疯子似的。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满屋子追着他跑,想咬他的脚踝?”

尼莎走到门口,开了门。“我们必须跟他们合作。”她说,“自从搬到这里,日子就不怎么好过。我不得不辛苦干活。我不能让你把事情搞砸了,明白吗?”

“明白。”

又用眼角偷偷瞥我——说明她在害怕,在担忧。看到她忧心忡忡,我可真高兴。“伊苏斯,”尼莎说,“总有一天,我为之奋斗的一切,我积攒下来的所有家业,全都会传给你。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仅存的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你总是故意和我作对呢?”

伊苏斯大笑起来。“你会死掉,然后把财产留给我?没这回事。如果你是个会死的凡人,我早就乘天黑把你的喉咙咬穿了。”

尼莎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你总是说这样的话,还问我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我知道你不是说真的,只是想气我。这种把戏你十岁以后就不该再玩了。”

在萨弥拉,除了气味以外,没有什么麻烦是一场地震不能解决的。下山的时候,邮车的一个轮子坏了,延误了到达萨弥拉的时间。等他们进入驿站的时候,去艾普-卡立克的马车早就离开了。下一趟要将近傍晚才会到。在那之前,巴达斯可以随便在镇上逛逛,感受当地独特的风气。

“谢谢,”他说,“我可以坐在这里等吗?”

驿站管理员盯着他。“不行。”她说。

“哦。”他来来回回地扫视着街道,“请问,能给我一点水吗?”

“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有一口井。”管理员回答,“就在那里,被焚毁的磨坊左边。”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冒昧问一句,”他说,“这里的水可以直接饮用吗?”

“反正我们都在喝。”

“谢谢。”巴达斯说,“我还是看看能不能弄到点牛奶或是别的什么吧。”

萨弥拉有不少客栈和酒馆。上等客栈是直接在锡塔德尔山上凿开山岩建成的,有的则开在扩大了的自然洞穴里。这样的客栈大多在门口写着“牲畜贩子、小商贩以及士兵不得入内”,门口还有几名大汉倚着门框,以便向所有不识字的牲畜贩子、小商贩以及士兵解释这条规定。中档酒馆由一顶遮阳篷、几个放在地上的垫子组成。垫子上坐着几个老人,后面是一道幽暗的门。最下等的是卖酒的马车,在马市的边缘围成一圈。马车侧面有个舱门,钱从这里递进去,小陶罐从这里冒出来。巴达斯随便挑了一家带遮阳篷的中档酒家,这里还兼有磨刀铺以及放血室的功能。一名老妇人坐在后面,闭着眼睛哼唱。巴达斯对萨弥拉的音乐与诗歌不甚了解,听不出她唱的是好是坏。这是一首关于老鹰、秃鹫以及大地回春的歌,有大段大段的浅吟低唱。巴达斯对此不太感兴趣。他挑了老妇人对面的角落坐下,老人们纷纷停下手头的事,转头打量着他,然后又把头转回去。一名留着长胡子、个头非常矮小的秃头男人忽然从他的左肩后冒了出来,问他要喝什么。

“我不知道,”巴达斯回答,“你们有什么?”

老人皱着眉头。“艾青。”他说,似乎在告诉他天空的颜色,“你要来点不?”

巴达斯点点头。“那就来点吧。”他说,“多少?”

“我怎么知道。”那人说,“你可以要一杯、一瓶或是一罐。你自己决定。”

“抱歉。”巴达斯说,“我是问,多少钱?”

“什么?哦。一罐半夸特。”

“那我就来一罐。”

老人走开片刻就回来了,一边走一边闪避着从砂轮上飞溅出来的火花,以及上一个前来放血的病人留下的一小摊血①。“来了。”说着,他给巴达斯上了一罐酒以及一个小小的木杯。巴达斯把钱给他,然后倒出半杯酒闻了闻。他现在已经渴得顾不上味道了。

艾青尝起来有点辣舌头,酒液轻薄,口味甜而酒劲足。这是以烧开的热水浸泡香草,加上蜂蜜、肉桂以及一点肉豆蔻调味,勾兑出的一种力道十足的烈酒。倘若直接喝,绝对是要出人命的。巴达斯小口小口地把一杯酒喝下去,然后安静地待在那里,等待发晕的脑袋停止旋转。老妇人的歌声停了。四下极其安静,既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接着,她又开始唱了起来。听起来是同一首歌,但巴达斯无法确定。

过了一会儿,一大群人走了进来,在帐篷中央围坐成一大圈。他们吵吵嚷嚷、兴高采烈,年纪从十七岁到六十岁左右都有。不是天国之子,但相貌有些接近。这群人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长头发编成精致的马尾,穿着及膝的单薄的白衬衫,光着脚。巴达斯猜想,他们多半是牲畜贩子。据上等客栈的告示所言,牲畜贩子几乎和小商贩以及士兵一样恶劣,尽管他们看起来没有携带任何样式的武器。他们很节俭地从圈子中央的一口大铜锅里享用艾青酒,完全不在意老妇人的吟唱,同时将巴达斯视作无害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这里的时间过得缓慢而从容),五个士兵踱了进来。他们也不是天国之子,很难看出来是哪里人。他们的皮带打磨得锃亮,头上戴着三角毡帽——是步兵头盔的内垫——身上穿的是标准制式的步兵铠甲内衬,一种由淡灰渐变为棕色的绵甲,脚上套着步兵靴。其中四名士兵佩着剑,第五个是负责这半个排的下士,他在腰带下掖了一把方头弯刀。他们直接穿过牲畜贩子围坐的圈子——后者纷纷避让——走进后面的房间。老妇人停下了歌声,睁开眼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快速离开了。

坐在巴达斯旁边的一个老人张着嘴巴,他身前的地上放着一小杯艾青酒,已经渐渐变冷了。巴达斯倾过身去。“出事了?”他问道。

老人耸耸肩。“兵痞。”

“啊。”

屋内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大笑。牲畜贩子抬头看看,然后继续聊天。一旁两个顾客站起来,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士兵们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大罐饮料——不是艾青——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牲畜贩子。围坐在地上的那圈人停止了聊天。给巴达斯上酒的那个人脸上挂着大祸临头的表情。老人见状,也迅速离开了。一切迹象都表明,此地不可久留。巴达斯本想离开,但他的酒还没喝完。

先知有云:勿于酒家寻衅、勿介入他人之战。说起来,宗教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而巴达斯的信念一直很坚定。双方干起来的时候,他遵守着这种场合该遵守的规则:一动不动地坐着,对于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格外留心倾听,避免和任何一个混战中的人对上视线。单纯从娱乐的角度来讲,这场混战颇有观赏性:牲畜贩子占人数优势,而士兵有武器,气势更足,二者结合则相当强悍。当一名牲畜贩子倒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时,混战停止了。没有人慌慌张张地采取行动,十五个人全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局促不安。大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下士(动手杀了人的那个)四下打量了一圈,说道:“怎样?”

一名士兵看向巴达斯,目光落在他领口暗棕色的青铜条纹上。四道条纹意味着他是军士长。其实这根本不是巴达斯本人的大衣,是他在地道里捡的(衣服几乎全新,它的主人可真是粗心)。然而,此时似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块小小的金属领章。巴达斯正觉得奇怪,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给他上酒的矮个子男人走到他身边。“怎么样?”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巴达斯抬头。“我?” 他说。

“对,就是你。你是中士。你打算怎么办?”

是啊,他说得对。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你有什么建议?”

矮个子男人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到疯子一样。“当然是逮捕他们啊。把他们交给总督。他们刚刚杀了人。”

先知有云:若有人让你逮捕五个在酒馆斗殴的武装人员,应即刻离去。“好吧。” 巴达斯说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几名士兵,目光停在下士身上。“报上名来。”

士兵一一报上名字,但巴达斯一个也没记住,都是外国名字,又长又复杂。“编制。” 他说。下士回答道,他们隶属于某步兵团、某连、某排。

“好,”巴达斯说,“你们的长官是哪位?”下士脸上露出痛苦而恐惧的表情,大叫一声,举起弯刀向他冲来。说时迟那时快,巴达斯左手抓住对方的手肘,右手拔出匕首,直接送进下士喉咙底部的三角区。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抽出匕首的,甚至不记得匕首一开始就别在自己的腰间。不过在地底下待了三年,匕首就跟他的手或脚一样,是某种不需要特别去记而一直在那里的东西。

他眼睁睁地看着下士断气,尸体倒在地上。所有人都定住了。萨弥拉,真是个让人静止不动的好地方。

“我再问一次。”巴达斯听到自己说,“你们的长官是哪位?”

一名士兵说了一个名字,但巴达斯没记住。“你,”他对矮个子的老板说,“跑步去总督府叫卫兵来。其余的人,散了吧。”片刻之后,现场只剩下他和四名活着的士兵,还有两个死人。区别士兵和死人相当简单,士兵是站着的那几个。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卫兵终于来了。带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国之子,戴着镀金头盔,头盔顶上有一根高耸的羽毛。

“在酒馆干架?”他说,巴达斯点点头,“还有这个——”他用脚趾头捅了捅死去的下士,“——这个想砍你?”

“是的。”巴达斯说。

卫兵队长叹了口气。他的领章表示他是个普通的中士,因此巴达斯的级别比他高。“唉,这样啊。”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巴达斯·洛雷登。”

卫兵队长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他说,“你是那个战争英雄,对吗?”

卡纳迪?

卡纳迪板着脸。“现在不行。”他说。

卡纳迪?你的意念很微弱,我很难——

“喔,看在老天的份上。”卡纳迪睁开眼睛。亚历克修斯站在他身边,一脸担忧,“无意冒犯,”他说,“但你有什么事不能晚点再说吗?我只剩半条命了,不想跟你唠叨。”

什么?哦。哦,确实,你确实快死了,我亲爱的老朋友,我万分抱歉。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纳迪耸耸肩。“唉,不是大事,说真的。我想刚开始只是发烧,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他顿了一会儿。“我要死了吗?”他问道,“真的吗?”

亚历克修斯一脸体贴的样子。唉,虽然我不是医生,但——

“我快死了。”

是的。

“喔。”卡纳迪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你怎么知道?”

唉……你就信我吧。

卡纳迪试着再次闭上眼睛,但没什么区别。他等待着。什么也没发生。“好吧,”他说,“死后会怎样?给点提示?”

无意冒犯,卡纳迪,但我怎么知道呢。如果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会说,死亡是完全符合自然规律的。他可以看到亚历克修斯在绞尽脑汁地寻找一个有根有据却又不过于让人惊恐的类比。就像孩子的出生一样,显然,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佳措辞了。

“是吗?”他忍不住要反驳,“我怎么觉得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呢?”

你懂我的意思。疼吗?

“疼。”卡纳迪说,“疼得要命。但现在好多了。事实上,现在完全不疼了。”

明白了。

“这是坏事,对吗?”

恰恰相反,这是好事。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想疼的,对吗?

“这不是我的——”卡纳迪叹了口气,“接下来呢?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我是该做些什么,还是就躺在这里等死?”

这只有你来告诉我了。

“是啊,然后你可以据此写一份有望获奖的好论文,参加大型研讨会。对不起,”卡纳迪补充道,“我太小心眼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以你现在的状况……

“亚历克修斯,我现在不想死。”卡纳迪打断他,“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暂时中断这个过程,下一次再继续。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做的话,事情很可能会被搅和得一团糟。既然这是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的……”

啊,可这一点,我们又从何而知呢?

卡纳迪面露不悦。“哦,拜托,”他说,“现在可不是讨论破道理的时候。”

抱歉。我只是想保持乐观的态度。

“唉,没啥用。亚历克修斯,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别的吗?”

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卡纳迪怒气冲冲地说,“你不是见鬼的巫师吗,你自己想啊。”

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

“是的,但——”不知怎么的,他没力气发火,甚至没力气表现出适度的害怕。连害怕都做不到——这才是令人惊恐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道,“你不是佩里美狄亚的教长吗,你肯定知道一些我们其余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只允许教长掌握的某些特殊秘密。这是事实吧?”

恐怕不是。

“我就知道,唉。只是当一个人落到了我这份上,倒是更愿意摈弃逻辑,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相信有奇迹出现。别介意我这么说,老朋友。”

没事。你现在感觉如何?

“很奇怪。”卡纳迪承认,“跟我想像的一点也不一样。”

哦?哪方面不一样?

卡纳迪沉思片刻。“我不知道,”他说,“我原来以为——嗯,这么说吧,会比较戏剧化。甚至是惊心动魄的传奇剧目,还有些神秘兮兮的东西:白色光芒、浓雾弥漫、周身沐浴着闪闪白光的朦胧人影之类的。至少也应该感到痛苦和害怕。结果完全不——”

他的眼睛睁开了,这一次是真的睁开了。

“没事了,”他身边站着一个妇人,“没事了。”

“亚历克修斯?”卡纳迪试图转动脑袋四下张望,但动不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刚才他还能自由移动身体。

“他醒过来了。”妇人正在和一个他看不到的人说话,“甭管那是什么,反正有效果。”

“那就好,”在那妇人的肩膀后面,一個男人的声音说,“通常这么一剂药下去肯定会让人送命。我很高兴它起作用了。”

妇人看起来很不高兴。“你是说,你之前从来没试过?”

“我刚才讲了,一般来说,这是一剂致命的毒药。”视线之外的男人说,“我想找人试药已经好多年了。只不过,这是第一个撞到我们手上而且无需顾忌后果的病人——我的意思是,反正他都要死了,试一试又有何妨?”

卡纳迪忽然意识到那妇人有何怪异之处了。哎,其实不是怪异,只是出乎意料而已。这是个草原人——从眼睛、肤色以及骨架上可以判断出来。他心头立马涌上一阵恐慌——救命,我被敌人抓住了!那妇人看到他忽然发抖并试图闪躲,笑了起来。

“没事了,”她说,“你会好起来的。”

你就会说这一句吗?

“……”他欲言又止,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她是个圆脸盘的健壮结实的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将近五十。她有一头灰白的短发、明亮的黑色眼眸以及显眼的双下巴。“你病得很重。”她继续说道,“不过,大夫已经给你服用了良药,你就安心地等着好起来吧。”

卡纳迪觉得很恼火。那该死的大夫拿我来试他那要人命的新方子,他心里想,危险的小丑,根本不该允许他接近病人。“谢谢。”他声音嘶哑地说,“这是哪里……?”

妇人笑了。“这是布兰切伯,”她说,“你听说过吗?”

卡纳迪想了一会儿,“没有。”

“啊,这是个小村庄。朝内陆方向走的话,大约要走半天时间才能到艾普-阿莫迪。”她把“艾普”和“阿莫迪”两个词连在了一起,感觉像是一个词,“和到以前的佩城距离差不多。”

“什么城——”

“佩里美狄亚。你现在是在特姆莱国王的领土上。”她加了一句,“你安全了。”

来自岛上的自由贸易商伊苏斯·米萨吉斯

商业同行艾希莉·佐希思姐妹

展信安

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里的人相当讨厌。往好的方面看,他们确实有大量的羽毛。

这就是我给你写信的原因。目前我可以提供——呃,是即将可以——以离岸价(由市场力量号承运)供应六十七标准容量筒的上好白鹅翼羽,全部按翼极分类——准确地说,有三十五筒右翼、三十二筒左翼——适用于所有标准挠度的军用箭,价格极其低廉,仅售每筒十二夸特(城市币)。只有一个琐碎的小细节横亘在我与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之间,那就是,我目前一文不名。

亲爱的同行姐妹,假如你能提供一张从你的银行开具的总数为区区268夸特(城市币)的信用证,我就可以摆脱窘境。如此一来,我得到羽毛、你按惯例可得其中的三分之一,这里的人则有望和我们达成常规的长期交易,皆大欢喜。当然,除了那些鹅,但我认为它们不急于离开这里上别的地方去。

计划如下:假如松鼠号如期到达的话,你将在六日看到此信——有足够的时间让你龙飞凤舞地写下答复,并将回信交给百兽之王号的主人。我得知百兽之王号将于十七号到达我处(据此推算,它最早在八号以前不会离岛)。如果一切顺利,我可以在二十号甚或更早达成交易,在国殇纪念日前搭乘市场力量号回程。别忘了,连同羽毛一起。就是如此简单。

好了,以上即是全部。不过,既然这张上品纸仍有大量空白之处,我不妨补充些内容。

让我们看看,你想了解哪一类信息呢?当然,我知道你曾经亲自到访此地——你不是和你的那位击剑手朋友在政变之前来过吗?我想当时的情况不可能比现在好,多半是更糟。你可以尽情抱怨这里的军事统治以及屠夫高戈斯,但不可否认,他们给人的印象确是促进了商业发展。但凡这里制造或出产的任何值得销售的产品(当然,除了那些你拥有三分之一代理权的美妙绝伦的羽毛以外),对于进出口行业来说都是良好的机遇,因为这里基本上没有本地竞争者:没有投机商人、没有产商联盟、没有贵族或皇室专卖,就连政府的税收也只有百分之二点五。我认为,这是非官僚政府掌权带来的好处。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高戈斯·洛雷登为什么要费老大的劲占据这个地方,到手了却又不打算做点什么?毕竟从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人手里抢占国土,这是一种相当极端的做法。通常来说,人们做这样的事都是有明显动机的:铁矿石、不冻港、柳树林、成长中的木材、藏红花种植园……要不就是不想他人染指这片地区,或者仅仅为了能在地图上划下一道笔直的分界线,集齐一整片地区的岛屿。当动机没有那么一目了然的时候,一个稳定的税收来源多半就是其中的推动力:日常征收的人头税、营业税、进口关税、公路税、香料税、婚礼税、第三只小母牛税、免服兵役税、土地继承税以及什一税等等。别人这么做背后总有个理由,到了他这儿却是个例外。我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首先,像高戈斯·洛雷登这样冷酷、精于算计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一件事。他到底图什么,艾希莉?这类事你比较精通,你能跟我分享一下其中的奥秘吗?

不管怎么说,只要托百兽之王号带来268城市夸特,我就能搞定这笔羽毛交易。我保证,这会是你今年最好的一笔投资。

你的秉持友谊与公平贸易原则的,

艾莎兹

“总而言之——”亚历克修斯说到一半,停下话头,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漆黑一片的地方待了很久,然后忽然沐浴在光芒中。哦,不是吧,又来了。

年纪大了,肯定是因为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常常会这样,在事情做到一半或是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不记得自己到这儿是干什么的,或是刚才讲了什么。对于讲师而言,这可真是个致命的缺点。想想你忽然发现自己站在那里,面对一千张虔诚、安静的年轻面孔,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在此之前,他沉浸在白日梦中。梦中有一条充斥着奇怪声音和气味的又长又黑的地道,里面的人凭借感觉和直觉互相残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梦到这个地方,而且不管怎么冥思苦想也无法让自己醒来。)

“总而言之,”他听到自己说,“如果真正理解元理的本质,我们就无法不去质疑死亡的存在。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如今變成了一种模模糊糊、几乎是杜撰出来的概念。那时候,我们年纪还小,极易受到外界影响,仍然相信龙和精灵。如果真正懂得元理,懂得元理是如何影响世界以及我们认知中的世界,就会不可避免地推导出这样的结论:简单一句话,我们从小就学会理解的死亡是一种不可能的存在。死亡不可能出现,它违反了所有的自然规律。如果我们不顾所有的科学论据,坚持选择去相信它——那一定是出于信念和道德心,这就是科学辩证之外的东西了。但,如果我们只考虑那些易于被证实的论据,除了可以被验证的事物以外,还有什么能被称为科学?还有什么能真正地纳入学问、领悟和知识的范畴?如果我们将认知局限在那些已经证实却不为人所需的范畴内,那就必须将这个充其量是未经证实或无法证实的‘死亡’抛开,接受死亡并不存在这个令人无比震惊的事实。反之,元理——”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能跟他谈谈吗?)

“元理,”亚历克修斯听到自己继续说,“是已被证实的,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上,元理本身即是证明。当我们想了解事实真相的时候,正是以同样的方式去探索那些未知领域的。如果今天我对你们说的任何一句话能够影响到你们,如果你们甚至开始理解——”

(你可以试试,但我不认为他现在足够清醒。要不,晚一点吧,他在下午状态会好一点。)

亚历克修斯睁开眼睛。“艾希莉?”他说。

艾希莉微笑着看着他。“你好,亚历克修斯。”她说,“今天感觉如何?”

“还行。” 亚历克修斯缓慢地、艰难地坐了起来,“我在做梦。”

“美梦?”

他摇摇头。“不见得。”他回答道,“说真的,更像是噩梦。在梦里,我站在坐满了人的讲堂上,却忘了正在讲的内容。”他笑道,“我们的好医生艾立克想让我相信,做噩梦是因为我不顾医嘱坚持吃奶酪的缘故。我则倾向于寻找一个更为形而上的解释——但也只是为了能够继续吃奶酪。”他压低了嗓音说道,“在这里,这是他们唯一没有煮得稀巴烂的食物。”

艾希莉皱起了眉头。“我想奶酪不能拿来煮吧,”她说,“会融化的。”

艾立克脸上带着医生特有的恼怒表情,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病人,然后离开了。走之前,他在艾希莉耳边嘀咕了几句。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亚历克修斯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一旦你感觉不舒服,开始胡言乱语,我就得立即叫他来。哦,还有,我不能让你累着。”

亚历克修斯耸耸肩。“要让我放弃吃奶酪,而且再也不胡言乱语,这可有点难。我打小就干这两样事。现在我已经太老了,改不了了。”

艾希莉坐在床沿上。窗外的雨点打在窗扉上。“可是,你还没老到要故意哄别人说你不老的地步吧?咱们俩都知道你没有胡言乱语的毛病。没错,你确实说了很多,但大部分有理有据,至少我在场的时候是这样。你不喜欢艾立克医生,是吗?”

“是的。”亚历克修斯承认,“我知道,是我不好。他是个出色的家伙,医术精湛。一想到安排这一切害你花了多少钱——”

“噢,别管这个。”艾希莉说,“再说,我把这些开支都写到账目里了,所以你真的没花我什么钱。”

亚历克修斯饶有兴趣地说:“开支?”

“哦,是的。我没告诉你吗?你是银行雇佣的技术顾问,千真万确。你是团队里颇受重视的一名成员。”

“是吗?”亚历克修斯抬起一根眉毛,“我干得怎么样?”

艾希莉模棱两可地摆着手。“我见过更糟糕的员工。”她说,“不过,说真的,”她眉头微蹙,继续说道,“你不应该跟医生开玩笑。他们没有一般人那种幽默感。他们会以为你脑子糊涂了。艾立克医生已经这么认为了。”

“喔,他呀。”亚历克修斯像个小男孩似的做了个鬼脸,“是这样的,我试图跟他解释元理的概念,以及能够和不在场的人对话的能力。他没听进去。我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认定我疯了。我还以为沙斯特人见多识广呢。”

艾希莉莞尔一笑。“咱们俩私下里说说,”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是沙斯特人。哦,他说他在那里学习过,但我打听了一下,没人记得他。他肯定来自沙斯特殖民地,是第三、第四代的科里昂人。说实在的,尽管这个出身听起来有点土气,却能将他培养成一个更为出色的医生。科里昂的医学院教授大量帝国体系的知识。”

“哦,这样啊。”亚历克修斯想舒展一下筋骨,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痉挛而抽搐了一下,“不说他了。你呢?生意好吗?”

“还行。”

“啊。这个还行是指生意不好,还是指你在稳扎稳打地赚大钱呢?”

“都有一点。”艾希莉回答道,“整体局势陷入停滞,但出去跑生意的都干得有声有色。”

“比如?”

艾希莉想了一会儿。“比如,”她说,“松鼠号马上就会满载蓝莓和蜂蜜从中邦归来。对莫莱人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们刚从巴契利人那里拿到一笔大订单。”

“谁?”

“巴契利人。他们为沙斯特军队提供军服。你肯定知道,沙斯特人穿深蓝色的军大衣。”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用蓝莓汁染出来的。原来如此,这笔生意真聪明。”

“幸运而已。”艾希莉回答道,“蜂蜜也拿到了一个好价钱。话说回来,这里没有一样商品是从帝国来的。我看啊,这倒是文纳德·奥泽尔平生第一次误打误撞做了笔可靠的好买卖。”她皱起了眉头。“高戈斯·洛雷登帮了点小忙。”她补充道,“三年前,中邦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如今却有望成为我们的两种主要商品的进口地。我真希望能相信这是个能让人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地方。”

亚历克修斯沉默了一会儿。“又是洛雷登家的小子。”他说,“哪儿都有他们突然冒出来,不是吗?”

艾希莉看着他。“你想知道有没有巴达斯的最新消息,对吗?”

“是的。”

“是这样。”她把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转向合上的窗户。“今天早上我碰巧遇上琳·莫格勒。沙斯特贸易代表团刚结束了上一轮与行省政府的会谈,她兄弟是代表团的成员之一。”

“你的意思是,他是個间谍?很有出息嘛。”

艾希莉点点头。“是的。”她说,“不过业务能力不怎么样。这就是问题所在。沙斯特人做间谍很不在行,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让人一眼看穿。不过我确实知道,为了糊弄这些间谍,对方常常故意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们,这些消息的可信程度相当高。总之,他告诉我,巴达斯被派到内陆某个安静的好地方担任行政职务。他印象好像是在一家工厂当生产经理。”她笑了起来,“哎呀,没有比这更无聊的工作了,是吧?”

“不一定。”亚历克修斯回答道,“看是什么工厂。”

“说是这么说,但本质没什么不同。”艾希莉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窗前,“我知道你有一套理论,能解释洛雷登一家、元理以及各种事件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但我真的看不出来,凭着坐在书桌旁摆摆筹码、算算账目,他要如何改变历史走向。”她叹了口气,“不过如果这职位能保他平安,那就正合我们的心意。”

一阵急雨打在窗扉上,震得窗扣咯咯直响。“你在生他的气,对吗?”亚历克修斯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原因呢?”

“我才没有生气。”艾希莉背对着他,“这段日子以来,我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想到他。我很高兴自己不再是一名剑士助理。多谢你,我总算可以在不伤害任何人或制造任何麻烦的前提下,取得一些成就。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吗?”

亚历克修斯往后一躺,闭上眼睛。“当然。”他说,“一想到你来这儿后帮助和照顾过的那些人——我、卡纳迪、他的侄子,还有文纳德和维特里丝——”

“噢,这不算什么。”艾希莉轻声说。

“是不算什么。”亚历克修斯说,“你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可你还是做了。你似乎把责任扛在了自己肩上——唉,可以说,是跟在他屁股后头收拾残局。这些人全都是他留下的麻烦,而你出现了,想尽量还他们一个近似于正常生活的假象。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是吗?”艾希莉继续盯着窗扉,“呃,这种看问题的方式倒是有趣。”

“我就是干这个的。”亚历克修斯带着点揶揄的意味回答。

酒馆斗殴之后的那个晚上,巴達斯坐上了另一辆邮政马车,在后车厢打包好的箱子和木桶之间撞来撞去。他第一次回想起地下的日子。

一开始就像在梦中,但他尽快摆脱了梦境,眨巴着眼睛,想找到亮光。他看不到光,一大堆用绳索固定在马车上的行李挡住了邮差的灯笼,而此时是黑漆漆的夜晚。他听得到马车在满是车辙的路上颠簸发出的碰撞声。他闻得到迷迭香的味道——

迷迭香?不对劲。他探出身子,想挪到开阔的地方去,但此时的他已经滑进两个大箱子之间的缝隙,只能摸索到两面粗糙的木板(熟悉的场景)以及脚下抵着的障碍物。他踢了一脚,听到——同时也感觉到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地下了,但光知道这个没什么用。在地下的时候,他见识过各种状况,很少是真实的。他又踢了一脚,玫瑰花的香气充斥着整个空间。

但身下的感觉完全不对。地道不会上下颠簸,也不会把你的脊椎骨震得生疼(妙极了,我居然沦落到了比地道还糟糕的地方)。这里的味道也不对,并且空气实在是太充足了,只能是在车上或者船上。亚历克修斯?没回应。那就对了,那他就不可能在地道里。

他在一辆马车上,在从萨弥拉前往艾普-卡立克的路上。他要去的是位于卡立克的验甲所。在那里,他要砍杀的是盔甲,成套成套尚未穿在人身上的盔甲。没事了,他已经不在地下了(只不过,一旦你曾在地下生活过,你就永远摆脱不了那种感觉)。他会没事的。他已经深入天国之子的领土。他是安全的。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想起刚才的那阵恐慌,他觉得有点傻。于是他用手抵住马车壁,腾地坐起来,背抵着一个高高的木桶。玫瑰的香气浓得呛人。他踢碎的是装着玫瑰精油的易碎品。等到早上,马车在第一站停下来的时候,场面会相当尴尬。他俯身向前,抽动着鼻子。他的双腿沾满了那玩意儿,就像他已经死了,身上抹着香膏似的——

(他想起来了,这正是它的用途。那浓烈的玫瑰香气——如此呛鼻,就连为了等待葬礼而被迫停放一个星期的尸体的腐臭都能盖住。他想起在萨弥拉,死去下士的尸体被送往军营停尸房时散发出来的臭味。葬礼一周一次,错过了就只能等下一次,所以那里需要大量玫瑰精油。)

——还有迷迭香,人们用它保存肉类以及给肉类调味。天国的子民在这方面相当聪明。给点腐肉,他们能用药草、香料、香水和精油把它弄得香喷喷的。他们可以将腐烂的肉做得比新鲜的肉还好吃。为了获得最佳口感,他们可以将无比新鲜的肉块悬挂起来,等它生蛆。从某种角度来说,在帝国,死亡并不是终点。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邮差隔着靴子,轻轻捅了捅他的脚趾头,将他唤醒。天大亮了。

“梅尔贝克。”他说,好像这个词对他有什么意义似的,“要是你愿意,可以下来活动活动腿脚。”

巴达斯站了起来,两条腿像针扎一样。于是他又坐了下来。

在梅尔贝克换过马以后,下一站是艾普-里亚克。在那里,他们将和随车的护卫分开。现在的艾普-里亚克,规模小到简直不能冠以艾普的名称。但据邮差说,他从前在这里住过,当时这个城市有“两个佩里美狄亚”那么大。不过在帝国势力扩张过来后,双方展开了一场大战。漫长惨烈的攻城战后,艾普-里亚克被夷为平地。

这促使巴达斯问了一个他以前就想过的问题:帝国的历史到底有多久远?始于何时?

邮差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帝国的历史有十万年之久,”他说,“始于天国时代。”

“啊,”巴达斯说,“谢谢。”

从艾普-里亚克到萨珊(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的路先是攀上一座陡峭的山,接着又下到一条两面悬崖的深谷。在这里,大地像被劈成了两半。路是顺着一个干涸的河床开辟的。河流的冲刷形成了峡谷,但后来这条河断流了。在悬崖阴影的笼罩下,马车咕噜噜地一路前行。巴达斯还在想着地道里的事。这样的景色让他不禁回想起构成艾普-埃斯卡托伊地下世界主路的一条条地道。这座地下城市交织着历尽千辛万苦开凿出来的街巷,如今全都不复存在了,像佩里美狄亚一样沦为废墟,就此湮灭。然而在他的记忆里,它依旧栩栩如生,比他此时所在的充满迷迭香与玫瑰的香气、在灯光映照下显得虚无缥缈的地方真实得多。

这里是个安排伏击的理想地点,巴达斯想,幸好我们在帝国腹地,否则大家就该提心吊胆了。

炎炎烈日在头顶某处高高挂着,被悬崖遮蔽的地方却暗而阴凉。前路漫漫,似乎没有尽头。空气几乎不流动,因此没有风来把玫瑰花香带走。从某种意义上说,蜷缩在车厢里就像身在地道一样——又或者说,不管他身在何处,都似乎仍然在地道里。

马车停了下来。巴达斯直起身子,从行李上方伸出头张望着。

“这里是梅峦吗?”他问。

“不是。”邮差回答。

他们在山谷中,一眼望去,前方道路通畅。“那我们为什么停在这里?”巴达斯问。

“有点不对劲。” 邮差站在车座上回答道。

“我不明白。”巴达斯说,“哪里不对劲?”

邮差皱起了眉头。“我不确定。”话音刚落,一支箭向他射来,射中他耳朵下方。他从座位侧面摔下马车,砰的一声砸到地上。

哦,天哪。巴达斯摔了下去,狼狈地落在一堆箱子之间。这里是帝国的中央地带,恰是天国之子势力范围的正中。众所周知,你可以将整个马车的钻石留在集市广场上,哪怕放上一晚上都不会有人来偷。

那个尚未露面的弓箭手是个谨慎从容的人,一心要等到确定没有危险的时候才会现身。这种高度专业的精神让巴达斯感到愈发不可忍受。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免得有人朝他的脖子上也来一箭,他一直不敢动弹,以一种极端不舒服的姿势窝在那里。这真是太荒谬了,他想,好像我会出手阻止他们洗劫帝国邮车似的。只要能活动活动我的脚,随便他们怎么拿。为了保护十二箱玫瑰精油以及帝国邮件,让自己被一箭射死,或是渴死,又或者被炙热的阳光烤死——简直是奇耻大辱。

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试图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清楚。下一趟马车什么时候到达?他需要知道邮车经过这条路的频繁程度。有人告诉过他,但他不记得了。藏在山岩间的那位谨慎的家伙多半知道時间表,他不像是那种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草率从事的人。他一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将货物卸下马车,再把自己需要的运走。这很耗时(除非他打算将马车赶到山谷尽头,用绳索将货物吊上去)。他带了多少朋友和同伙?最关键(也是最难以揣测)的是,他或者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车厢里还有人?还是说,长时间的观望和等待,本来就是洗劫邮车的标准步骤之一?

正当他再也无法忍受腿脚的酸痛时,他听到有人在松动的岩石间爬行。当然,因为他不敢抬头看,所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至少有动静了。不用说,他没有武器,只有一把短匕首插在靴子边,就像以前在地道里一样。比这更艰难的处境都熬过去了——真的吗?举三个例子。

“好了。”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两个,开始卸货。吉鲁斯,拉住马。阿吉斯,该死的,你弟弟带着钩子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一个孩子的声音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亘古以来哥哥对弟弟那种半真半假的抱怨。

“别顶嘴。吉鲁斯,把你的匕首借我用一下。巴斯,拜托手脚轻点,那可是易碎品。”

显然是家族生意。共同打劫有助于建立亲密无间的家庭关系。“不公平,”另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说道,“你说过这次轮到我拿靴子的。”

“你已经有一双靴子了。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地听话一次?”

——他站在行李上面,背对着巴达斯,指挥着手下那帮不服管束的劳动力。巴达斯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他是个秃头,只头顶一圈有几缕白发,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大衣的两肩之间有一个可疑的破洞,被缝得密密实实的。快走,巴达斯想。但那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急着离开。“巴斯!巴斯!快放下,你会把自己割伤的,然后你妈就会冲我发火。哦,天——”

他看到我了。

那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瞪着他有一秒之久,这才伸手去摸拴在一根长得过头的皮带上的弯刀刀柄。那是骑兵专用的军刀,吊在他的肩膀下方,显得极不协调。该死,巴达斯想。要不是他腿脚酸痛,没法做出任何迅速有力的反应,他早就跑了。可现在,他没有选择。那人摸到了刀柄(圆脸膛、松弛的下巴、脸色疲倦;巴达斯以前认识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在蜡烛商聚居区摆摊卖蜡烛),他费力地想拔出刀来,却因过长的皮带以及他本人极度的恐慌而受阻。巴达斯的匕首却已经握在手上(又是老一套),刀柄圆头稳妥地待在掌心,大拇指压在刀把的中央,轻触着标明正确位置的浅浅刻痕,指尖搭在锷叉上。他的胳膊曲起在耳后,手腕向后仰起。手臂向前时,他的手腕随之一抖,使飞出的匕首保持向上的势头,通过刀柄的重心转移而前进,并引导匕首的方向。你必须不假思索、凭本能做出这一系列动作,如果用脑子想,肯定是投不中的,又或者最后击中目标的是匕首的侧面。若不是习惯成自然,掷中目标简直是不可能的(在地道里,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在一片漆黑中朝着有声音的地方掷出匕首,之后还能把匕首再找回来)。

精彩而有效的一击,虽然不是正中靶心,却也相距不远。刀尖插进喉结处,切断了气管。不管那个男人想说什么,是咒骂还是什么经典的临终遗言,没有足够的空气都做不到。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说不出话来。接着脚下一滑,向前摔倒在一个板条箱上(不出所料,上面标着易碎品)。板条箱四分五裂,巴达斯沉浸在一股清晨采摘玫瑰的香气中。

“爹?”事不宜迟,巴达斯伸出左手艰难地横过尸体,拔出骑兵军刀(这玩意儿的平衡度烂透了,刀柄的鞍头挤压着手腕,恐怕只有长了三个关节的柔术演员才能驾驭它)。接着,他左手撑地站了起来——左脚还是麻麻的,右脚则像针扎一样痛。因为这个原因被人干掉,那可真是太蠢了……

“爹!”带着一丝慌乱的年轻嗓音响起,“巴斯,爹怎么了?”

“稍等一下。”一个脑袋从行李堆上探出来——是个女孩,大约九岁的样子,长着一张胖胖的扁圆脸(一看就是一家子)。“爹?”现在,她正盯着他,以及脸朝下趴在裂开的板条箱上的尸体。“吉鲁斯!他杀了——”

匕首再次出现在他手上,但这次迟了一步。没等他掷出匕首,那颗脑袋就缩了回去。真希望这是幻觉,他试图拖动脚步,顺着破裂板条箱的边缘挪动,但膝盖还是不好使,于是脚下一个趔趄绊了一跤,额角撞在木箱的尖角上。哎哟,好痛,他心下暗道,同时努力活动膝盖想再次站起来。有人对他破口大骂,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将一架粗糙笨重的弩架在垒起来的板条箱边缘。透过弯曲的钢制弩身以及箭头棱面反射出来的阳光,他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前额、还有一头脏兮兮的姜黄色头发。本能,他想,同时手腕一抖。同样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大声说了一句“谢谢”。那颗头往后一仰,带着他的匕首消失了。

在听到女孩尖叫声的同时,他把弯刀换到了右手。要是她捡起了那把弩,那我的麻烦还没完,他想着,将重心落在左脚上,疼得打了个哆嗦。腿啊腿,拜托了,现在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也许他们只有三个人:父亲、儿子和女儿;也许他们还有其他该死的亲戚埋伏在岩石之间:兄弟、姐妹、叔伯、姑婶、侄子、侄女、隔着不知几重关系的表亲、祖父、祖母还有一个装着午饭的野餐篮。真希望此时能醒来,出现在别的地方。不过,如果能把匕首拿回来,我也可以勉强接受。

对了,阿吉斯,还有一个叫阿吉斯的小孩。根据名字推测,应该是个男孩。那么,面对这种情况,一个好男孩会怎么做?他会拖着同样也是孩子的妹妹,躲得远远的吗?要是我就会这么做(话说回来,我当年可没这么做)。他会来追杀这个毁了他的亲人、他的家、他的生活的大恶人吗?哦,希望不是如此,真的真的别——

在地下待久了,一旦背后有人,你总能察觉到。当男孩跳下来的时候,巴达斯迅速扭过身来,试图保持平衡以便站立起来。举起刀,做出惯常的反手格挡动作,这个动作应该配合避让的步伐,略微往旁边跳一下。如果不是被困在马车的后车厢,困在装着香水和饼干的板条箱之间的狭窄空间里,拖着又疼痛又笨重的双腿,抬头时太阳还直射在眼睛里的话,他本来是该这么做的。而实际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凭借本能(又是本能),抓准时机使尽全身力气一刀挥出。男孩的血飞溅在他脸上,这说明他割断了对方的颈部血管。错误的步伐,然而正中靶心。

这一下够厉害的,差点没把男孩的头砍掉。希望你就是阿吉斯,他想着,又转了一圈。此时若还有人冒出来,那就太可恨了。在他头顶上方某处,还有一架放置在行李堆上的弩,弦已拉开上好,箭在弦枕中。幸好阿吉斯腦子不灵,全然不顾旁边有架完美无缺的弩,反而试图拿木工用的手斧从背后偷袭他。说明这一家子都不怎么聪明,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挑了这么个谋生方式。

我受够了,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先前被固定好的板条箱稍稍移位,露出了脚趾头大小的空隙,正好可以让他踩着爬到行李箱的顶端。他跨过弓弩,跨过眉心插着匕首的死去的男孩,最后下到车座上。要是在山岩间还有个手持弓弩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他早就完蛋了。既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没事。他抓起缰绳和鞭子,努力回想驾驭马车的方法。大概跟赶一辆运干草的马车没太大的差别吧,尽管自从我过了——呃,吉鲁斯那个岁数以后就没有再赶过马车。还好,没有人对他射箭,试图从背后抹他的喉咙,或者把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压死他。

“你不是经常来送信的那个邮差。”梅峦驿站的人一边伸手接过缰绳一边说道。

“邮差死了。”巴达斯解释道,“有人试图打劫邮车。”

那人万分震惊。“你开玩笑吧。”

“真的。不相信的话,自己跳上来数数尸体。”

“你把他们都杀退了?”那人问道,“你自己一个人?”

巴达斯摇摇头。“不算什么,”他说,“毕竟我是战争英雄嘛。再说,这几个大多数都只是孩子。”

这场战役实际上已经结束了,持续时间很短,基本上是一边倒。之所以杀得那么惨烈,主要是因为反叛军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非常可恶地拒绝投降。血战说起来好听,但说到底也只有即将取得胜利的那一方才觉得有意义。

特姆莱的指挥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一开始利用散兵攻击,驱散敌方中军,赶进杀戮圈;接着以重骑兵主力部队进行精彩的侧翼包抄;最后是构思和执行都相当完美的追击以及对幸存者的清理。事后,库莱将军评价道,这样一场大师级的战役居然浪费在一帮本来就没机会赢的叛徒和失败者身上,真是太可惜了。几轮箭阵,外加一次简单的冲锋,几分钟内就能搞定这帮人。之后在他们逃跑的时候出动重骑兵队追击即可。这样既简单又有效,还能避免最后那个尴尬场面……

当召集弓骑兵与枪骑兵合围的号角响起,大局已定,只剩最后的屠杀时,一名敌军头目在临死前看到了特姆莱亲兵队的旌旗,带领残余部队不要命地朝那个方向进攻。不用说,只有少数几个叛乱分子得以破开重重盾墙,杀到防卫线的边缘,然后被卫兵的长矛和长戟捅穿。两个连队只有不超过四个人能够进入特姆莱本人的攻击范围。这四个人当中,只有一个对国王造成了实质上的伤害。只要往左偏那么一点,他们的这番努力就没有白费。

差一点成功的那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绝对是满腔怒火。当他横冲直撞地闯过防卫线内圈时,身上受的伤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倒下了:腹部两个被长矛刺穿的洞;一道斜贯右脑的口子,头皮深度割伤以至于鲜血四溅;左肩头挨了一刀,导致左臂不听使唤。此时他居然还屹立不倒,而且右手还能战斗。有人反手一刀砍来,他设法躲过了,大约半秒之后,他的颅骨被人从背后劈开。而他躲过的这一刀却砍中了特姆莱的脖子,刀刃恰巧落在护喉边缘,卡在向外卷曲翻折的金属边上。特姆莱挨了这么一下,不禁手臂乱挥。这一刀的力量大到足以噎住他的气管,让他久久无法呼吸,久到他几乎认定自己要完蛋了。他猝不及防地双膝跪地,脑袋恰好挡在另一个卫兵向后挥舞兵器的动线上,于是他的头盔前部重重挨了一下,好似被铁匠的锤子敲过一般。他以一种无可救药的扭曲姿势倒在地上,周围全是腿和脚踝。他蜷成一团,几乎窒息而死。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两个卫兵发现了他,在别人踩到他之前,将他扶了起来。

等到他终于站直,恢复正常呼吸的时候,战役已经基本结束,只剩下收割人命的苦差事。几名卫兵赶忙护送特姆莱离开混乱的人群,回到宁静祥和的营区。一名护甲匠人不得不用刀割断变形的护喉上的系带,才得以将它卸下。一名外伤大夫察看了一眼狰狞丑陋的瘀肿部位,敷上巫医的草药,向特姆莱保证不会留下长期后遗症。

“幸好你戴着那玩意儿。”缇尔丹事后说道。她拿着残缺变形的护喉,仔细打量。“要不是有一圈卷起来的边,你早就完了。大概这就是设计卷边的目的吧。”

库莱将军摇摇头。“其实并非如此。”他说,“这一圈主要是防止锐利的边缘挨着你的脖子,把你割成几段。”

“哦。”缇尔丹答道,“看来,这次纯粹是运气好。”她微微颤抖着将护喉放下,似乎上面沾满了血。“你真的需要这么做吗?”她问道,“我是说,每次都亲自上战场。你就不能待在后方,让其他人负责阵前冲锋吗?毕竟你是国王,要是你牺牲了,天晓得会怎么样。你既不是大力士,又不是神箭手之类的。”

“谢谢。”特姆莱严肃地说,“我会记住这点的。”

缇尔丹皱起了眉头。“我没说错啊,你本来就不是。”她说,“还有,别那么看着我,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你说的自然是对的。”特姆莱苦涩地笑了笑,“你甚至可以指出,每次我在战场上遇到麻烦,都意味着会有其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因此,上战场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冒险。不幸的是,我对此无能为力。”

“是吗?”缇尔丹站了起来,怀里抱着她正在编制的厚重毛毯,“真是万分抱歉,我以为你是国王呢。是我弄错了。”

特姆莱叹了口气。“是的,我是国王。”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别无选择。我的子民需要看到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并肩作战,有难同当……”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缇尔丹指出。她把毯子摊开,对折后夹在下巴底下,便于折叠,“你周围有卫兵重重守卫。你从头到脚都穿着昂贵的进口盔甲。再说了,你凭什么认为,所有人自始至终地都把他们的眼睛盯在你身上?要是我是士兵,我会一直盯着敌人,才不会时不时转头看看在人群中有没有国王的脑袋冒出来呢。恐怕,除了你,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想这件事。”

“这不是——”

“不管怎么说,”缇尔丹继续说道,“要是我是士兵,我不会希望我的国王兼总司令坚守在前线,对战况的发展毫无头绪而且一不小心就会送命。我会希望他站在某处的山顶上,在那里他可以纵观全局,给军队下达命令。”

“好了,”特姆莱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这么做不是很理智,但却是我的做事方式。再说,现在收手,恐怕会给大家传达一个错误的信息。你以为我愿意被敌军中每一个有自杀倾向、喜欢逞英雄、意图通过拼命一搏来结束战争的疯子盯上吗?”

缇尔丹挑起一根眉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不代表你必须这么做。”她说,“听着,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大家的想法,为什么不让哪个将军当着全军上下每个士兵的面向你公开陈情,请求你不要冒不必要的风险呢?这样每个人都能听到。你可以说一些,大家如此关怀令你感动不已,但这是你的职责之类的废话,然后大家会纷纷劝你:将军说得对,你应该照顾好自己。于是你在摆脱困境的同时,还能满足子民的愿望。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当天晚上,特姆莱清醒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想道。就这么简单。可事实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内心是如此恐惧,这是我防止自己一看到敌人就逃跑的唯一方式。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啊,自打火烧佩里美狄亚,让巴达斯·洛雷登的剑指向我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隔着一剑之遥,巴达斯·洛雷登上校对他怒目而视,磨得锃亮的金属剑身映照出他的眼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打听到的最新消息是,洛雷登上校如今在行省政府的军队里是一名中士,正在前往帝国的腹地,担任某文职工作。从我的生活中就此消失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但他知道这么想没用。我将佩里美狄亚付之一炬,仅仅是出于对一个人的恐惧,但他还活着,于是我只能等着,等他找上我。特姆莱忍不住笑了。国内的叛乱、帝国势力的迫近,这些威胁本该让人无法入眠,但他的脑子被巴达斯·洛雷登的幽灵占得满满的,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最可笑的是,我是胜利的那一方,我摧毁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结果我却是被吓得不敢合眼的那一个。不知道他能不能睡踏实,说不定,他也因为我而辗转难眠呢——

“卡纳迪,”男孩说道,声音大得足以盖过下一轮齐射,“你醒着吗?”

卡纳迪转过身,睁开眼睛。“没有。”

男孩气呼呼地瞪着他。“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糟透了。”卡纳迪回答,“你自己呢?”

他看起来很生气,卡纳迪想。大概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尖刻无礼让年轻的我看起来相当讨人嫌。男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了,对吧?”他说,“这些都是草原人,是敌人。被他们救了,我们的运气可真好。”他畏缩了一下,脸皱了起来,似乎被黄蜂叮了一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卡纳迪转了一下眼珠。“就我自己而言,”他回答道,“我打算在这里躺到身体好点再说。你要怎么做随便。”

“卡纳迪!”

“对不起,忒乌达斯。”卡纳迪艰难地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自己,“但事实上,我们没多少选择。我的身体差到连床都下不了。你想回家的话,可以想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去,但别问我该怎么办,因为我也不知道。再说,”他补充道,“我喜欢这里。有好心的妇人给我送来食物,还会问我感觉好点没有,而且也不需要工作。”

忒乌达斯·莫罗辛猛地扭过脸去。他教养太好了,无法顶撞长辈和上级。这么好的举止,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卡纳迪疑惑地想。多半不是巴达斯·洛雷登教的,那大概是岛上的艾希莉·佐希思了。

“如果这是你的态度,”忒乌达斯说,“那好吧。我只希望,当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身份、把我们的脑袋高高挑在营地中央的柱子上时,你仍然觉得这事有趣极了。”

卡纳迪叹了口气。“是啊,”他说,“那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有什么极其秘密的身份,需要不惜一切代价瞒过他们?”

忒乌达斯哆嗦了一下。“我们是佩里美狄亚人,”他嘘了一声,“你忘了吗?”

卡纳迪摇摇头。“你也许是,”他说,“我不是。我和你一样,是联合海洋共和国的公民,这个国家更常用的称号是‘岛屿区’。据我打听到的最新消息,现在岛屿区和特姆莱国王的关系是空前地好。身为中立国家的公民的好处是,你很少会因为住在哪里被杀。”

忒乌达斯张开嘴,又合上了。卡纳迪几乎可以猜到此时他脑海里在想什么,纷杂得如同一大群归巢的白嘴鸦。“事实上,”他说,“你说得不对。你是沙斯特公民,不是吗?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差别。”他补充道。

“错了。当我开始在当地拥有不动产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算是岛民了。只要我在艾希莉银行的账户上有贷方余额,我的公民身份就是货真价实的。再说了,你不会以为他们随随便便地就允许我这样的外来垃圾加入基金会吧?”

忒乌达斯耸耸肩。“不管怎么说,”他说,“这都不重要。是的,你说得对。是我慌了手脚,对不起。只是,”他加了一句,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似乎被火烧到了,“我恨这些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尤其是在佩里美狄亚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之后。当时你不在,卡纳迪,你没看到……”

“幸好没有,”卡纳迪坚定地回答道,“对此,我要郑重地表示感謝。这并不是说我不恨他们,但只要我们还是他们的客人,我们就要低调从事。好吗?这样就有机会让他们安排我们搭上一艘船,送我们回家。”

忒乌达斯垂着头。“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我一个人上路走不远的。”他抬起头笑着说,“幸亏有你照顾我,真的。”

“我也一样。”卡纳迪说完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没有你,船只遇难以后我走不了多远,就算用绳子量,恐怕也是极短的距离。”他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你要找点事来干的话,” 他继续说道,“去找那位好心的女医生,看看你能不能让她送个信去海边,打听一下近期有没有我们那边的船只到港,如果有,是什么时候到。态度好点,好吗?别管她叫什么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之类的,你懂的。”

“是,叔叔。”

男孩走后,卡纳迪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结果,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危机四伏的场景:草原战士攀着窗户想爬进他的房间,在窗台上留下斑斑血迹。

“你在这里干什么?”战士说。

“我不知道。”卡纳迪回答,“我也不想在这里。”

“没门儿。”他宽阔的肩膀抵着窗框,正在用力挤着,想让肩膀和墙之间出现一点空隙,好钻进来。他看起来很强壮,应该能做到。“你属于这里。”他咧嘴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我不属于这里。”

“恕我不能苟同。你本来就该在这里。现在,你终于来了。迟到总比缺席好。”

卡纳迪想下床,但他的腿却动不了。“我不是真的在这里,”他抗议道,“这只是个梦。”

“我们走着瞧。”那战士说完大喝一声,窗框的木头裂开了一道缝。“照我看来,你就在这里,而且会永远待在这里。这么说更恰当。”

卡纳迪的手向后摸索,抓住了床头板,用力往后缩。“是我让你这么说的。”他说,“因为我心中愧疚。你根本不存在。”

“你说什么呀。”士兵回答道,“我就在这里。给我一分钟时间,我马上证明给你看。”

卡纳迪使尽浑身力气,终于坐了起来。他想把脚挪到床边,但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再说了,”士兵继续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你来了,回到了佩里美狄亚的土地上,你属于这里。事实上,你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

“走开,我不相信你的话。”

士兵大笑起来。“这是你的权利。”他说,“只是你错了。你无法自欺欺人。对此,你心里一清二楚——阿格里安尼斯的《幻与实》第三部,第六章,第四到七段。我之所以知道出处,是因为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脑海里,谁都看得到。”他用力一扯,窗框的中柱被扯松了,“在那几段论述中,阿格里安尼斯假定你观察到的现实世界与最符合元理运行规则的一系列事件之间出现分歧,那么,在缺乏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应优先接受后者。换句话说,证据。若你能证明你不在这里,我就让你离开。否则——”

“好吧,”卡纳迪轻声说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证据。”

“证据——”士兵重复着这句话,他的脸忽然变成了菲尔登医生——他刚才让忒乌达斯去找的那位好心的女士。她皱着眉,一脸担忧。

“你还好吗?”她说。

卡纳迪看着她的眼睛。“我在哪里?”

“这里从不下雨。”新的邮差忧虑地说,他狼狈地一手举着袋子遮住头顶,一手拽着缰绳,“唉,一年大概一两次吧。现在居然下雨了。这雨不太对劲。”

巴达斯没有袋子可举,只能把领子竖起来包住脖子。“我看,这就是再平常不过的雨。”

邮差摇摇头。“不可能。”他说,“哎呀,没错,这当然是雨,但这里惯常下的可不是这种雨,而是瓢泼大雨,还没等你回过神来,车厢里已经浸满水了。那雨大得你连十码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现在这样——唉,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跟我们科里昂的雨一样。”

巴达斯打着哆嗦。这普普通通的雨正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是啊,”他说,“我们中邦下的也是这样的雨。一年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包括整个春季以及晚秋的一段时间都在下雨。真是把人困在室内的好天气。”

“我们到了,”邮差说,“艾普-卡立克。你的目的地,记得吗?”

“什么?哦,对了。抱歉。”巴达斯眨着眼睛,想把雨水挤出去,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山谷中有一栋方方正正的巨大灰色建筑,而山谷就在他们刚刚绕过的那座山丘脚下。“这么说,那就是艾普-卡立克。”他随口说道。

“那个?”邮差大笑起来。“众神啊,不,要到真正的艾普-卡立克,还要沿着这条路走半天左右。这是艾普-卡立克军械厂。完全不是一回事。”

“啊。”巴达斯用湿透了的袖子擦擦眼睛,马上重新拽紧领口。那建筑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暗灰色的一栋,方方正正的。“就把我放在这儿吧。”

“见鬼的破地方。”邮差继续说,“我一个哥们儿曾经被派到那里驻守。他跟我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没办法打发时间。有一个供他们往肚子里灌酒的可怜兮兮的小餐厅。没有女人,只有那帮打造锁子甲的可怕家伙。他们的手跟蹄铁匠的锉刀似的,粗糙又强壮——”他打了个哆嗦,积在袋子褶皱里的雨水一下子全倒在了巴达斯的膝盖上。“还有灰尘,”他继续说道,“灰尘是最要命的。在那儿待上一个月,你吐出来的沙砾足以打磨一块胸甲。难怪他们全死了。”

“不是吧。”巴达斯回答道。

“这还是在噪音没把你逼疯的前提下。”邮差继续说道,“一天三班,咣、咣、咣,从早到晚不停,耳朵聋了算你运气好。还有致命的高温。”邮差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行省政府就爱在西疆那该死的沙漠中建造最大的锻造厂。经常有笨家伙因为喝了卤水而发疯。”

“什么水?”

“卤水,”邮差重复道,“就是盐水,用来淬火的。天太热了,他们渴得不行,就从淬火缸里舀水喝,结果就发疯,死掉了。每年都有三四个。他们知道喝卤水会死,但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顾不得了。”

巴达斯决定换个话题。“用盐水淬火,”他說,“这我倒不知道。”

邮差摇摇头。“淬火可以用各种材料,”他说,“看他们要造什么。盐水、油、猪油、淡水;好像还有融化的铅水。不过,那可能是用来退火的?不记得了。我那哥们儿不愿多提这些。只要一想到那地方,他就感到郁闷。”

“是吗?”巴达斯说。

又过了几百码,巴达斯听到了噪音。正如邮差所言,无数铁锤发出咣咣的敲击声,完全没有节奏,就像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一样。“室内更响。”邮差告诉他,“里面空间很大,声音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回荡。在这种地方工作过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他说话是用吼的。”

巴达斯耸耸肩。“我不介意吵一点。”他说,“以前待的地方有点太安静了,我不喜欢。”

邮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还有一点,他们的左手会废掉——他们是用那只手压着东西的,对吗?长年累月的碰撞和冲击让神经受损,到最后你什么都拿不住。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就会被送去沙漠要塞。说真的,还不如直接给他们的脑袋来一下呢。”

邮差让他在门口下车(这里只有一道高大的、镶嵌着铁钉的双扇橡木门,坚实得足以捍卫一座城市),然后掉头消失在雨中。巴达斯用拳头砸着大门,等在那里,直到他感觉到雨水渗进了靴子里。

“报上名来。”正当他四处张望的时候,门上的一块嵌板打开了,“对,就是你,名字。”

“巴达斯·洛雷登。你也许——”

大门上的一道暗门开了。“副官在等你。”声音是从一顶湿透了的深深的兜帽下传来的。“穿过中庭,右手边第三个楼梯,上到四楼,在楼梯口转左,再转右,在第六条过道处左转,左边第四个门。如果迷路了就找人问问。”

兜帽人飞快地闪进门房墙上的一处凹台里。巴达斯无意在此久留,匆匆走过中庭。能看出中庭的地面是一片焦土,年头久了,形成了砂浆一样黏稠的灰色泥浆,在他走过的时候黏在了靴子上。穿过中庭的时候他注意到一连串巨大的人字架,两两由横梁连接在一起,有可能是攻城器,也有可能是生产线的吊架。一路上他没有看到任何人,所有能俯瞰中庭的窗户都安有遮光板。

中庭的另一头是一座似乎想建成塔楼却半途而废的建筑,同样建得方方正正,有十层高,面向中庭有十二个楼梯口。中庭的两侧分别立着一座两层楼建筑——又或者,就是在屋顶挑高的一楼上另有一个小阁楼。四面都有长廊以及安有遮光板的窗户,没有门。他数到右边第三个楼梯口,开始攀爬又高又陡的螺旋梯。楼梯间很暗,脚下很滑(他看不到雨是怎么渗进来的)。楼梯的坡度陡得吓人,没有栏杆或绳索让他扶着。在这种楼梯上最好别迎面撞上人,除非你想摔到下一层去。他还记得地下,和这里有一定的相似度(当然除了一点:在地下,你唯一不可能的死亡方式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左转、右转,在第六条过道处左转,进入左边第四个门。他发现自己正喃喃自语,像传说里的英雄人物,念着保护咒经过亡者国度的守门人。他暗自责备自己居然产生了如此负面的想法:别傻了,他对自己说,等你安定下来,说不定会发现这里乐趣无穷呢。

走廊上有灯。小小的油灯被安放在深深的壁龛中,闪烁着微光,提供了堪堪照亮前方的光芒。巴达斯发现,用工兵的技能,通过闭上眼睛感受迎面而来的气流变化来判断何处转弯似乎更为可靠。这是我在军伍生涯中学会的有用技能之一,他一边想一边低头避过一道看不见的低矮门框。

在找左边第四个门时,他遇到了麻烦:这条过道上只有三个门。他敲了敲第三个门,等在那里。正当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门开了。他发现自己仰视着一个肩膀宽阔、脸相当圆的高个子,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两边各留着几绺白发、沿着下嘴唇的曲线有一圈小胡子的天国之子。

“洛雷登中士,” 那人说道,“进来。我是阿斯曼·伊拉。”

巴达斯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毫不介意。他跟着此人来到一间又小又暗的房间。这房间不比他刚离开的走廊宽多少。这里的照明来自四盏小油灯,油灯安放在一个与他的肩膀等高的纤细的铁制灯盏上。窗户远在屋子的另一头,但窗子被人从里头拴上了,遮光板也合着。房间里有三面墙是光秃秃的,一张板条桌靠着第四面墙。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桌子上方似乎挂着一副美轮美奂的科里昂挂毯。可惜灯光太弱,看不清颜色。

“来自哥拉赞的战利品。”那人说道(巴达斯从未听说过哥拉赞这个地方),“我的祖父是第六营的指挥官。暴露在日光中会褪色,所以我把遮光板给合上了。”

“啊。”巴达斯说,尽量让对方觉得他听到了一个详尽的解释,“我来报到。”他补充道。

阿斯曼·伊拉以优雅的姿势指了指一个小小的三足凳。这凳子的一只脚比另外两个短,巴达斯坐上去时,凳子令人担忧地倾斜了一下。“产自艾普-希德尔,”阿斯曼·伊拉说道,“在它被大火烧毁以前。那是我的第一个派驻地。以当地的紫檀木打造而成,配以精美的乌金镶边。欢迎来到艾普-卡立克。”

“谢谢。”巴达斯说。

阿斯曼·伊拉坐了下来——他的椅子看起来比凳子更不舒服。不过,也许这椅子也有什么来历,巴达斯并没有听到对方提起。“这么说,”他说,“你是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战争英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

“迷人的城市。”阿斯曼·伊拉继续说道,“我——呃,大概三十年前吧,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永远忘不了在总督府的国家套房中看到的那些雕工精美的象牙家具——格外地与众不同,世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与之类似的工艺。伊尔万的工匠一直尝试着想要仿制,但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区别。几乎一走进房间,就能察觉那笨拙的模仿。我有一个表兄弟在行省政府工作。他答应帮我从主会客厅弄一副三联屏。当然,若想要拿到一对,那就太贪心了。”

等巴达斯适应了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他很快就辨识出了各种椅子、柜子、书匣、讲台、凳子,以及不少其他便携小家具的轮廓。它们全都叠在一起靠墙放着,上面盖着深灰色的被单。“我的工作职责。”巴达斯满怀希望地提醒了一句,但阿斯曼·伊拉似乎已经忘了他在这里。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过了很久,他终于说道,“都来自陷落的城市,是我或我的祖先在战争中得到的戰利品。其中一些,我敢说,相当独特,比如那个灯盏。我相信这是仅存的一件希纳林锻铁工艺品。城市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它的部分文化遗产却在我这里留存了下来。至于你的工作职责,那是不言而喻的。”

巴达斯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咣咣锤打声,声音很微弱,刚好可以穿透进来。“不好意思,我必须承认,”巴达斯说,“我对这里的工作只有一个大致上的认识。我不知道是否——”

阿斯曼·伊拉没有在听,他看向大门。“你的主要工作,”他说,“是监督。你在这一行的经验将会派上大用场。当然,论起钉铆钉或是敲钉子,我不怎么在行。毫无疑问,他们会利用这一点。库存屡屡被盗是我们最大的麻烦,其次是不断上下波动的需求量。有时候我很疑惑,行省政府是否知道‘阶段性采购’这个词的意思。”

巴达斯在歪斜的凳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这凳子似乎是设计给个子比较矮小的人坐的,甚至有可能是给孩子用的。他有点为难,不知道是否应该指出自己对盔甲的制作一窍不通,最后决定不提也罢。

“不过,面对这些麻烦,”天国之子继续说道,“我们尽量设法应对。很幸运,我们在艾普-卡立克拥有这么多的能工巧匠。这让我们具有一定的灵活性。你的宿舍能满足你的需求吗?有什么问题或疑虑,尽管跟我或运营队长说。毕竟,凭白让你在这里待得不自在,没什么意义。”

“至于技术问题,”阿斯曼·伊拉小心翼翼地吞下了一个呵欠,“你可以咨询工头马吉。我不能保证他是否完全值得信任,但至少我敢说他不会比大多数人更糟,而且他很懂行。他帮我修好了一套烛台。那烛台出自里奇登,缺了涡卷装饰以及碟状的托盘。修好以后,不拿到强光下看,根本看不出来修补痕迹。这是我的曾祖父从科伊尔的图书馆里拿到的,因此有缺损一点也不奇怪。”

强光,巴达斯想,在这里没有被强光照到的危险。“谢谢。” 他说,“就这些吗?”

阿斯曼·伊拉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目光凝注上方某处,锁定在巴达斯的头左边。“记住,” 他忽然开口,“我的门随时向你敞开。一出现问题就处理,比起遮遮掩掩直到事态恶化要强得多。毕竟,”他补充道,“我们都是同一阵营的,对吧?”

“马吉。”巴达斯第三次吼道。那人摇搖头。

“没听过这名字,”他吼回去,“你为什么不问问工头呢?”

巴达斯耸耸肩,笑着走开了。看来得想法子应对这里的噪音问题,他一边想一边在工作台之间绕来绕去,竭力避开机器和挥动的锤子。不管怎么说,跟地道里的生活相比,这算是个变化。

他终于找到了工头(他的名字叫哈吉,不叫马吉),正蜷缩在长廊墙壁上一个小小的凹台里酣睡。哈吉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六十出头,前臂很长,骨骼突出,有一双大手,是巴达斯见过的最大的手。他的右肩比左肩高,一头又粗又硬的白发。

“巴达斯·洛雷登,”他重复道,“战争英雄。好,跟我来。”

哈吉动作敏捷,在拥挤的工坊里不时低头闪躲,迈着小碎步向前走,并没有特别关注前进的方向,把小心翼翼的洛雷登远远地甩在后头,不得不两次停下来等他。和巴达斯在工坊里见到的每个人一样,哈吉也穿着一件从下巴开始、到脚踝为止的长长的皮围裙。他穿着巨大的军靴,靴子前头包着钢片,围裙口袋里塞满了小工具和许多破布。

“你来不来?”

“对不起。”巴达斯说。

“这边走。”哈吉说,片刻之后就消失了踪影。巴达斯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两秒时间,想看清他去了哪儿,接着才看到长廊的墙上有一扇低矮的小拱门,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见。他不得不弯下腰,将身高降低一半才能穿过去。

拱门后是一条又短又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另一道吓人的陡峭楼梯。楼梯向上转了四个弯,汇入一道离地面很高的木板搭建的天桥。天桥上没有安装扶手。真没想到,他想着,往下瞥了一眼。大概我生来就恐高,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将目光锁定在天桥尽头的门上,那道门通向长廊的后墙。哈吉就在门后某处——除非他掉下去摔死了,又或者变成了一只鸟。巴达斯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他的手紧握在背后,坚决不往脚下看。

门后面是另一条狭窄的过道,右转之后向前延伸到黑暗中。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道打开的门通向别处。其中一道门开着,巴达斯走了进去。

“你来了,”黑暗中响起哈吉的声音,“对了,我们到了。这可是个好房间。”

巴达斯用手摸索着,沿着墙向前走,直到被什么东西挡住。他伸手摸去,摸到了粗糙的木头。那是平滑的木条以及一根横杆。他将横杆抬起,横杆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他继续摸索着,直到发现了把手,于是拉了一下。遮光板打开以后,房间里瞬间充满阳光,一间像牢房一样简陋的屋子展露在眼前。一块搁板从墙上伸出,上面是一床折好的毯子和一个泛黄的枕头。窗下另有一个壁架,上面放着一个朴素的土黄色陶壶和一个白釉锡盆。仅此而已。

“谢谢。”巴达斯说。

哈吉啧啧摇头,“你不喜欢这里,我看得出来。”

“不,不,”巴达斯说,“挺好的。说起来,我以前住得更差。”

“真的?”哈吉说,“在潮湿的季节,大多数人都睡在屋顶或者工坊台子下面。”他环顾四周,似乎想鼓励巴达斯继续挑剔些什么,“有人跟你说过,你具体该做些什么吗?”

“没有,”巴达斯说,“副官说了些关于监督的事,但——”

哈吉笑了。“他说什么,你用不着当真。工头才是这里真正管事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如此。”巴达斯说,“那我是什么职位?工头?”

哈吉摇摇头。“说真的,你什么都不是。”他说,“他们时不时地把没法塞到别处的人派到这里来。一般来说,只要这些人不指手画脚,就不碍事。你可以爱做什么做什么,只要别插手这里的事就行了。让我们看看,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发薪水,刨去两夸特装备和制服费,三夸特给伤亡援助会,两夸特滞留金,剩下的都是你的。不过,要是你有脑子的话,就该像其他人一样,把钱存在仓库后面的大保险柜里。根据经验,最重要的一点是,东西不要乱放,除非你不介意被偷。小偷小摸在这里很常见。大家都无所事事,明白吧。好了,食堂在每一班次结束后开放。你有资格去塔楼地下室的军官食堂,但那里贵,一天一夸特还不包葡萄酒或啤酒。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在餐厅吃饭。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会告诉你餐厅在哪里。”

巴达斯点点头。“谢谢。”他说,“滞留金是什么意思?”

“滞留金,”他重复了一句。“一个月两夸特。你不知道什么是滞留金吗?”

“对不起,”巴达斯说,“我们工兵队没有这玩意儿,或者,至少是叫法不同。”

哈吉微微叹了口气。“滞留金是从每个人的薪水里扣除一部分作为遣散费。你知道的,”他补充道,“就是当你离开军队的时候。等你上了年纪之类的时候用的。你可以拿回自己放进去的钱,外加退伍金,扣除停工损失费、罚款、税金、免税额等等。你们在地道干活的人没有吗?”

“没有。” 巴达斯说,“我想,大概是我们这类人要活到上了年纪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不值得折腾这些。”

“不管怎么说,”哈吉说,“反正我们这里有。对了,还有什么需要跟你交代的?没有了吧。有什么不懂的,随便找个人问问,好吗?”

“好的,”巴达斯说:“谢谢。”

哈吉点点头。“好了,”他说,“现在我该下去了,否则整个部门都得停工。”

他走了以后,巴达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墙,听着锤子的敲击声。求仁得仁,他愉快地对自己说,在这里要避开麻烦肯定没问题。我会喜欢这里的。自我安慰没什么效果。首先,他能听到锤子持续不断的敲击声;就算用手捂住耳朵,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声响带来的震动。跟地道比起来,这里至少是在高高的地面上,他试着给自己鼓劲。而且,在这里没有人要杀你。光这点,就值了。

在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巴达斯小心翼翼地沿着过道走回去,上了天桥,再下楼梯来到长廊。他站了一会儿,任凭噪音将他包围,努力去欣赏它而不是排斥它,然后走向最近的工作台。在那里,一个人正在用重载台式剪板机切割一块钢板。

“我是巴达斯·洛雷登。”他吼道,“我是新来的——” 他在脑子里疯狂地搜索着,想找一个听起来比较正式的词。“新来的副督察。介绍一下你正在做的事。”

那人看著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似的。“切割啊,”他回答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巴达斯板起了脸,皱着眉头。“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态度。”他说,“描述一下你的工作方式。”

那人耸耸肩。“我从设计部门拿到这些已经勾好线条、用蓝色标注出来的钢板,”他说,“把钢板切割出不同的形状,放在这个托盘里。托盘满了之后,有人下来把它拿到那里去。”他把头一点,示意工坊另一头的某处。“就这样。”他总结道。

巴达斯抿着嘴唇。“好,”他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操作的。”

“为什么?”

“我要看看你做得是否正确。”

“随便吧。”那人举起另一块钢板,将它面朝下放在工作台上转动着。他一手拿着钢板,一手握着剪切机长长的控制杆,把钢板送进切割口,同时压下手柄。这种切割方式比巴达斯想象的轻松得多,除了剪刀的其中一个刀片是固定在工作台上以外,其余部分看上去跟剪裁布料一模一样。在剪转角的时候,他挪到了固定在工作台另一端的另外一个工具面前。这个工具同样有长长的控制杆,只不过上方不是剪刀片,而是带着锯齿形刀口的圆盘刀具。

“到目前为止还行吧?”那人问道。

“还行,” 巴达斯嘟囔着,“好好干。”

那人抑制不住一脸自鸣得意的笑容,不过他也用不着掩饰。“这么说,你不想看第三个步骤了?”

“什么?哦,当然要看,为什么不呢?”

那人将切好的钢板夹在一台巨型台式虎钳上,小心翼翼地将边缘与钳口边对齐,这样被剪切机剪出来的凹凸不平的部分就露在了外面。然后他从虎钳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凿子,将它紧贴着上钳口,以正确的角度对准钢板的边缘,接着用一个巨大的方形木槌敲打凿子的背面,凹凸不平的部分被切掉,留下光滑平整的边。

“怎么样?”他说。

“再切一块。”

那人又切了一块钢板,之后是另一块,紧接着又是两块。“好了,”他说,“这一盘满了。我通过检验了吗?”

巴达斯竭尽所能,发出含糊其辞的声音。“好,”他说,“除此之外,你还负责做什么工作?”

“再说一遍?”

“你还负责做什么别的工作?”巴达斯重复道,“有没有负责其他流程,或者其他的操作环节?”

又来了,那人看他的目光似乎认定他在胡言乱语。“只有这些。”他说,“我只负责切割护腿的毛坯钢板。怎么,难道我还需要负责别的什么工作吗?没人跟我说呀。”

巴达斯拿起托盘。“好好干。”说完,他朝着那人之前指的方向走去。

在远远的角落,有人正在将看起来跟托盘中的钢板一样的小金属片送进一台巨大的奇妙装置中。这台机器基本上是三根又长又粗的滚轴,水平地架在一个体积庞大的铸铁架上。那人转动手柄,其中一根滚轴开始转动,带动钢板来到另外两根滚轴下面(通过滚轴任何一端的定位螺丝,可以调节其倾斜度),再从另一头出来。此时钢板已经从直条状变成了厚度均匀的弧形薄片,正是可以用来拼装护肩的小部件之一。大概刚才那个人所说的“护腿”实际上应该是指护肩。每一片都过了滚轴之后,他拿起成品贴在一块安装在立架上的弧形木头上,显然是为了测试成品是否跟木头的弧度吻合。他将吻合的成品放入一堆已经完工的部件中,不吻合的就送回滚轴下,同时调节定位螺丝,直到出来的成品弧度足以贴合木块为止。

巴达斯深吸一口气,走向此人。他将装满钢板的托盘放在离那人最近的工作台上,重复了一遍关于副督察的那番自我介绍。那人的疑心似乎略微少些(要不就是他不怎么在乎)。他对巴达斯视若无睹,继续手里的工作,直到他的托盘满了为止。

“好,” 巴达斯说,“现在,这些要送去哪里?”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朝着一旁的长廊西侧点了点。巴达斯以胸口抵着托盘(托盘的重量可不轻,约四十片弧形部件,曲面相互贴合,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像煮过头的三文鱼剖开以后,露出来的层次分明的横切面),步履蹒跚地穿过工坊。他再一次盼望自己能在出丑之前认出谁是处理这些部件的人。幸运的是,找到下一个操作环节相当容易:一个拿着锤子和打孔机的人正在一叠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部件上钻出铆钉孔。

“简单得很。”打孔的人解释道,他似乎很乐意向副督察介绍自己工作的每一个环节,“你先找到画草图的小伙子们在部件上标出的孔洞的位置,然后左手拿着部件,像这样,把它贴在工作台上,对;然后左手拿打孔机,右手拿锤子——(叮,锤子打下去)——好了。很简单,对吧?”

巴达斯点点头。“是的。”他实话实说。

“这工作不光是简单,还枯燥得不得了。”

“什么?”

那人看着他。“你知道我本来该在这里干多久吗?两个星期。等到新人来了,我就可以转去做整平工序了,我原本是被培训来做那个的。可你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六年。六年,该死的,就这么不停地干着这个无比简单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着,”他说,“你是副督察,有机会帮我说几句好话,行吗?我的意思是,你的前任,那家伙答应帮我说几句好话,可两年过去了,有什么结果?啥都没有。再待下去,我——”

“没问题,”巴达斯立即说道,“交给我吧。我来想想办法。”

“真的?” 那人喜笑颜开,紧接着,脸上又布满疑虑。“你该不是指,如果你还记得这件事的话吧?如果你还记得,并且愿意费心的话。好吧,我只能说,我听够了这种搪塞的话。对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抱任何希望——”

“我来想想办法。”巴达斯重复了一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交给我就——”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那人在他身后怒气冲冲地喊道,但巴达斯此时已经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可以假装没听见,因此用不着回答。他快步离开,似乎知道下一个目的地一样,直到被一大块木头绊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扶住一个工作台,以免摔倒。

“小心,”工作台后面的人说道,“你这样有可能害我砸到大拇指。”

巴達斯抬起头,看到一个人,一手拿着一片钢板,另一手拿着类似锤子的工具。那工具和普通的锤子不同。它的顶端没有钢头,只有一根沉重的铁管,里面塞着紧紧缠绕在一起的生牛皮鞭,以合适的角度安装在手柄上。“对不起,”巴达斯回答,“这是我第一天上工。”

那人耸耸肩。“没关系,”他说,“下次看着点路。” 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有另一块木头,看起来比刚才剐蹭到巴达斯腿骨的那块要大一点。在木块的中央——巴达斯认出那是橡木——是一个方形的孔洞。孔洞里插着一个铁桩子,桩头是一个比小孩的脑袋略小一些的铁球。那人手里拿着一块金属片放在铁球上方。金属片近似三角形,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碟子。这是组成四片式圆锥状头盔的部件之一。这种老式头盔至今仍是某些后备骑兵队的装备。

那人注意到巴达斯盯着这里。“你需要什么吗?”他问道。

“我是新来的副督察。”巴达斯回答道,“介绍一下你在做什么。”

“整平。”那人回答,“你知道整平的意思吗?”

“你来说,用你自己的语言。”

“好吧。”那人咧嘴一笑,“是他们把你打发到这里来的,对吧?你什么也不懂。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好的,整平就是通过捶打即将完成的组件外部,将表面凸起或凹陷下去的地方打平,使之更为平滑,以便抛光。瞧,真正的塑形已经从内部完成了,我们只需稍稍整理一下外观部分,就大功告成了。当然,这力道不足以除去任何多余的金属,只是让外观看起来好看一点。如果你是真正的督察,我就不会告诉你实话了,不然我就得失业。你想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吗?”

巴达斯点点头。那人继续手头的工作,对准角度将部件放在铁球上,通过一系列干脆而均匀的锤打,将凹凸不平的地方整平。锤打的时候,利用锤子自身的重量,让它先是落在金属的表面,再反弹回来。“关键是不要用力。”那人解释道,“使太大劲没用,只要让槌头自由下落,用它自身的重量帮你解决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拿锤子,将它夹在我的中指和拇指根部之间。看,”他举起右手展示着。“来,你要试一下吗?”

巴达斯犹豫了一下。“好吧。”他说着伸出手去接锤子,“这样拿对吗?”

那人摇摇头。“你握得太紧了。”他说,“不用那么紧。你又不打算死死地勒住这东西,只要刚好能拿住就行——对了,这就对了。一旦了解了这个道理,就容易多了。只不过,要是没人指点,你自己永远也想不到。”

“真奇怪,”巴达斯说,“我怎么也想不到用卷起来的皮不停地轻轻敲打,居然真的能改变钢板的形状。”

那人大笑起来。“这就是关键所在,”他说,“皮槌成千上万次的轻轻敲打能让铠甲更坚实更紧密。就算双手握着六磅重的斧头用力砍过来,也会被弹开。”他将部件从钢球上拿起来,用指尖抚摸着。“其实,人生也是如此。”他继续说道,“你被打击得越惨,就越难被干掉。”

不,不,他们这么跟他说——语气颇为震惊——那不叫内战,应当叫叛乱。只有在对方打赢了的情况下才叫内战。

如果没有必要,这样的胜利特姆莱不愿意多提。但从外交角度来说,如今战争稳妥地结束,强者胜出,该轮到他的新邻居行省政府对此表达欣喜之情了。一封简简单单的贺信就足够。要不然,派个信差,将需要他传达的口信以大写字母写在随身携带的小块羊皮纸上也行。真的没必要派出作为总督全权代表的使节(副总督阿夏德措辞小心地解释道,严格说起来,使团的任务是受一个自治行省的执政官而非行省总督的派遣,访问一个受到认可的、友好的不结盟主权国家。从理论上说,自治行省受帝国总理大臣的直接管辖,得到总理大臣的正式授权代表,因此照规矩来讲,必须要有高级外交官亲自到场。阿夏德还暗示,任何低于这个级别的使团,都是对受访国的羞辱,至少可以说是既无礼又无知的行为。)

“原来如此。”特姆莱不甚真心地回答,“辛苦你们远道而来。不过,你们也看到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余下的高级官员和大臣也都完好无损。说真的,实际上我们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他停了下来,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在他波澜起伏的一生中,阿夏德副总督是他见过的人中最不像人的。光线照在他的眼睛里,就像水渗入沙子一样消失无踪,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那人似乎刻意制造的气氛下,特姆莱感到有一种必须要说点什么来填补沉默的冲动。“当然,”特姆莱继续说道,“我们和那些原先被视为朋友的人——不,比朋友还要亲近,是家人,和他们发生争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老实说,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就那么发生了。前一刻,我们还在同一阵营里,有着共同的目标,只不过在如何实现目标这点上意见不完全一致。下一刻,双方忽然停止了沟通,他们带着马匹、绵羊、山羊离开了营地,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不想呆在这里,这完全没问题,这是他们的决定。但他们开始制造麻烦。麻烦不算大,但很棘手,甚至可以说蛮横无理。他们宣称有一条河是他们的,不让我们的人取水浇灌农作物。为这个发生争执,真是无聊。其实如果我们这边往上游迁几里,还是能喝同样的水(只不过早喝到几分钟而已),大家就都高兴了。

“但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双方先是陷入僵局,然后开始打群架,这么形容再确切不过了。这期间有人被杀了,我不得不介入。回顾当时的情形,我不断地问我自己,有没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能不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以避免将事态扩大。但我只能坚持,动手杀人的那个人必须被遣送回来,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负责。他们拒绝了,因此我派了些人去抓他。這导致了更多的冲突——”他摇摇头,“天知道,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结果就是,今天我们在这里,回顾我们的第一次内战。在某种意义上,我想这标志着一种变革。我是指,一个国家的成长多少免不了这类事件。”特姆莱咬着嘴唇,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说的某些话。但阿夏德副总督就那么坐在那里,将话语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吸出来,就像孩子吸吮鸡蛋似的。大概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尽管如此,他看不出这么做有何意义,感觉像刻意将血管割开似的。

“真是一系列极其不幸的事件。”阿夏德终于开口了。他的头微微前倾,身体的其他部分却保持不动。一道伤疤从他的左眼眼角一直延续到耳垂边。特姆莱拼命忍住要盯着那伤疤看的冲动。“我们希望,通过如此快速、果断的处理方式,你已经完成了被我们视为进步与受欢迎的社会变革,将反对扼杀在了摇篮中。如你所言,如果你的行为确保了类似这样的事件不再发生,那么你当然有权对此表达一定程度的满意。”

“谢谢。”特姆莱回道,尽管他不太确定到底要谢这个人什么。当然,他心里的真实愿望是,让这个天国之子和他那表情冷峻的随从快点离开,再也别回来。也许有某些特殊的外交辞令可以表达这类愿望,同时又不会冒犯对方或是引起战争。但即使真的有这种外交辞令,他也不知道。“就我个人而言,我这一生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战争与争斗。我的意思是,仅仅因为你特别擅长某件事,并不意味着这是你的爱好。我对打仗这件事的态度正是如此。说起来,不光是我,这个道理其实适用于我们所有人。我认为,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已经过了需要证明自己的阶段,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

副总督一言不发地审视了他好大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该给他的脑袋来一下,还是把他赶走,等他更成熟点了再来找他。“我真诚希望这些愿望可以实现。”他说,“就现阶段而言,请允许我向你复述我们的人最为推崇的一段关于战争的论述:在没有取得全面的胜利之前妄想获得和平,就像没有洋葱却想做汤一样不现实。”他脸上没有笑容。如果他是人类的话,此时就该露出笑容了。“你一定有正事要忙,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请容许我以下面这句话收尾: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们做邻居了,对此,帝国感到不胜欣喜。”

阿夏德离开后——尽管特姆莱送走了他,但他有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总觉得此人仍然偷偷潜伏在什么地方——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谁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佩斯卡,新上任的财政大臣(他的前任在内战中是另一方的成员,没能活下来)感慨万分地微笑起来。“欢迎来到政治世界。”他说,“大家都说,这种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容易,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只会越来越糟糕,直到有一天,双方都受不了了,直接暴露人类的本性,开始打仗。”

特姆莱摇摇头。“他们怎么会想和我们打仗?我们根本没有妨碍到他们。而且我不相信我们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你真的认为他们会攻击我们吗,佩斯卡?我也许没有在认真地听,但我确实不曾听到什么可以切切实实算作恐吓的话。至少没那么直白。”

希比凯将军扯下阿夏德坐过的椅子垫子,将它放在特姆莱脚边,坐在上面。“哦,那些话的确就是恐吓。假如行省政府跟你说喜欢你穿的鞋子,这就是恐吓:他们会杀了你,拿走你的鞋子。假如他们说,在这个时节,今天的天气算是好的了,这句话也是恐吓。假如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对你微笑着,那更是极其严重的恐吓。你不会以为这样的人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借一把剪刀吧。”

特姆莱耸耸肩。“我不知道,”他说,“说起来,其实你们也不确定。承认吧,希比凯,我们对这些人完全不了解,至少是尚未了解。”

佩斯卡摇摇头。“你尽管狡辩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一个冷酷的事实。阿夏德和他那些行省政府的朋友们——记住,这还只是一个行省,而且肯定不是帝国最大的行省——有一支十二万人的常备军随时待命。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战备精良,更不用说军饷丰厚。军队可不是拿来装饰的,他们养了那么一支军队,是因为他们用得上。非用不可。”

“我不懂。”特姆莱说。

“是吗?”佩斯卡皱起了眉头,“好吧,想像一下。你有一支由全世界最好的战士组成的十二万人军队,然后你告诉他们,你不再需要他们了。就这样,他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散了。他们听了会怎么做?记住,这些可是职业士兵。六个月后,你就需要另一支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去除掉他们。要么消灭,要么将他们赶出你的国土。是的,一旦你有了一支这样的队伍,你就别无选择,只能不断推进。现在,”他悲哀地总结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边境。”

“佩斯卡说得对。”希比凯说,“现在,我们基本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他们开战,要么卷包袱走人,别碍着他们。”他摇摇头,“抱歉,”他继续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们刚刚打的内战不就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特姆莱惊愕地抬起头。“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以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以后,他们想要收拾家当离开这里,遵循传统的生活方式。这么做的真实意图是,回到草原,离这些人越远越好。你反对这么做。我们听你的。于是我们有了一场内战。不是吗?佩斯卡?杰萨凯?你们跟他说说,我看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特姆莱举起一只手。“你是说,我刚刚打了一场内战,却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以为你知道。”总理大臣杰萨凯说,“毕竟,这是明摆着的事。”

特姆莱颓然跌坐回椅子里,下巴抵在胸口处。“对我而言不是。”他回答,“好吧,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下次我们准备打仗的时候,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另一名帝国外交官搭乘民用商船来到托诺斯。虽然他的来头没有那么大,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有着将近二十年经验的精明能干之人。托诺斯是个自由港,大部分来往于中邦的船只都要在此停靠。这个穷乡僻壤如今忽然变得重要起来。外交官的名字是波利奥西斯。尽管他不是天国之子(他来自马拉斯皮亚省,在帝国疆域的另一端),但形象足以让他在托诺斯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脫颖而出。中邦人,以及和他们有贸易往来的生意人,一般都长得矮小结实,很实用,就像有人在尽力利用有限的原材料,造出尽可能多的人似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拉斯皮亚人,他们几乎是肆意挥霍原材料、铺张浪费的典型。

搬运工在卸货。货物的最下面是一桶桶、一捆捆各式各样的贸易品以及一些没用的垃圾。波利奥西斯靠着这些东西,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买卖纺织品行商的身份。利用这段时间,他在码头靠近小镇处为商船服务的一家杂货铺子门口,看了一出颇为有趣且令人大开眼界的小闹剧。

这种事很容易一眨眼就错过。更确切地说,因为太过寻常,根本不值得偷听,因此大家常常视而不见。这也是为什么当行省政府想偷偷探听消息的时候,总习惯于派个对当地完全不熟悉的人去。

那老人酗酒,这点毫无疑问。至于他的行为算不算滋事,要看在特定的地区,什么样的行为算是过分的。在有些地方,一边唱着歌一边兴高采烈地挥舞手臂,只要没有到大张旗鼓、咄咄逼人的程度,就只能算扰民。若是往好里说,甚至可以说是即兴表演。这里的观念正是如此。老人年近垂暮,无法对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构成威胁,而且唱得也不算太差。如果他能费点心思,将列在他有限的节目单里的任何一首歌多唱几句,就更好了。在他的家乡,情况却完全不同——即兴表演这种行为就跟从五楼窗户往外扔垃圾一样普遍,而在当局眼里,二者也是同样恶劣。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对路过的人来说,除了躲到街对面去,其他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一个从酒馆出来的士兵停了下来,伸手揪住老人身上那件破衬衫的前襟,将他的头狠狠地撞在门框上,然后松手,任由老人的身体滑到地上,在木板上留下一抹血迹。除了波利奥西斯,至少有四个人看到了,但没有任何人转过头细看。是因为司空见惯还是因为当地的政策?这个外地人不太确定。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士兵继续往前走。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似乎他们曾在演习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过,直到动作到位为止。

波利奥西斯将这个事件消化了一下记在脑子里,然后继续沿着街道朝木料交易所走去。他盼着在那里可以吸收更多有趣的即兴事件。然而还没走出一码,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似乎迷路了。”拦住他的人说。他是个大个子,长相普通、秃头,有一双和善的灰色眼眸。除了个头以外,他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中邦人。“你在找什么人吗?”

波利奥西斯思忖片刻。“事实上,”他说,“我还真是在找人。”

“那你已经找着了。”那人穿着一件浅棕色的羊毛夹袄衬衣,没褪色前应该是灰色的,横跨肩膀处有一道磨损的裂痕。只有像波利奥西斯这样见多识广且颇具职业观察力的人才能认出那是思科纳军用装备,设计独特,是用来穿在沉重的锁子甲里面的。在思科纳的繁盛时期,军队物资充沛,这种内衬棉甲就是那个时期开始使用的。它不像行省政府指定、和那种重量较轻的短袖锁子甲搭配的皮质防护内衬,或是高领无袖防护棉甲一样既笨重又闷热,也不像佩里美狄亚兵工厂生产的那种夹袄式亚麻软甲那样时髦却不实用。设计思科纳衬衣的人确实尽心尽力,完成得很出色。“我叫高戈斯·洛雷登。”那人继续说,“要是我没猜错你的身份的话,你为了找我,可是走了老远的路啊。”

波利奥西斯点头同意。“干我这一行的,旅行可以说是最大的乐趣之一了。”他回答道,“现如今很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说出‘我从来没去过’这种话。这么说吧,我将去过的地方跟收集珍品似的攒着呢。”

高戈斯·洛雷登笑了。“这是你们那儿的国民娱乐方式。”他说,“我们去酒馆喝一杯吧。”

酒馆很大,很热闹。大堂有高高的屋顶,里头站着三五成群的人,亲切地交谈着。他们大多是来赶集的农夫,还有一些商人和谷物经纪人,另有几个士兵(其他的顾客跟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后堂有楼梯通向一道绕建筑三面的长廊。长廊上放置着桌子和椅子,但只有一两张椅子上坐着人。高戈斯背对栏杆坐下,用脚将另一张椅子推给波利奥西斯坐。

“请原谅我夸张的举止,”高戈斯说,“尽管不大可能有人跟踪,或做出类似的蠢事,但小心无大碍。”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事实上,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报组织怎么样——”

高戈斯抿着嘴唇。“说实话,比你想象的厉害。”他说,“他们不擅长搞派遣密探之类的活动,但他们在跟贸易商、水手、旅人等国外来的访客聊天时很有一套,总能问出正确的问题。很抱歉,”他继续说,“我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尤宾·波利奥西斯。”他伸手到包里,拿出很容易被当成信用证或提货单的一小卷皱巴巴的羊皮纸,“我想你应该熟悉帝国的封印吧。”

“还不够熟悉。”高戈斯微笑道,“首先,我很想学学你们那一套将信件的封印完好无缺地揭开,完事以后再封回去的技巧。据说,只需要一小截普普通通的细铁丝,在纯净的火焰中烧到赤红后划过封蜡。”高戈斯用左手小指的指甲挑开封印,就像挑开一块结痂的疤痕一样,再将它弹出去,“行了,让我们看看是什么。很好,看起来没问题。你们那里的人字写得漂亮极了。说到这个,下次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打左右艾普-奥伊津出产的亚麻纸。在这里,你再交游广阔再有钱,也买不到这玩意儿。 ”

波利奥西斯淡淡一笑。“没问题,我会记下来的。好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和我们谈谈?”

高戈斯耸耸肩。“总得有人迈出第一步。”他说,“但道理很简单,不是吗?既然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如一起合作。”

三个人出现在楼梯口,看到高戈斯就迅速撤了。“你看问题的方式挺有趣。”波利奥西斯说,“就我个人而言,在这件事上,我没看出你能得到好处。别误会,我只想知道特姆莱国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高戈斯耸耸肩。“哦,我跟他没什么矛盾。我见过他一次,看上去是个挺不错的人。但这无关紧要。我更关心的是,你们的人有什么长线计划?照我看,这里头大有可为。我想掺一脚,而你正好需要我的援手。简单的利益交换。大家都坦率一点,就能合作愉快。”

波利奥西斯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拉开了自己和高戈斯的距离。“恕我直言,”波利奧西斯说,“从某种角度看, 你是想说服帝国无缘无故地攻击某个主权国家。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你们还需要理由?”高戈斯笑道,“我不这么认为。现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已经被灭了,很显然你们会继续挺进直到北部海域。没有特姆莱这个拦路虎,局势会如何?你们就可以直达海岸线,紧盯着沙斯特不放。岛屿离你们十万八千里,碍不着你们的事,不过我猜他们的舰队对你们有点用处。之后,你们迟早会向西推进,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该成为邻国了。到了那时候,我倒宁愿和你们保持一个友好的关系。因此,”他隔着桌子身子前倾,继续说道,“我来了,来和你们谈谈。这个理由如何,过得去吧?”

波利奥西斯愉快地笑了起来。“我得说,关于我们的抱负,你的看法纯属个人意见。不过,”他继续说道:“我们暂时假设你的解读是正确的吧。假设我们确实有占据整个半岛的野心,我们有必要找你帮忙吗?我们不缺资源,不缺人手,不缺原材料,可以自己搞定,为什么要欠你人情?”

高戈斯大笑。“当然,”他说,“这点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不是你们的处事方式。但凡能让人代劳,就决不自己动手。这是良好的商业原则。让我的军队介入,意味着你们不需要从帝国的其他地区抽调更多的卫戍部队。是的,你们有丰富的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不会因为扩张太快而产生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们俩都熟知历史,都知道在东部行省,削弱戍卫力量只会引来麻烦。看看你们将第七军团调走以后发生在孤伐地区的事吧,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差点完蛋了,不是吗?”

“差点,”波利奥西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大概这就是开银行的好处吧。不过,我相信我们可以抽调兵力,在避免犯下类似错误的前提下,拼凑出一支足够强大的远征队。你知道,我们也读战报的。”

“当然。”高戈斯含糊地打了一个手势,“不过, 何必这么麻烦呢?弓箭向来是草原人的优势。要跟他们战斗,你们的弓箭手需要旗鼓相当。而你们这边的弓箭手大都驻守在东部。派十万重装步兵去打特姆莱一点用处也没有,只会让他躲得严严实实的。不,你们需要的,是精良可靠的长弓手。而这正是我能提供的。”

波利奥西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好吧,”他最终说道,“假设你说得有道理,假设我们确实有意攻打特姆莱,而我们向你求助。如果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商业提议,正如你向我保证的那样,那么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只是金钱吗?还是说你有其他的目的?”

一只苍蝇落在桌子上,在洒出来的一摊黏稠的啤酒液中摩擦着脚。高戈斯乘它尚未飞走,用指头弹了一下,干掉了它。“不好说,”他说,“但钱肯定是其中之一。”

“那就是说还有其他的目的了。比如领土?你想要特姆莱的一部分领土?”

高戈斯摇摇头。“天哪,才不是呢。那对我有什么用处呢?首先,我没有足够的兵力,更不用说船只。根本没法来回跑,保护自己的利益。再说,那样我们就会提前成为邻国。我可不想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好吧。”波利奥西斯点点头,“你不要领土,除开这个还有什么理由?照我看来,这世上值得争夺的无非三样:金钱、土地和人口。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你需要奴隶来充当劳动力,帮助你发展中邦的经济?”

高戈斯面露不悦之色。“当然不是。”他说,“别的不说,奴隶带来的麻烦远比他们的价值大。不,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波利奥西斯说,“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

“我说过,”高戈斯回答,“友谊。为西行省政府以及中邦共和国之间建立长期、稳定、互惠的关系制造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明白了。”波利奥西斯说,“你准备帮我们打败草原人,让我们欠你一个人情。对不对?”

“说得好,没错。”

波利奥西斯揉揉下巴。“事实上,”他说,“我能看出这么做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只是我不确定这事值不值得我们出手。你看,我们有个颇为恼人的习惯,那就是遵守协定。如果我们真的像你所想的那样热衷于征服新领土,这不是作茧自缚吗?当然,只是个假设而已。”

“假设不假设的我不在乎。”高戈斯平静地说,“我们这里有句俗语:明人不说暗话。我诚心诚意地提出合作,个中原因我们两个都一清二楚。你只需要告诉我,接不接受我的提议。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现实。但我们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不管我这人性格如何,我首先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微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跟我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也这么认为。”波利奥西斯回答,“看来,这就是目前我们所能探讨的全部了。我得回去向在行省政府的上级汇报,由他们做决定。”他站起来,“如你所知,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和你的人,给背后的决策者提供一些资料。从这次的会面中,我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如蒙准许,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先到处转转。请尽管指出你认为我应该去的方向。例如,我对你们的弓箭手颇感兴趣。我们那里也有一句俗语:买货之前别忘了先验货。为了让我的汇报有根有据,除了从你那里得到的消息以及目前为止我在托诺斯的所见所闻之外,我还需要进行一些实地考察。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哦,那当然。”高戈斯说,“我不介意,请尽管去看看。事实上,要是你有时间,我很乐意为你当一两天向导,去看看主要的驻军营地之类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认为我整天跟着你会妨碍到你,更倾向于自己去看看——”

波利奥西斯优雅地笑笑。“由你亲自给我带路在共和国游历,”他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了解事实的方式呢?”

巴达斯当上验甲所副督察的第三天,他终于找到了这地方。

来到最长的那条走廊尽头,走下专门设计来让人摔断脖子的楼梯以后,再经过一条又窄又暗的过道,再下一层楼梯,接着又是另一条过道,到了过道尽头,再继续下楼梯,此时巴达斯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地下,回到了他的归属之地——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在另一条过道左手边的第七个拐弯处转左,第三个拐弯处转右,再下一层楼梯,终于到了,这是一个你绝对不会错过的地方。他站在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个第一天来上班的初级职员,站在一名大商人的会计室前(这比喻有点傻,因为他才是管这个地方的人。至少,之前在地面上,在埃斯卡托伊的废墟中,他们是这样跟他说的。地面上的规则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他先是用手推门,然后加了把劲,接着用上了肩膀。门被顶开了一寸有余。他受到了鼓舞,继续用力顶。

“门卡住了。”当他跌进一间有回音的冰冷房间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过,反正我们也一直关着,因为噪音。你是谁?”

门上方的壁架上有一排油灯,给房间提供了一定的光线。开门的气流让油灯微弱的火焰晃动起来,房间内光影缭乱。

“我叫洛雷登。”巴达斯一边回答,一边试图看清和他说话的人,“我是被调到这里来的。”

“是那个英雄。”那声音说道,“进来,把门关上。”

巴达斯背靠着门,倒退着把它关上了,然后环顾四周。房间由大块的原石堆叠而成,四面墙撑起了一个高高的拱顶。在房间中央有一堆铠甲——胸甲、头盔、前臂护甲、护喉、肩甲、护膝、护腿、铁靴、铁手套,全都是被损毁、被糟践过的,有扭曲的、凹凸不平的、被压得扁扁的、被刺穿的,还有歪歪斜斜的。声音似乎从这一堆铠甲后面传来。巴达斯到那里一看,看到了一个小老头——是天国之子——以及一个年约十八的高大的男孩。两人都裸着上半身,老人瘦骨嶙峋,男孩则肌肉结实。他们中间有一块铁砧,上面放着一副头盔。老人用一对极长的火钳将头盔压在铁砧上,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铁锤。

“哟,”老人说,“你终于找到我们了。拿一副头盔出来,坐下。”

房间里的空气很冷,但两个人都在出汗。男孩长长的棕褐色头发紧贴着额头,就像一根油脂蜡烛。老人根本没有头发,汗珠在蛋形的脑袋上闪闪发光。巴达斯四下打量,看到了一堆头盔,于是取出一副,坐在上面。

“我是阿纳克斯,”老人说,“这是布鲁。”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宽阔的白牙,“欢迎来到验甲所。”

“谢谢。”巴达斯说。

阿纳克斯礼貌地点点头(布鲁似乎还没注意到巴达斯)。“你不介意我们继续干活吧?”他的语言优雅而有教养,典型的天國之子,“如你所见,我们今天有很多活要干。”

“请继续。”巴达斯说。话音刚落,布鲁立即将锤子抡到头顶上,重重地砸在头盔的顶端。咣当一声吓了巴达斯一跳。头盔从铁砧上滚落到石板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不行,”阿纳克斯郁闷地说,“你听到和声了吗?垃圾。”他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头盔放回铁砧上。头盔弧顶的左侧有一小块凹陷。“从声音里,你可以听出所有问题。” 阿纳克斯继续说道:“听,这才是好的头盔发出的声音。”他再次弯下腰——弯腰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极度困难——拿起另一副头盔。在巴达斯看来,这副头盔和之前那副一模一样。 阿纳克斯用火钳夹着它,布鲁重重地锤了一下。

“听到了吗?”阿纳克斯说,“完全不同,这是顶好头盔,应该说,焊接得不错,但铆接很垃圾。”

巴达斯看了看好头盔,顶上也有一处小小的凹陷。“抱歉,” 他说,“但我看不出——”

“真的?”阿纳克斯一点头,布鲁又抡起锤子。捶打声让巴达斯的耳朵隐隐作痛。“高了五分之一个调,音色也更纯。当然,由于铆接的问题,听起来有点闷。来,用胸甲来演示更容易听出来。”这次他弯下腰的时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拿出一片暗灰色的胸甲,先用手背将两副有凹洞的头盔扫到地上去,然后将胸甲放到铁砧上。“注意听高音,”他说,“你应该能听得很清楚。”

布鲁微微挪了挪手握在锤子手柄上的位置,然后重重地砸了五下,边缘各两下,中间隆起的脊部一下。在巴达斯听起来,完全就是难听的咣当声。

“明白了。”他说,“是的,大不相同。”

老人大笑起来。“骗你的。”他说,“这一片也是垃圾。不过这都不重要,就算我检测出一批不合格的,他们照样会发下去。只不过在里面盖了个小小的戳:FP①,就是‘不合格品’的意思。妙极了,不是吗?”

巴达斯咳了几声。“我耽误你时间了吧,”他说,“继续干,我再看一会儿。”

阿纳克斯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别担心,”他说,“我花了十五年时间才听出区别。在那之前,我一窍不通,只好把它们砸到散架为止。当然,现在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但我们还得继续砸,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

接下来被放上砧板的是一对暗灰色的锈迹斑斑的蚌壳式铁手套。布鲁给两只手套各来了七下重击,手套的铆接处纷纷绽开,金属薄片也被砸得扁平,锤子的敲击声在墙壁之间回荡。“很好。”阿纳克斯用薄薄的小刀在一根筹码上做标记。“这批通过检验了。接下来测肩甲。”

巴达斯一开始不知道肩甲是什么,后来发现是用来保护肩膀的。它的顶端是球形的,贴合肩膀的形状。它由五片金属板甲连接在一起,这样手臂就可以自由活动。布鲁的锤子似乎对它没什么影响,但阿纳克斯并不觉得欣慰。“不合格。”他说,“声音沉闷,这是由金属本身的杂质造成,里面有焦炭、沙砾、铜之类的,全是垃圾。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将就用手头的材料。”他补充道,忽然眼睛一亮,“布鲁,去拿铁人。给我们的客人看一个精巧点的东西。”

布鲁将铁锤砰的一声丢在地上,然后蔫头耷脑地走到另一堆损毁的铠甲后面。回来的时候,他拉着一辆铁制的推车,推车上站着一个钢铁打造的真人大小的人偶。人偶身上有发红的锈斑,巴达斯在他坐着的地方就能闻到铁锈的味道。“如果按照恰当的做法,” 阿纳克斯说,“我们应该全程使用铁人来做检测。只不过击打了——多少?一百二十年吧,它变得有点脆了。是吧,伙计?”他拍拍人偶的大腿。“看到了吗?左手没了。折断了。焊不上去。你看,被敲击了太多次,金属就变得很硬——我们管这个过程叫加工硬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金属变硬的同时也会变脆,然后就完蛋了。好了,布鲁,这次我们要用四号伐木斧,给这位先生展示一下它的用法。”

布鲁咕哝了一声,用大腿粗的胳膊擦擦前额——巴达斯注意到,胳膊上一根毛都没有——然后弯下腰,在一个长长的金属盒里翻找着。与此同时,阿纳克斯将铠甲一块块系在铁人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扣紧扣子,调整着各种各样的带子的松紧度。“在开始之前,必须一丝不苟地做好准备工作。”阿纳克斯说,“不然就没意义了。”

铁人的身体被灰色的钢铁覆盖,连一平方寸的锈迹都没露出来。巴达斯简直可以发誓,这就是一个全身披盔戴甲的人。“好了。”阿纳克斯叫道,同时将手上沾的粉末状铁锈刷掉。“往后退一点。”他对巴达斯说,“有时候会有碎片被砸下来,飞溅到空中。当然,这取决于谁是动手的那个,谁又是被敲打的那个。布鲁,慢点,这不是一场比赛。记住,这是工作,不是游戏。”

要是游戏的话,不知道他会下多重的手?巴达斯好奇地想着,同时做好准备。恰在此时,布鲁像举着一个袋子似的将斧头抡过肩,在双膝弯曲的同时加快速度,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一击上。当击打的力量穿透一层薄薄的金属护膝到达包裹在里面的实心铁人时,巴达斯以为会听到响得吓人的咣当声,结果却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一种音调比较高的闷响,一种有韵律的乐声,短促而清脆,是一种极大的力量被施于铠甲上又被反弹回去的声音。巴达斯听到了反弹的声音,看到斧头被弹开,感觉到所有被挡回去的力量都无处可去。铠甲上被斧刃砍中的地方出现了深深的凹痕,但那一层薄薄的护甲并未被砍穿。

“这可不妙。”阿纳克斯说,“把这种声音牢牢记住。可以了,布鲁。”

第二下劈在左肘尖。果然,声音又有所不同,造成的伤害也是巨大而明显的,钢护甲塌陷下去,碎裂开来。然而,阿纳克斯却看起来很高兴。“很好,”他说,“球形弧度恰好,这才是合格的产品。想想看,受到重击的时候,你希望击中你的力量往哪儿去,是施加在钢护甲上,还是施加在你身上?好的盔甲吸收力量。不好的盔甲将力量传导进去。就这么简单。”

好的盔甲吸收力量,巴达斯对自己重复道,不好的盔甲将力量传导进去。“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工作?”他问。

阿纳克斯笑得嘴咧到了耳边。“我知道,”他说,“这份工作可真够有趣的。以你为例,你显然是个聪明人,见过世面。我敢说,你经历过战争——啊,你当然经历过战争,你是英雄嘛,我差点忘了。你看看这个——”他指着一块损毁的铠甲 “——再看看那个。”他示意另一块同样受损严重的铠甲。“你对自己说,这两块都坏了,说明它们都不合格。这就错了。你看,这是哲学问题。”他用手腕的内侧擦擦鼻尖,继续说道:“是这样,所有的铠甲都会受到损伤。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一块军用级别的护甲,可以承受得住布鲁和他那把大锤的一击。关键在于受损的方式。这就是我跟他们说不明白的地方。”他補充了一句,浅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火,“因为,除非你像我这样,从有记忆以来就日复一日地搞破坏,你是不会明白同样被砸得粉碎,却有好坏之分。但那些将军,以及那些行省政府里的老爷们,他们只会说,废话少说,我们要的是刀枪不入的样板产品。我说,行,我可以告诉他们制造方法,具体的参数、规格、角度、热处理以及其他所有标准,但你们根本无法负担成本,没人可以幸运地穿上这样的盔甲。如果你们只要实用的盔甲,那就得接受布鲁以及他的四号伐木斧。反正,统统都会被他劈坏,没有例外。”

巴达斯点点头,尽量显出一副颇有心得的样子。“你说区别在于声音的不同?” 他说,但老人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这只是其中一项测试。声音也只是这项测试的衡量标准之一。相信我,我们不仅仅是用锤子和斧头砸东西而已。远远不止这些。我们会用长弓和弩来射它,我们会把它放进滚轴之间压平。还有刺穿测试、剪切测试、致断拉力测试、碾压测试、弹性测试——用来测试一块护甲的方式数都数不完,前提是有人能提供一块撑得过那么多测试项目的样品。我想强调的是,不管是什么样品,最终都扛不过测试——如果扛得住,那肯定不是有效测试。英雄先生,在这里我们必须使用极端方式,否则就失去了测试的意义。”

阿纳克斯忽然停住话头,目光停在什么地方。“怎么了?”巴达斯问道。

“没用的铜铆钉。”阿纳克斯回答道,仿佛要把巴达斯的注意力转移到天上一道渐渐扩大的裂缝。“看看这个吧,”他伸出一根长长的看起来很脆弱的手指指着某处,“看那里,护膝的铆接处。它断开了。”

巴达斯做出了一番察看的样子。“好吧,”他说,“这说明什么?”

阿纳克斯叹了口气。“这就是使用铜铆钉的意义所在。”他说,“你们铠甲上的铜铆钉,在遇到承受不住的压力时,会呈现延展拉伸的状态——看,这里,像这样。”他用脚尖戳了戳一只被弃置的铁手套。“这才是它该有的状态。现在看看护膝这里,铆钉头都拉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了解这些。因为它意味着这一批大概有十万根铆钉都要被打回去。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采购部的某个职员就需要对此负责。但他不愿意负责任,再说反正也没人相信我,所以他们不会关注这个问题的。我告诉你,如果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早就撂挑子了。”

站在一旁将斧头高举过肩的布鲁似乎失去了耐性。他突然将斧头划了个圈劈下来,劈到铁人的肩上。

“刺耳的闷响。”巴达斯说,“不是好事吧?”

“糟透了。”阿纳克斯郁闷地回答道,“但他们只会发双倍的衬垫,让大家垫在肩甲的球形罩内,这样看上去就没那么糟糕了。至少戴着这玩意儿,你的锁骨不会被敲碎。不过这么做是错的,我知道。”

“嗯。”巴达斯心平气和地说。

“哼,当然了,”阿纳克斯说,“我什么都知道。”

忒乌达斯·莫罗辛找到了一艘船。是这样的,他跟一名杏仁批发商聊了聊,这位商人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曾经跟另一艘船的船长谈过。那船长恰好提起,只要找到愿意购买他船上产自科里昂的乌木栏杆原材的买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有一整船适合制作栏杆的三十寸乌木段的,就算对方有一台车床,外加乌木栏杆的销售渠道,也需要考虑价格和其他因素),他就用这笔钱购买他在艾普-赫利登的老乡答应转卖给他的七百袋取自鸭腹的羽毛。条件是,他必须去佩里美狄亚(故址)取货。“话说回来,”(显然,他曾经声称),“这笔交易不一定合算,谁知道麻袋有多大呢?”和忒乌达斯聊起来的那个人问另一个,对方没说麻袋有多大?那人说道,没有,但这一点不重要,除非他嘴里说的是麻袋,心里想的是小包装袋。七百袋,甭管价钱多少,都算是大量的羽毛了。

“我明白了。”侄子解释完来龙去脉以后,卡纳迪回答道,“你希望这个想买羽毛的人去取货的时候,带上我们一起走。”

“是的。”忒乌达斯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怎么样,你觉得呢?”

卡纳迪考虑着该怎么回答。“难说,”他说,“如果袋子太小的话,他根本不会达成交易。如果袋子很大,船上很可能没地方让我们住。再说,你不是说这完全取决于他能不能找到买家,买下一船楼梯地毯压条吗?”

“栏杆木条。”忒乌达斯纠正道,“哎呀,得了,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卡纳迪挠挠鼻子。“我只是告诉你别抱太大希望,仅此而已。再说了,你不是说这人是从艾普-赫利登来的吗?我不记得你提到过他会带着羽毛去岛上。要是船开去艾普-赫利登怎么办?尽管你可能觉得去哪儿都无所谓,但要是我没搞错的话,那可是帝国的领地。去那里岂不是比在这里还要糟糕?”

“不,才不会呢。”忒乌达斯双臂交抱,别过脸去,“什么地方都比这儿强。这儿啥也不是。”

帐篷外某处,有人正在放声高歌。另外有两个人,一个吹着风笛、一个弹着某种弦乐器替他伴奏。歌词似乎没什么具体的意义——

蚱蜢蹲在甜椒藤

蚱蜢蹲在甜椒藤

蚱蜢蹲在甜椒藤

来了只小鸡说,你是我的

——但音乐却很欢快,听起来伴奏的人乐在其中。至少卡纳迪听过更糟糕的噪音,有些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有些则来自外部。“会有船的。”他带着困意说,“迟早会有的。只要我们耐心点。不能仅仅是为了离开这里就在西部沿海乱闯。关键是,我有可能会死在路上,到时候你怎么跟艾希莉交代呢?”

这番话让忒乌达斯更烦躁了。“你说的都是细枝末节。再说了,你为什么要提到死不死的?你根本没生病,只是懒得动。”

卡纳迪微微一笑。“那位好心的女医生可不这么想。她说,在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险阻以后,我需要大量的休息。”

“噢,是吗?你倒说说看,具体是哪些艰难险阻?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我可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可没有成天躺在那儿唉声叹气。”

“好吧,”卡纳迪大笑起来,“好吧,如果你那位鸭毛商人真的出现了,并且跟我们同路,还同意带上我们,最后如果船上还有位置的话,我们就离开这里。坐在一堆羽毛上,应该很舒服。”

忒乌达斯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他说,“免得我忍不住发脾气。”

帐篷外很亮。阳光炙热而耀眼,大家都尽可能躺在有陰影的地方,没人到处走动。那三个制造可怕噪音的人现在也消停了,谢天谢地。他们正懒洋洋地斜靠着,躲在一台正在组装的大型木支架下面,拿着一大壶饮料传来传去,从一个罐子里拿坚果吃。

“你那个朋友,”忒乌达斯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招呼道,“他怎么样了?”

忒乌达斯停住脚步。“哦,他挺好的。”他局促地回答道。

“很好。”那人示意他过来。很难压下拒绝的冲动。把仇恨埋在心里,卡纳迪说过。忒乌达斯走过去,坐在他们旁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那人问道。

忒乌达斯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说,“他们在说什么?”

那人大笑起来,将水壶递给忒乌达斯。“说他是个巫师。”他说,“是个沙斯特巫师。你说说,是真的吗?”

忒乌达斯点点头。“其实他不算巫师。”他说,“事实上,根本没有巫师这回事。他是学者。”

“都一样。”那人似乎认为二者没啥区别,“那我听到的传言一定是真的了,” 他继续说道,“沙斯特巫师将会帮我们赢得战争。”

忒乌达斯皱起了眉头。“什么战争?”

“和帝国之间的战争。”那人说道,“特姆莱国王和沙斯特巫师结盟,一旦帝国攻击我们任何一方,另一方就会出来助阵。差不多是这样。”他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玩归玩,但现在是时候了,该有人重视这件事了。”

忒乌达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当然要打仗喽。”另一个说道,他是刚才在吹风笛的那个,“因为他们终于占领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现在要跟我们干上了。”

“或者沙斯特。”第三个人插嘴道。

“或者沙斯特。”风笛手赞同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和沙斯特结盟。毕竟,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会伸出援手。别的势力都被荡平了。”

忒乌达斯将水壶递给风笛手,暗自希望没人注意到他一口都没喝。大概是苹果酒吧,他猜想。他从小就讨厌苹果酒。在佩里美狄亚,人人都喝这个,现在草原人也上了瘾。“你们在造什么?”他想转移话题,开口问道。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哦,得了,”其中一个说,“说说也无妨。再说了,只要长了眼睛,谁都认得出来。这是投石机。”他继续说道,“就是我们占领城市的时候用的那种。事实上,设计都是一样的。呃,当时用起来挺好的,希望这次跟帝国对上的时候也同样顺利。”

“投石机。”忒乌达斯重复着这个词。他记得投石机出现的那一天,也是草原人出现在城墙下的那一天。他们出现在狭窄的河道的另一边,连同一船船事先切割好的木材。他记得他们组装攻城器时那喧闹繁忙的景象。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该对这些东西作何反应,是当作笑话还是威胁,亦或是二者兼具。“这么说,一切都源于艾普-埃斯卡托伊事件。”他补充道。

刚才弹类似班卓琴的一种乐器的人点点头。“都怪那个混蛋巴达斯。”他说,“那混蛋,他可真是深谋远虑。”

“洛雷登?你是指巴达斯·洛雷登?”

吉他手点点头。“就是他策划了整件事,谁都知道。在城市沦陷后逃走,加入帝国军队,为他们夺取艾普-埃斯卡托伊,这样他们就会跟我们对上。他才是我们需要提防的人。天哪,他一定恨透了我们。”

谈话出现了尴尬的中断。然后,唱歌的人说道,“说起来,也算公平。毕竟我们烧毁的是他的城市。难怪他要报仇。”

“可我们烧掉城市就是为了报复他啊,”风笛手回答,“以及他的舅舅麦克森。除了报仇,特姆莱还有什么选择?现在又轮到他来向我们复仇了,只不过这次他有帝国做后盾。你们等着瞧吧,他不把我们杀光是不会甘休的。”

忒乌达斯低着头。这不是明智之举,但一旦他们看到他的脸色,就会察觉到真相。而且他内心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内疚感——他们口中的巴达斯,不是真实的他。在他们的描述中,他听起来像是个死神,可他不是。他只是个安静而孤独的男人,一心想避开麻烦,但麻烦似乎总是追着他不放,就像狗盯着卖香肠的人的裤子不停地嗅来嗅去一样。他清楚地知道,巴达斯根本不想复仇;而他们说的那一切,完全不是他的错。

“我得走了。”他说完站起来,“谢谢你们的饮料。”

“别客气。”弹琴的人说,“对了,镇定点。他还没找上我们呢。再说,他也干不掉我们,你放心吧。”

“我知道。”忒乌达斯说着,走开了。

“怎么样,”高戈斯·洛雷登说,“你没怎么出声。有什么想法?”

波利奥西斯思考了一会儿。“很美,”他说,“绿意盎然。”

“绿意盎然,”高戈斯重复道,“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是的,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

雨渐渐小了下来,这是一场夏日阵雨。在中邦,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几乎每天都要下一场。大颗大颗的浑浊雨滴从老旧农舍的茅草屋檐处滴落。这是中邦的一种典型建筑,他们躲在屋檐下避雨。农舍呈半荒废的状态大概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了,多半正因为如此,百年前的建筑样式才保留至今。一股泥水汇成的潺潺细流经过门口,流过屋内地面,汇入远处因潮湿而形成霉斑的角落。即使是农舍内部的墙上也长满了翠绿的青苔。

“是啊,”高戈斯继续说道,“说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在思科纳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虽然我尽力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但没必要因此一蹶不振。就这样,我回了家乡。”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带着军队。”他说,“还夺取了政权,并自称——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说难听的话,但我很难用正确的词去形容。说是国王吧,不太贴切;军阀这个词的涵义又太糟糕了。也许可以说军事独裁者——”

高戈斯微微一笑。“王子。”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喜欢这个头衔。中邦王子。你说得对,中邦还没有大到可以称为王国的地步。我考虑过要不要自称公爵,但这个称号暗含着臣服于他人的意味。”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咬了满满一口奶酪。“所以我看可以叫公国。我觉得挺合适的,考虑到领地的规模,比郡县大,比国家小。你说呢?”

“无所谓。”波利奥西斯回答道。他一直坐着的木桶,现在也湿了(在这个所谓的公国,什么都是湿的)。“现在,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们几乎没遇上抵抗。请不要误会——”

高戈斯挥手截住了这些微妙的外交辞令。“我不介意。”他嘴里满是食物地说道。

“谢谢。但,对于像你这样的——哎呀,天哪,我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了——冒险家,仅凭几百名士兵作为后盾,就能闯进来,控制了一片以前从未有过统治者或政府的土地。你得承认,这事足以激发一个人的好奇心。不过现在我亲眼见到——”

高戈斯点点头。“漠不关心。”他说,“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听天由命,意志消沉(当然这个词不够贴切,它似乎暗示这里的人曾经有过意气风发的年代,但据我所知,从来没有)。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你看,”他用手指撕下一片肉干,继续说道,“这一整片土地,从有人定居的第一天起,就被划给了富有的城市家族——佩里美狄亚人,当然他们作为地主,从来不会露面,实际由那些该死的穷苦佃户耕种,并定居于此。你看,我们只是佃户,或是雇农,向来没有土地所有权。从城里来的管家才是真正的管理者。也就是说,他们会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照做就是。就算他们也很少来打扰我们,只在每年年底出现,其他的时间,我们可以自行其是。”

“原来是这样。”波利奥西斯说,“那么,政府的职能——比如法庭、正义——”

高戈斯大笑起来。“完全没有。也完全不需要。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没有城镇,连村庄都没有,只有农场。每一家农场,都由一个家族经营。要说谁来掌权,农民自己掌权,和处理其他事务一样。”

“原来如此。”一只从地板上蹿过去的老鼠忽然停下来,挑剔地打量着波利奥西斯,似乎后者是一副略微挂歪了的画,然后消失在一只木桶后面。“那,邻里之间的争端呢?假如有些宿怨,长久积累下来的琐碎的口角之类的……”

“那种事,”高戈斯说,“通常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有,说实话,也与他人无关。再說了,大部分农民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闹事。”

波利奥西斯摇摇头。“这么说,”他说,“剩下的唯一问题是,怎么会有人想要占据这种地方?”

“这是我的家乡。”高戈斯回答,“再说,随着城市陷落,可乘之机出现了。没了地主,什么都乱了。人嘛,总喜欢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生存的意义之一。”

波利奥西斯对此无话可说。“我想我已经了解到足够的信息了。”他说,“再说雨也停了。我们是不是该回托诺斯了?”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去我的农场看看。”高戈斯答道,“离这里挺近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回托诺斯。”

“很好。”波利奥西斯说,“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吗?”

高戈斯摇摇头。“就是个普通的农场。”他回答,“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弟弟们负责打理。你知道,他们一辈子都待在那里。”

他的话里颇有些费解之处,但波利奥西斯不想就此大做文章。

离开农舍,骑马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座桥边,更确切地说是断桥边。中间三段缺失了。

“见鬼。”高戈斯说。“我们只好折回浅滩。”他皱起眉头,“这类事可真麻烦。一旦有人需要几块石料,就去把桥拆了。我还得派人去修。”

浅滩处有一座绞刑架,上面吊着一具尸体。高戈斯没有解释,波利奥西斯也不想问。那尸体似乎已经吊了一两个星期了。

“有空的时候我一定要做一件事。”骑马过河的时候,高戈斯说,“那就是修路。别指望人民自发去修路。他们多半会在谁负责修哪一段这种问题上和邻居吵架。我猜帝国一定有专业的修路工,除了修路不做别的事。我有兴趣雇佣一些这样的人。”

过了浅滩一个小时以后,路渐渐消失在麦田中央。麦田看起来不怎么茂盛,先是被雨打得七零八落,之后又被鸽子和白嘴鸦践踏了一番。高戈斯叹了口气,一路穿行其中,直到前面出现一道高高的荆棘篱笆。篱笆上有门,但三十年来疯长的灌木与荆棘已经将门缠绕在其中了。

“我有段时间没走过这条路了。”高戈斯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到路况问题了吧。”他从马上跳下来,开始用剑劈砍篱笆。但灌木枝弹性太好,很难砍断。“很抱歉,”他说,“我们不得不回到刚才那条小路,绕一圈穿过院子进去。等我们到了以后,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我对这个门的想法。”

波利奥西斯叹了口气。“随你。”他说,“天又开始下雨了。”

等他们到达据波利奥西斯推测是农场的地方时,天已经黑了。因为太暗,除了能看到屋顶的剪影以及几根模模糊糊的树枝映衬在天空之下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打在铺了石头的院子地面上。高戈斯吆喝了一声,门开了,淡淡的楔形光影洒落在门外。灯光是黄色的,颇为暗淡。他们点的应该是猪油,为了节约,还将烛芯修剪过一番。这地方一闻上去就知道是农场。他刚下马,脚就踩在了一摊水中。他用湿嗒嗒的袖口擦了擦眼睛里的雨水,跟着高戈斯走向亮处。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高戈斯愉快地说,“但无论如何,这就是家。进来吧,你身上很快就会干的。”

高戈斯说得对,这里确实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油脂灯的光芒过于暗淡,波利奥西斯甚至看不清自己到底走进了什么样的地方。房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陈腐的灯芯草味道,不怎么好闻。他被领到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张朴素的大木桌,桌上满是木头盘与白镴盘,每个盘子里都有些细碎的面包皮和奶酪皮。桌边坐着两个人,他们面前各有一盏大大的角杯,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弟弟。”高戈斯介绍道,“坐在左边的叫克利法斯,右边的叫佐纳拉斯。”这两个人没有动,只微微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相互对视着。“请原谅他们的失礼,”高戈斯继续说,“结束一天辛苦的工作之后,我估计他们都累坏了。现在正好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我们要收割河边的芦苇,还要制作下酒的奶酪。”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波利奥西斯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上,将肘部枕在一个干净的桌角。高戈斯踏在一张椅子上,正在从梁上取些什么。“芦苇收割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很糟糕。” 佐纳拉斯回答道,“太潮湿了。我们准备等一个星期,看水位会不会下去一点。不过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我看够呛。”

从梁上取下来的东西是一个网兜,兜里装着一块包裹着干皮的圆形大奶酪。“克利法斯,家里有新鲜面包吗?”

“没有。”克利法斯回答。

“哦,好吧,没关系,我们只好将就了。壶里有酒吗?”

“没有。”

高戈斯叹了口气。“我去地窖里拿一些上来。”他说完拿起酒壶,“很快就来。”

他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的两个弟弟几乎没有动弹。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块看起来很结实的面包,另一只手上拿着酒壶。“该给壁炉再添根柴了。”他说,然而似乎没人理会。房间里又冷又潮。高戈斯开始用他的小刀锯面包。

“总之,”他说,“你想了解中邦,这就是典型的中邦生活。就在这里。”他递过来一个装着些面包和奶酪的盘子。“我去给你拿个杯子,你可以喝点酒。”

“不,真的不需要。”波利奥西斯推辞道,但为时已晚。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杯中酒,却可以看到上面浮着几根干草。“你可以睡我的房间。”高戈斯继续说道,“我去和佐纳拉斯挤一挤。”

佐纳拉斯嘟哝了一声。

“是啊。”高戈斯坐下来,掰开一片面包,往杯子里沾了一下。“这就是家,” 他说,“喜不喜欢,你都别无选择。我看啊,至少中邦人朴实传统的好客精神是哪儿都比不上的。”

波利奥西斯提醒自己,得注意外交官的身份,于是他一言不发。由于饿得狠了,他甚至还拿着奶酪的一角咬了一小口。奶酪的味道很浓,吃起来相当恶心。高戈斯问起还有没有熏肉,没有。

“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茅草屋顶。”克利法斯说,“现在没时间,要等到干草都收回来以后。如果收割芦苇不成的话,就只能去买一些,这还得看别人有沒有货。

“哦,好吧。”高戈斯说。

“还要把苹果搬出去。”克利法斯继续说,“屋里太潮了,不搬出去全都会坏。我现在抽不出空来。”

“别看我。”佐纳拉斯回答道,“你以为我这一周都在干什么,袖手旁观吗?”

高戈斯叹了口气。“我会派些人过来。”他说,“你只要告诉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会搞定的。”

“当务之急是把白嘴鸦从倒伏的大麦上赶走。”克利法斯说,“上次我数了数,有一百零四只。再让它们糟蹋下去,就不值得收割了。”

“反正也无济于事。”佐纳拉斯指出,“太他妈潮湿了。需要再有十个晴天才能晒干。当初要是听我的,就该在那里种豆子。”

“我们去年就在那块地种过豆子了。”克利法斯说,“今年的豆种要洒在五亩上等田里,以恢复土壤肥力。不过你说得对,如今大麦长成这样,还不如把它们直接埋进土里。”

波利奥西斯极力克制住大笑的冲动。但自封为中邦王子的高戈斯·洛雷登却在一本正经地点着头,看起来郑重其事。波利奥西斯意识到,他在扮演农夫的角色,却演得不够像。他给自己套上了各种不同的身份:农夫、王子、外交官、强悍的职业士兵——却都只学了个皮毛。我看不穿他的真实身份。我猜想,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发现,所谓高戈斯的房间(他被告知,这是主卧室,母亲过世后父亲就睡在这里)在一间小阁楼上,要爬几极台阶才能到。这台阶说是楼梯,更像是梯子。房间里有一张床,床垫里絮着破旧不堪的芦苇。床上没有枕头,只有一床破旧不堪的毛毯,毯子的一角已经被小心翼翼地翻折开来。看样子这些物品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波利奥西斯刚成年的时候(也可能是高戈斯的母亲去世之前,除非这是尼莎·洛雷登在介入国际金融行业前手工做的)。波利奥西斯剥去湿漉漉的靴子,腿一偏,上了床,掐灭了灯芯。他听到有东西在屋顶蹿来蹿去——不是雨点的声音,因为没有水滴在那些半满的水盆里。是猫吗?有可能是松鼠,如果它们晚上出来活动的话?还有可能是兔子,房子的屋檐接着屋后低矮的山丘。不管是什么声音,总之这动静闹得波利奥西斯无法入睡,尽管他疲惫不堪。

让帝国和这帮小丑结盟——做梦吧,他压根儿不会考虑。高戈斯手下顶多有——多少?一千人?也许还没有那么多。现实点吧,在压迫那些农民,让他们乖乖听话之外,他还能腾出多少人手?多么可悲啊,他感慨着自己那轻信的个性。他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收集的大部分信息都没什么价值,充其量只是更深入地了解了洛雷登这个有意思的家族。不知怎么地,这个家族的人竟然卷入了一些重大事件,足以影响帝国的政策。他在床垫上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块足够平坦的地方,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与此同时,他思考着这个奇怪的现象,想要解开这个谜团。

比如尼莎·洛雷登。她现在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但有段时间,她的危险性大到足以动摇沙斯特银行的地位。由她出资扶持、高戈斯负责培训出来的那支小得可怜的军队,居然干掉了基金会手下的好几千名斧枪兵(水滴石穿,从理论上来讲确实如此)。如今她已经出局了。因此,他确信,下一个就是高戈斯了。这个他为自己勉力经营的古里古怪的小土匪窝,将在未来几年内让中邦的经济持续萧条,保持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换句话说,只是替行省政府先占着地盘,说不定哪一天行省政府就把眼光转到这里来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托诺斯倒挺适合成为一个实用的舰队基地,如果帝国真的打算建立一支正规舰队的话。目前在补给账目上被列为“帝国海军”的,只是由一些雇佣及俘获来的船队组成的乌合之众。但高戈斯显然并未掌控托诺斯,如果他想强行侵占,恐怕要栽个大跟头。

最后只剩下巴达斯·洛雷登了。他当过上校,如今是中士、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战争英雄、佩里美狄亚最后的守卫者、草原人眼中的死神。在黑暗中,波利奥西斯皱起了眉头,试图回想他对因果理论的那点有限的理解。最终,他放弃了。他只是个外交官,而帝国已经有大量专业的形而上学者,不需要他在这方面提供什么意见。他曾经在艾普-萨玛斯军事学院进修过两周的基础课程。凭借着对这些军事知识零零碎碎的回忆,就连他都明白,在拟定任何稳妥的长期计划之前,他们需要对这个地区作出相应的安排。他现在收集的信息,到了那个阶段恐怕会成为重要资料。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欣慰。在他所属的师,教官有句名言,要做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找出这个任务的实质。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巴达斯·洛雷登的病态行为。这就对了。

他终于沉入梦乡。要是他在这栋房子的这张床上做了噩梦,那多半要怪他吃的那些奶酪。

维特里丝·奥泽尔坐在自家房子的前门台阶上,看着下方街道上的一个小男孩。男孩收集了大量小石子,一个接一个扔向对面前院的一丛未经修剪、杂乱无章的装饰性灌木,动作很小心。那栋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之所以没人住,是因为文纳德——愿众神保佑他——想买下这栋房子(文纳德这个人,总喜欢用一些歪门邪道、适得其反的方式。他大概利用了影子中介来挤走其他人的报價,然后在准备签订协议的最后一刻退出。他为此花了不少钱,但他觉得自己相当足智多谋,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样,维特里丝觉得,根据普遍规律,男孩扔石头通常是一件坏事,因此(愿众神保佑她自己)作为一名成年人,她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制止。只不过,她怎么也看不出让那个男孩如此小心翼翼的是什么。

终于她被好奇心折磨得抓心挠肺的,只好走下台阶去问他。

“蜘蛛。”男孩回答。

“蜘蛛?”

“没错。”男孩指着那里。果然,纵横交错的枝条间赫然出现一座由蛛网结成的城市。大部分蛛网的中央悬吊着一只肥大的褐色蜘蛛。它们一动不动、喜怒不明地吊在那里,让维特里丝想起市场上的摊贩。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总是面色阴沉地稳坐钓鱼台,随时准备向好不容易出现的顾客扑去。

“打中了吗?”维特里丝问道。她讨厌蜘蛛。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只能被动地表达这种厌恶之情。但现在她已经长大,该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了。

“打中四个。”男孩骄傲地回答,“只有打死它们才算数,要是仅仅是打落,让它们跑了,那就不能算。”

这话相当于发出了她正求之不得的邀请(更确切地说,是挑战)。她从“弹药库”里选了一块小鹅卵石,尽量估算了一下高差和风阻,然后投了出去——

(——就像佩里美狄亚的投石机。)

“没中。”男孩说,语气里满是男性对女性在投弹战争中的拙劣表现的蔑视。“该我了。” 他捡起一块石头,夹在指缝间。他看了看石头,再看了看要打的那只蜘蛛,扔了出去。

“没中。”维特里丝说。

“我没说这是件容易的事。”男孩恼羞成怒地回答。

这一次,维特里丝准备使用更为科学的手法。她在脑中划出石头的飞行轨迹,以及当重量压过弹射初速度时飞行弧度的衰减。脑中的图像是如此清晰,似乎就刻在她的眼睑内似的。她手腕向后翘起,然后一松手——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她恼火地说,“太残忍了。这些蜘蛛又没有伤害我们。”

“它们有毒。”男孩回答,“被它们咬了,伤口会肿起来,变黑,然后你就死了。”

“真的吗?”维特里丝说,“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真的。”男孩向她保证,“我的朋友告诉我的。”

“哦,好吧。”维特里丝偷偷拿起另一块石头,“这么说,我们有责任——瞧,”她加了一句,“正中目标。”

“这不算数,”男孩说,“还没轮到你呢。”

维特里丝微微一笑。“你这个输不起的家伙。”她说,“好了,现在别玩了,不然我去告诉你妈妈。”

男孩凶狠地看着她,似乎在控诉她犯下了一级叛国罪。然后他一脚踢翻石头堆,垂头丧气地走了。维特里丝为自己的勇猛感到莫名的高兴。她坐回台阶,回到复核库存总账的工作。她正试图弄懂看起来像两个圈圈的潦草字迹是什么(文纳德迷上了时髦的新式缩写,却总是在用过之后第二天就忘了那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账簿上。她抬起头。

“维特里丝·奥泽尔?”

她点点头,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极力克制自己想盯着对方看的冲动。但是,太难了,对她来说,这真的是太难了。毕竟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天国之子啊。

“我找你的哥哥,文纳德。”那人说,“他在家吗?”

维特里丝摇摇头。“抱歉,”她说,“他出门做生意了。我可以帮到你吗?”

那人笑了,似乎提出帮忙的是个六岁的孩子。“谢谢,不过,你帮不上。是生意上的事。”

熟悉维特里丝的朋友都知道,她不会让人有第二次小瞧她的机会。“那你要见的就是我。” 她带着甜甜的微笑回答,“请进。我可以腾出二十五分钟和你谈谈。”

男人看了看她,还是跟她进去了。维特里丝将他带到会计室。这个时辰,会计室应该是空的。职员们要么在仓库清点库存,要么在酒馆。“太乱了,请见谅。”她的手虚虚地扫过,向客人展示洁净无比的桌面。“好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坐在文纳德的书桌后面。文纳德一直很嫌弃这张桌子。他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货物,全是从佩里美狄亚掠夺的战利品,买之前没有验过货。这张桌子就是其中一件。它大而华丽,有一种说不出的俗气,让文纳德很讨厌。“请坐。”她说,心里很清楚桌子另一头的凳子很矮,坐在上面你得再加个垫子,视线才能勉强越过桌面。令她深感疑惑的是,那天国之子似乎没有这个困扰。他们全都高得惊人吗?她想。

“谢谢。”她看着那人试图挪动身子找到舒服的坐姿,心想要在那张凳子上坐得舒服是不可能的。“我叫穆欣·谢尔,我代表行省政府。我们有兴趣包下几艘船。”

维特里丝点点头,似乎这种事天天都有。“原来如此。”她说,“哪一种船,要几艘,包多久?”

穆欣·谢尔挑起一根眉毛看着她。“你们有一艘叫松鼠号的船。”他说,“我们了解到这是一艘双桅横帆船,顺风时持续船速能达到六节。你们常在近海地区跑动,惯于张横帆逆风行船。如果载重足够的话,这艘船应该符合我们的要求。松鼠号载重至少有一百三十吨,我说得对吗?”

“哦,不止。”维特里丝回答道,其实她完全没听懂那人在讲什么,“你们要上什么货呢?”

穆欣·谢尔似乎没听到她的问话。“在我们往下谈之前,有几个技术要点——很抱歉,听起来似乎很啰唆,但在我们拟定包租协议之前,必须确保你们的船符合行省的服务规格。你能回答这些问题吗?或者,我应该等你哥哥回来再问?”

“没问题。”维特里丝坚定地说,“问吧。”

“很好。”那人指尖相抵,“龙骨翼板和镶口是不是以榫眼结合在一起的,这点你知道吗?”

值得夸奖的是,维特里丝始终不动声色。“松鼠号是一艘运营中的商船,谢尔先生,不是玩乐用的游艇。我向你保证,在这一点上,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天国之子再次点点头。“艏柱和艉柱是斜接在龙骨上的吗?”他继续问道,“我刚才说过,很抱歉要劳烦你回答这类细节问题,但我们过去和民用船主打交道的時候,曾经有过一些不好的体验。”

“我……”维特里丝深吸一口气,“要即刻回答的话,我想不起来了。我认为是的。毕竟,你还在学走路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已经驾着松鼠号将一捆捆的布料从科里昂运往思科纳了。这么多年下来,这艘船依然完好无损,想想也知道她不是用蜡纸糊出来的。不过,”她察觉到天国之子的吸气声变得尖锐了些,迅速补充道,“一旦她靠港,我马上就能确认。或者,你可以亲自去检查一遍。我建议我们在假设她符合你们的要求的基础上继续谈下去。你刚才说要包她做什么?”

穆欣·谢尔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还没提到。”他回答,“看来,我最好还是接受你的建议,等船回航以后,亲自去检查一下。你能告诉我大概在什么时候吗?”

“很难说。”维特里丝说。她在心里认定,自己完全不喜欢这位谢尔先生,“一个星期,也许是两个星期。受很多因素影响,你知道——”

“当然。”穆欣·谢尔站起来,“我会在这里至少再停留三个星期。等松鼠号靠港,我会再来拜访。感谢你拨冗洽谈。”

“嗯,”维特里丝也跳起来,“可否让我知道你的下榻之处,这样当她靠港的时候——”

“没关系,”谢尔说,“我会知道的。到时候我会再来拜访。日安。”

客人离开以后,维特里丝往后一躺,倚在哥哥的椅子里咒骂起来。这可是她很少做的一件事。身为商人以及天生的岛民之女,她知道,面对这样一桩好生意,她本该欢喜雀跃(至少,她猜想这是一桩好买卖。话说回来,他们还没有谈到确切的价格问题),但这个穆欣·谢尔让她恼火得牙痒痒。她立刻安慰自己,就算文纳德在场,也不见得就能应付得比她更好——哦,他多半会像个白痴似的,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但她可以担保,她的哥哥对龙骨翼板之类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哼,等那个可恶的男人再次上门的时候,就让文纳德去完成交易吧,别客气。她摇摇头,离开会计室,来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曾经是她父亲的办公室。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十五年前,那里有一本叫《迷上造船》的书,是一本破烂而厚实的小书。她现在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龙骨翼板,但老天作证,在文到家之前她一定能把这些该死的东西都弄懂。到时候,她就可以像对一个孩子解释问题似的,对他说——哎呀,文,不就是龙骨翼板吗,我以为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她确实懂了,但同时也觉得这些知识非常枯燥无味。不过,至少等文到家的时候(奇妙的是,就在第二天),她可以说,“就是龙骨两侧的长木板。”好像她从会吃饭起就懂得这些似的。

“噢。”文纳德回答,“那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么一个傻乎乎的时髦名字?‘跟龙骨镶口以榫眼结合在一起’ 又是什么意思?算了,别跟我说了,我不想知道。反正,如果我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一样去看爹留下的书。”

维特里丝皱起了眉头。“好了,”她说,“你怎么看?”

文纳德恼火的表情退去,得意地笑起来。“说起来,这可是轻轻松松到手的钱,”他回答,“还是大钱。如果他们付每周每吨一夸特的话,那我们就像在厨房地板下发现了银矿似的——发了。”

维特里丝两根眉头都竖了起来。“哎呀,”她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呐,对吧?”

“松鼠号的载重量是二百一十五吨。”文纳德兴高彩烈地回答,“你自己算算看。甭管什么‘符合规格’之类的废话,只要能浮在水面上的,哪怕是翻过来口朝上的木桶,他们都要。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他解释道,从艾普-伊玛托伊到科里昂,行省政府正在到处征招船只。他们正在为进攻特姆莱国王做准备。入侵的主力军队将绕过胡克角,穿过思科纳海峡,经海路到达佩里美狄亚。这样既可以避免漫长而危险的陆路行军,又不给特姆莱以游击战来对抗进攻的机会。因为军队要经过沙斯特的领海,行省政府为此平息了和沙斯特的争端——真是令人恼火,这下他那一整船高价收购的玉米面要砸在手里了,当时他还以为沙斯特零售商无法获得运送玉米面到波利亚的许可呢。但是从中长期来看, 这个局面确实有利于拓展生意。“要是无法在市面上脱手,我宁可将这些东西都弃置在港口。”他补充道,“毕竟跟我们即将从厚绒布上获得的利润比起来,几袋面粉的成本不算什么。不过,也许我可以将这些玉米面卖给南奎尔的酿酒商,他们用得上这些材料,而且——”

“帝国准备进攻佩里美狄亚?”维特里丝打断他的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纳德咧嘴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满满地舀了一整勺蜂蜜以示庆祝。“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商人,你就得时时关注这类消息。”他志得意满地说,“动动脑子吧,即使是只剩半个脑子的人也该在多年前就想明白了,这一切都跟艾普-埃斯卡托伊密切相关。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帝国一直准备做的事就是将领土扩展到西海岸,现在他们终于做到了,多亏了我们的朋友巴达斯,愿众神保佑他。打通西海岸以后——哎呀,说真的,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继续说,“就算当年巴达斯和城市人能够打退特姆莱和他的部族,今天也同样要面对来自帝国的全面进攻——显然,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维特里丝皱起了眉头。“不对,”她说,“如果城市没有陷落,巴达斯不会跑去帮帝国拿下艾普-埃斯卡托伊。”

“哦,这个嘛。”文纳德耸耸肩,“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帝国是不可战胜的,这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一口喝了半杯,往椅背上一靠。“特姆莱也算是自食其果了。我一点也不可怜他,大家有目共睹,这就是个嗜血成性的小畜生。话说回来,有时候你难免会对被帝国缠上的人产生一丝同情。我想,大概有点像得知有人得了绝症的感觉。”

“别,”维特里丝微微发抖,“这么一想,简直太可怕了。我是说,死了这么多人哪。你现在居然说,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么说也没错。”文纳德回答,“换句话说,他们迟早都要面临屠戮,是草原人还是帝国军队,有什么区别呢?地理位置摆在那里。傻乎乎地待在一个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海口,南部仅仅相隔一百里左右,就是正在努力打通海岸线的帝国。这种情况下想要平平安安未免过于一厢情愿了。我倒是庆幸我们住在大海中央的一块小岩石上。”

维特里丝抬起头。“真的?”

“那当然。”文纳德打了个呵欠,“帝国没有舰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大量雇佣船只。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不会来打擾我们,这就够了。”

“哦。”维特里丝说,接着换了个话题。

亚历克修斯?巴达斯叫道,但对方似乎听不到。

巴达斯正在做梦,他经常做这个关于地道的梦。忽然,墙壁无端端地塌了,他似乎回到了佩里美狄亚,站在城邦学院主讲堂的后面(尽管他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然而此时,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并且意识到这不是梦)。他看到他的老朋友亚历克修斯教长在前方讲台上,穿着最好的教士服和学者袍,在给一大群学生讲课。

“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亚历克修斯说,“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件。回想当年,帝国势力尚未渗透到西海,更别说越过北部海峡了。我知道这难以想象,不过还是要努力一下。因为,关键是要记住有这么一个人,尽管有争议,但我认为他在历史转折点的行动,造就了今天我们所认识的世界。”

巴达斯绷着脸,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所站的地方正是学院(如今,只有旋花类植物在被火烧焦的瓦砾间疯狂生长),但时间似乎是未来的某个时候。亚历克修斯也在这里,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一个人,”亚历克修斯继续说道,“客观地说,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和同龄人比起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样一个人,当他在他父亲位于中邦的农场里筑篱挖渠、在思科纳造弓、在艾普-卡立克与军械厂的其他工人一起整平胸甲的时候,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他不可能成为影响大局的人物,你也许会这么说。但是,试想一下,假如巴达斯·洛雷登没有在不经意间打破障碍进入位于艾普-埃斯卡托伊城下的敌方主巷道,同时带倒了城墙,接下来会如何?让我们想象一下,攻城战拖了一年,甚或两年之久,然后某个边远行省的叛乱,或者中央财政部行政官员的人员变动,又或者不同政治派系在法庭上发生的争执——不管是什么——导致攻城计划被弃置。因此,艾普-埃斯卡托伊没有被占领——那么,整个世界的格局将截然不同。就因为一个人,在一瞬间的不同举动。先生们,这,就是元理。在那一瞬间,在黑暗的地道里——我敢担保,那里确实很黑—— 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倒,分解成微小的元素——小到可以舒舒服服地钻进狭窄纤细、高度和宽度都不足以容纳一个人的支道——接着又被放大,像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向外扩散。这就是元理作用在你们身上的效果。这种效果超越了维度,是所有空间汇合之地,如同一个针尖小孔,既代表开始也代表终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巴达斯发现自己听不到声音了,像耳朵被蜡堵住了似的。他看到亚历克修斯还在讲话,只是听不到说的是什么。正当他站起来叫道,大声点,后面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地道低矮的天花板磕破,墙壁开始扭曲,向他挤压过来,像车轮碾压过锡杯。

“洛雷登中士。”

他猛地抬起头来。“抱歉,”他说,“我走神了。”

“我刚才说,”副官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在那个地区,局势正在逐步恶化。帝国的利益受到直接威胁。我们无法继续保障公民的安全。因此,中央司令部正在制定应急计划,以防出现我们不得不进行军事干预的局面。”

“原来如此。”巴达斯说,其实他完全不懂副官在说什么,“真是——令人不安。”

“的确。”副官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子略微前倾,“你也知道,在制定应急计划的时候,拥有跟这些人接触的第一手经验,从长远以及战术角度来看,对我们都具有重大价值。既然你跟他们打过几次仗——”

天哪,他们打算攻打特姆莱。“原来如此。”他不由地重复了一句。

副官点点头。“上头有命令,”他继续说道,“你先进入备战状态,等待上级军官给你布置具体任务。不过,毫无疑问,随着局势的发展,你将被调到一个能在战争中发挥积极作用的岗位上。有可能,”他带着诱导的语气补充道,“你会获得升职。这取决于你将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升职。糟了。“现在呢?”巴达斯问道。

“我说了,现在你随时待命,做好准备。不过,在此之前你最好能完成手头的工作,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将工作移交给继任者。”

巴达斯站起来。“当然,”他说,“我现在就去办。”

无礼、不服从命令、一贯懒散,回去的时候,他在走不完的过道上边走边想,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军队。啊,不过我帮他们打下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现在又需要我拿下佩里美狄亚。

他停住了脚步。

“这么说,你要去打佩里美狄亚了,是吧?”有人问道。巴达斯看不清这个人,过道的这一段很黑,位于两个壁龛式烛台的中间,因此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他闻得到芫荽的气味。他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他屏住了呼吸。也许是本能吧。

“是他们让我干的。”他回答,“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如果我干得好,他们将授予我公民身份。”

“他们将授予你公民身份。”那人重复道,“这不是很好吗?想想看,你,成为公民。巴达斯·洛雷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文明社会会让你成为公民。”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抱歉,”他说,“我认识你吗?”

“我们见过。事实上,我们曾经来过这里——或者说这一带。别转移话题。你要去拿下佩里美狄亚了。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呢?你乐在其中,对吧?”

巴达斯沉思片刻。“并不,”他说,“嗯,看情况。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其中一些格外糟糕。”

“比如?”

“比如在地道里的日子。”巴达斯说,“我根本不喜欢那种生活。还有在麦克森麾下作战,大部分时间也相当不愉快。”

“有道理。”那人说道。他没有动,巴达斯也没有动,“指挥佩里美狄亚保卫战呢?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喜欢。”巴达斯回答,“我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确实尽力了,换个人没准儿能保住城市。而且,那段日子的感觉非常糟糕。”

“我明白了。那么,作为职业击剑手呢?感觉兴奋、激动吗?面对挑战,你觉得兴致盎然吗?每次赢了,是不是感觉很好?”

“松了口气。”巴达斯说,“庆幸自己还活着。我干这份职业,只是因为这是一件我擅长的事,可以以此谋生。你知道,我需要通过击剑赚得足够的钱,寄回家给我的弟弟们。”

“不用说,这些钱全被他们挥霍光了。”那人说,“你的努力全白费了。现在只剩下务农、当击剑教练、制造弓箭以及你正在干的这份活。对于这些工作,你感觉如何?我想,应该会快活一点吧?”

“是的,”巴达斯说,“在农场日子很艰难,但那是我自出生以来就在干的。当击剑教练比上场斗剑强,赚的钱也还行。让我继续教下去,我会挺高兴的。制造弓箭也很好。过那样的日子,不需要很多钱,而且我喜欢靠手艺吃饭。现在这工作也是。我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一样可干的活,而又没人要杀我,对我而言这点好处就够了。”

那人大笑起来。“其实你这家伙一点也不复杂。”他说,“你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只不过是在辛苦地干一天活之后,拿一份过得去的工钱。可你实际上干的却是碾压部落民、保卫并摧毁城市、屠杀一大批人……告诉我,在你经历过的那些至死方休的决斗中,在那些你死我活的冲突中,你觉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最后别人都死了,而你却依然活着?是因为你技术高超,手速快吗?我很想听你说说其中的奥妙。”

“我不想提起这事。”巴达斯回答,“无意冒犯,但这关你什么事呢?”

“不关我事。”那人回答,“只是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好奇。我想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当你读到或听说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时,你总是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些人和我们完全不同,遵循着截然不同的行事规则。像这样,和你单独谈过以后,我才意识到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我倒觉得,很显然,大部分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仅此而已。如果单凭书中的记载,或者小时候祖父告诉我们的故事,那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事实真相。好吧,就到此为止吧。再见。”

“等等。”巴达斯说,但说话的对象却只余半个黑影。

“哦,最后说一句,”黑暗中,声音从那人刚才站立的散发着芫荽味的地方传来,“谢谢。”

“不客气。”巴达斯回答道。话音刚落,他就膝盖一软,摔倒在地。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亮得刺眼,一圈脑袋从上方俯视着他。

“大概是高溫,”一位天国之子说道,“他们需要时间来适应。他来自又冷又潮的乡下。”

“或者是被活埋的后遗症。”说话的人出现在他眼睛下方的视野内,“严重的脑震荡,症状可能要过好几周才会出现。这也是出现幻觉的原因。”

“中暑也会这样。”天国之子回答,“事实上,听到想象中的声音以及跟不存在的人谈话这两个症状,说是颅外伤,倒更像是中暑造成的。不过的确,两种原因都会引发这种症状。”

“我想他已经醒了。”另一个声音说道,“洛雷登中士,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巴达斯睁开眼睛,他的舌头和喉咙又僵硬又干渴,像皮具被打湿以后未经上油就被晒干了似的。“能。”他说,“你们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了天国之子,但说话的那个人却微笑着说:“是的,我们是真的。反正,只要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摔倒了。”巴达斯回答。

“颅外伤。”秉持活埋理论的那人喃喃说道,“注意,轻微的失语以及明显的失忆,这都是典型的症状。”

“我们知道你摔倒了。”那人的语气缓慢而温柔,好像在和一个快要死的人或者一个白痴对话似的。“你摔倒了,撞到了头,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我们问的是之前。”

巴达斯沉思片刻。“我在和人说话。”

这话似乎让那人很高兴,因为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啊哈,”他说,“你记得你是在和谁说话吗?”

“我的上级军官。”巴达斯嗓音嘶哑地说道,“他告诉我,我可能会升职。”

显然,答错了。“我是指,那之后,”那人说,“在你和副官的谈话结束以后,摔倒之前。当时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吗?”

巴达斯想摇头,但头却不想动弹,因此只能开口说话。“没有。”

“你确定?”

“是的。至少,”他补充道,“我能记得的就这些。”

“他有所隐瞒。”天国之子喃喃说道,“含糊其辞,有轻微的妄想症。明显是中暑了。”

和巴达斯说话的人又做了一番努力。“我们是医生。”他说,“我们是来帮你的。你确定你刚才没有在和什么人谈话吗?”

“确定。”巴达斯说。而后,就在那人的脸皱了起来、露出失望的表情时,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啦,我只是在想象中和别人谈话,但我知道不是真的。只不过是幻觉之类的。”

那人看起来格外恼怒。“真的吗?”他说,“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真的呢?”

“很简单,”巴达斯的头开始疼得厉害,“一开始他想诱导我相信,他是我在地道里杀的某个人;接着他又想表明自己是出生在几百年后的一名学生。再说,他对我太了解了,一定是我想象出来的。”

“原来如此。”秉持颅外伤论的人说,“你常常和想象中的人物谈话吗?”

“是的。”巴达斯回答。医生们消失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原地,只不过是独自一人。此时四周一片漆黑,他闻到了洋葱、迷迭香、血、甜墨角兰以及尿液的气味。有好长一段时间,周围安静得像坟墓,接着他听到就在几码之外,有人在呻吟。医院,他想。

他仍然头痛欲裂,尽管现在的这种疼痛和之前不同。他品味片刻,试图按疼痛的质感和强度来定义它(如果颅外伤是头被撞了一下的医学名词,他决定支持颅外伤论。他的头被撞过很多次,被撞疼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巴达斯?

“嘘,”他悄声说道:“你会吵醒别人的。”

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你还好吗?”

没啥可抱怨的,亚历克修斯回答。巴达斯闭上眼睛,在眼睑后的黑暗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亚历克修斯。这次你又出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巴达斯承认,“我刚才还在军械厂的过道里走着,一转眼就到了这里。可能是中暑或者颅外伤。”

颅外伤?

“头撞了一下。不是指我最近刚被撞了头,据说症状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到了这里,我只知道这些。”

真倒霉,亚历克修斯同情地说,希望你能早日痊愈。

“谢谢。”忽然疼痛加剧,接着又好转起来,“你来是有正事,还是仅仅来聊个天?别介意,我不想显得不够友好,但——”

当然。我只是好奇你身在何处,仅此而已。听说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事以后,我很担心。被活埋什么的,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

巴达斯微笑起来。“我不太记得了,”他说,“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然后他们就把我挖了出来,我被送到了战地医院。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

你相信吗,我居然又开始给人上课了。几乎就跟从前一样。只要我悠着点,这对我没什么坏处。再说,能做点有用的事总比闲得无聊要好。

“我真为你高兴。”巴达斯回答,“那么,你在哪里教书呢?”

“神志不清,”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看不见人,但声音很大,“在颅外伤的病例中,这是颇为常见的症状。你有什么建议?”

巴达斯睁开眼睛。周围有亮光,是太阳刚刚升起、大地依旧清凉时的那种柔和的红色光芒。一个高高的天国之子站在他身边。再过去一点是一群认真听讲的年轻人。“休息。”其中一个说道,“只能这样了,不是吗?”

“很好。”天国之子说,“但我认为,我们还能采取一些比这更好的办法。有人能说说吗?”

其中一个年轻人清清嗓子。“镇静剂。”他怯生生地说道,“罂粟的汁液可以让病人保持镇定,让他的身体在睡眠中慢慢恢复。还有,可以用柳树皮泡澡来止痛。”

“但二者不能同时使用。”天国之子责备道,“否则他会陷入沉睡,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再说,如果他已经睡着了,就根本不需要止痛剂。很好。现在,继续往前走。”

“医生。”一个学生注意到巴达斯醒了,朝他的方向点头示意。医生回过头来。

“他醒了。”他說,“太棒了。但我们不能打扰太久,以免让他过度疲劳。让我们看看,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巴达斯嗓音嘶哑地说道,“我在哪里?”

医生却朝他倾过身来,用大拇指的肉垫部分按压他的颅骨。“疼吗?”他问,“现在呢?”

“哎哟。”巴达斯情真意切地叫了起来。

“我就说,”医生说道,“颅骨太软,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地方需要整平。”他转身,看着其中一名学生。“请帮我拿一号整平锤来,”他说,“还有椭圆形的头撑。”

巴达斯还没来得及挣扎或抗议,医生已经强行掰开他的嘴,将一样东西塞了进去。巴达斯认出,那是一种木桩,通常卡在用来打造军械的铁砧的缝隙间,将盔甲放在上面,就可以通过敲敲打打来给盔甲进行外部塑形。接着医生从学生手里接过锤子——槌头有两个平面,一面是方形的,一面是圆形的——开始在巴达斯的脑袋上快速、均匀地连续敲打。

“这个工序,”他宣称,“我们管它叫整平。它的目的,是将加工好的部件进一步打平整。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功能:将金属压紧实以及迫使表面孔隙闭合,从而使外部得到一定程度的硬化,正如之前在让金属凸出或拱起的工序中,内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硬化一样。关键是不能过度整平,以免金属被打薄或是变得过硬,换句话说就是脆化。如果在这个关头,因为过度捶打导致金属脆化,我们将被迫把这个部件重新回炉退火,里里外外都得再来一次。”巴达斯想要大叫,但他的嘴被椭圆头撑塞得满满的。他的头随着无数次的快速锻打而震动着、回响着。外面是铁锤,里面是木桩,颅骨被夹在中间,每一锤都被打得生疼。他想闭上眼睛,但连接他眼睑部位金属薄板的铆钉有些轻微的变形,因此无法正常闭合——

他睁开眼睛。

他直挺挺地坐在自己那间位于上层廊道后部的小房间的床上,嘴巴大张着,正在尖叫。

“镇定些,”床尾有个声音说道,“你是做了噩梦还是受了什么别的惊吓?”

巴达斯闭上嘴巴。他感到自己的颌骨被敲进了两根钢钉,像面甲铰接处一样开合。但这简直太荒唐了。“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床尾的人是那个在验甲所工作的老年天国之子阿纳克斯。紧随他身后的,不用说,是他的助手,那个块头很大的布鲁。“不过,我得承认,你这么大喊大叫可把我给吓坏了。不管怎么说,你觉得好点了吗?”

巴达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躺回床垫上,头很疼。

“原谅我,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奇怪的话。”他说,“你们是真实的吗?”

阿纳克斯笑了。“你分不清真实和幻觉了,对吧?”他说,“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是的,我们是真的,至少在这里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不过,这地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对吧?”

巴达斯沉思片刻。“我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只记得刚才还好好地在过道里走着——”

“显然,你晕倒了。”阿纳克斯咧嘴一笑,“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人事不省。他们又是戳你,又是扇你巴掌,甚至给你灌了一壶水,却怎么也弄不醒你,于是就来找我们了。我想他们认为你的事该由我们来负责。不管怎样,我们把你送上来了——主要是布鲁的功劳。”

“你很重,”布鲁说,“尤其是上楼的时候。”

“原来如此。”巴达斯回答,“我晕过去多久了?”

阿纳克斯想了想。“我看看……一个下午,再加昨晚和今天早上,凑个整数就算二十四小时吧,误差不会超过半小时。”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晕倒算不算正常。会发生这种事情的通常都是老人和不好好吃饭的小姑娘。”

“也许是中暑了。”巴达斯提出,“或是颅骨外伤。”

“颅骨什么?”

“外伤。就是脑袋撞了一下。”

“哦。那么是谁在你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巴达斯耸耸肩。“据我所知,没有人。不过,有可能是我在地道里受的伤,拖到现在才发作。”

“没那回事。”阿纳克斯摇摇头,“那都是几周前的事了。不管怎样,你现在看起来没事了,这是最重要的。你听我说,在床上多躺一天左右,直到你确定自己彻底好了再起床。我会时不时派布鲁或者是铸造工坊的那些家伙过来照看你——确保你既没死也没疯。我倒想自己留下来,但我们手头的活很多,之前坐在这里看你睡觉已经耽搁不少进度了。”

他们走了以后,巴达斯努力挣扎着想保持清醒。但他只撑了一个小时就不行了。等他再次在恐慌中醒来,只见布鲁手里端着一碗咸粥,拿着一把木匙站在床边。

一旦生了火,报告写道,就要保持火力,不可中断。大概需要二十四车木炭才能炼出八吨生铁。

艾希莉闭上眼睛,又睁开。太晚了,她想上床休息,但这份报告在书桌上已经放了两天,而且她明天也有没时间看—— 一整天都有会议,开完会还要审核账目。她找到中断的地方,努力集中精神。

在将生铁炼成钢坯的过程中,有八分之一的损耗。五百担钢坯可以制成二十副符合帝国标准的附带肩甲的胸甲。四百担钢坯可制成四十副不带肩甲的胸甲。一千六百担生铁可以制成二十套符合帝国标准的全副武装的骑兵盔甲。如果使用煤炉的话,四名炼钢工人能在一周内炼出三千七百担钢坯。照这样算,一名炼钢工人可在一周内炼出九百二十五担钢坯,也就是一天一百五十担。但如果是烧木头或木炭,日产量很难超过一百担。

艾希莉打了个呵欠。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眼下到处都有战争爆发,帝国正在行动,邻国陷入恐慌,各地的将军和军需部长们都在积极寻求军用设备的升级。要投资的话,投哪里能比得上投给一间军械厂?这军械厂,要么是就岛上的本地军械厂,要么就是地处偏远的科里昂,不仅有廉价的劳动力,还能就近获取原材料。但她一贯谨慎,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小心。因此,她找来欠她人情的某个商业冒险家会所的图书馆员,帮她查找一些关于军械厂运营的经济学资料。图书馆员帮她找到了由佩里美狄亚军械厂主管在三十年前,甚至可能是更久远以前撰写的一份旧报告。他将报告复制了一份,卷在丝绸里,还打了个大大的蓝色蝴蝶结。他可真是贴心,只不过若想通过这種方式打动艾希莉,那他可是白费心思了。话说回来,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艾希莉能做的也只是好好地研读报告。

她想集中精神,但目光滑过页面,就像小马想穿越一条结冰的河似的。枯燥无味,是呀,那是当然的,她到底在期待什么?青梅竹马的恋人吗?专心点,她敦促自己,这可是有用的资料。假设每人每天可以生产一百五十担钢坯,而五百担钢坯又可以产出二十副胸甲(附肩甲,甭管肩甲是什么)——不过是在使用煤为燃料而不是木炭的前提下;二十四车的木炭可以炼出八吨生铁,这八吨中有一吨是损耗;可一车木炭又是多少?她愁眉苦脸地调整着板上的算筹。

真巧,她想,正好洛雷登被调去了艾普-卡立克的军械厂。嘿,与其在这里绞尽脑汁研究纸上的内容,为什么不直接去一趟艾普-卡立克,当面向他请教一下呢?真是好主意。不,谢谢。即使他知道什么是肩甲,即使他知道肩甲跟胸甲配成一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是不能去。

那她还能找谁呢?在有可能了解肩甲是什么玩意儿的人当中,除了他,她还能想到谁?运到岛上的盔甲都装在填满干草的桶里,盖着出厂时的密封戳印。它会一直待在仓库里,直到有客户付钱买下,被原封不动地卸在客户船只停靠的码头上。至于桶里装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岛民学识渊博——毕竟这里有个图书馆——只不过军事技术不是那类能让他们感兴趣的知识。在这个岛上,她随手就能找到十个能告诉她肩甲值多少钱的人;二十个碰巧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质量最好的一批胸甲,却因为订单被取消,因此可以按成本价交易的人;四十个亟须购买肩甲来满足一份订单,手头有现钱愿意全款支付的好客户,可惜当客户有需求的时候市场上总是没货。但是,如果你真正给这些人一副肩甲,他们多半会在里面煮荷包蛋。她上下摆弄着算筹,在算板旁边的蜡版上写下计算结果。这些数据看起来很好,很具体,却毫无意义。

盔甲,她想,战争真的要爆发了吗?大家似乎都这么认为。他们满怀期待,做好了准备,囤积有用的,抛售没用的——孟帕斯在买进箭头、售出画笔,因为没有人会在战时购买画笔;而伦却在购买孟帕斯的画笔,因为价格合适,况且等战争结束了,大家又会开始买画笔;不过,为了买下畫笔,他得将多年以前在阿圭尔廉价吃进的二十万铜铆钉售出——那没关系,反正铆钉可以用来制造盔甲,很快,随着战争爆发人们将到处收购铆钉。问题来了,难道他现在不该将铆钉留在手上,而放弃买画笔的打算吗?这种看待战争的方式相当奇特,完全是从战时物资的角度来看的——那么多预备要射出的箭、预备着要被击打、被碾压的盔甲、成千上万双鞋、几里几里的皮带条,那么多腰带扣、磨刀石、轮辐、钉子、鹤嘴锄的柄、羊皮纸卷的套子、长筒袜、厚木板、羽毛、轴销以及水瓶。就算不去想交战双方的人数,战争仍然是个庞然大物。品种繁多的物资、无止尽的原材料供应,所有这一切都填进了它的血盆大口。庞大的物资就这样进行着置换。有人问,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因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佩里美狄亚,被取代了。那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大概,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也一样,被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人搞垮了。人也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然而,比起和人打交道,和物打交道却更容易一些。而她现在的本职就是和物打交道。如果我知道肩甲是什么,所有的问题会不会迎刃而解?我能否真正地理解问题的本质?也许能,也许不能。

一旦生了火,就要保持火力,不可中断。她愁眉苦脸,这段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这帮家伙不能生产些她有所了解的东西,比如地毯?

会计室的门开了,她的办公室主任萨贝尔·沃兹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有客人来了。”她好像在宣布世界末日似的说道,“从行省政府来的。在楼下大厅。”

如果是以前,艾希莉多半会被这位职员的语气吓到。她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道是该让人送上酒和蛋糕呢,还是把门全都堵起来。幸好现在她早已习惯萨贝尔的说话方式了。“真的吗,”她说,“啊,差不多是时候了。带他们上楼,两分钟以后把托盘端进来。”

萨贝尔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她。“好吧。”她说,“免打扰?”

“是的。”萨贝尔再次离开。艾希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定房间足够整洁。这个傻乎乎的举动不过是本能。她可不是个家庭主妇,因为丈夫的母亲忽然大驾光临而忐忑不安。她是沙斯特基金会在岛上的代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最后一刻,她的目光瞥到了在桌底下的一双鞋,那是她前天晚上从脚上踢下来的。在门被打开前,她只来得及将鞋一把捞起,藏在一块垫子后面,紧接着萨贝尔就领着两位天国之子和一位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文员进来了。那文员干瘪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被人拿到太阳底下去晒,却忘了收回来似的。

这两个天国之子极其讲究礼节(他们的名字是伊奎瓦尔和费萨尔,两个人都是帝国的海军少校。这让艾希莉有点吃惊,她不知道帝国竟然有海军)。尽管坐着,他们看上去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像商业会所的塔楼,俯瞰着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建筑。两人都是一头白发,下巴上留着几绺短短的胡子。但她可以分辨出这两个人的不同,因为伊奎瓦尔的领扣是漆成黑色的角扣,而费萨尔的则是银色的钢扣。

“是的。”当他们解释了这次拜访的目的后,她说,“我有两艘船,我很乐意——”

费萨尔清清喉咙。“不幸的是,”他说,“情况发生了变化。你现在只剩一艘船了。我很遗憾地通知你,剑士号在试图偷偷绕过帝国封锁线的时候撞上了暗礁。还没等救援到来,她就散了架,沉到了海底。我衷心希望你当初给这艘船上了保险。”天国之子面带安慰的微笑,补充道:“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可以提供一份证明船只失事的文件,证实你的损失,以免你在索赔的时候受到保险公司的刁难。毕竟,”他微笑着加了一句,“知道船只失事是一回事,要证明你的损失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谢。”艾希莉说,“你知道这次事故有幸存者吗?”

“很遗憾,除了我们在临近地区一支巡逻队提交的报告以外,在这一点上我们一无所知。”伊奎瓦尔回答,“报告提到,在船只失事后不久,巡逻队发现几个外邦人闯入某个禁区。据我所知,我们的人有一个遇害了。之后,闯入者往北方佩里美狄亚的方向逃跑了。”

艾希莉点点头。“谢谢你们将这件事告诉我。”她有点呆滞,更多的是眩晕,像得了重感冒似的。不过,这种昏头昏脑的状态正好显示出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多么枯燥。“好吧,现在我只有一艘船了。我想,你们对这艘船同样了如指掌吧?”

“确实如此。”伊奎瓦尔证实了这一点,“箭矢号,六尺长,载重两百吨,双桅横帆船,船长是唐迪斯·莫斯顿,佩里美狄亚人。这艘船现在就停靠在这里,预定后天载着奢侈品、书籍以及家具等各类货物出发前往沙斯特。我们很希望能够以每周每吨一夸特的价钱租用你的船只,包工资、补给以及赔偿金。”

艾希莉考虑了一会儿。“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一点还没定下来。”费萨尔说,“我们打算在正式用船之前的某个时间就开始全价包租,工资和补给除外。这个必要措施可以确保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船只随时可以出发。”

“我明白了。”艾希莉说,“那么你们要动用船只干什么呢?”

费萨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恐怕这是机密。”

“哦,” 艾希莉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我只是担心到时候会有风险。实话实说吧,我尤其不希望被卷入任何会导致我的船沉入海底的事件。”她补充道,“这可是我仅剩的一艘船了。你知道,在银行的业务之外,我也有些个人的商业利益,我需要我的船——”

“万一有损伤,”费萨尔说,“抑或出现了彻底的折损,我们将会按包租协议签订那日的市场价值全额赔偿。其价值由一名当地的第三方估价师来评定。这一条将会写入包租协议。因此,说真的,你无须担心。”

艾希莉皱起了眉头。“那么收入上的损失怎么算?”她说:“我是指,在你们弄丢了我的船到我重新买进一艘船这段时间内,这期间的收入损失也包括在内吗?”

费萨尔流露出明显的佩服之情。“我相信我们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某种协议。”他说,“比如,我们可以购买保险来赔偿这类损失,当然,是以你的名义。但我们很有信心,类似船只损失和严重的损伤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认为,有点保障总比没有好。”艾希莉回答,“最近有个人人皆知的传言,说是你们要雇佣一整个舰队的船只将军队运去和草原人打仗。對这个消息,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有这种传言?”伊奎瓦尔说。

艾希莉笑了。“哦,谣言满天飞,什么样的都有。”她回答道,“只不过其中一些比另外的更令人信服而已。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大笔收入——是啊,你也知道这一点,我确信你们对包租生意的最新价目十分了解。你大概不打算告诉我,你们需要征用多久吧?”

“你说得对。”费萨尔说,“我们不打算告诉你。这点显然也是机密。”他伸出修长细致的双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不言而喻,签订这类没有截止期限的协议,不同寻常,也带来了潜在的不便。但我们相信我们提出的价钱足以弥补这些不便。最终,选择权在你手里。”

“哦,的确如此。”艾希莉说,“哎呀,这么好的一笔生意,我要是拒绝了,就真的是傻子了。不过,关于付款——你们是打算预付还是后付?很抱歉我这么啰唆,但……”

“你无须为自己精通业务而道歉。”费萨尔回答,“第一个月预付,之后每个月是月底付款。我们相信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你可以接受吗?”

“付款方式?”

“信用证。”伊奎瓦尔说,“由行省政府支付,你可以任意指定在哪里变现。我推测,就你而言,沙斯特银行可能更为适合。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写给自己。”他微笑道,“应该会有不少你的同行选择将收款人写成沙斯特,这点我毫不意外,毕竟对生意有好处。你或许可以开始为此做些准备了,当然我并不是要对你的经营方式指手画脚。不过,随着洛雷登银行的倒闭,帝国疆域之外可供选择的银行不多。”

在帝国境内也只有一家,艾希莉没回答他的话。她掉转话头,“很好。是的,我很乐意给任何愿意使用我们的服务的人安排兑换机构。不过,照你所说,有那么多钱需要易手,业务量相当可观。我最终可能不得不终止为岛上其他客户提供的部分信贷服务。”

费萨尔站起来。“你会忙得不可开交的。”他说,“好了,谢谢你的时间。等我们准备开始合作的时候,我们会联系你的。很荣幸能与你共事。”

“我也一样。”

等他们走了,艾希莉花了几分钟时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她的算筹和写字板,先计算总数,再核对了三遍,确保不是因为自己犯的初级错误导致这笔她即将要收到的款项比实际的数目要大。但是,每次总数都一样。的的确确是一大笔钱。

这么说,他们准备打特姆莱了,是吧?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不,事实上,用开心来形容更恰当:只要再过几个月,这个摧毁了她的家乡、屠杀了她的同胞的恶魔也要面对战败和死亡。正直的人当热爱朋友、仇恨敌人——这难道不是她自小就受的教育吗?敌人的不幸就是我的幸运——该死,如果他们为了发动对草原人的圣战来找她借船,但分文不给,这才能直接体现她的快意恩仇。她会说,拿去吧,我祝福你们。但像现在这样,既可以报仇又可以赚到高额利润——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要不是她那可怜的剑士号连同卡纳迪和他的侄子一起静静地躺在海底,能赚到一笔大钱她还是很高兴的。即使他们还活着,只是在帝国和特姆莱王国之间的某个地方迷路了,她也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人了。对此,她很难——几乎可以说不可能——产生任何情绪。不是因为她不想,是她不能。在佩里美狄亚陷落以后,她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就开始为自己打造盔甲。好的盔甲要能经得起类似事件的考验:业务是她的头盔;朋友是她的胸甲;财产、成就、顺遂的生活是她的肩甲(管它是什么)。当年她带着巴达斯·洛雷登搭乘剑士号去中邦探望他的弟弟们,回来时却没有将他带回来,只带回了他的剑和他的学徒。从那时候起,她就把铆钉合上,整平盔甲的外观,将她的盔甲打造得坚固无比,经得起任何考验。她承认,一个老朋友以及洛雷登交给她照看的男孩的死亡对她是沉重的打击,但无法引起她的感情波动。这就是一副好盔甲的作用了:施加在她身上的打击,要么被有弧度的表面转移了力道;要么被金属的内部张力挡住,白费了力气。要知道,金属内部的张力比任何从外部施加的力量要强大得多。要想成为一副好盔甲,要想成为合格品,必须有内部压力。金属收缩,徒劳无功地试图向外推进,和向内释放的压力狭路相逢,两股力道对撞,抵消了。在她身上,也存在着内部的张力和压力,现在考验她的时候到了,看,她的盔甲轻松地将打击挡住了。对多赚些钱、多做几笔生意、有机会发展更多客户并增加业务量的期盼抵消了袭来的力量。

那就好。至于她的船,她那可怜的船,天国之子说得对:那艘船是上了保险的,而且保额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不禁觉得,背负着这么沉重的金额,这艘船居然还能浮在水面上简直是个奇迹。一旦保险公司放弃挣扎(只是时间问题,外加一定的努力),她就能从剑士号的损失中获利。

啊,那当然。保险的作用正是如此,将打击的力量转移。再说,如果不是潜意识里预料到将来有一天会失去它,她多半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将它命名为剑士号了。

她是个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人,因此她记录下了与天国之子的会谈,再将它准确地归档,接着又回去看她的报告去了。当然,那报告通篇都是讲关于盔甲的事。她好不容易看到了第七节的最后,泪水已经盈满眼眶,让她无法再继续看下去。

“真的吗?”特姆莱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抬起头来,“佩里美狄亚人?我不知道居然还有幸存者。”

“零零星星地散在各处。”信差回答道。他的名字叫路易斯凯,特姆莱认识他很多年了,期间断断续续地见过几次。他想不通,像路易斯凯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至此,替在南部边境制造攻城器械的工程师们跑腿?大概只是他自己不愿过多介入政事。很多和特姆莱同龄的人都面临这样的困境,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支持叛军,更别提要加入他们,但他们也不满意特姆莱带领部族走的路,因此他们用尽量不参与来表达心中的不自在。光是这点就让人万分恼火。但特姆莱不想跟像路易斯凯这样的老朋友把话挑明,因为一旦说白了,结局多半是争吵、发脾气、断交。说实话,他也没剩几个老朋友了。

“哎呀,管他的。”特姆莱说,“说说看,这玩意儿怎么样?”

“你失手了吧。”路易斯凯回答,“这么说吧,要是我说你是故意弄成这样的,那就是对你的侮辱了。”

“这么烂?”特姆莱叹了口气,“没别的,就是我老了,手脚不灵活了。想想没多久以前,我还能靠打铁来维持生计呢。”

“那是在佩里美狄亚,”路易斯凯指出,“那里的标准没那么高。好了,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什么?”

特姆莱笑了笑。“有个专门的术语,”他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说白了就是个護膝。呃,也没准不是。”

“不像,除非你的膝盖格外地不同寻常。”路易斯凯同意道,“要不是你跟我说这是个护膝,我永远也猜不出来。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片看起来像薄煎饼的皮铠甲。”

“是的,好吧。”特姆莱手一松,让这块不讨喜的东西掉了下去,“说真的,这太令人懊恼了,” 他说,“我在城里的时候看过怎么制造铠甲的书,书上写得好像很容易似的。拿一块厚厚的皮,将它浸在加热融化的蜜蜡中,再加以塑形,就可以了。这样造出来的铠甲又结实、重量又轻,而且成本低,用的是我们这里随处可见的材料。我想不通,”他坐在用来给皮具敲打塑形的木桩上,继续说道:“以前要打造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却不行了。不提这个了,跟我说说那几个迷路的人吧。你摸清他们的底细了吗?”

路易斯凯笑了。“你是指,他们是不是间谍吧?说起来,有这个可能性。从我们目前为止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其中一个是巫师——确切地说,是巫师助理——他们跟岛屿以及沙斯特基金会都有点关系。”

“真的吗?”特姆莱颇为自豪,“来一个外交官,又来一个巫师,真是我们的荣幸。”

“这还不最关键的,”路易斯凯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那孩子在思科纳住了好几年,他是巴达斯·洛雷登的徒弟。”

特姆莱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是吗?”他说,“这么说,我跟他已经在佩里美狄亚见过一面了。虽然短暂,却印象深刻。你是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路易斯凯拔出一根木桩,在他身边坐下。“纯粹是运气,真的。你记得顿代,以前那个做薄煎饼的老头吗?”

特姆莱点点头。“他前不久过世了。”

“没错。他的侄子你见过吧?叫德萨凯的。这家伙对薄煎饼不怎么在行,却出人意料地对岛上的商业活动颇为熟悉。据说他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在艾普-埃斯卡托伊有认识的人,不过,照我看来,这有点说不通。不管怎么说吧,这个德萨凯不知怎么——”

“他是个间谍。”

“噢,真的吗?哎呀,难怪在我们竖投石机的时候,他总是在工场里晃来晃去呢。这个德萨凯,碰巧看到了我们的这两个客人,认出了他们(他是这么说的),就告诉了营地指挥官。”

“戈斯凯。”

“没错。他人是挺好的,就是心事太重。你可以想象,他为这件事忧心忡忡,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一开始,他想把这两个人吊死,又觉得不妥,担心这个举动会引发战争。然后他又想把这两个人用链条锁起来,转念一想,觉得没准两人是咱们这边的间谍(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最后,他把自己给折腾得脑袋发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就说,最好来问问你。他本来没想到可以这么做的,我们一提,他就欣然同意了。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特姆莱用掌根揉搓着前额。“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他问,“难道他们就这么出现在你们面前,说,嗨,我们是间谍,不介意我们到处看看吧?”

“才不是呢。”路易斯凯大笑起来,“不过,要是他们真这么说,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办,我恐怕会说,去吧,请随便看。照我说,没准儿行省政府套取情报的方式对我们大有好处。”

“很有可能。”特姆莱回答,“不过目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他们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我们的人出去打鸭子的时候,在沼泽地里发现了他们。”路易斯凯答道,“当时他们的状态明显很糟糕。那巫师上年纪了。如果他们真是间谍,那绝对是下了一番苦功让自己看起来奄奄一息。他们说他们来自岛屿,想去沙斯特,在路上遭遇了帝国海岸警卫队的围追堵截,上了岸又被他们的巡逻队追击。我认为,这说法基本可信。”

“好吧。”特姆莱拿起一柄蛋形木槌又放下,“你把他们送到这里来。我来查查他们的底细。带他们上路之前,先让他们担惊受怕一两天。如果他们真是间谍,我会亲自带着他们到处看看,保证他们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主意。”他环顾四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他在探索如何制作铠甲的过程中留下的。“你不会碰巧知道有谁擅长这个吧?”他问道,“我是不行了,但说真的,真要干起来应该不会太难。每次我想做什么却做不成的时候,真是不痛快。”

路易斯凯耸耸肩。“我恐怕帮不上忙。当然了,你可以给巴达斯·洛雷登写封信,由帝国的国家铠甲部转交。我敢保证他愿意帮忙。”

特姆莱拉下了脸,然后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说,“在佩里美狄亚的时候,他在街上和我碰到过。他喝得酩酊大醉,显然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似乎不论我去了哪里,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到底是为什么,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俩之间存在着这种可恶的联系?他是来自中邦的农夫之子,此时本该在地里挖大头菜,而不是潜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向我扑来。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命运如此交织在一起?”

“听起来好像你在恋爱似的。”路易斯凯说,“正如古老传说中那些命运多舛的恋人一样。”

“你是这么想的吗?这样的话,我认为你是时候离婚了。”

当信差终于找到高戈斯·洛雷登时,他正在农场帮他的弟弟们整修长谷仓的地板。

“该死的破地方。”之前高戈斯问起为什么不用长谷仓时,佐纳拉斯顺口說道,“木板都烂穿了。你会摔断腿的。”

“原来如此。”高戈斯回答,“那么,你打算就此弃而不用了,是吗?就让它垮下来?”

“没腾出时间去修。”克利法斯插嘴道,“这可是个大工程,而我们只有两个人。”

高戈斯咧嘴一笑。“现在不止两个了。”

于是就出现了这一幕,他两腿张开,满身是泥、火冒三丈地跨站在一棵刚被砍伐下来的甜栗树上,手里拿着锤子,血从指关节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在搬木头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把手擦伤了。

“你是谁?”他问。

“莫赛中士派我来的。”信差解释道,“给您的信,来自行省政府。”他伸直手臂将一根小小的铜管递过来。“送信的是昨晚到达托诺斯的。”

“他在等回信吗?”高戈斯将手在衬衫上擦了擦,问道。

“不,”信差回答,“他说无须回复。”

高戈斯皱着眉头接过铜管,用大拇指弹掉堵得严严实实的塞子。

他们的劳作从砍树开始。栗子树是他们的祖父在父亲出生后不久种的,这是留存下来的最后一棵。这棵树不好砍。树干被风吹歪了,因此当他们试图用锯子锯断的时候,树干挂住了锯齿,最终把锯齿打断了(跟这地方所有的工具一样,这把锯子很旧,而且锈迹斑斑)。于是他们拿出了伐木的斧头。结果他们的手被磨出了水泡,而且由于克利法斯一时挪开了目光,没有盯着砍下去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把伐木斧的头部给磕掉了。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找出了另一把更旧、锈得更厉害的锯子。高戈斯让他们拿绳子绑住树干,利用石块和吊索施加的力道将树干往后扳,使切口张开,锯片得以顺畅地在切口处移动。锯到四分之三处的时候,他们意识到,照现在这样锯下去,大树最终会倒下来压在破旧的猪圈屋顶上,将猪圈压塌。当然,老猪圈已经多年不用了,只存放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但高戈斯仍然要求他们打下另一根桩子,将树干往另一个方向扳,这样他们可以砍出一个楔形的切口,改变树干倒下的方向。终于,他们砍断了树干,大树倒了下来。尽管不是高戈斯原先预想的方位,但至少险险地避开了老猪圈,只是伸出来的树枝拂过屋顶,扫下了几块破裂的板瓦。他们将头天剩下的时间全花在修剪枝干上,用小车把砍下来的枝枝叶叶运到存储木材的小屋里(由于茅草屋顶被掀掉了一半,如今这屋子变得过于潮湿,不适合存储木材)。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将树干劈开,制成木板,用来铺设谷仓的地板。

“混账,”高戈斯怒容满面,将信件攒在拳头里捏成一团,“你知道吗,那混账波利奥西斯居然说动他们拒绝了盟约。”

信差往后退了一步,假装自己不在现场。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静静地站着,显然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对帝国没有实质性的好处。”高戈斯继续说道,“好啊,让他们见鬼去吧。来,让我们把活儿干完。你,”正当那信差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里,等着被打发走的时候,高戈斯考虑了一会儿,补充道,“你回去,找到送信的,把他带到这里来。没错,我的确有回信给他。”

信差满怀疑虑地点点头。“要是他已经离开了怎么办?”

“你最好盼着他还没离开,”高戈斯回答,“因为,如果他走了,我可能会追究这个问题:既然你告诉我那送信的昨晚就到了,为什么这封信过了一整天才到我手里。”

信差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的脚踩在院子里浸满积水的草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克利法斯,”高戈斯说,“去拿楔子来,这玩意儿真难搞。”

克利法斯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开。高戈斯深吸一口气,继续干起刚才正干到一半的活。他的板斧在劈树干时卡在树干里头了,因为卡得太深,很难用撬棒撬出来。他刚才用尽全身力气想将板斧撬出来的时候,撬棒折断了。

“这板斧你永远也弄不出来了。”佐纳拉斯说。

“等着瞧。”高戈斯回答,“来,把那把单面劈斧拿给我。实在不行的话,我就算死命砍也要把那该死的玩意砍出来。”

“随便你吧。”佐纳拉斯将斧头递给他。这种斧头只有一面有斜角,适合循着某个角度砍。“注意头部,有点松。”

“真的?”高戈斯说。

他弟弟点点头。“已经好多年了。”他说,“需要将头部取下来,敲一个新的楔子进去。”

高戈斯砍了几分钟,想在斧头被卡住的地方的侧面砍出一个口子,把它解救出来。等克利法斯慢慢悠悠地拿着楔子走回来时,他还没有取得重大的进展。楔子很重,看起来难以描述地古老。由于一代又一代的洛雷登儿女用大锤子不断地敲击,其顶端被砸成了锐利的薄片状。“这样就好多了。” 高戈斯说,“好了,佐纳拉斯,给每一面都卡进一片楔子,这样就能把口子打开了。”

佐纳拉斯两手各拿起一片楔子,在板斧前后的裂缝中各嵌入一片,用仅存的那把伐木斧的斧背狠狠地砸去。板斧倒是很快就出来了,楔子却被牢牢地卡在了里面。

“好极了, ”高戈斯火冒三丈,“一个问题刚解决,又出来两个新的。”

佐纳拉斯叹了口气。“树干的纹理太乱了,很难劈开。”他说,“我本该在你开始干活之前说的。”

高戈斯挺直背部,脸皱成一团。“我们可以拿伐木斧的斧头当作楔子打进去,” 他说,“这样就能把这两片楔子弄出来了。别担心,我们会成功的。”

几个小时以后,天色暗了下来了,他们只能收工。他们已经将楔子弄出来了,还有板斧(为了弄出楔子,他们将板斧放了进去,结果卡得死死的,后来用锤子来回敲打才取出来),但伐木斧的斧头部位却还卡在里面纹丝不动。“我们需要的,”一起走回房子的时候,高戈斯说,“是锯坑。这样,我们就用不着劈开树干,可以直接把木材锯成木板。”

他的两个弟弟一言不发。他们甩掉脚上的靴子,在桌子两边分别坐下,并清出一块地方搁他们的胳膊。搞不懂,高戈斯想,他们也是洛雷登家族的人。不过当然啦,他们从未离开过农场。算他们运气好。

“我们可以在河的下游造一个。”他继续说道,“就在浅滩旁边,河岸没那么陡峭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利用水车轮来驱动机械锯。我在佩里美狄亞见过。虽然精妙绝伦,但我们造一个应该也很简单。”

克利法斯抬头看着他。“河的下游。”

“没错。”高戈斯回答,“就是以前尼莎洗衣服的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他们当然知道。

“我知道。”佐纳拉斯回答,“不过,我们不需要一个锯木厂。我们能用它干什么呢?”

高戈斯皱起了眉头。“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回答,“当然是用来锯木板啊,这样就可以不用花三天时间拿锤子敲铁块了。”

“可我们不需要木板。”佐纳拉斯指出,“偶尔需要一两块,我们可以去买。”

“浪费钱。”高戈斯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农场里就有上好的木材。再说,如果我们建了个水力锯木厂,我们就可以向周围的人供应木材,报价比他们现在支付的便宜得多。这生意不错。”

克利法斯摇摇头。“那么,谁去干这活呢?”他问,“佐纳拉斯和我,我们光一个农场就忙不过来了。难道每次有谁想要切一小块木头,你就得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赶去那里吗?我可不干。”

高戈斯对反对意见置之不理。“不仅木板,”他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制造栅栏柱、门柱、屋梁、挡风板之类的,全都可以造。如果我们愿意,还可以造一艘船。对,我觉得锯木厂是个绝妙的好主意。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派几个人去干这件事。至少让他们有事可做。”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互相看了一眼。“好吧,”克利法斯说,“如果你要那么干,我们明天就犯不着累死累活地去劈开那段原木了。等你的锯木机动起来,我们可以把木材拿到那里去锯开。”

“说得对。”佐纳拉斯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没那么急。反正我们已经不再使用长谷仓了。”

当天晚上,高戈斯梦见自己站在城门外。天很黑,他不确定到底是哪座城市——有可能是佩里美狄亚,或者艾普-埃斯卡托伊,甚至有可能是思科纳,一堆城市中的任何一座。门被堵住了,推不开,因此他打算用一把斧头、外加几块楔子将它劈开。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些楔子就是他的弟弟们;而他自己既是板斧也是砍斧。他们被当作楔子插进裂缝中,或者被当作锤子抡起来。他可以感觉到锤子打在楔子头上(锤子打下去,钢铁被压缩,那些力量到哪里去了?被挤压在钢铁中间?),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插在板斧槽口的撬棒开始变形。当木纤维断裂时,他可以感觉到木头内部那股难以承受的压力——木头不同于钢铁:你对它施加压力,它最终会屈服、会崩裂。但钢铁不一样,你越捶打,它就被压得越紧实,质地也越硬;质地越硬,则越坚固。从逻辑上讲,这就是洛雷登兄弟有别于其他人的原因……

唉,这全是他梦里的胡思乱想,一睁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高戈斯醒了,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于是下决心去干点活。由于他的坚持,他拿到了这地方唯一一盏能用的油灯。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火石以及有点潮的火绒,过了好一阵才把灯点着。他手头也有些纸,有几张是他自己带来的,还有那张关于拒绝结盟协议的信。等他把这封信摊平,背面朝上铺在桌子上时,发现还是能看清楚。他坐下来,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他的外甥女;一封给他的手下传达进一步指示;最后一封给那个天国之子波利奥西斯,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他仍然设法保持了礼貌和友善。毕竟,他们还有机会改变主意,没必要仅仅为了发泄自己的怒火而乱发脾气,从而离间双方的关系。说到底,不让个人情绪影响生意上的决定这个原则让高戈斯取得了在他能力范围内能达到的一切成就。只有在事关巴达斯的时候,他才打破了这个原则。天知道,就那么一次破例,让他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但巴达斯与其他人不同。巴达斯是他弟弟,巴达斯是他充满非凡成就的一生中唯一的失败。但是,只要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头脑冷静,很少有什么失败是不可逆转的。

写完信以后,天色仍然很暗。时候还是太早了,没有别的人会起床活动,因此高戈斯决定做一件在过去两天里被他忽略了的小事。房间角落立着一个刻有精美浮雕的皮质弓袋。他打开袋子,将他的弓取了出来。这把相当特殊的弓是三年前他的弟弟为他制造的。了解这把弓背后的故事的人发现他继续保留着这把弓都很吃惊,甚至倍感惊恐。他们以为他早就把它销毁了——不管是烧掉,还是埋掉,就是扔到海里都好。他们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忍受看到这把弓,更别提触碰它了。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事实,这是一把上好的弓。既然这把弓让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能做的,至少是好好地利用它、保养它。不然,为了制造它而付出的所有代价都白费了,变得毫无意义。

首先,他拿出插在弓袋背面口袋里的一把精致的硬刷,彻底清洁了弓背,将所有的浮尘、泥土以及其他脏东西都扫掉。然后他在上面洒了一点他为保养这把弓特别调制的油,油的用量只要能盖住他左手食指的指甲盖就够了。抹上油,就可以将筋条包裹起来,避免受潮。抹油的时候,要不停地按揉,直到最后一点油都被吸收进去。这是一桩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最后,他拿一小块固体的蜂蜡给弓弦打蜡。此时已是黎明,他刚把弓塞进弓袋里,太阳就出来了。高戈斯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一遍(抹弓的油有毒),穿上靴子,出去找更多的活儿来干。

高戈斯清洁完他的弓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一艘船挣扎着驶进托诺斯港口。

这艘船遭遇了一场古怪的风暴,受损严重。这类不受欢迎的风暴给在这个季节出海的船只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航行风险。总体来看,这艘船状况良好。船上进的水比它能承受的稍稍多一些,索具被风刮坏,主桅也裂了个大缝。如果风暴持续的时间再久一些,它遇到的麻烦就大了。尽管如此,它仍然可以浮在水面上,船上无人死亡或受重伤。这个季节在海上乱晃,遇到这种事也算正常。

天色尚早,港口没什么人。除了几艘懒惰的采蚝船,其他捕鱼的船当然早就出发了。当天要离港的体量大一点的船只还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做好出发的准备。出发前的那一晚,他们就已经把货物装上船了,所以船员能在乘着高潮出海前好好地睡一觉。一两个高戈斯的手下在码头闲逛,但他们不是值班人员。前一天晚上喝得太多,脑袋还晕乎乎的,于是他们在这里徘徊着,等酒馆开始供应早餐,同时希望清晨凉爽的微风可以让他们清醒些。

帕拉斯·安緹瓦是托诺斯的港务总长。若说托诺斯有什么正式官员,那也就是他了。话虽如此,他其实更像一名杂货店老板。他同时还负责登记来往船只,从海上贸易商协会那里收点手续费。此时他靠在办公室外面的门上,想搞清楚这艘船从哪儿来。这船很老旧,但造得很结实,鱼鳞式船壳,与绝大多数来自科里昂和沙斯特的单桅纵帆船和飞剪式帆船不同。看那些风帆的样式,也绝对不是来自帝国。要说来自岛屿吧,有可能——只要能浮在水面上的船只,岛民都用,甚至包括一些不能浮在水面上的——但索具不太像岛屿风格。他盯着船只看得久了,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就是舵柄操纵杆插进翼肋上半部的方式有点不同,但他记起在很久以前,他见过这样的设计。不过,他见过许多来自各地的船只,见过各式各样的舵机以及其他各种部件。他暗暗将这点记在脑中,开始想象温热的新鲜面包浸在熏肉油脂里的场景。

船渐渐靠拢码头(如果它有一张脸的话,脸上应该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帕拉斯的想象中,他似乎听到了船的叹息声),有人带着一条缆绳跳下来,让船更快地靠岸。其他人取出了跳板。这些人像这艘船一样,看起来陌生,却隐隐约约唤起了多年前的回忆,让他想起——多少?二十五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看到的某个场景。他们很可能来自某个偏远地区,过去曾派送船只到这里来过,后来却出于某种原因中断了航运——也许是战争,也许是政治,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利润,不值得他们长途跋涉地跑这么一趟。这个推测相当合理,那些人看起来疲倦而紧张——在托诺斯外海遭遇了风暴以后,谁看起来都这样——不过,他们的表情不太像马上就要迎来期盼已久的休息时间的人,反而有点听天由命的样子,似乎最主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此时,一群人已经上了岸,大概有五十五到六十个左右(对于这种尺寸的船只,船员人数算是很多了,也许是乘客吧)。帕拉斯转头去闻烤炉里的面包香味,等他再次转过头来,他看到那群人纷纷取出了剑、斧头和弓,戴上头盔,掀掉了盾牌的掩饰物。帕拉斯猛然想起以前他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船了。这些人是来自艾普-奥里斯莱的海盗、逃亡的奴隶以及帝国军队的逃兵,通常出没于帝国南部的海岸线。他们来这里多半不是为了享用丰盛的早餐。

帕拉斯·安缇瓦站在那里,吓得合不拢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海盗分成三队,每一队大概有二十人。此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家里的情景:他的妻子正在打开面包炉的门,他的女儿正在切熏肉。他无法保护家人,他没有任何武器,也不知道如何战斗。在托诺斯,这不是个必备的技能。在这里,人们没有什么可争夺的。他望向那一小撮士兵,想看看他们准备怎么办。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想,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也许这些人只是随身携带着剑、盾牌和头盔,并没有打算用它们。

他不想转身,于是倒退着走到门廊下,眼睛一直盯着那些人。要用逻辑思考,他对自己说,他们是来这里偷东西的,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有人要挑战他们,可没人会傻到——

高戈斯手下的一个士兵取出弓,对着一名海盗射了一箭。这绝对不可能是故意的举动,可能是因为对细微的肢体语言的误判;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一个迅捷的动作;也有可能是对方的一个姿势让他回想起过去的某种经历;更大的可能是眼角瞟到了什么,于是不假思索地凭本能作出了反应。道理很简单,就算他们都是勇士,一支六个人的小分队也不会去挑战十倍于他们的势力。如果箭没有命中目标,哪怕只是无害地掠过曲线完美的头盔或胸甲的弧形侧面,结局可能会大不相同。可惜,那支箭正中目标。海盗跪倒在地,痛苦地尖叫起来。他的朋友们没有过去帮他,反而向士兵围拢。双方展开了一场可以预料到结局的近身战。要是他们能把六名士兵都干掉,事情还不算太糟,可惜他们没有。一名士兵逃脱了,以始料未及的速度朝山上跑去。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高戈斯设在那里的军营跑。高戈斯在那里驻扎了半个连队的兵力,只是为了向托诺斯人彰显他的存在。从海盗采取的行动,帕拉斯可以充分体会到对方的感受。眼看一桩简单的活儿变成了大麻烦,他们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还得动手,他们似乎在说,哎呀,真是的,打就打吧。他们竖起了盾墙,就像一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却被告知晚上还要继续加班的工人。

他们来了,尽管帕拉斯意识到这点,但除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避其锋芒以外,他仍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此时逃走有点太迟了。用不着问,他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慢。让他接受现实太难了。就在刚才,还不到烧一壶水的时间之前,一切都很正常。但此时他可以看到那些他认识的人——店主、搬运工以及码头附近的一帮闲人——要么奔跑着逃离盾墙,要么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之前,他曾在梦中经历过大致相同的场景。在梦里,一些不知姓名却看起来很熟悉的敌人或怪兽沿着小巷对他穷追不舍,或是在房子里四处搜寻他的踪迹。那种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有悖常理的超脱感(没事的,你只是在睡觉而已),好像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有人在拽他的胳膊。他四下张望,看到了他的妻子。她一只手指着什么地方,另一只手拉着他。他听不到妻子在说什么。他任由自己被她拖着往前走,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他们正在用“长命百岁”塑像前的长凳撞击奶酪仓库的大门。他们冲进了多勒·贝文的家,一丝不挂的贝文翻后窗逃跑,但他没留意窗户下面的情况。跳下窗户时,他正好落在一个来自另一队的海盗面前。那海盗用一根长戟戳进他的肋骨下方。

“快点。”他的妻子尖叫道(当上了桌的晚餐渐渐冷掉,妻子催促他从谷仓回来吃饭的时候用的基本上也是同样的语调)。道理他都知道,但他们正在屠杀他的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如果连他们是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那就太惨了。

“梅娃,回来!”妻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看到女儿惊慌失措地独自朝着错误的方向逃跑。贝莉丝想去追她,但他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她不喜欢这样)。他看着梅娃裙裾翻飞,匆匆忙忙地朝山下跑去,猛地撞见一排盾墙,又掉转头,连蹦带跳地往回跑。

现在,海盗已经在朝山上推进,朝着这个方向。如果他们跑起来,还有可能及时离开这条路。“好吧,我来了。”他话音刚落,头顶飞来一支箭,在半空中悬停了瞬间,朝着他坠落下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支箭的细节,具体到羽毛的颜色。他眼睁睁地看着箭一路坠落,刺穿他的胃,以某种角度穿透他的身体,从另一边钻出去,只留六寸长的箭杆还有箭翎在他的身体里。贝莉丝尖叫起来。被射中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轻微的冲击力。之后,除了因异物留在身体里而产生的古怪感,就没什么别的感觉了。“好了,”他呵斥道,“看在诸神份上,别大惊小怪的。”该采取明智的行动了,他决定。于是,他带着家人爬上山,沿着步行者小巷右拐。正如他的预料,海盗继续朝山上挺进。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犯不着违反命令去追捕几个四下奔逃的平民。

他在雅克·贾维斯家前面的台阶上坐下,看着那支箭。他的衬衫上满是鲜血,血渍渗透进粗毛织就的衣物里。现在没必要再站起来了,他的膝盖彻底瘫软,就连手肘与手腕都虚弱无力。而且现在他的脑子很糊涂,精神涣散,无法集中。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头靠在门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直到恢复一些体力。

他的妻子和女儿又争吵起来——唉,她们总是在吵嘴,梅娃正是叛逆的年龄——她们似乎在争执,是该把箭从他身上拔出去还是先留着不动。贝莉丝的意见是,如果她们现在把箭拔出来,他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死。不用说,梅娃坚持唱反调,而且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了。在失去意识之前,帕拉斯衷心希望他的妻子不要像往常一样,每当梅娃把事态扩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得不让步,因为死在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手里真是太不值了。

他一定是睡了很长时间,尽管看起来就像刚闭上眼就醒了过来。他可以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有大喊大叫,有来回呼喝,传递讯息,像搬运工人在将一件棘手的货物搬上船似的;有传达命令的声音,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在让什么人保持队形,还有另外一个人叫道,列队、举戟以及其他类似的指令。他抬起头——头变得异常沉重——但巷子里除了贝莉丝、梅娃和他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就算真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那也多半是发生在离此五十码左右的主干道上。他集中精神,想靠聽力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看不到实际场景,在那么多外邦人中他无法分辨出哪些是海盗,哪些是高戈斯·洛雷登的人。当然,他对战斗的形式以及他们是怎么打的一无所知,就好像光凭镇上大钟的滴答声无法判断它的指针位置一样。他听到更多的命令被下达,听到很多呼喝声。他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在一场战斗中士官们该有多么繁忙,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需要考虑多少因素,正如一艘船的船长或是一个工组的领班。不过,他听不懂那些命令,那些技术词汇在他的生活经验之外——持枪、向前看、转向、注意左边的敌情。他听到脚步声、靴底的鞋钉叩击鹅卵石的声音、用力时发出的呼喝,偶尔还有武器掉在地上的哐当声。但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钢铁相交声以及垂死的尖叫。事实上,街上出乎意料的安静,大概他们还没有开始打起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向下看了一眼。箭已经不在那里了。就看了这么一眼,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种侵入性的疼痛,就像腹痛到了极点的感觉。该死,他想,她们还是把箭拔出来了。他的家人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紧握着对方的手,似乎生怕其中一个被风刮走了似的。

然后,战斗开始了。没错,打仗的声音确实很大。像锻造发出的声音,锤子打在金属上的声音。不是那种清脆的鸣响,而是喑哑的敲击声以及沉闷的撞击声——毫无疑问,那是金属相交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他几乎能感觉到击打的力道。每一下乒乒乓乓的重击都是力量的施加和抵抗。要将头盔、胸甲和铠甲砍破、打碎,肯定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他闭上眼睛,想集中精神,将每种声音分离出来,以便更好地诠释这些声音的意义。当然,这种事在黑暗中会容易些。然而,这么做很难。士官的呼喝声干扰了他的倾听,使他很难分辨各类金属相交发出的声音之间的细微差别,相当于身处黑暗却模糊了视线。老是这样,他想,我第一次置身于战斗,却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我以后怎么跟我的孙辈吹嘘呢。

忽然间,战场开始移动了。帕拉斯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其中一方撤退或逃跑了,因为打斗的声音开始变小,也变远了。但他听不出是往山上还是山下转移。他希望是朝山下转移,那说明高戈斯的手下正将海盗赶回海上(除非他们攻守易位,高戈斯的手下正在朝山上进攻。他对战略战术一窍不通,只知道这些事很复杂,就像下棋一样。而说到下棋,他现在可是连梅娃都下不过)。再说,他没办法继续集中精神了,腹部的疼痛影响了他的听力以及几乎所有剩下的功能。他的脑袋晕得厉害,就像空腹喝了一加仑的苹果酒似的。总之,他很不舒服,也许此时他该停止观察战况了。奇怪的是,疼痛居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于是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房间很暗,空无一人,因此他无法询问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独自一人,完全无法分辨)。后来,他终于知道是自己这方赢了。那就好。

在总督办公室下方的中庭,有一个疯子在背诵经文。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无误,达到了任何一名学者都希望达到的准确度。只不过他用了最大的音量把经文嚎叫出来,像在骂人。总督皱起了眉头,这种反差让他深受困扰。诵经这举动本身是那么美好,未沾染任何的错误或疏忽,但同时又让人觉得完全不对劲。

地区行政官正在汇报,半途中注意到他的上级有点走神。因为轻微的耳聋,之前他并没有被远处的喧嚣声干扰,不过现在他也听到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要我派个文书去召唤警卫吗?”行政官问道。

总督摇摇头。“他没做错什么。”他回答。

行政官挑起一根眉毛。“游手好闲,”他说,“蓄意扰乱治安。亵渎神明——”

“我并不是说他没有触犯法律。”总督微笑着回答,“但每个人都有义务诵经布道。只不过,我很遗憾他选择了大喊大叫的方式。”

(当然,这不是问题所在。令人不安的是那家伙的语调,他带着强烈的愤怒来诵读那些平和、富有韵律且玄妙的教条,那些遣词造句都带着巧妙的平衡感的箴言,经文里的一字一句是如此完美,哪怕是用近义词替换掉其中的一个词,都会彻底改变整句话的意义。这就好比听到一头狼在嚎着实体主义者的诗歌一样。)

“迟早会有人叫来警卫,”总督继续说道,“到时候那可恶的家伙就会被带走,我们的耳根就清净了。在那之前,我可以假装没听到。很抱歉,你刚才说到——”

行政官点点头。“对方提议结盟的事,”他继续说道,“当然是完全不用考虑的。高戈斯·洛雷登这家伙只是个投机者,一个扎根在穷乡僻壤的小军阀。他迫切地想要结交一些强大的朋友,以防哪天他治下的民众厌倦了他,将他赶走。做出任何貌似承认他的政权的举动都会有损我们的形象。简单一句话,我们不和这个阶层的人打交道。”

“同意。”总督尽量集中精神,回答道,“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看得出来。”

行政官疲倦地点点头。“不巧的是,”他继续说道,“这可恶的家伙运气好极了。两天前,位于他的统治地边缘的小港口——叫托诺斯——遭到了一艘海盗船的洗劫。这艘船大概有五十名左右的船员,本来的目标是从艾普-埃斯卡托伊来的邮政快帆船。他们沿着海岸一路向北追踪,直到被忽如其来的风暴吹到了托诺斯。因为风暴,他们的船严重受损。但他们缀着快帆船到了托诺斯,在海上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以后,在天亮时分驶入港口。之后发生的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高戈斯和他手下的人在他们对快帆船动手之前赶到了港口,跟他们对上了。一半海盗被杀,剩下的俘虏被高戈斯囚禁在某个谷仓里。他同样扣留了快帆船,不过没给出任何理由。”

总督面带不悦之色。“是海恩·帕特克吧?”

行政官点点头。“高戈斯对俘虏的身份一清二楚。”他继续说,“唉,要是他不知道,那可就太孤陋寡闻了。毕竟,在过去十年间,我们为了抓他,悬赏了一大笔钱,还把他的体貌特征在行省境内到处张贴。当然啦,他的落网绝对是个好消息。只不过我希望抓住他的是别人,而不是这个叫高戈斯的家伙。”

“的确如此。”总督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这边已经告诉他,对结盟不感兴趣了吗?”

“是的,很不幸。”行政官說着,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小小的象牙雕塑,匆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简直糟透了。他一收到我们的回复就坐下来,火速地回了封信。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写得这么出彩的信了,谄媚和威胁完美而古怪地结合在一起——就算仅仅为了娱乐效果,你也应该亲自看看。我的评估员认为高戈斯已经神智错乱了。在看过信以后,我颇为赞同他的观点。显然,那封拒绝结盟的信件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正在农场里劈木材。”

“劈木材,”总督重复道,“为什么?”

“据说他喜欢劈木材。不是指劈木材这件事本身。只是他喜欢假装自己是个农夫。显然他出身于农民家庭,后来不得不仓促地离家出走。针对他在中邦的所作所为有很多解释,但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唯一可能的理由是,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回到故乡。”

“我得承认,听起来他是有点疯疯癫癫的。”总督的双手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不过,在这一行,癫狂未必是走向成功的障碍。”他评论道,“事实上,如果善加利用,很多时候它往往成为一种资产。他有提到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吗?”

行政官摇摇头。“我们只收到一张简短的便条,说他抓住了海恩·帕特克,希望我们派个人去跟他讨论一下。我猜他更希望我们先开个价, 从他的立场来说这种做法不难理解。我的意思是,他没有任何渠道可以了解到帕特克这个人对我们有多重要,他能知道的都来自我们公开放出去的那些消息。”行政官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下去,“老实说,”他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目前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官方立场是什么。”

总督叹了口气。“他很重要。”他说,“但没有五年前那么重要。尽管如此,他仍然算是个该死的大麻烦。倒不是因为他以前犯下的事,或是说他有能力继续作恶,关键是他仍然逍遥在外,而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他皱起眉头,挠挠耳朵,“可笑的是,他真正做出的成就越低,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流传得越广。在东南部的某些地区,有传言说他已经控制了西半岛,正在组建军队向本土进军,那里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不,我们必须将他的头钉在艾普-赛勒斯的城门上,任人指点。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算没有白忙一场。”

“也就是说,”行政官说,“我们不得不同意高戈斯开出的任何条件?”

“未必。”总督顿住话头。此时,他听不到那个疯子的声音了,肯定是有人过来把他打发了。“我们没理由用一桩小麻烦来替代大麻烦。话说回来,”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高戈斯·洛雷登可是我们这边的巴达斯·洛雷登的哥哥。”

“那个战争英雄啊,”行政官露出微笑,“没错。了不起的家族。要是中邦能培养出更多这样的人才,说不定——嘿嘿,跟他们结盟也挺有意思的。不用说,他们俩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但你不得不佩服他们那顽强的生命力。”

“我就不佩服,”总督说,“谁让他们尽给我添麻烦呢。现在,让我们好好想想。既然在跟草原人对上的时候,我们需要巴达斯·洛雷登作为精神领袖,那么我们大概就不能对高戈斯·洛雷登太狠,以免得罪他——”

“这点我可不敢确定。”行政官截断他的话头,“据说巴达斯对高戈斯恨之入骨——顺便说一句,关于这点,有一个相当精彩的背景故事。等到我们有五分钟的空闲时间,提醒我跟你讲讲——因此,这方面我不怎么担心。但显然高戈斯对巴达斯宠爱有加——”

总督举起手。“这也太离谱了。”他说,“抱歉,请继续说。只是我觉得这些细节实在令人困惑,仅此而已。”

“我也这么觉得。”行政官微笑着回答道,“不过你得承认,这可比季度产业回报有意思多了。”

遮挡住阳光的厚厚云层移开了,在短短的一瞬间,刺眼的琥珀色阳光让总督头昏目眩。他挪了挪椅子,避开直射的阳光。“只要能不跟那些来自偏远地区的麻烦得很的无名小卒打交道,我这一辈子不需要什么有趣的事也能过得好好的。”他冷冰冰地说,“话说回来,”他露出了点笑容,继续说道:“我得承认,巴达斯·洛雷登是个难得一见的奇葩。他显然不知道幻象中的自己在和谁说话,真是与众不同。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总督往后一靠,指尖压在嘴唇上。“我们需要巴达斯去对付特姆莱,而现在帕特克在高戈斯手上。但我们不想跟高戈斯结交,而巴达斯也不介意我们不和高戈斯打交道……你刚才说快帆船出了什么事?”他身子前倾,补充了一句,“你是说,他扣押了快帆船?”

正在研究桌子边缘的雕花设计的行政官点点头。“这事也很棘手。”他说,“你看,那艘邮政船只上有大量关于特姆莱的文件。所有关于我们正在包租的船只的文件、信用证、签好的协议、拟定的日程表——只要你有脑子,看得懂所有文件,将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就能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一个相当清晰的概念。”

“尽管他们都疯疯癫癫的,但高戈斯绝对是有脑子的人。”总督说,“这就难办了。我正打算以他扣押行省政府的邮船为借口,用武力威胁他。没准儿还可以吓唬吓唬他,让他把帕特克交出来。但这么做,只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被扣押的东西上。”

行政官抿起了嘴唇。“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说,“如果你非法扣押了行省政府的邮政船只,而对方却没有大惊小怪,你会怎么想?事实上,我怀疑他递纸条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否则,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以这种方式激怒我们。”

“很有道理。”总督承认,“哦,这该死的家伙,害得我头痛。此时此刻,要是没有洛雷登兄弟的所谓的生命力,我的日子就能轻松点了。你可饶了我吧。”

“啊,”行政官微笑道,“这恰巧是我们能做点文章的地方。我想到了洛雷登的姐姐。”

总督猛地转过头来。“对啊,我居然把她给忘了。尼莎·洛雷登,在思科纳开了家银行,把我们在沙斯特的朋友惹恼了。”

“就是她。”行政官说,“当然啦,她如今在我们这里做客呢。”

“没错。说起来,她的兄弟们对她是什么态度?我敢肯定,不是爱就是恨,只不过到底是哪一个?”

行政官优雅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我认为,高戈斯爱她。”他说,“尽管在思科纳陷落的时候,她确实丢下高戈斯不管,支使他去打仗,自己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但我不认为高戈斯会为此记恨。在涉及家庭问题的时候,他是个极其宽宏大量的人。”

总督挑起一根眉毛,不解地問道:“巴达斯呢,他也爱她吗?”

“我不这么认为。”行政官回答,“但我也不认为他恨她。不过,要说有点关系的话,不知道她的女儿公开发誓要干掉他算不算。”

“哦,天哪。”总督摇摇头,“算了,我应该可以在某些文件里找到这些信息。事实上,在跟那人面谈之前,我肯定会看报告的。我说,你是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了吧?”

天国之子露出灿烂的笑容,这可相当罕见。“不敢当,”行政官说,“只是个初步想法。我在想,在局势即将失控的时候,我们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她。不过,最好还是把她控制起来——应该说,把她们控制起来,母女一起,当成非法入境者扣押,就先这样处理吧。”

总督站起来,走向窗边。窗下有一棵茂盛的老无花果树。从窗户那里伸出手去,他几乎可以触碰到无花果树的顶端。“当务之急,”他说,“恐怕还是要把帕特克弄到手。如果我这次让他脱身了,一定会面临许多质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明显更倾向于不与此人缔结任何性质的盟约,但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番合理的说辞,既让对方满意,又避免我方做出任何承诺。除此之外,你尽可以便宜从事,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在窗边转身,把自己的脸藏在背阴处,皱起眉头。“当我们开始从个人角度看待这类人的时候,往往会面临着把握不住分寸的危险。我们在这里谈到的几个人当中,除了帕特克,没有一个重要到可以影响我们的政策。只有在降低到战略层次时——甚至更低,在战术层次时——他们才显得比较重要。”他耸耸肩,坐在桌子的一角,“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将帕特克弄到手的最好方式是率领两个师以及我们包租来的一部分船只将中邦吞并掉,你就放手干吧。我不是说你应该这么做,”没等行政官开口,他补充道,“我只是指出我们应当注重的是旅途的终点,而不是沿途的风景。沙斯特,或者任何类似的小王国都一样。如果有必要灭掉它们,就灭了吧。我们只在乎成本效率以及是否省时省力。”

行政官站起来准备离开。“有道理。”他说,“我会把帕特克带回来的,这点无须担心。但你不反对我采取某种优雅、干脆的方式吧?”他咧嘴一笑,补充道,“出动军队不算什么能耐。出动一支军队的同时还能保证预算不超支,这才能让你获得行省政府的关注。”

“这真是太可怕了。”艾莎兹· 米萨吉斯松开将脖子一侧勒得紧紧的肩带,喃喃自语:“有这么多买家,我们却没有货卖给他们。”

在斯潘,又是冷冷清清的一天。以往要过桥,通常要耗上半个小时才能走出一百码左右,今天却只花了几分钟。希度·格拉亚忧伤地点点头。他急需买到三捆绿天鹅绒来满足顾客的订单,最麻烦的是,他已经向顾客保证说一个星期前就发货了。“如果这千载难逢的绝妙商机再持续下去,”他说,“我们可就全完了。前提是我们没有先死于无聊。”他拿起一块样品布,这是他昨天、前天、大前天检验并拒绝过的同一块布。这是岛上唯一的一种绿天鹅绒。“我太绝望了,明天我肯定会再来。”他说,“到那时候,已经有人把这布给买走了。来吧,我们喝一杯,前提是在这块悲惨的大石块①上还能找到酒。”

他们在黄金宫殿里找到了文纳德·奥泽尔和塔闵·沃兹,两人正沮丧地对着一个半空的酒壶。他们刚走进来,文纳德就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希度,”他说,“我的斧柄。你帮我弄到了吗?”

希度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抑制住打呵欠的冲动。“哦,拜托,”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牙仙子吗?还是说,你以为我天一亮就到沙滩上去,用漂流木把斧柄都削出来了吗?”

“那就是没有喽。”文纳德惨兮兮地说,“也就是说,我现在不得不去找多思兄弟,尽力向他们解释——”

“我的船、你的船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船都系在码头上,”希度截住他的话头,“跟他们名下所有的船系在一起。我想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放心吧,文,多思兄弟为人练达,你不会有事的。被科里昂纺织品垄断集团死死盯住并被惩罚条款威胁的又不是你。说到这个,”他补充道,“你手头不会刚好有三捆标准岛屿品质的绿天鹅绒吧?”

文纳德皱着眉头。“没有,我手头没有。”他说,“不过你可以问问维特里丝。我知道她几个月前买进了一船货物——你知道的,就在他们将雷姆沃兹·乔斯的财产变卖清空以后。我有印象这批货里有绿天鹅绒,不过货是不是还——”

“神明保佑你,”希度一跃而起,“你不会碰巧知道她的进价是多少吧?”

“希度!她可是我妹妹!”

“只是问问而已嘛。谢谢你。”

他一溜烟跑了。艾莎兹将他杯子里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唉,谁知道呢,”当文纳德看向她的时候,她解释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他们明天就要搞配给制了。”

塔闵·沃兹大笑。“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船无法在码头进出,”他说,“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没有外邦的船到我们这里来?你说帝国是不是把他们的船也包下来了?”

“有可能。”文纳德说,“说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听到艾莎兹咯咯笑起来,他为自己辩解道,“天知道他们组建的这支军队有多庞大,而且他们不差钱,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是吗?”塔闵·沃兹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微笑着说道,“你们看,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我觉得最有趣的一点是,我们对帝国知之甚少。哦,我們自以为了解,但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就好比仰望天空。我的意思是,天空就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它,但我们不知道它的运作原理,不知道它的真实用途,甚至不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照我看,我们对帝国的了解不过如此。”

艾莎兹在隔壁桌发现了被落在那里的一碗橄榄。“我看过一本书,”她嘴里塞得满满地说,“书中说道,天空只是一块巨大的蓝布,星星是布上的小洞,阳光从那些洞里漏进来。雨也一样。但我觉得这点未免过于牵强。要是那样的话,每次下雨,北极星下面岂不是会积起一摊辽阔无比的脏水塘。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验证一下书中所写到底正不正确。我是说,关于雨的描述,当然还有关于星星的。”

塔闵挑起一根眉毛。“我还不知道你居然会看书,艾莎兹。”他说,“是买什么货的时候附带的填充材料吧?”

“哦,真好笑。”艾莎兹吐出一颗橄榄核,回嘴道:“告诉你吧,我的仓库里有一整箱书籍。这么大的箱子。即使是现在,我都搬不动它。”她带着一丝期待,加了一句:“嘿,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没有。”文纳德晃动着杯底最后一点酒液,“不过我想你说得对。”他补充道,“不,不是说你,是他。关于帝国的那番话。帝国有多大,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它——嗯,很大。”

“的确很大。”塔闵说,“要我说啊,太大了。我甚至听说了一些关于内战的传闻。”

“真的吗?”艾莎兹抬起头,“哦,等等。你是说关于帕特克的传闻吗?我碰巧知道些确切的消息……”

塔闵摇摇头。“我说的是真正的内战。”他说,“不是那帮漫无目的地实施毫无意义的暴行的海盗。不,我说的内战是皇室家族和某个在东南方偏远地区的军阀之间的紧张局势。这一整件事可能被夸大到失真的地步,但我的确相信传闻中至少还是有一些真材实料的。你看,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内部是如何运作的。如果内战真的爆发了,我是指真正的内战,他们会立刻搁置手头的一切计划,忙着赶回本土参战吗?还是说,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文纳德耸耸肩。“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关系呢?”他问,“有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放心,那就是帝国从来没有找过我们麻烦。我也不相信他们以后会来找我们麻烦。”

“哦,是吗?”塔闵追根究底,“你怎么敢保证这一点呢?

“哎呀,”文纳德说,“首先,他们没有舰队,而这里毕竟是一个岛屿。难道说你一向认为我们是住在山顶上,而且还经常下雨?”

“可他们确实有一支舰队啊。”艾莎兹补充道,“我们的舰队。”

“没错,但他们几乎不可能用我们的舰队来对付我们自己啊。”

“噢,那可没准儿。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船只不能出航,他们根本不需要动用舰队来对付我们。”

“没有船只,他们打算怎么到这里来?走过来吗?”文纳德摇摇头,“关键是,我知道帝国从来没有攻击过我们。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这不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这是就你所知而已。再说,我还以为大家刚才一致同意,我们对帝国的了解少得可怜。”

文纳德耐心地叹了口气。“他们只对如何控制他们的边境线感兴趣。”他说,“而我们在海的中央。没什么好说的。”

“也许你说得对。”塔闵说,“只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他们的信息,仅此而已。举个例子,对他们而言,和我们的交易量可以说微不足道——但却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利益。说不定我们会错失某些巨大的商机。”

文纳德挠挠耳朵。“我猜想,我们卖的东西,他们根本不需要。他们从帝国内部就能获得所有的物资。再说我还不确定,是否要那么迫切地与他们建立商业关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啊,”塔闵说,“这才像话嘛。我们不和他们做生意是因为我们害怕他们。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我们不喜欢他们,管他什么理由。你不觉得,对一个贸易国度而言,这种态度很幼稚吗?”

“我不知道。”文纳德回答,“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他们是那么庞大,那么——”

“可怕?”

文纳德点点头。“好吧。”他说,“我承认,确实可怕。和他们打交道,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我也不想这样,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塔闵笑道,“我敢保证,等你对他们了解更多以后,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确实,”艾莎兹喃喃说道,“我敢肯定,一旦你对他们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他们相当和蔼可亲。”

卡纳迪?

卡纳迪坐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忒乌达斯睡在他身边的床上,正在睡梦中翻来覆去。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卡纳迪,是我。

“哦。”他大声说道,接着闭上了眼睛。

他回到了城市(哦,又来了),这次在制绳街。在这条宽阔的街道两旁,房子和仓库正在燃烧,明亮的火光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让他看得很清楚。他站在路中央,这是很幸运的事,因为所有的打斗和杀戮都发生在街边,在燃烧的建筑物的屋檐下。

“对不起,”亚历克修斯说,“我也不太喜欢这场景,只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已。”

卡纳迪瑟瑟发抖。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四周火焰的温度,但他就是感觉不到。“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他说,“事实上,我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城市陷落那天的大部分地区,但我之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亚历克修斯指着某个地方,不过卡纳迪不知道自己应该看什么。“在那里,”亚历克修斯说,“看到有个人在那儿了吗?是个长头发的草原人。那座小屋的屋顶马上就要坍塌下来,他会被堵在里面,然后被烧死。这个事件为什么如此重要,就是这一切的意义所在。看,来了。”一栋矮小的建筑物坍塌了,溅起一团火花,有个卡纳迪看不见的人在尖叫。亚历克修斯补充道:“我费了好长时间试图弄明白这个事件为什么如此重要,最终找到了原因。如果他幸存下來,将来会参加一项射箭比赛。他会射出一支箭,而这支箭将被靶框弹飞——简直是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射中特姆莱妻子的眼睛。不对,那时候她还不是特姆莱的妻子,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特姆莱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那就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原来如此。”卡纳迪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天哪,才不是呢。正如我所说,这只是我最近在研究的事。不,我要告诉你的比这重要多了。是关于你的。我必须给你一个警示——”

“抱歉。”卡纳迪说道。他刚注意到自己踩到了一个垂死的人。当然,他知道自己无法挽救这个人,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在这儿,但他做不到就此走开。

“对不起。”他跪下来说道,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人能听到他的话。他的伤势令人震惊—— 一道深深的伤痕从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沿着锁骨斜斜地划了下来。紧贴着肋骨下方,还有一条有卡纳迪的一只手那么长的伤口。

“是被斧枪捅的。”在他头顶看不见的地方,亚历克修斯评论道。

“斧枪?我不知道草原人居然用这种武器。”

“他们确实不用这种武器。”亚历克修斯回答。卡纳迪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佩里美狄亚了。“思科纳?”他问。

“没错。”亚历克修斯确认道,“你看到的是沙斯特基金会攻陷思科纳的情景。”

卡纳迪皱起了眉头。在他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码头上一排排仓库被火焰吞噬,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向队伍前头,想搭上其实早已离港的船只,这些船只又被安装在沙斯特驳船甲板上的投石机一一打沉。“但,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说。

“严格说来,你是对的。”亚历克修斯说,“巴达斯·洛雷登阻止了这一切。他制服了高戈斯,让他放弃了战争,因此不管是围城还是占领都没有发生。但不管怎么说,你看到的就是思科纳。不相信的话,问问你在当地的朋友吧。”

“你是说,这是原本应该发生的事?”

“我的老天哪,不是这样的。你看了太多泰菲诺思的作品了吧。我从来不认为在研究元理的时候掺入价值观上的判断有什么意义。这就好比,说太阳从东方升起是因为那里比较美好。我只是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场景也发生过。”

卡纳迪站起来。“你把我搞糊涂了。”他说,“还有,拜托别再给我解释了。恐怕,如今我对纯理论知识的渴求不如过去那么强烈了。你刚才要说什么?关于一个警示?”

“哦,对了。”亚历克修斯指着一个地方,“看,那里。”

不知怎么的,卡纳迪一时出神,思科纳就消失了。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据卡纳迪推断,应该是草原人的营地中央。营地很大,到处是帐篷,四周围着临时搭建的栅栏。这里正在受到攻击,许多帐篷着火了。骑手在帐篷之间来回冲杀,或是点燃打蜡的毛毡,或是随手将偷偷从身边溜过去的人干掉。在正前方,卡纳迪看到了一辆马车。毛毡车篷已经差不多烧光了,只剩车厢的框架像肋骨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卡纳迪看到车厢下面有一个小男孩,他的脸从右前方车轮的辐条间露出来,正盯着一名骑手。骑手和他对视着。因为角度的关系,也因为骑手的面罩是拉下来的,卡纳迪看不到他的脸……

“他是谁?”他多余地问了一句。

“猜猜看。”

“我明白了。”卡纳迪说。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身子紧贴着一排木桶的边缘,试图从骑手身边悄悄通过。骑手看到了他,从马鞍上俯身向前,弯下腰,一击正中那人的头顶心。“我猜,这就是一切恩怨开始的地方。”

亚历克修斯笑了。“恐怕不止如此。你大概以为这是麦克森对部落采取的某次先发制人的奇袭吧,就是小特姆莱亲眼目睹家人被屠杀的那次,对吗?”

卡纳迪点点头。“躲在车子下面的难道不是他吗?”他说。

“当然。不过,”亚历克修斯说,“这并不是过去的场景。你可以观察一下那名骑手身上的盔甲和装备。”

卡纳迪有点恼火。“很抱歉,” 他说,“我不是什么军事迷。这身盔甲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说明他们是帝国的重骑兵。”亚历克修斯说,“你现在看到的是行省政府吞并佩里美狄亚旧址的战争。是的,马上的是巴达斯·洛雷登;是的,在车下的男孩就是特姆莱国王。当然啦,称他为男孩是有点勉强,他此时应该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小,尤其是在惊恐万状的时候。再说,这跟马车的阴影遮蔽了他的真实样貌也有点关系。”

卡纳迪再次环顾四周。“好吧,”他说,“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看不到城市?或者至少应该看到城市的废墟?”

亚历克修斯笑了。“特姆莱国王认为待在原地,跟帝国干上简直是自杀行为。”他说,“尤其是他听说了谁是名义上的军队统帅之后。他说,如果他们想要佩里美狄亚,就给他们吧。于是他命令他的子民收拾行装,带领他们回到了草原,也就是他们的家乡。但行省政府不依不饶。他们的理由是,如果让他们就此离开,将来他们也可能再反攻回来,还不如现在一次性解决掉。因此,他们派洛雷登带领军队深入草原,依仗洛雷登对当地的了解以及多年的经验追击草原人。他毫无悬念地领军来到了他推测的地点——部落民以为自己脱离了危险,松了一口气后扎营的地方。这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赤裸裸的杀戮——成千上万的草原人被杀害。然而,也有上千人逃脱了。于是,巴达斯终此一生都在草原追杀这些人,直到后来死于肺炎。他的副指挥官—— 一个叫忒乌达斯·莫罗辛的人,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率领军队回来了。那时候,帝国已经重建了佩里美狄亚,莫罗辛在城里定居了下来。只不过,他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可怜的家伙。之后忽然有一天,部落民在一名强有力的年轻国王的带领下出现在城市的边境。在巴达斯火烧营地,屠杀他的家人时,这名国王不过是个小男孩而已。他知道,只要城市存在一天,草原人就永无宁日。他碰巧是个军事天才,于是莫罗辛仓促应召,被任命为守城的将领。在软弱无用以及就算以帝国标准来看也格外无情的己方人员的牵制下,莫罗辛仍然干得相当出色,但城市終究还是沦陷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幸存了下来,而忒乌达斯就是其中一个……”

卡纳迪缓缓地鼓掌。“太棒了,” 他说,“真是一个巧妙的、精心炮制的精彩故事。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亚历克修斯挑起了一根眉毛,“哎呀,拜托,卡纳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如此难缠的人?看。”他指着某个方向。卡纳迪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着了火的佩里美狄亚制绳街上。只是这次,他看到了自己,一个昏昏欲睡、一脸茫然的耄耋老人,正在被人推搡着、催促着在街上行走,那人是——

“忒乌达斯·莫罗辛。”他说,他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就像一个魔术师助理,而魔术师正在将一束玫瑰花从他的耳朵里抽出。“没错,我跟你打包票,全身披盔戴甲的他看起来和巴达斯一模一样。”

“连剑都是同一把。”亚历克修斯说,“就是城市被占领的前一天高戈斯送给巴达斯的古朗阔剑。巴达斯将这把剑交给艾希莉·佐伊西斯保管。巴达斯死后,艾希莉把剑送给了忒乌达斯。现在这把剑又出现了——那个年代造的东西可真是耐用啊。正是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卡纳迪闭上眼睛,他真不该这么做,因为此时他出现在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地下巷道中,这无疑是他最不喜欢的幻象——

“不是幻象,”亚历克修斯纠正他的想法,“不是用镜子或类似的手段营造出来的错觉,你心里一清二楚。在这里,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除了你自己。”

卡纳迪张开嘴,正打算反驳,却又犹豫了片刻。“我们看到的思科纳被占领的情景,”他说,“是未来的事,对吗?”

“啊!”亚历克修斯笑容满面,“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明白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醒悟的。没错,那件事还没有发生。你尚未读到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并不代表这个故事没有结束。”

“其实,”卡纳迪承认,“我看书总是先看结尾。我觉得这样有助于我品鉴其中的微言大意。你是说,就算这些事尚未在这里发生,它们其实已经在——”他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别处发生过了。”

亚历克修斯将背倚靠在巷道的木板墙上。他身上满是芫荽味。“你现在开始慢慢领悟了。”他说,“过了这么久,你现在终于开始意识到元理是多么朴素了。也许我不该责怪你之前的不开窍。毕竟我自己都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其中的道理。就算说给你听,你都不会相信,我曾经遇到过哪些困难……你记得我们以前曾经琢磨过是否该用元理来预见未来吗?我们真是蠢得要命,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我们当时就该意识到,之所以能预见未来,是因为那些事已经发生过了。”

“你又把我搞糊涂了。”卡纳迪悲哀地说。

“哦,拜托。”卡纳迪感觉到整条主巷道都在震动,空气里满是飞扬的尘土,“之所以能看到忒乌达斯对部落民的屠杀,是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巴达斯做过这件事。之所以能看到帝国治下的佩里美狄亚的陷落,是因为我们已经见证过一次它的陷落。通过那样的方式,我们什么都可以看到,因为它们全是同一事件。甚至如果我们病态得想要看到自己的死亡,那我们也能做到。不用说,先死后葬,历来如此……”

顶部坍塌了,尘土塞满了整条巷道,就好像身在倒置的沙漏中一般。卡纳迪呼吸不过来,感觉到一根木材砸在一侧脑袋上,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叔叔?”

“忒乌达斯,”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哪儿?”

“你做噩梦了。”忒乌达斯将灯凑近了一些,说道:“没事了。我们在草原人这里,记得吗?特姆莱要见我们,他会送我们回家的。”

卡纳迪坐起来,摇摇头。“他说错了。”他说,“你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只要你找到正确的节点,给予适当的推动。我们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关于巴达斯和那个女孩的事。”他抬头看着忒乌达斯的脸,似乎想检查一下那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芫荽味,”他说,“这不是敌人的象征吗?”

忒乌达斯放下灯。“待在这里别动,”他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医生。你会没事的,等着瞧吧。”

卡纳迪叹了口气,他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没事,”他说,“我没疯,只不过还没从梦境里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刚才吓着你了吗?”

忒乌达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似乎在担心自己会遇到伏击。“又是那种梦,对吗?”他说,“我以为铜丝草茶已经把这些梦都给解决了。”

“并没有。”卡纳迪说,“只是它太难喝了,以至于我都不敢告诉你我又做噩梦了。免得你继续逼我喝这种药。”他吐出一口气,又躺了下去。“说到这个,我依稀记得在哪里看到过铜丝草其实是慢性毒药的说法。唉,至少对人的身体没有好处,伤肾。”

忒乌达斯板起了脸。“再睡一会儿吧。”他说,“明天事情可多了。你要休息得好一点。事实上,我正打算去跟赶马车的人说说,不能让你一整天都在马车上颠簸。你的年纪大了,禁不起劳累。”

“哦,我不担心我的身体。”卡纳迪阴郁地笑了,“我碰巧知道自己活到了七老八十,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少了一半。你也是,我是指,你会继续活下去的。也许你最后会死于肺炎。不过别当真,这只是我利用相关的数据做出的推测。”

“叔叔——”

“我知道,我又胡说八道了,不说了。”卡纳迪故意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但他的眼睛还睁着。“把灯熄了吧。”他说,“我保证,我会尽力睡一会儿的。”

忒乌达斯叹了口气。“我很担心你,真的。”

“我也是,” 卡纳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睡意蒙眬,回答道,“我也是。”

“这么说,你已经痊愈了,对吧?”

巴达斯笑了。“显而易见。”他回答道,“至少,我没有以前那么疯了。还有,我把治疗室弄得乱七八糟的,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验甲所的头阿纳克斯,那个老年天国之子,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赞成。“那种地方可不是久留之地。”他说,“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截肢——这帮人干起活儿来干脆利落,棒极了,多半和那个外科医生之前当过细木工坊的工头有关。因为他资历太深,不得不升他的职。你真该看看他造的一些义肢。他们那里有一台很大的脚踏车床,他们用这车床把鲸骨改造成了义肢。其中有一些,就算称之为艺术品也不为过。”

“那是。”巴达斯附和道。

巴达斯将为数不多的个人用品收进工具袋的时候,阿纳克斯坐在床尾的边缘,让巴达斯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小妖精的故事。根据他的回忆,这些小妖精成天忙着制造细节逼真的、精妙复杂的人形机械玩偶,这些玩偶几乎和真的男孩女孩没什么区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将穷人家的小孩偷走,用玩偶来替代真人。他听了这故事以后,吓得有好几个星期都睡不着,还养成了不时地敲敲胳膊腿的习惯,确定它们不是金属做成的(有点不合逻辑)。

“这么说,你要离开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阿纳克斯说。

“显而易见。”巴达斯回答,“我很遗憾,真的。我刚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

阿纳克斯笑了。“习惯,”他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天生喜欢用锤子敲打金属片。别笑,确实有人喜欢这个。比如我们的布鲁。对吧,布鲁?”

阿纳克斯那个体型庞大的年轻助手板起了脸。巴达斯大笑起来。

“你可别被他骗了。”阿纳克斯继续说道,“他在内心深处极其热爱自己的工作。他小时候经常因为打碎家里的东西而遭到训斥——这么大的个子在那么小的农家小屋里待着,肯定会时不时地打碎什么东西,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而在这里,他可以成天打砸,还能拿工钱。”阿纳克斯低头瞅瞅自己的手指,又抬起头来。“你上战场的时候,打算用什么样的装备呢?看样子你的随身物品不多。”

巴达斯耸耸肩。“我想,他们会发给我一些吧。”他回答,“至少,我认为——”

“没必要绕远路。”阿纳克斯打断他,“毕竟咱们这里就是制造这些装备的。可以从生产线上直接挑,为什么要到行省政府军需处的某个办事员那里碰运气呢?这还不算,”他从床上跳下来,补充道,“我们还可以为你度身定制。这样,至少你知道这些装备都是合格的。”

“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巴达斯将一件衬衫举到胸前折叠着,“他们告诉我,我的主要作用就是站在一个能让特姆莱看见的制高点,做出一副可怕的样子。我無所谓,”他补充道,“天知道,我可不急着参与任何战斗。”

阿纳克斯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重复道,“验甲所的副督查,管他自称是什么,居然打算从军需库的架子上随便拿一套破铜烂铁。咱们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对吧,布鲁?想想看,万一他牺牲了,或丢了条胳膊,咱们脸上有多难看。有些人就是不动脑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好吧。”巴达斯笑着回答,“你来帮我挑一套,要是出事了,我也知道该找谁负责。”

“这不算什么,”阿纳克斯回答,“我们要亲手帮你打造一套。”

巴达斯挑起一根眉毛。“我以为你只会毁坏盔甲,”他说,“不知道你还会打造。”

阿纳克斯夸张地做出一副受辱的表情。“你开玩笑吧?”他说,“我可是有二十年经验的铁匠。”

“直到你资历太深,不得不升你的职?”

阿纳克斯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知道吗,太可惜了,”他说,“某人刚刚摸清这里的门道,就要被调走。要我说,真是浪费人才。”

巴达斯还没来得及抗议,阿纳克斯已经走出了房间。他走得太快,巴达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能跟上他,更糟糕的是,大工坊下层的过道和走廊是如此错综复杂。而大工坊正是他要去的地方。布鲁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他天生不适合跟人比拼速度或敏捷度,再说,他认识路。

“很好,”阿纳克斯从门口那里看进去,“还没人发现这里。要是哪一天我到这里来,发现这里到处是设备和工人,那我的私人工坊就终结了。带着灯的布鲁去哪儿啦?我们需要灯光看看这里有什么。”

有了灯光,巴达斯就能四处张望了。在地板的正中央,立着一块铁砧,是那种最大尺寸的铁砧,重达三百担。铁砧被螺栓固定在一段巨大的橡木块上,以缓冲捶打的冲击力。铁砧旁有一块花砧,同样固定在橡木上。花砧是一大块方方的重型铁,上面挖出不同尺寸和配置的圆洞、沟槽以及杯形模,半圆形、方形、三角形应有尽有。将金属板材放在这些凹槽上捶打,就能得到不同的形状,比如管状裙褶和卷边。大木块的尾端被凿出一个杯形的洞,最深处大约有半根拇指那么长(它的形状其实更像是扇贝壳,一头坡度较缓,一头比较陡)。巴达斯注意到木头的材质已经被捶打得光滑、紧实而有光泽。

“这是窝锻桩①,”阿纳克斯说,“用来窝锻和打凹。那是压折机。”他指着固定在远远的房间一端的工作台上的玩意儿,加了一句,“压折机旁边是滚压机和剪切机。这就是全部了,真的。来吧,让我们看看这后面有什么。”他跪下来,把手伸到工作台后面去,“除非有人到这里来过,并发现了这玩意儿,否则我们应该能——好,找到了。”他拖出一块钢板,钢板上均匀地布满一层铁锈,呈现出暗褐色。“我——让我想想,在多久以前,肯定是十五年前,把它储存在这里,就是预备着哪天我想打点什么好东西的时候用。我看着它从一整块真正的科里昂铁胚上被拉制出来——这种材料相当精纯,不像我们用的那种满是细沙砾和碎屑的垃圾货色。这块的重量有五十担,如果切割得当的话,足够了。”他咬着嘴唇,继续说道:“知道吗,也许你听着会觉得可笑,但我当时一看到这块钢板,就知道将来会有用上它的那一天。”

巴达斯略有些不自在。“你确定要给我用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原材料——”

“只要能物尽其用,”阿纳克斯带着一抹坏笑答道,“就值了。”

“这话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巴达斯说。

阿纳克斯从角落一个浅浅的木盒里拿出一套薄木片切割出来的模板。“胸甲,”他将最大的一块递过来,“背甲、护喉、臂甲、头盔片、颊革、护颈——见鬼,护颈呢?啊,在这里。一整套全在这里了。护腿、护胫、护膝、上臂护甲——我们还需要钢制胫甲吗?不,我想没必要了。穿上那玩意儿,你连动都动不了。挂腰式腿甲?”

“挂腰什么?”巴达斯问。

“好吧,不需要腿甲。行了。布鲁,把钢板放到台子上,我准备画线条了。”

布鲁按住钢板,阿纳克斯小心翼翼地用粉笔画出线条。“这尺寸正好适合你的身高。”他说,“我切割的模版是给我们——我是说天国之子用的。你们外乡人大多数长得都像滑稽的小矮人。”

“你也是。”巴达斯指出。

“没错。”阿纳克斯表示赞同,“但我与大部分人不同。你撞上我是运气好。要是其他天国之子,你唯一能从他们手里得到的免费物资,就是三天的口粮。布鲁,把这该死的钢板按住,别动来动去的。”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画好线条,之后又花了更久的时间,在剪切机上切割出不同的部件。布鲁负责切直线,轻轻松松地将长手柄拉下来,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阿纳克斯负责切弧线。巴达斯几乎认定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所谓剪切机不过就是一把大号的剪刀,一片刀刃固定在工作台上,另一片尾端装着三尺长的把手。“看到我把这玩意儿像纸一样剪开,”阿纳克斯用力时嘿呦作声,但并没有因此停住话头,“你一定很担心。你在想,这么薄的材料肯定没什么用处。嘿嘿,我只能告诉你,要有信心。”

“其实我并不担心。”巴达斯说。但阿纳克斯似乎没听到,因为他继续说道:“重点是,钢铁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像羊皮纸或者黏土般被切割、弯曲、塑形,而等我完工以后,就连布鲁跟他那巨大无比的大锤子也不可能在上面敲出一个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关键在于压力。”还没等巴达斯回答他的问话,他已经接着说下去了。“一点压力、一点张力,甚至可以再来点反复的锤炼,哇啦,一副上好的盔甲就到手了。如假包换的正品。哎呀,”他被一片银色碎屑割伤了手指,叫了起来,“活该,谁让我没把心思放在手头的事上呢。”一滴血像雨滴般打在他正在切割的部件表面,骄傲地停留在那里,像一颗铆钉头。

“压力。”阿纳克斯将一块钢板送进压折机,重复道。这玩意儿看起来有点怪异,两幅窗框一般的方形框架,一幅固定住,另一幅沿直角方向旋转。阿纳克斯将钢板卡在两幅框架中,压下转柄,整张钢板就像一张卡片似地干净利落地沿着中线对折起来。接下来,他将钢板转移到滚压机中。这让巴达斯想起了他在佩里美狄亚的洗衣房里用过的那台大型铁制熨烫机①。阿纳克斯调节一颗固定螺丝,让两根滚轴之间出现一定的间隙,然后迅速摇动手柄。钢板穿过滚轴,从另一头出来的时候有了明显的弧度。钢板边缘由压折机形成的直角变成了彎曲的肋条,向上汇聚到钢板的中心线。“压力,”阿纳克斯又重复了一句,“这里,”他的手指顺着拱肋划过,继续说道,“被压得向外凸出,像一道拱门。光是从外部打击它,你就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将它撼动。所以,它就成了你的第一道防线,明白吧。这道防线贯穿整个部件,顺着你的腿骨向上延伸。不管打在你身上的力量有多重,都不会穿透这层防护,打折你的腿。等你遇到有人虚晃一招,假装攻击你的上盘,接着却迅速变招横扫胫骨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

巴达斯礼貌地微笑着。“谢谢,”他说,“这是护腿,对吗?”

“护胫,”阿纳克斯纠正他的说法,“别不懂装懂啦。它保护的是你膝盖以下、脚踝以上的部位。”他将部件捧起来,双手各执一边,轻轻向内挤压着。他将其举高以便观察,然后将部件拉开一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只是在调节松紧度,”他继续说道,“确保它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工序,表面上不起眼,却都是真功夫。”

“的确如此。”巴达斯说。

等到阿纳克斯终于觉得满意了以后(巴达斯看不出跟刚开始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他走到铁砧边,拿起一个皮锤。他将部件架起来,以一定的角度对准砧角, 然后连续不断地敲打着边缘,使周围一圈拱起、弯曲。他拿着锤子的那只手带着冷静的节奏快速地举起、落下。另一只手负责将部件送入锤下,确保表面得到均匀的锤打。“更多的压力。”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解释道,“一旦边缘卷曲起来,你就不能像我刚才做的那样用手去掰它。它就像行省政府的规章制度一样死板、不灵活。这样,”他一边完成卷边的工作,一边补充道,“我们就算它完成了,趁我们还记得怎么做的时候,转向下一件。整平可以等到我们结束后再做。”

“现在,打凹。”阿纳克斯正在打制护罩,这是可以包住膝盖和手肘的杯形部件,“打凹这一步才是你真正施加压力的时候。”他站在窝锻桩前,将一个被截去一角的菱形部件以某种特定的角度放在窝锻桩被挖出的圆洞上方,让钢板的正中央对准凹陷最深的地方。“不过,只有真正领悟了压力的作用,你才能把这步做好。”他继续说道,“否则,你会把一切都搞砸。”他开始用锤头的边缘敲击夹在锤子和木桩之间的钢板,“如果一上来就拼命地敲打中间的部位,你就会把这里的钢板打得太薄,就像擰干湿毛巾一样,你将这里的金属挤到外围去了。这,就是一种错误的施压方式,太猛太快了。反过来,如果从你想要的凹陷处的边缘开始,轻轻地敲打,从边缘到中心,你就能把金属的厚度从四周挤到拱形的顶部,也是最需要厚度的部位。”

他停下来,手腕背部抹了一下前额,咧嘴一笑。“这是个狡猾的小窍门。”他说,“可这本来就是个需要技巧的行当。”他的右手快速、精准地举起、落下,让锤子自己的重量带动着它落在金属上、再弹回——极其省力,主要是通过精确和毅力、坚持不懈,靠数量可观且精准命中的击打来达到应有的效果。“施压也是如此。”他继续说道,“有个词叫压紧,就是通过击打内部,让内部的金属比外部更为紧实,产生更大的应力。而应力,实质上就是强度。我们管这道工序叫加工硬化。它的作用非常奇妙,只不过不能过度。我的朋友,你要记住:内部的应力反映在外部,而大量的敲击能增加金属的硬度。了解了这一点,你就大致掌握了诀窍。”

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光滑明亮的钢板上,把它染成了橘黄色,就像留存在银杯底部的最后一点酒液似的。“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巴达斯回答,“可是,不是说有时候击打会让金属更脆弱吗?”

“啊,”阿纳克斯点点头,“那是另外一回事,叫金属疲劳。当压力太大时,金属会无法承受。这就是错误的施压方式。还有一个词叫脆化,意思是金属因为硬度太高而失去了弹性。如果你把金属的硬度整得太高,掉到地上时,那该死的玩意儿会像玻璃一样碎掉。错得离谱的施压方式。你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我们在测试的时候会把这类次品剔除。这就是测试的作用。”

等他结束手头的工作时,那片钢已经从平板变成了完美的半球型,没有一处是平的,也没有一处有褶皱。“表面必须保持平滑。”他说,“哪里不平滑,哪里就会出现薄弱点。这就是为什么你得把每一寸都均匀地敲打到。”他将护具举高,借着亮光检查哪里有瑕疵,“敲打能够塑形,”他说,“而形状本身也是强度。看,这就是它想要的形状。就算让我们先辈信奉的神穿着沉重的靴子在这上头上上下下地蹦跶一整天,也不会给它留下一丝痕迹。”

布鲁将最大的部件送进滚压机中,他的力气很大,连手柄都被压弯了。“记忆,”阿纳克斯继续说道,“是你获得应力的途径。给金属一个最初形状的记忆,当它被某种力量扭曲的时候能回去的一个形状。接着,当金属扭曲的时候,由于它想回到原来的形状,于是产生了一种抗拒的力道。记忆产生应力,而应力就是强度。一旦你了解了基础知识,一切都迎刃而解。”

“关于天国之子,”巴达斯问道。阿纳克斯双手拿住一片胸甲的边缘,中线对准砧角,向下压去,想让它完成弧形。布鲁已经在中线上压出一道隆起的脊,并经由滚轴给了它一个基本的形状,此时阿纳克斯正通过一系列谨慎、克制的动作来调整它的形状。“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真正搞懂他们。你不介意我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吧?”

阿纳克斯抬头看着他,脸上绽出一抹吓人的微笑,相当于很克制地龇了龇牙。“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他说,“我猜,照你的标准来看,算是恭维。你多半在心里嘀咕着,天国之子都是混蛋,但他不同,他看起来几乎是正常人。”阿纳克斯一使劲,金属乖乖地顺从了他的意志,“这只能说明,你完全不了解天国之子。除了我们自己,”他一边加了些力量继续压,一边说道,“外界没有人了解我们的情况。而且,我们也不会告诉他们。”

“我明白了。”巴达斯回答,“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无知并不是冒犯,”阿纳克斯轻快地回答,“至少,对于思想开明的人来说,不是冒犯。而我们正是思想开明的人,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优势。这样吧,我会给你些提示。灵魂的铠甲,这就是我给你的内部消息。”

“谢谢。”巴达斯郑重致谢。

“天国之子——”阿纳克斯正在用锤子敲打胸甲的边缘,要打出一道卷边。因此他提高了音量,让巴达斯在锤子发出的刺耳的脆响中还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这么说吧,天国之子是这个。”他在锤子落到一半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住,让锤子保持片刻的静止。“而你是这个。”他对着钢板点点头,补充道,“又或者,你是天国之子,而这块胸甲就是你。你想过没有,也许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我并不敢断言这就是事实,那就真的是妄自揣测了。不过,假设我说的是对的,甭管是全部还是部分,那么天国之子就是意义,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万物存在的意义。我们是车轴,”他将金属稍稍转动了一下,继续说道:“而其余的万事万物都是车轮。基本上,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服务,让我们可以更容易完成我们的任务。”

“我明白了。”巴达斯说,“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阿纳克斯笑了。“完美,”他说,“我们追求完美。我们要让万事万物都变得完美。至少,”他那握着锤柄的手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承认道,“理论上是如此。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我们也摧毁了很多东西,实施了大量的破坏。你跟得上我的思路吗?还是说,想让我解释得更详细一些?”

“我想我听懂了,”巴达斯说,“你就是活生生的样板。”

阿纳克斯停下手头的动作,开怀大笑。“神明保佑此人,他的确从头到尾认真地听我说话。没错,我们就是样板。我们通过近似毁灭的方式来测试一切,以达到追求完美的目的。通过测试的,就会被我们收藏;没通过测试的,我们弃之不顾。正如这世上所有的事一样,一旦你开始往正确的方向去思考,事情就简单多了。”

阿纳克斯在经过塑形和整平的盔甲上钻铆钉眼,接着切下带子,安上搭扣,最后将所有的部件摆在一起。“好了,”他终于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穿上试试。”

不用说,这套盔甲合身极了,穿在巴达斯身上,就像他的第二层皮肤,而且外部坚硬,内部紧实。“怎么不拿去测试一下?”巴达斯揶揄地笑着问道。

“测试?”阿纳克斯拉长了脸,“说啥呢,你以为你是干什么的?

草原人和帝国之间的战争始于一个将近傍晚的下午,地点是艾普-埃斯卡托伊和绿河河口之间的湿地里的一个湖边。导火索是一只鸭子,也算是恰当的理由。

在特姆莱的老朋友路易斯凯带领下的投石机建造團队发现木材用完了,因此他本人就被任命为一支小型侦察队的领队,被打发去寻找适合制造投石机臂杆的高大树木。生长速度快、枝干笔直的松树是最有可能找到的木材,不过,向南边去的话,也能偶尔在森林里找到一棵异常笔直的冷杉或云杉。当路易斯凯来到他被告知应该最先查看的地区时,他确实找到了大量的松树、冷杉和云杉,只不过都是树墩。这些树被一代一代的佩里美狄亚造船者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锯断,在现场经过粗加工以后,被运回佩城制成桅杆。时间紧迫,他们没有足够的木材储存来满足当前的臂杆生产量,更别提特姆莱刚刚下达命令要制造的另外五十台投石机了。

路易斯凯知道,绿河对岸有一片合适的树林。坐在被常春藤覆盖的松树墩上眺望河对岸时,他可以看到那些树木。然而,严格说来,河对岸是帝国的领土——这是最近的事,之前艾普-埃斯卡托伊一直宣称拥有这块狭长的舌头状的土地的所有权,尽管由于城市陷入全面的不景气,至少有四十年之久这所有权只是一纸空文。路易斯凯考虑过风险。他的任务不是入侵帝国领土,他也真的不想这么做,但他急需这些木材。他判断,他们的队伍被帝国人员注意到的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别提会遭遇挑战了。反过来,如果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甚至只是回到营地,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考虑如何渡过这条又深又宽、水流湍急的河。

经过长长一整天焦躁不安的商议,他否定了大家提出来的各种点子,带着队伍往下游去找类似于天然渡口之类的地方。他运气不错,没找多久就找到了。他来到一处看似危险却可以通过的浅滩,就在一段相当惊心动魄的湍流上游几里处。渡河的过程很紧张,不怎么令人愉快,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没有损失任何人员和重要设备。损失的只是半打驮着粮食补给的骡子。

这个来自厄运的打击改变了他们的当务之急。路易斯凯从小就接受的教育就是,除非故意寻死,否则你是不可能在森林或河边饿死的。他将队伍分成几路人马,让他们分头狩猎,告诉他们什么时间在哪里汇合,然后自己出发去了森林。

他很快就失望了。所谓的森林,只是一片长着树的沼泽地,根本没什么猎物。就算有,也在看到或听到他过来的动静以后躲得无影无踪。他两手空空地回到汇合地点,发现其他几支队伍的运气也不怎么样。不过其中一队倒是报告说,他们在往南一里之外找到了一个湖泊,在那里猎到鸭子的可能性相当高。

路易斯凯对猎鸭并不积极。猎鸭的苦他早就受够了。几年前,就在他们对佩里美狄亚发动进攻之前,他们的后勤补给出现了危机,他成了被特姆莱派去猎杀这些该死的畜生以获取食物和羽毛的狩猎队成员。他被自己的成功连累了。他们找到了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鸭群,用网、弹弓、投掷棒、箭等工具,开始冷酷地、一批一批地对它们赶尽杀绝。有时候,碰到某些特别信任人类的笨头笨脑的鸭子,他们甚至可以直接上手捉。连续几个星期,他都在不停地做绞断鸭脖子以及拔毛的工作,同时除了鸭肉(富有纤维,吃起来口感有点像鱼),他也没别的可吃,以至于那动物令人生厌的气味成日萦绕在他鼻端。他甚至开始厌恶杀鸭子的感觉了:紧紧握住鸭子脑袋下方的脖子部位,然后一圈一圈地甩着鸭身,直到鸭子窒息而死。然而总有些鸭子似乎怎么杀也杀不死,即使你把它们的脖子扭断或是用后跟把它们的脑袋在地上踩碎,它们仍然顽强地活着。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身受重伤的鸭子更难杀死的了,就算是公牛,或者全身盔甲的战士也没有那么难搞定。现在好了,他又要为了生存开始杀鸭子、吃更多的鸭肉了。他怀疑自己或许天生就是鸭子的死对头,来到这个世间的目的就是为了猎鸭(他由此联想到洛雷登上校和草原人的关系)。既然这样,那就没必要试图回避这无法逃避的命运了。好极了,他说,来吧,我们出发去绞杀鸭子吧。于是他们出发了。

他们不可避免地迷路了。湖泊不在侦察队所说的地方,似乎自己挪了位置。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寻找这个湖泊,一路上艰难地在潮湿危险的沼泽地里跋涉,不时把靴子留在泥地里,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当沼泽的深度到了大腿处时,他们甚至还得互相帮忙把同伴从泥水里拔出来。等大家最终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湖泊边时,路易斯凯非常肯定这不是他们原先要找的那一个。侦察小队提到湖的南端有一座高于林木线的山峰,这里却没有。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湖,湖上满是鸭子。成千上万只黑褐相间的鸭子,乌压压地浮在水面上,就像被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冲进湖泊的垃圾漂流物似的。路易斯凯以及他的手下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时,它们完全没有惊飞的迹象,只是呱呱叫着,躲远了一点,压根没有意识到死神本尊正凝视着它们。这帮令人作呕的蠢鸭子。

路易斯凯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讨论用什么方法捕猎。他们手头没有网、没有弹弓、没有投掷棒、没有狗,也没有船,也就是说大部分屠杀水禽类的传统方法都不能用。他们随身携带着弓箭,但箭的数量没多少,经不起浪费。万一他们的箭射穿鸭子的脑袋,沉入宁静的湖底,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我们只能扔石头。”有人建议。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建议就被采纳了。

不用说,路易斯凯是扔石头砸鸭子的好手。他们在一条汇入湖泊的小溪的河床上就近取得鹅卵石,并在捕猎的策略上取得了一致。一道狭长的陆地延伸进湖中,形成一泓马蹄形的水湾。水湾里,一群密密麻麻的鸭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他们可以从三面围攻这群鸭子,集中火力攻击的时间只有二十秒左右。之后整群鸭子就会呼啦啦地拍着翅膀飞离水面,将死掉和受伤的同伴留在身后。如果第一次围猎无法取得足够的食物,他们无疑可以在第二日清晨再试一次,有必要的话,第二天傍晚也可以继续。这与围攻佩里美狄亚的策略极其相似,路易斯凯和他的手下就是投石机(想想他们最初到这里来的目的,这个比喻颇为讽刺)。

路易斯凯一点也不想第二天继续围猎,所以他在火力的部署方面下了苦功。惊动一只鸭子,整个群落就有可能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扔出石头之前就飞走。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虽然很低,一旦出现却令人颇为头疼。于是,狩猎队从内陆出发,缓慢而费力地向湖边悄悄逼近。他们一路上格外留心,避免发出什么声响或做出突然的动作。他们的计划在战术上颇为可行,要不是其中一个人脚下打滑,陷进了一个泥潭,掉下去的时候还把旁边的人一起拖下了水,这个计划本来是可以成功的。离掉下去的人几码开外的湖邊,一只喜欢冒险的鸭子恰好在灌木丛间探索。他们在那一瞬间发出的凄惨叫声惊得那只鸭子一飞冲天,像一块从扭力机里抛出来的石头似的。整群鸭子当即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像一轮密密麻麻的箭阵从极远的距离外掠过城墙。路易斯凯发出愤怒和绝望的吼叫,将早已攥在手里的石头用力掷出。不用说,鸭子已经在他的射程之外了。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鸭子扑扇着翅膀掠过树梢,再扇动翅膀朝湖中央而去。其他的群落也被惊动了,刹那间整个湖面都竖了起来,好似一个人起床的样子。

湖泊对岸,开了一下午的小差出来猎鸟的帝国巡逻队火冒三丈。他们盼着今天傍晚的猎鸟活动已经盼了一整个星期。他们将网、弹弓和粗麻袋塞在铠甲下面偷偷带了出来,一路艰难跋涉穿过沼泽地来到这里。正当他们打算开始布置、并各就各位时,有什么东西惊动了鸭子,把这事搞砸了。中士的第一反应是狐狸,但天色尚早,狐狸还没出来活动。那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让五千多只鸭子惶惶不安?除了狐狸以外,能惊吓到这么多鸭子的就只有人了。但这不太可能,因为这里是禁区。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呵斥手下,让他们闭嘴,不要乱动。

果然,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在远处的岸边,他看到有一群人在走来走去。他看不清细节,但这无关紧要,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多人到这里来已经是非法入侵了。他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尽管寡不敌众(如果他的估计是准确的话,对方的人数和他们比起来,差不多是二比一),但他可以出奇制胜。更何况他率领的是帝国的重型步兵,这是个足以让局势大为改观的因素。上面的人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帝国的正规军在面对两倍于他们的敌人时,完全可以以少胜多……这说法很好,对于提升士气大有帮助,如果能让手下人真心相信的话。但作为中士,本职工作就是嘴上宣扬一套,心里相信另一套。仅有的另一条出路是花一天半的时间穿过沼泽,回到营地,将此事交给苏利亚上尉处理——这就又要拖上三天,或四天时间,到那时候再想找到敌人就完全没可能了。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他无法向上尉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离他们的指定巡逻区域有一大段距离的湖边。如果谈话发生在他将入侵的敌人驱逐出境,并因此成为英雄之后,讲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没错,成为英雄未必是件好事(帝国赞同英雄主义,却惯于轻视英雄本人),不过到目前为止,在帝国上千年古古怪怪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因为网鸭子而把某个英雄送上军事法庭的前例。

一旦下定决心,他就下达了前进的命令。在向敌军逼近的过程中,在每一次脚踩在泥塘里发出咕吱一声的时候,中士都在质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敌人的人数比他预计的还要多,而且肯定是草原人,配备的武器是弓箭(草原人嘛,除了弓箭还能配备什么呢?)。他一定是遇上了突击队的主力,多半是一整支侵略军的散兵阵,而他居然想用一个排的兵力和他们对阵。现在,唯一能够避免像,呃,鸭子一样被干掉的方式就是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距离非常近的时候再发动突袭,让他们没机会把弓从袋子里拿出来。

幸运的是(中士也不明白为什么),敌人似乎决定要助他们一臂之力。既没有布置警戒线,也没有安排哨兵。他们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还把背对着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方向。自从他冲动地发起这场愚蠢的军事行动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希望。关于草原人,官方宣传中有这么一条不仅仅是为了提升士气的描述,说他们更像是武士,而不是战士,基本上处于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

只要让他的手下躲在树丛间行动,他可以保证,队伍在大部分路段行进时不会被敌人发现。他决定沿着湖的西岸进军,结果证明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西岸林木密集,树和树之间的距离近到他们可以跳跃着从一个树根到达另一个树根,从而绕过腐叶堆积形成的泥坑。等他们到达树木更为粗壮、空间也更为开阔的南岸时,他们离敌人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两百码了。若是刚才的有利地形能再延续一里左右就好了,因为前方的路变得格外泥泞。没有人,哪怕是苏利亚上尉以及天国之子们也不可能在齐膝深的、泥泞的黑色泥沼里不受阻碍地行走。他命令全员停止前进,绞尽脑汁想拿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这既不公平也没有必要,因为他只是个中士,没有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人期待他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当他下达掉头的命令时,他看得出来大家不是很高兴,但命令就是命令,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跳跃着后退了五十码左右,然后他带领他们向右往更深的丛林里行进了大约一百五十码的距离。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不得不发出声音的话,比较合理的做法是,只要有可能,离敌人越远越好。他绕到了敌人后方,尽最大的努力领着手下人向敌军后路发起冲锋。更确切地说,是咕吱咕吱地踏着烂泥快速向前。他完全不知道此番行动是否能够成功,但他此时不仅浑身沾满了泥水,人也筋疲力尽,且惊吓过度,因此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想起来,如果他们没有在林中迷路的话,按照当时的情形,这本来会是一个相当好的策略。但谁都知道,除非你对如何在林中探路颇有经验,要把握正确的方向和距离是很难的。在中士发起冲锋以后,他吃了一番苦头才发现自己冲过头了。他在沿湖边生长的矮树丛里穿行,气喘吁吁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口令,最后发现他们没有来到敌军后方,反而跟他们肩并肩,在他们东边五十码开外出现。

这是一个错误,但在这次事件中并不算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当路易斯凯看到某个帝国巡逻兵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将武器藏起来,而不是做好战斗准备。在他看来,他是非法入境以及偷猎被人逮到了,于是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找一个可信的借口来解释为什么他和他的手下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打扰一下,请问这是去绿河的路吗?)。他根本没想要跟任何人打仗,直到两个正忙于将自己的弓藏在背后的手下被对方两个军团兵用长矛像叉鱼一样戳死。

此时此刻,一场混战一触即发,根本不需要指挥官下达任何命令。时间很短,刚好容许路易斯凯手下的大部分人取出自己的弓,开始扣弦、张弓;也刚好可以让帝国军逼近最靠近他们的草原人。这场战斗耗时很短,且毫无特色。双方陷入了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的混战。在近距离平射的情况下,路易斯凯的弓箭手射出的锥形箭轻松穿透对方的铠甲,扎进对方的肌肉和骨头中。而巡逻队基本上是在砍杀赤手空拳的人,对方没有铠甲、没有盾牌、没有剑,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护的用具。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看,结果颇为有趣:双方的伤亡比例多多少少印证了帝国的宣传(帝国步兵对上草原人,可以以一敌三)。如果将对手全歼的话,最后会剩下四名帝国兵,而草原人将全体阵亡。不幸的是,这场关于军事科学的实验过早地中断了。双方的幸存者放弃了战斗,不约而同地开始撤退。因此,尽管这次的数据颇为可信,却不能用来佐证任何理论。

路易斯凯在第三轮快速的短兵相接中牺牲了。当时草原人刚刚完成了一轮破坏性极强的齐射,而帝国军正第二次逼近草原人。他急匆匆地取出第二支箭,准备搭在弦上,却失手让箭掉到了泥地里。他把手探到肩膀后面去取另一支箭,却没注意到有人将矛头嵌进了他的肋骨之间。矛锋太宽,无法戳得更深;矛尖被卡得太死,无法抽出,因此长矛的主人明智地放弃了它,试图用剑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同样因为过于仓促,长矛的主人并没有以教科书般干净利落的手法将路易斯凯的头颅一分为二,反而笨手笨脚地将他左半边脑袋的一半头皮削了下来,把他砍翻在滲着泥水的腐叶土里。他的肌肤像敷了膏药一般被泥土覆盖住,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了袭击他的人。那人一只沉重的靴子正踩在他的胸口,同时握着长矛的柄用力往外拔,徒劳无功地想将卡住的长矛拔出来。用力拔了三次以后,他放弃了,转身走开,留下血流不止的路易斯凯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死亡。死亡,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痛苦。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临死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鸭子的呱呱叫声,它们边叫边谨慎地往湖中央游去。

“太好了,”艾莎兹· 米萨吉斯说,“战争终于爆发了。早点打完,我们就可以早点拿到钱,把船收回来了。”

她是在一家裁缝店外面的街上遇到艾希莉· 佐伊西斯的。这家店是全岛最好也是最昂贵的裁缝店之一。如今能让人掏钱买的商品不多,服装就是其中之一。出于某种颇为令人费解的原因,女装时尚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的潮流变革。武士公主装已经过时了,像隔夜饭一样,毫无吸引力,不再受人追捧。以云朵般轻盈的丝绸外加裸露的腰线为主要特点的游牧篷车风取而代之,占据了霸主地位。这种变化正合艾莎兹的心意。她总觉得武士公主装的乳沟处过于抢眼,颇为不雅,况且不透气的皮革总是害得她出汗。

“这一两天暂时不会有具体消息。”艾希莉说,“要等沙斯特总部的官方邮件到了,我们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不过,从他们那里来的消息倒一直是很可靠的。”

艾莎兹思忖片刻。“从短期看,会引起市场的动荡。”她说,“这事刚出来的时候市场也一样不景气,只是现在更为严峻:太多的资金流入市场,商机却寥寥无几。大家都急于在价格上扬前大量买入,却没有商品可买。”

“期货除外。”艾希莉回答,“我一直避免接触这个领域,因为我不是个合格的算命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先不急着把钱花出去,等市场开始恢复正常再说。很快,在第一波哄抢中过度囤积的人就会想把手里的货卖出去了,那时候就是你买进的好时机。可悲的是,”她继续说道,“我给你出的主意,我自己却不能照做。因为急于花钱,每个人都会想从我这里把钱取走。也就是说,假如我不能尽快从总部那里获得支持,未来一周内我的处境会相当窘迫。”

艾莎兹将一只缀着闪光片的拖鞋举起来,在亮处欣赏。“给他们代价劵。”她说,“他们发完牢骚还是会接受的。毕竟,谁都知道沙斯特的代价劵好用。请注意,” 她咧嘴一笑,补充道:“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评价尼莎· 洛雷登的银行的。”

“确实如此。”艾希莉低头看着装在一个托盘里的银脚链,“如果我在岛上大肆发行代价劵,用不了多久,那句话就该变成‘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评价艾希莉· 佐伊西斯的’了。不,多谢了。我还是跟希罗和文纳德结算一下吧。这么做虽然分薄了利润,但至少到明年这个时候我的生意还在。”

裁缝店的一名女助手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拿着量尺在艾莎兹身边绕来绕去。艾莎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的做法。如果有盈余,”她一脸纯洁,“你可别忘了我啊。”

艾希莉笑了。“不行。”

“哎呀,好吧,我也只是试试。试试又无妨。”艾莎兹回答,“说实话——没开玩笑——今时今日,你放心,我肯定还得上钱。”她皱起眉头,“这就是让我不安的地方。我不太习惯账户里有余额。账户里有余额就意味着你在哪里错失了某个机遇。”

“也许。”艾希莉说,“但很不幸,你的机遇总是会沉到海底。”

“太夸张了吧。只是偶然一次……”

“要不然就是被税务局扣押,”艾希莉继续说道,“或者被海盗偷走,又或者感染了象鼻虫,要不然就是被原主索回……”

“没错,我确实喜欢在有一定风险的项目上投资。可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投资项目都黄了。”

“反正,由我赞助的那些都黄了。”

“哦,拜托,那十七桶姜黄又怎么说?”

艾希莉眉头紧蹙。“哦,对了,”她说,“我差点忘了。我得承认,这笔交易的最终结果还是不错的。当然,在我将你忘了告诉我的另一个合伙人的份额买下,还付清了你没提到的进口税额以后,从这笔交易上賺的钱足够我点一个星期的油灯了。”此时拿着量尺的女孩开始冲着她来了,于是她微微闪躲了一下。“恕我直言,我还是把赌注押在希罗和文纳德那里吧。谢谢你了。嘿,你觉得这个如何?”她拿起一个镶嵌紫水晶的银质吊坠,加了一句,“它跟淡紫色的丝绸配吗?”

艾莎兹摇摇头。“太过了。”她说,“像钻石那样小而亮眼的首饰比较好。你觉得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你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草原人吧?”

“看情况。”艾希莉小心翼翼地拢起吊坠链子,将吊坠放了回去,“如果发动全面战争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但如果他们被迫陷入持久战的话,可能会拖上好几个月。”

“那个叫洛雷登的,”艾莎兹继续说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识他有好几年了,不是吗?”

艾希莉点点头。“我从前当过他的助理。”她说,“天哪,想起来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他有一把剑放在我家里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它送回去。”

艾莎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阵子,像研究一个具有一定风险的投资项目。“你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说,“虽说这不关我的事——”

“说真的,你搞错了。但这的确不关你的事。我以为你是想问我,我对他作为军事指挥官的看法。”

“嗯。那你的看法呢?”

艾希莉点点头。“考虑到他当时还得忍受城市当局对他的压制,他的表现算是相当出色了。不过,我认为即使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最终也拯救不了佩城。他身上缺乏高层将领必有的专注。”

“据说他有着左右草原人国王的力量。”艾莎兹说,“这是真的吗?”

艾希莉耸耸肩。“他们之间确实有点瓜葛,这点我敢保证。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所以我也不太了解具体情况。再说,据我所知,他这次应该只是个名义上的首领,真正指挥作战的是行省政府的指挥官,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既然是行省政府的一员,至少在‘称职能干’这方面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完成任务的。”

在回家的路上,艾希莉忍不住想起了这场战争,以及她在其中发挥的微乎其微的作用。她不禁想到,她是否曾有过不发死人财的时候?她当巴达斯助理的时候就在发死人财,现在做的也没什么不同。然而她从未把自己看成那种在乱葬坑和战场上空盘旋的食腐动物。她所做的不过是凭借自己的才干赚得一份可观的收入,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她成功了,她的力量不断壮大。只不过,为了维持她逐渐习惯了的那种舒适而讲究的生活,有那么多人当了垫脚石。这就是洛雷登定律——甭管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的一切成就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他的影响。在佩里美狄亚当他助理时如此,如今这场战争也是如此。说到底,她是借助了维特里丝和文纳德的帮助才得以在岛上立足发展的,而她之所以能认识这两个人,也是通过洛雷登。她不禁想到,这该死的洛雷登家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挑起了一切,又终结了一切,甚至还渗透了一切,就像一块血迹斑斑的布料似的。她想起了亚历克修斯,还有元理。她很想念亚历克修斯。

就像要印证她刚才的所思所想似的,她发现维特里丝·奥泽尔在家门口等她,想知道她是否有关于这场战争的任何消息。

“你想问的是有没有关于巴达斯的消息吧?”她又累又厌倦,直截了当地回答,“抱歉,我没有他的消息。如果之后从沙斯特来的信件中有任何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哦,”维特里丝微笑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相当明显。”艾希莉回答,她不禁好奇,刚才艾莎兹说她“多愁善感”是什么意思。这是个奇怪的形容。“如果你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呢?我相信沙斯特邮递员可以帮忙转交。如今在沙斯特和行省政府之间有常规的邮件往来,一旦信件到了行省政府那里,帝国邮政自然会出色地完成送信的任务。”

“谢谢,”维特里丝说,“但我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好奇而已,真的。你知道这种感觉吧,当你认识的人忽然卷入了什么重大事件时,你自然会觉得有兴趣。”

在艾希莉看来,在别人家的门廊下徘徊着等待主人归来,只是为了问问对方有什么消息,这种行为可不只是感兴趣而已。不过,就算她指出这点也于事无补。“进来吗?” 她问道。

“为什么不呢?”

艾希莉把门打开。“事实上,”她继续说下去,“鉴于你之前有段时间在另一个洛雷登家作客,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高戈斯又在搞事了。”

维特里丝呼吸一窒。“真的吗?”她说,“我怎么不觉得奇怪呢?”

“我要给自己倒点喝的,你要喝点吗?据说,他给行省政府写了封信,提出双方结盟,共同对抗特姆莱。总督拒绝了他的提议。”

“哎呀,他当然会拒绝。”维特里丝说,“谁想跟高戈斯·洛雷登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呢?”

艾希莉笑了。“啊,”她说,“不过,事情有了转机。就在高戈斯收到从艾普-埃斯卡托伊来的让他‘滚开’的信后大约一天左右,他设法抓住了一个叫帕特克的人——”

“哟,这名字很熟。”

“当然。”艾希莉说,“他的名字在帝国头号通缉犯的榜单上挂了很久。据说是什么反叛军首领。”

她递给维特里丝一杯甜苹果酒,按照佩里美狄亚的方式调入蜂蜜和丁香。维特里丝喝了一口,竭力保持脸色不变。“真的吗?我不知道帝国居然有反叛军。”

“哦,有的。”艾希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踢掉脚上的拖鞋,“尽管他们不愿意承认,在通缉令上总是用‘海盗’或‘拦路抢劫犯’之类的字眼。不过大家都知道,为了逮到帕特克,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她闭上眼睛,“我必须承认,幸运降临在像高戈斯这样的人身上,我觉得很讨厌。我的意思是,他手里有这个把柄,不见得会有人从中受益,多半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不信的话,看看他以往的所作所为吧。”

维特里丝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她呆呆地盯着艾希莉头顶上方一寸左右的墙面,似乎上面写着什么。艾希莉决定换个话题——

但维特里丝没有在听。哎呀,该死,她想,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呢。显然她错了。她站在一个类似作坊或工厂之类的地方,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噪音(没办法不注意到)。人们在用锤子敲打着金属块。光线从高高的大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块银色的方框,将建筑物里的其他地区映衬得格外阴暗。她看到地板正中央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体的各个部位:胳膊、腿、頭、躯干……东西堆放在暗处,她看不太清楚,只看到金属的反光以及形状似曾相识的类似关节、四肢的物件。工作台前的人不停地重复着类似的动作,敲打着看起来像腿、躯干、手之类的东西,再丢到那一堆物件里。她不禁觉得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打击一段已经截下来的肢体,似乎没什么意义。也没准,这是个制造假人的工厂,就像她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一样。接着,光线的角度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她看出这些人正在制造盔甲——

(说真的,这跟制造假人没什么区别。二者都是无法从外部破坏或折断的完美的钢铁人。要是人可以再聪明一点,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制作办法,那样盔甲里面连软衬垫都用不上了。)

——她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人们正在从脚开始,将他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等他们把头放上去以后,他的脸就在上面(可这副外壳里没有东西。过去是有实体在里面的。一般说来,先有实体,再有外壳。也许他是个例外)——

“特里丝?”

“抱歉,”维特里丝说,“我走神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战况颇为不顺。

特姆莱身子向后,将重心压在脚后跟上,手臂上扬,手腕下沉。他的目光顺着向上方延展的扁平剑身,注视着敌人。这个姿势显得颇为不自然,他拼命回忆着十五年前在剑术课上学到的预备式的要领。当年,就在他快要掌握预备式的诀窍时,营地遭到了突袭,学习就此中断。因此,就斗剑这一学科而言,他的技巧仅限于此。

别看你自己的剑,看着我。他们是这么说的,语气或鼓舞,或耐心,时而愤怒、时而高声,直到他做出他们要求他做的动作以后,他们才允许他放下手臂,缓解一下手腕的疼痛。现在他理解了这么做的意义,只可惜来不及去问他们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在对手的眼里,他看到的是极度的专注。他一直觉得这样的眼神比纯粹的仇恨更让人害怕。他似乎可以想象在没有表情的钢铁面具后面,那人正如何缜密地计算直线、角度、几何投影,盯着他的样子,就像在看纯粹的数学公式似的。正当他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弃剑而逃时,对方动了。这一招相当精彩,动作非常协调。前脚往前迈出一大步,配合有力的转腕,以最小的动作幅度使出一记侧劈。他通过压腕的动作加速,使剑刃沿着挥动的弧线快速平稳地运行。特姆莱展开回击,双脚同时向后一跳,手里的剑直直地对着那人的脸劈了下去,似乎在敦促对方接招。剑刃受阻产生的震动通过手腕传到手肘,连骨头都被震得隐隐作痛,像锤子砸中了自己的大拇指似的。

很快,一切都乱了套。先是一轮箭雨从空中向他们射来,有点像以前他为了铺马厩去割蕨类植物时,一不小心镰刀砍进了黄蜂窝的感觉。同样的猝不及防、茫然无措。自己的一路纵队还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在泥泞的路面跋涉前行,一支重型步兵队忽然间冲出小灌木丛——几分钟前,侦察兵才在那里排除了敌情。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后一批箭矢仍在陆陆续续地从天上掉落下来,插在地上,不停地颤动着(就像密密麻麻的鸽子和白嘴鸦盘旋着落在一摊被雨打趴的豆株上,不停着转着圈,扑扇着翅膀)。他们将外围的敌人从马上拉下来,踏着他们的身体一路挺进;用他们的盾牌将挡路的人和马一起拱开;像修建树篱一般砍向任何暴露在外的手、脚、膝盖。特姆莱刚想明白这些人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一支长枪队就从后方闯进了他的纵队。紧接着,他被旁边的人撞下马来,好像一袋没有绑好的面粉,从马鞍上滚落在地。有那么一阵子,他根本看不到具体的战斗场景,只能看到受惊的马蹄在他的脑袋旁边踩来踩去。

他挡住了对方的第一剑,但也明白自己用错了招数,引来了更大的麻烦。那人将被他格挡住的剑撤回,动作小而精准,然后略略调整了一下角度,向前刺去。他的速度太快,特姆莱根本来不及反应。剑尖刺在他的肋骨最突出的地方,但胸甲上的棱角神奇地改变了剑尖的方向,让它擦着胸膛滑了出去,刺入腋窝下。特姆莱没头没脑地抡起剑砍在那人的脑门上,发出可怕的巨响。那人后退一步,单膝跪在身后一具尸体的脑袋上,脚踝翻转,一个鲤鱼打挺,双腿连环踢出。这一记连环腿是如此凌厉,如果特姆莱没有设法躲过的话,他满嘴的牙都会被踢掉。

不幸的是,在这段惊险刺激的打斗中,特姆莱的剑掉到了地上。他狼狈地弯腰把剑从泥地里捡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对手也坐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摸索着自己的剑。特姆莱发起进攻,一剑砍在对方的头盔侧面。这一剑的力道被弧形的盔体卸掉了。与此同时,因为沾满了泥巴,剑柄变得滑溜溜的,他再也握不住剑柄,整柄剑脱手而出,就像他当年第一次从小溪里手忙脚乱地逮住一条鳟鱼、却怎么也握不住似的。他的对手此时双膝着地,拿着剑快速挥舞——往后退一步就可以轻易地避开攻击,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因为现在,特姆莱的剑落在了敌人身后,离他有五码之远。

管他的,特姆莱边想边从挥舞的剑刃上方跃过,落地的时候扑倒了他的对手,而后双膝夹着对方的脖子,伸手去抓他的头顶。特姆莱的肩膀首先着地,接着感到膝盖一阵刺痛,这是因为他的膝盖扭了将近半圈的样子。他来不及思考,手指紧扣着敌人的头盔下缘,使劲浑身力气将头盔往上提。他能感觉到敌人在他的两腿间翻滚挣扎,两手拼命地去掰他的手指,于是他更用力地拉拽。与此同时,从膝盖传到全身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声尖叫。疼痛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对方停止挣扎后好几秒钟,特姆莱这才发现他已经被系在脖子间的头盔带勒死了。

特姆莱意识到,他现在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全身的重量就会落在脱臼的膝盖上,到时候会如何他简直不敢想象。“救命!”他大叫起来,自然没人听到——方圆五码以内的人有一半是敌人,且全都是死人。对一个陷入尴尬困境的人来说,他们一点忙也帮不上。

盔甲可真是好东西啊,这个念头在他那尚未被疼痛占据的一小部分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盔甲救了我,他的盔甲杀了他。可惜我们不能训练这些盔甲独立作战,那样我们就可以待在家里休息了。随后,疼痛滲入仅存的那一小部分脑海里。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指尖的疼痛。他的手指开始渐渐滑落。他能感觉到头盔锐利的边缘正在一点一点地切割他第一个指节内侧的皮肤。如果他坚持得足够久,比如一个星期,他的骨头会被切断吗?

“特姆萊,是你吗?”

他睁开眼睛。他看不见是谁在跟他说话,也认不出对方的声音。“没错,就是我。扶我起来,我被困住了。”

“是什么把你——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别动,可能会有点疼。”

“小心点——”他话音未落就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指。紧接着,他感到后背和头枕在了平坦的地面上,膝盖的疼痛性质也发生了些许变化。“谢谢。”他说着睁开了眼睛。

“别客气。”说话的是德萨凯,那个间谍。“这下好了,我该怎么把你救出去呢?”

特姆莱用尽全身的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我们展开了反攻。”德萨凯回答,“虽然这不是最明智的举动,但还是靠着绝对的人数优势打败了他们。眼下,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是吗?哦,好吧。你能把我挪到旁边的什么地方,然后去找库莱或其他人吗——”

“库莱不行,”德萨凯说,“他已经帮不上忙了。”

“哦,”特姆莱再次发出感叹,“见鬼,我记不清长老中间,谁是库莱的继任者了。不管怎么说,先随便找个人吧,我需要了解一下当前的局势。”

“事有轻重缓急,”间谍说,“我先要把你拖到那棵树下——哦,当然,你从这里看不到那棵树。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痛。”

“行。”特姆莱说。结果真的很痛。

稍后,德萨凯在他身边跪下,问道:“你还想让我去找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待在这里?之前我观察到的局势是我们把他们击退了。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他们随时可能打到这里来。万一他们回来了,我可不希望你就这么躺在这里。”

特姆莱摇摇头。“你还是走吧。”他说,“有机会就找人来接我。还有,谢谢你。”

德萨凯点点头。“不客气。”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真的是间谍吗?”

德萨凯低头看着他,微笑着摇摇头。“不是。”他说,“好了,你就待在这里,我会尽快回来的。”

特姆莱闭上眼睛。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此时要沉沉睡去是非常容易的。但他不能,他不能在打仗打了一半的時候睡着。他想起德萨凯刚才的话——不是最明智的举动,靠着绝对的人数优势。我敢打赌,你就是个间谍,想着想着,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头顶有人在说话。

“——不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只是试探性的进攻,仅此而已。探一探我们的实力,稍微拖一下我们的脚步。要是他们动真格的,我们就只能祈求众神保佑了。”

“安静。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起初眼前一片黑暗,似乎身在地底。接着,头顶出现了灯光。有人举着灯过来,然后把灯放在近旁。

“特姆莱,”声音和脸都很熟悉,就是记不起名字。真奇怪,因为他和说话的人很熟。“特姆莱,没事了,你已经回到营地了。”

特姆莱诗图动动嘴唇,但他嘴里又干又麻。“我们胜利了吗?”

“算是吧。”那人回答,“至少,我们把他们赶走了。现在我们退守佩里美狄亚城。”

“实际上,”另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说,“实际上他们是切断了我们回草原的退路。似乎他们想将我们围困在佩里美狄亚三角洲中,我们的背后就是大海。最新情报表明,他们已经将三支不同的军队投入战场。如果我们想突围,他们会对我们两头包抄。”

“我明白了。”他想起此时身在主营地的缇尔丹,他的妻子,“库莱死了吗?”

第二个说话的人皱起眉头。“你病糊涂了吧?”他说,“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哦。”特姆莱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抱歉。是的,我有点糊涂了。有人告诉我你死了。”

“似乎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库莱回答,“但愿他们不要太失望。”

“伤亡人数。”特姆莱说着,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前他根本不会用这个词,他会问,我的人有多少被杀?多少受了重伤?

“不容乐观。”不是库莱的那个人回答。

虽然很费劲,但特姆莱还是设法拉下了脸。“死伤多少才叫乐观?”他说,“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超过两百人。”库莱说,“我想大约有两百三十左右。另外还有七十余名伤员。敌方伤亡人数大约是三十。”

特姆莱点点头。“明白了。”他说,“一共五百人的纵队死了二百三十人。我们该怎么办?”

他还没认出来是谁的那个人始终皱着眉头。“我不知道我们其他人该怎么办,”他说,“但你需要休息一会儿。这是医嘱。”

“哦,这么说,你是医生啰?”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医生吗?该死的,特姆莱,在你还没生下来之前我就是你的医生了。”

特姆莱无力地笑笑。“开个玩笑嘛。” 他说。

“开玩笑才怪呢。”医生回答,“你的头在战场上被砸了吗?”

“不记得了。”

“哎呀,是的,你多半记不得了。是我的错,我应该更仔细地检查你的身体。觉得哪里不舒服?头痛?眼前有白光?”

“你认为我失忆了?”特姆莱说。

“部分失忆吧。”医生说,“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特姆莱先是微微一笑,慢慢地变成了大笑。“但愿如此,”他愉快地说,“但愿如此。”

外交官波利奥西斯簌簌发抖,用手背抹去眼睛里的雨水。

“我们快到了吗?”他问。马车夫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雨水打下来,在他的皮帽边缘汇聚成大颗大颗的雨珠,缓缓滴落。很有可能,按照他的标准,这已经算是好天气了吧。

在一般情况下,波利奥西斯的方向感是相当可靠的。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地旅行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技能。然而,这次他完全迷失了方向。马车夫带他走的路和高戈斯·洛雷登带他走的完全不同,要么就是高戈斯当时带他走的是风景好的路线,要么就是高戈斯根本不知道有这条捷径存在。他甚至连已经在路上跑了多长时间都不知道,这完全不是他平日里的风格。他只能将这种变化归咎于这个国家给他带来的影响。这让他想起了在艾普-桑达瓦斯附近的咸水湖里游泳的感觉:面朝上漂浮在静静的水面上,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感知,也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只剩下没有实质的意识,感知着虚空。那种体验相当诡异,却令人身心愉悦。在他看来,中邦绝对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也没有有趣到令他觉得诡异的地步,但给他带来的迷失方向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

他昏昏沉沉的,甚至无法在脑子里回顾自己准备说的话,或者是过一遍准备在谈话中用上的论据。这真是不幸。虽说这次会面的重要程度远远不如他以往曾经介入的各种谈判,他却觉得比以往更加紧张。可是,他越想集中精神,就越容易走神。要不是下雨,他简直可以直接闭上眼睛睡会儿觉。可惜没有什么比雨水从领口漏进去、顺着背部流过的感觉更能让人保持清醒的了。他把湿透的皱巴巴的帽子再往下拉一点,放弃了思考,转而闷闷不乐地盯着四周带着湿润绿意的景观:篱笆滴着雨水、褐色的污水填满了前方的车辙印、酸模①和羊齿②叶上的水珠反射着光芒。湿润的空气让他的喉头发痒,他觉得浑身冰凉刺骨。

我都这把年纪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就不能找个更轻松的方式来养家糊口吗?这真是太荒唐了。行省政府的资深谈判专家在雨中搭乘嘎吱作响上下颠簸的邮政马车,冒着最起码要患肺炎和胸膜炎的危险,去和一个没有公开的立场、其政权甚至尚未被帝国认可的疯子讲道理。目的仅仅是为了将一个微不足道的闹事者掌握在手里。此人不过碰巧被一群叛乱分子捧得高高的,于是摇身一变,成了所谓深受爱戴的英雄人物。其实,这所谓的英雄人物就算坐在这帮叛乱分子家的厨房台子前,他们也多半认不出他。

马车停了。他抬头望去,眼前却只有连绵不断的雨。

马车夫一动不动。“待在这里别走。”波利奥西斯说,“我还需要你带我回托洛伊斯。”

他慢慢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但马车夫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一把抓住他的手肘。

“两夸特。”他说。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把手伸到湿透了的袖子里去掏钱。“待在这里别走。”他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探出脚去想踩到地上。离地太远,够不着。但他长袍的皱褶勾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他最后是跪倒在泥地里的。“待在这里别走。”他再次强调。然后他站起来,带着在此过程中弄得滿是泥泞的双手,朝着在雨中隐约可见的院门走去。就在他跟门把手纠缠不休的时候(已经锈住了,大概高戈斯和他的兄弟都是翻墙进去的,压根儿不用这玩意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整扇门倾斜得厉害,全靠一条铰链吊在那里,另一条铰链则被一根粗麻绳取代)。他听到身后传来抖动缰绳的噼啪声,还有车轮缓缓滚过水滩的声音。

农舍的门开着,但里面似乎没有人。“有人吗?”他叫道。无人应答。他站了一会儿,看着雨水从身上流下来,打湿了地板,决定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也许不是天国之子,但他代表着帝国。帝国可不会傻站在门口,弄湿地板。帝国只会闯进去,把脚架在家具上。

至少屋子里是干的,壁炉里的余火散发出些许暖意。他坐在壁炉旁的角落里,身上还裹着旅行外套。外套的重量有四分之三是水,布料只占了四分之一。高背长椅看着不显眼,坐起来却很舒服。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醒过来,发现高戈斯正俯身看着他,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表情。“你应该通知我你要来,” 他说,“我会派辆马车去接你。”

“这没什么。”波利奥西斯说,他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头痛欲裂,“反正我人已经在这里了。”

“很好。”高戈斯·洛雷登坐了下来,就坐在他旁边。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波利奥西斯不得不稍稍挪动了一下,避免贴上他。“这么说,我们可以略过寒暄,直接谈正事了。我猜你是来出价的。”

“呃,可以说是,”波利奥西斯喃喃道,“也可以说不是。”他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模糊,一点也不记得过去几天自己一直在研究的行省政府的谈判立场了。“主要是来询问一下,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你会发现,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们都愿意考虑。”

高戈斯叹了口气,摇摇头。“抱歉,”他说,“我一定是误会了。你瞧,我还以为我们不是在玩什么把戏,而是准备以建设性的、合情合理的方式共同解决问题。再见。”

“原来如此。”波利奥西斯待在原地没动,“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你却要把我赶出去。”

“我也不想这么粗鲁。”高戈斯回答,“不过,既然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必须承认,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待在这里。你已经参观过这里的一切,又很不适应我们这里的天气——”

“好吧。”波利奥西斯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觉得谈判尚未开始自己就失了先机,而且之后也无法夺回。“那我们就不打马虎眼,出个实价。说到钱,要多少钱才能换到你手里的那个俘虏?”

高戈斯大笑起来。“拜托,”他说,“我们至少应该假装互相尊重对方。中邦你也参观过了,你认为在这种地方,钱对我有用吗?”

后门外有一只狗在狂吠。噪音弄得波利奥西斯的头一阵一阵地抽痛,就像手指在拨弄琴弦似的。“那好吧。”他说,“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我猜是我们手里有、而你正好也需要的东西。工具?武器?原材料?”

高戈斯摇摇头。“你在拿我开玩笑。”他说,“以我个人的意见,这么做在外交上不太得体。说说看,你们真的这么瞧不起我们吗?你们真的把我们当成一帮强盗小偷,觉得我们跟那些成天晃来晃去、用带钩子的钓竿从开着的窗户里偷东西的坏蛋没什么两样?我还以为,当我不辞辛苦地带你到处参观,让你看到我们只是一帮想和邻居友好相处的和平的农夫时,你就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但凡能稍微给我们点尊重,我就会把那该死的反叛分子免费送给你们。”

“如果你说的是结盟,”波利奥西斯说,“那我只能非常遗憾地说声抱歉了。行省政府觉得在这当口正式结盟不合适。”

“不合适。”

波利奥西斯觉得自己的双腿正慢慢下沉,泥泞的土似乎没过了他的膝盖。“我只想指出,”他说,“你的要求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和任何一方都没有正式结盟,不管是沙斯特、岛屿、还是科里昂。请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我们的顾虑。如果和你结盟了,那我们给他们传递了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尤其是在我们彻底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以后。简单地说吧,这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

“好吧。”高戈斯打了个呵欠,“要是在我身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那就是灵活了。说我灵活也好,说我现实也好,反正我总是在交易中寻求对双方都有利的方式。现在,你告诉我帝国从不与人结盟,我也相信你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那行,那我们就不谈结盟的事。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事实是,不管我们结不结盟,我都需要你们,也就是行省政府,给我个机会让我完成一件我需要做的事。你考虑一下,告诉我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达到目的。说到底,你才是外交官,我只是个士兵和农夫,这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要还一笔旧债——不,不能说是债。我曾经做过一件很糟糕的事,现在我需要弥补我的过错。你知道吗,特姆莱是因为我才占领了佩里美狄亚。你觉得很震惊吧?”

波利奥西斯看着他。“我知道。”他说。

“哦。”高戈斯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动不动,“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波利奥西斯回答,“这么说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背后的原因。因为你的姐姐欠了佩里美狄亚城里某些人一大笔钱,她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这是个商业决定。从商业的角度,我可以给出意见,告诉你我觉得这个举动是明智还是不明智。但如果你期待让我来评价你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恐怕我不能。我不是以对错来看待问题的。这就好比,我明明是个色盲,你却非要我评价某个色调的绿色。可是,”他继续说道,“这跟我们在谈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高戈斯吐出一口气,揉揉下巴。“看来倍感震惊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他说,“借用你的话,我不是色盲。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明知我的弟弟在为佩城作战,却毁了他的一生,害他差点死于非命。这就是我要弥补的过错。我必须杀死特姆莱,灭掉草原部落,和我的弟弟并肩作战,还清我欠的债。现在你明白了吗?就算是你,也肯定能体会我的心情吧。这么说吧,我不管什么立场不立场,我只需要到战场上去尽我的一份力,否则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我亲生儿子的死也得算在我头上,我同样欠他一条命。这道理是多么简单多么直接,你明白了吗?”

波利奥西斯想了一会儿。“我敢肯定一件事,”他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要说有什么能够让天国之子感兴趣的,那就是有意思的人了。不过,让我们好好想想这件事,好吗?恕我直言,我们已经拥有了我们需要的一切军事资源。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你提到了弓箭手,你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弓箭手。其实,我们有。有需要的时候,我們可以召集境内所有的弓箭手——使长弓的、使短反曲弓的、使长反曲弓的、骑射手、弩手,应有尽有。我们的工厂一周内就可以生产出两万张弓以及二十万支箭。如今,你跟我说你要参加战斗的原因。让我来告诉你,我们发动战争的原因。我们的常规军拥有的全职士兵,比沙斯特、岛屿、科里昂、佩里美狄亚以及你听说过的所有地方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我们建立起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样就没有人——是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我们的威胁。在天国之子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危险之间,有一道钢铁和肌肉组成的城墙。这道城墙是如此的厚实,以至于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透它。如果大地忽然裂了个口子,把我们的本土吞噬了,我们可以用人的身体将那个洞填满,在上面重建家园。是的,我们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需要让军队有事可做,让他们不会无聊,不会有不耐烦的情绪,不会失去战斗力。因此,你看,我们真的不需要其他人替我们打仗——这完全违背了我们发动战争的意义。很抱歉,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帮不了你。”

高戈斯缓缓地点着头,似乎对方为他解释的是一道很难的计算题。“我明白了,”他说,“你们迟早会打到这里来,这么说吧,干你们该干的事。要是让世人看到你们跟以前的朋友或盟友打起来,对你们来说会有点尴尬。这个理由足够合理,我可以接受。但是,你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波利奥西斯,我咨询你的意见,是因为你是专家:要如何安排才能让你们得到你们想要的,也就是那个海盗,同时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只要我们好好想想,就一定有办法。”

波利奥西斯皱起了眉头。“我不得不说,”他说,“在涉及你们即将被征服、被占领的问题上,你处理得相当好。大部分人听到这种话,多半会勃然大怒,或者心生畏惧。”

“这么做毫无意义。”高戈斯说,“你告诉我的全是我已经知道的。这显而易见,你自己也说了,这只是我想结盟的原因之一。但你们太精明了,不想跟我结盟,这我也接受。但没理由我们不能合力想出一个让注定要来的结局来得稍微没那么痛苦的办法。灵活、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咬着嘴唇,忽然双手一拍,声音大到让波利奥西斯跳了起来。“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我们要怎么办了。在此,我正式将中邦献给帝国,恳请你们对我和我的手下大发慈悲。”他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为了表示善意,如果能让我们成为远征特姆莱的后备军,你们将赢得我们衷心的感激。你瞧,这不就把所有的问题都完美地解决了吗?”

波利奥西斯已经很久没有被什么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了,久到他已经忘了该如何反应。“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高戈斯摇摇头。“不,我没有开玩笑。”他说,“我不过是在实践自己鼓吹的理论。我帮我的手下避免了在一场根本没机会打赢的战争中充当炮灰的下场,同时又能给自己一个偿还债务的机会。如果你们要我退位,我也愿意——唉,我说,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当军阀头子当得并不特别开心。等我把旧账算清以后,我只想住在这里,发展发展我的农场。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这么做吧。现在,想想你们能得到的好处,想想看:在这个地区有托洛伊斯和中邦作为你们出征的基地,将周边国家一个一个拿下该有多么容易啊。再想想:这件事对你个人有什么好处。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将一个反叛分子带回去,你成功了,不仅如此,你同时还给帝国带回了一个新的行省。你能想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怎么样?”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种像狗一样拼命摇尾巴的热情,这几乎已经超过了波利奥西斯可以忍受的极限。“不,”他回答,“我不能想象。哎呀,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你说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早晨再踏上回程的路吗?”

高戈斯对他露出大大的、像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悉听尊便,”他回答道,“毕竟,你是老板。”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原始炸药的成分之一。

① 骹是戟头的部位名称,为直筒形,用于插柄。

① 指放血疗法,一种始于古希腊,据称“能治百病”的医术。

①FP,英文原文是Failed Proof。

① 指岛屿。

① 一截木桩,上面有挖出来的凹洞用以塑形。

① 通过将衣物送进两根加热的滚轴之间来完成熨烫。

① 一种生长在英国等北方国家的宽叶植物。

② 蕨类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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