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反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

2019-09-10 07:22郭璐璐
美与时代·下 2019年9期

摘  要:19世纪中叶,达尔文创立了以自然选择为核心的达尔文进化论。现代社会中,这一理论发展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在上部《清晨》中建立了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化外世界,在现代文明对应下的鄂伦温克人和谐自足的生活构成了对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一种无声的反抗;在下部《黄昏》及尾声《半个月亮》中处处显露现代文明发展至今自身所显露出来的种种焦虑感,瓦解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在中部《正午》中显示了作者对于传统现代共融的美好构想,表达了在现代文明社会,我们应推崇的应该是一种更加多样和包容的世界观,而非社会达尔文主义指向的无休止的争斗。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社会达尔文主义;反社会达尔文主义;现代焦虑;自然回归

文艺复兴之后,现代科学的理性思维逐渐确立,达尔文于此时提出优胜劣汰、自然选择的进化论。该理论在现代社会逐渐演变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即将整个社会看作丛林,遵循丛林法则运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迟子建依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和生命体验创作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流露出对浪漫自然诗意生活状态的向往,对原始的生命强力的崇拜以及对人性中体现的巨大温暖包容的肯定,构成了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无声的反抗。文本还表达了对鄂温克人在现代文明入侵下万般无奈地求生存过程中的悲痛,对现代文明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少数民族文化传承的忽略深深的遗憾,透露出社会达尔文主义推崇的现代文明的弊端正在逐渐瓦解自身。而在中部则表达了对于现代文明和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相互尊重、相互包容而构成的和谐共生局面的向往,这实际上也是对于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的美好构想,对于宣扬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强烈的质疑。

一、清晨——化外世界建立构成

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无声反抗

对于一件事物的反抗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激烈的咆哮,一种是无声的反抗。前者看似更具爆发力和冲击力,实际上也更容易沦为一种话语的发泄;后者看似表面风平浪静、脆弱无力,实则在经过对事物和局势认真的分析之后,更能洞悉事物本质,最终实现真正的反抗。在《清晨》一章中作者集中表现了鄂温克人的生活方式、习俗传统、人情伦理等各个方面,以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审视这个少数民族的发生发展,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化外世界的欣羡,仿若世外桃源的淳朴质厚世界与社会达尔文主义指向的无休止淘汰世界两相对照,从而对后者产生了一种无声却蕴含着力量的反抗。

在鄂温克人原生态的生活中,人们处于一个凝固的人群体系里,对周围的人事变迁有着长时间的观察,因而对于人性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当老达西从为周围人厌恶憎恨,到被人们心疼理解,到最后复仇成功安详地离去;当伊芙琳从平易近人简单善良,变得绝望挣扎恶毒,在玛利亚死后彷徨无措,消解掉仇恨带着鲜花离开;当尼浩一次次为了那些“别人的孩子”而忍痛让上苍带走自己的孩子;当尼都萨满心怀爱、压抑爱、放弃爱穿上神袍,到等待爱、追求爱、失去爱在舞蹈中葬送自己的一生……一幕幕都体现出人性中巨大的包容,人们对于苦难的承受和消解,对于幸福的追求和释然,对于生死的理解,都充满了无限的意味。带着温暖的希望降临,又平静归于洒满阳光鲜花盛放的山坡。伊莲娜生活于这样的环境中,听风的呼啸,和月亮星星说悄悄话,她较长时间里克服了在人群中的慌张和焦虑,把精力更多地专注于画画,专注于对人的发现和理解。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拜,很好地弥补了迅速发展的现代文明的一种缺失,并形成了一种良性的互补。因此,她的画,她画中的色彩及色彩的冲击力令人震撼。正如作者在采访中所说的:“对于作家来说,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有利于他们的写作。因为远离喧嚣,会让文学的情感纯度更高。”[1]这世界上伟大的人往往不是去发现和迎合他人、服从世界,而是用最大的力气来发现自己、认识自己并守住自己,凸显出了其区别于众人的独特性,并由此超越时代,成为历史星空的闪亮星斗。因此,与其耗精费神地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引导下明争暗斗消除差异融入主流,不如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和周围的人事,将惶恐焦虑转化为花开的从容。

作者以客观冷静的视角对鄂温克人进行了描写,不限于单方面的颂扬,还夹杂着自己的冷峻的审视和质疑。作者在描述鄂温克人淳朴的民风民俗的同时,也描写了人们的愚昧迷信、自私冷漠。但与现代文明相对照,每一种缺失又都带有一种宝贵的品质。因为愚昧无知所以对自然和生命充滿敬畏,而所谓的自私冷漠如达西则显示着人们单纯的爱憎分明的价值观,看似迷信实际上是弱小民族对自己神灵坚定的信仰。迟子建曾提到:“在我自幼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我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生生死死,永不止息。”[2]对于简单的自然变化,如春去冬来、花谢花开,作者消失在文本背后,让读者自己进行论断。而读者最终会发现,看似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人在内心深处也有温暖柔软的角落。人物形象立体厚重,整体的故事叙述也变得更加真实可观,更具可信性。迟子建以一个接近真实世界的建构来论证两种世界共生的包容,论证了差异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从而对消除差异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构成一种对立关系。

在激烈的社会变革过程中,幸福和痛苦实际的承担者是作为组成社会的具体的人,这个社会可以给出一万种理性的理由来解释变革的时代中炮灰的飞溅是一种必然,但是作为研究人发现人体察人的文学,有责任来正视炮灰的声音,来倾听那些来自底层喑哑的悲鸣。社会达尔文主义举着为现代文明更好发展的大旗,却恰恰忽略了现代文明中平等自由的本质。

二、黄昏——现代文明自身焦虑构成

社会达尔文主义自我消解

科技的进步为生活带来方方面面的便利,人们的民主、独立、自由意识不断提高,但也出现了新的问题:“从早年我们说的因自然原因造成的人类贫穷、饥饿和疾病,转变成了今天因为发展和追求发展而造成的因改变自然而出现的灾难和人类新的生存境遇。”[3]75现代文明以一种强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迫使少数作出让步并努力融合其中,但是我们“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风。”[4]大兴安岭上消失的一片片茂密的丛林、逐渐失去生命灵性的驯鹿、夏季越来越稀疏的雨、冬季逐年稀薄的雪,都足以让我们认真反思文明的当下进程。迟子建在下部《黄昏》中饱含遗憾与凄凉地描述了鄂温克人在传统与现代中的夹缝求生存,在时代变换下的颠沛流离,现代文明所体现出的焦虑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完成了自我消解。

城市社会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医疗、教育、公共设施的健全,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为人们对于自由的追逐、对于生命价值的追求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但与此同时,人际关系也愈加冷漠,现代人的戒备感逐渐增强,人与人之间关系逐渐物化。迟子建笔下鄂温克人的自然生活状态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安宁。对自然诗意浪漫生活的追求,对淳朴平淡和谐的人际关系的向往,对生命灵性自由意志的选择,这些来自于生命的原始的强力给人一种别样的触动。现代化进程飞速前进,现代人却又频频深情回望,从本质上来讲这是因为社会达尔文主义隐约蕴含了一种终极乌托邦。这种学说认为,我们处于进化之中,只要进行不停地淘汰和“选择”,就能够迈进一个完美的时空。但这更像是一种永远无法抵达的美好可能,让我们能够面对现实的无奈带着希望前行。社会改革发展进步必然面临阵痛与牺牲,令人不解的是如果说为了将来的幸福可以牺牲掉现在,“不惜以个人为贡献”,则反而造成鲁迅所说的“愈趋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愚顽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泞涂,个性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5]的局面,这样的改革就背离了其本来的宗旨,令人质疑改革的出发点究竟是人民幸福,还是仅仅国家机器的强大。

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社会达尔文主义更像是一种对达尔文思想的异化,曲解了达尔文的本意,反而为帝国主义、种族主义、社会不平等提供了合理化的温床,直接指导了人类史上的几次大屠杀,被后来的一些政治军事分子所利用,导致了人类历史上一次次的灾难。日之夕矣,驯鹿在夕阳下的剪影由模糊到清晰,又由清晰变得模糊,被圈养的它们在山脚下目光迷乱,看不懂世间的风起云涌,参不透时代的瞬息万变,它们等待着明天会有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三、正午——和谐共融的悦纳

而非血流不止的争斗

褪去晨光的新生和稚嫩,正午的阳光有一天中最饱和的温度和热情,虽然免不了日薄西山的命运,但此时此刻达到的物我交融、万物和谐运转使这个时候的平静多了一种对过往的满足和对未来的蓄势待发。迟子建在《正午》一章中对现代和传统的和谐交融的描绘,也是对于现代社会及未来社会发展的美好构想,并非社会达尔文主义指向的血流不止的争斗,而是万物相携相生、生生不息的悦纳共生。

社会达尔文主义,它将整个社会比作一个丛林社会,弱肉强食,如果想要存活就必须遵从这个规则,如果不去和其他人竞争并成为获胜者,就必然走上被成功者取代并灭亡的道路。但是,理智思考就可以发现,成功和失败并非不可折中。鄂伦温克人在草原森林的原生态生活提供了另外一种生存、生命和生活的可能性,人们对生活感到自足,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令人心生敬畏。如果我们只待在科学能够认识的狭小但安全的范围内,而不去探索模糊的边缘地带,作哪怕是徒劳的假设,我们就只能发现我们所能看到的现象,并且局限于这种发现。我们如果仅仅以已有的知识基础来认知这个世界,那么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不成熟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未知等待我们发现,我们要做的不是消除差异实现成功者的趋同,而需要在一个不断发展的现代社会,在制度、法律的逐渐健全下用一种足够包容尊重的眼光来面对世界的差异性,而不是以战争、武力征服的方式来实现文明的一体化。每当我们征服一个种族、征服一种文化,实际上我们也丧失了一种美好,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要想融入到另一个世界或者变成另一个世界,就必须接受和服从另一个世界的原则,在和之前几乎全然不同的丛林法则下,人们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思维方式等必须随之改变。但在这种剧烈的转变过程中扭曲的是人性。“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素朴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为利的庸俗人生观。”[6]在农村社会短短几十年的发展中,人们的价值逐渐翻转到一个程度,所谓思考、判断,所谓勇气、良知,都似乎不再是一种值得追求的价值。我们之所以生活条件呈上升状态的时候幸福感却呈下降状态的重要原因即在于在社会快速发展时,人性中一些美好的元素因不适应新坏境被残忍地阉割了。到最后,正如不停地游走在城市和乡野、在两种具有差异性的文化中所显现出的痛苦焦虑不安的伊莲娜。人们身上既不具备城市所需要的文明,又失却了乡下人的淳朴,变成了游荡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边缘人。我们所呈现的,不是一种重视长时间积累、凸显本质性民族性的独特存在,而是一种渴望立即见效的速成拼贴文化,混血和变异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文明在进步,而乡村的诗意,却正在这进步中消失殆尽,或者发生着巨大的更替与堕落。”[7]社会达尔文主义在进行所谓的“优胜劣汰”的过程中,原本期待的美好并未实现,反而导致和不断加剧人和社会的畸形异化,使迈向现代文明的進程更加步履维艰。

社会达尔文主义宣扬优胜劣汰,但是在人类社会伦理观的衡量下优劣本身就是无法定义的,当一种存在形态以不伤害任何人的方式自然存在的时候,就没有高贵和低贱之分。“生物界进化规律和人类伦理的进化是截然不同根本对立的过程。”[8]如果把自然界生存斗争的规律套用到人类社会,那就必然严重削弱甚至毁灭使社会结合在一起的纽带。鄂温克人的生活方式和我们有很大的差别,但是与我们的生活又有潜在的关联,简单粗暴地以“力”为准则来改变原有社会运行的“礼”的原则,对于整个社会以及人类文明进程的发展的作用不容乐观。迟子建在采访中提到:“当初我们试图把他们变为都市人,给他们在城镇建造了同一模式的房屋,让他们带着驯鹿下山后,没有多久,这些骨子里流着山泉水的鄂温克人,纷纷摆脱束缚,带着他们的驯鹿回到山林,又过起了老日子。”在他们的世界里,有自己向往的幸福欢乐,虽然生活方式、思维形式与现代社会有所不同,却也没有对城市的生活产生侵扰,反而还与现代社会形成了有趣的对照。我们可以时时刻刻从他们的生活中来拷问、训诫自己的良知,形成一种良好的共存。

参考文献:

[1]迟子建.惯于长冬[J].南方人物周刊,2015(15):94-98.

[2]迟子建.文学的“求经之路”[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7-11.

[3]张清华.中国当代作家海外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5]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沈从文.长河[M].长沙:岳麓书社,2010.

[7]张清华.中国当代作家海外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8]翁美琪.赫胥黎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否定——读《进化论与伦理学》[J].读书,1983(6):72-75.

作者简介:郭璐璐,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写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