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军礼(非虚构)

2019-09-10 07:22臧勇强
作品 2019年10期
关键词:长生

臧勇强

1942年秋,太湖湖畔,臧家村,一个少年正在村头大树上掏鸟窝,不料口袋兜底破了,满满一袋鸟蛋,一个个掉了下来。

刚巧,一个戴眼镜,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从树下经过,一连串鸟蛋,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把蛋浆,仰脸一看,气得哇哇大叫。

此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名叫李焕,化名雷干,公开身份是小学校长,其实是中共地下党长兴县委书记兼县长。

少年见闯了祸,慌忙从树上溜下来,嘻地一笑,逃之夭夭。

正是这窝鸟蛋,彻底颠覆了少年的一生……

据长兴《臧氏族谱》及史籍《通志》记载,臧氏源于姬姓,春秋时期,鲁国鲁孝公姬称将儿子姬彄赐封臧邑(今山东郯城归昌一带),为子爵。姬彄字子臧,史称臧彄、臧僖伯,其后代皆以封邑名“臧”为姓。

宋宝祐年间(1253-1258),高祖臧谟,为徐、兖二州知事,时值兵乱,携家眷南行,路经太湖,见西有群山,东临太湖,景色甚美,兴致盎然,策马飞奔,行至湖畔,见此处有河,水肥草美,蜿蜒入湖,两侧各有二潭,状如潜龙,大呼此乃风水宝地也,遂令家眷建村。从此,浙江省长兴县城北,夹浦乡环沉村向东一公里,出现了一个以姓氏命名的村落——臧家村。

臧氏族人沿潜龙河而居,渔耕樵读,生生息息,若干年后,子孙繁衍,人多地少,便外出建村。到了明代,长兴臧氏已成名门望族,相继诞生九名进士,尤以万历年间进士臧懋循最为著名,授荆州府学教授,升南京国子监博士,成为明代大文学家、元曲家,编著戏曲诗文300余万字。

古姓臧氏,藏有三个密码:爿、臣、戈。爿指商业,臣即为官,戈是兵器,寓意从商从政从军。臧氏族人素来崇尚好学,或官或商,独缺军人,时隔六百余年之后,这三个密码,全部显现在我父亲一人身上。

祖父臧树清,时有良田七亩、茅屋三间,农闲之际,赴陶都宜兴,贩陶瓷餐具,船运过湖,沽于无锡城内,一家五口,虽非富裕,却也温饱。祖父希望长子发生将来以读书出人头地,7岁送入学堂。谁知好景不长,三年后的冬天,日本兵占领了南京城,烧杀抢掠。一日,祖母陈阿揽与人于田间劳作,一架日军飞机低空掠过,盘旋一圈,扔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晃晃悠悠,眾人正觉好奇,忽听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腾起一股黑烟。祖母差点被震飞,满身是土,爬将起来,只见方才那几人已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祖母受此惊吓,一病不起,逝世年仅38岁,留下二儿一女,幼子吾生才两岁。祖父拖着三个孩子,日子愈发艰难。这天,祖父外出,夜间,吾生吃坏肚子,拉了一床,7岁的水娥瞌睡懵懂,爬起来换洗,油灯火焰不慎碰到蚊帐,烧着茅屋,族人赶来救火,混乱中,将堆放在墙边的陶瓷餐具悉数踩碎。等祖父回到家中,三间茅屋已化为灰烬,小本生意也告破产,为养活三个孩子,不得已四处打工,一日,遭日伪军毒打,不久病故,享年49岁。

发生卖田葬父,由堂哥堂嫂做主,将吾生送往舅家寄养,水娥送与王家做童养媳。发生留在村里,帮族人打工,靠各家养活,吃不饱便以鸟蛋充饥。

太湖湖畔,树高且直。发生体格瘦小,不堪重活 ,爬树却是四乡闻名。树高八丈,旁人看着头晕,眨眼之间,他已爬到树顶。这一本事,为他日后的人生带来三次重大机遇。

发生年少时有一好友,大名臧长生,家住臧家村对面仙人浜村,因个子奇高,外号长子。长生家是小地主,时有良田数十亩,生活富足。长生年幼体弱,郎中说是先天不足,须大补,服下一支野山人参,身如春竹,日生夜长,13岁时身高已达一米八几,同龄孩子仅及其腰。

长生生性憨厚愚钝,入学迟,又留了一级,与发生同座。20多个学生中,长生个子最高大,进门得低头弯腰,发生个子最瘦小,钻进长生的棉袍里,别人找不着。这一高一矮,成了好朋友。发生自小聪明,成绩很好,长生做不出的功课,求发生帮忙。

私塾老先生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蓄着一撮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念道,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不用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先生见臧长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抓起竹尺照他手心啪的一下,臧长生哇的一声跳了起来。

先生叫道,你把刚才这句“不忮不求,何不用臧?”解释一下!

臧长生茫然四顾,嘟嘟囔囔地答道,就是就是,就是叫我们不用姓臧了呗!

先生气得跳将起来,挥动竹尺打他的脑袋,连蹦三下都没打着,只好用竹尺戳住他的肚子,吼道,你,你给我坐下,不许睡觉!

一阵哄堂大笑,臧长生颓然落座,木桩似的短了一截。

先生让同桌发生解释,发生想了想说,意思是,做人不嫉妒,不贪求,什么行为能不好呢?臧,善也,美好也。

善哉,善哉!先生捋捋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发生和长生每天约好一起上学,发生家穷,雨天赤脚走去,长生便驼着他走,还经常拿好东西给他吃。放学两人一起玩耍,发生喜欢掏鸟蛋,有时偷懒,便让长生蹲下,长生听话地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发生踏着他的肩膀,两人站直了有三四米高。发生专找麻雀和鹌鹑,听老人说,燕子喜鹊是祥鸟,乌鸦不吉利,所以这三种鸟窝,他从来不碰。

破瓦罐加上水,拾些柴草,将蛋煮熟,两人饱餐一顿,嘻嘻哈哈回家去。

长生吃罢饭就来找发生玩,跟屁虫一个,虽然人高马大,却常遭小孩欺负,发生便帮他出头。

且说,发生掏鸟蛋将进村的客人弄得身上一塌糊涂,根本没当回事。这天正轮到臧文生家派饭,发生管他叫堂哥,刚一进门,就被李焕一把逮住。李焕大声叫道你是谁家孩子,竟然如此顽皮,敢用鸟蛋砸我,把我的新衣服弄得这般污秽不堪!臧文生问明事由,嘿嘿直笑,说了发生的身世。发生将手伸进口袋,露出五根指头,委屈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是口袋破了。李焕这才消了气,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小鬼挺机灵,可以派用场。

发生并不知道臧文生也是地下党,跟李焕关系不一般。从此,只要李焕来村里,和人躲在芦苇荡里开会,发生便骑在树上替他们望风放哨。

1943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新四军十六旅旅长王必成、政委江渭清,率部进驻长兴仰峰岕,中共苏皖区委派李焕等人前来创建敌后根据地。夹浦地下党召集了20多个热血青年,准备进山为新四军输送兵源。

李焕通知大家,明晚11点在芦苇荡里集合。看意思是要走了,发生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想起了弟弟和妹妹。

妹妹被王家收养,就在三里外饮泉村,村头三间破茅屋,很容易找到。王家虽穷,但对妹妹挺好的。发生趴在土墙上往院子里瞅,刚满10岁的妹妹,正在屋檐下洗衣服。他不敢惊动,生怕到时候哭哭啼啼脱不了身,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悄悄地离开了。

冒着寒风走了十里地,来到龙山脚下,这里散住着一些农户,皆由浙江温州平阳迁徙而来,说话像外语,外人一句也听不懂,这里便是我祖母的娘家。

北风肃杀,田野里只剩下枯枝败草,可6岁的吾生还在放牛,幼小的身子,衣不蔽体。吾生见哥哥来了,十分高兴,用手背擦着鼻涕。发生掏出半个白萝卜给他,吾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发生见他光着脚,冻得通红,连忙脱下自己的破布鞋给他穿上。并说,哥有事要出趟远门,以后没时间来看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吾生像是听出点什么,停下吃,瞪大眼睛问,哥,你去哪里?发生说,这是秘密不能说!吾生吵着要跟去,发生无奈,只好解下扎在腰间的绳子,将弟弟绑在了树上。吾生挣扎着嚎啕大哭,发生吓唬道,再哭,狼来了!哥去挣钱,带好东西给你吃!说完扭头就走。等走出几条田埂,弟弟还在哇哇大哭,那哭声响彻旷野,惊得树上的枯叶一片片凋落下来。

天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发生光着脚板,踩着冰凌,佝偻着背,顶着刺骨寒风,一个劲地往前走着,眼泪哗哗直掉。

已是黄昏,臧长生高大的身影,树一般杵立在村口,不停地跺脚搓手,哈着热气。他见发生回村了,高兴地跑了过来,大叫着你总算回来了,等死我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油纸里裹着半只烧鸡。发生一天没吃没喝,此时又冷又饿,一把夺过,大口啃了起来。那烧鸡还是热的,留着长生的体温,真香。

长生说,他娘让他明天去县城相亲,想请发生一同前去。发生未满17岁,可长生已经19了,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发生一边啃着烧鸡,一边想,老子是孤儿,连饭都吃不饱,你家是地主,你讨老婆我吃鸡,关我屁事!便说,老子要去参加革命,没空!长生问什么是革命,发生说,我哪知道,就是当兵打仗唄。发生见他穿着崭新的蓝布棉袍,心生嫉妒,便将手上的油往他衣服上抹。长生惊叫起来,揩不得,揩不得,我要靠它去相亲的!发生骂道,滚!讨你的老婆去,别来烦我!长生见他生气了,耷拉着脸说,其实我也不想去,听说那女的是个大胖子,她家在城里开了爿米店,我爹妈见他们有钱,所以……

长生见发生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便拉住他央求道,我听你的,不去相亲了,跟你一起去当兵!发生说,不行!长生死活跟着,发生想有个伴也好,也就默许了。

太湖边上的风响得像鬼叫,天实在是太冷了,发生缩成一团,叫了声快让我暖和暖和,便往长生棉袍里钻。棉袍挺宽大,发生挤巴挤巴便钻了进去,解开衣襟上面的纽扣,露出个头,像只袋鼠。长生高出他一头多,搂着他对着他头顶说话,声音嗡嗡的,很刺耳,发生便侧着耳朵听。平时遇到大冷天,发生喜欢背贴着他的胸,躲在棉袍里跟他说说笑笑闹着玩,这也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

两人在墙角避风处,说了一会儿话,估计时辰差不多了,便踏着积雪,摸黑往北边的芦苇荡走去。

芦苇荡里已聚满了人,李焕见发生带来一个陌生面孔,警惕地问道他是谁?发生说是我兄弟,也想当兵。李焕仰脸打量了他一下,见他长得异常高大,心想当个机枪手正好,也就没再说什么。本来约好是25人,结果有6个没来,加上长生恰好是20个。李焕嘱咐了几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出发。

一行人紧跟着李焕,沿着湖边小道,摸黑来到夹浦金村,躲在一片茶树地里。这里是苏浙交界,穿过京杭国道便是香山,然后翻山越岭,前往煤山新川岕,那里是新四军游击队驻地。

1943年的冬至夜,寒风刺骨,大雪飞扬。日军的装甲车沿公路不停地开来开去,由五个鬼子组成的巡逻队,在附近来回走动,岗楼上的探照灯扫来扫去。

李焕早就侦察过,等到半夜12点,趁鬼子换岗,也就一两分钟,20余人快速穿过路面,只要到了路西,进入林子就安全了。可是身后都是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农民,要想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钻进树林,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炮楼里驻扎着日伪军一个排,一旦发现有人偷渡,探照灯一照,机枪步枪一起开火,面前的人起码会死伤大半,整个计划就会落空。

发生光着脚,跟在队伍后面。李焕最担心的就是他,悄悄地走过去,低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怎么回事?发生说,我脚疼走不快。李焕借着雪光一看,伸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冰天雪地,怎么光着脚。发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破布鞋给了弟弟,便撒谎说,刚才过稻田的时候,踩在淤泥里弄丢了。现在去哪儿找鞋,李焕不由着急起来。长生连忙脱下一只鞋,说,穿我的,一人一只。发生拿过来往脚上一套,那鞋就像一只小船,好比苍蝇钻进了豆壳里。李焕夺下鞋丢给长生,不行,这样怎么走路。长生弯腰捡鞋时,棉袍下摆扇起一股冷风。李焕灵机一动,一把抓住袍角,掏出匕首就要割,长生死活不肯,说这棉袍是刚做的,我娘让我相亲时穿。李焕说,你兄弟光着脚,怎么走山路?长生说,我背他。李焕说不行,你个子本来就高,再背个人目标更大。到了部队会发军装的,你这件棉袍也用不着了。长生蹲在那里不吭声,发生担心拖累大家,扯扯他的衣服,低声说,以后有了钱赔你一件新的,长生这才嗯的一声答应了。

李焕将棉袍后摆割下两块,帮发生把脚裹扎好。

李焕掏出怀表一看,鬼子马上就换岗了,连忙传话下去,准备过封锁线,动作要快,千万不能发出声音。

众人悄悄靠近公路,李焕看着五个巡逻兵进了炮楼,等探照灯扫过,手一挥,一条条黑影朝公路对面的树林跑去。发生脚上裹着两团棉花跑不快,长生将他连拽带拎一起冲过路面。眼看就要成功了,也不知道是谁脚崴了,哎呀一声,探照灯马上扫了过来,顿时枪声大响。落在最后面的臧长生,用身体护住发生,大叫,你快跑,我替你挡着!探照灯一下子锁住臧长生高大的身影,发生跑出几步回头去看他,只见他像一只大鸟似的张开着翅膀,李焕扑上前一把挟住发生,拼命往密林里跑去。所有火力全被臧长生吸引住,子弹蝗虫般飞过来,他身上的新棉袍溅出无数棉絮,随着雪花漫天飞舞。他抓住路边的一棵树,艰难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朝前方伸着,似乎在喊,有我挡着,你们快跑!

等到了安全地带,发生哭得一塌糊涂。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20余人在山间日隐夜行,几十里山路,整整走了两天两夜,饿了啃几口坚硬的年糕,渴了吃把雪,冷了大伙拥在一起抱团取暖,直到第三日早晨,才来到煤山新川岕。他们到达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青年农民,各自问候起来。经过半个月集训和审查,臧发生——我的父亲,成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长兴警卫连二排四班一名战士,隶属新四军十六旅四十八团,团长刘别生。

一百多号人窝在深山岕里,大雪封山,眼看就要断粮了,连长不由着急起来。

郝连长是个山东人,黑脸大个。他将战士们挨个儿看了一遍,走到发生面前问道,小鬼多大了?发生答道,报告首长,我1927年4月出生,属兔。郝连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17足岁还差一个多月,这么小就参加革命,很好,今天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连长选中他是因为他人小,不容易引起敌人怀疑,让他去十几里外的煤山镇,给地下党送信,设法搞点粮食。

连长给了他一枚手榴弹,嘱咐今晚必须赶回来。

发生打扮成要饭的,将手榴弹往破棉袄里一塞,上路了。

发生赶到煤山镇,送完信已是午后,急着往回赶,半道上忽然遇到一伙伪军正在四处抓人,他一看跑不掉了,见路边有块岩石,旁边雪地里露出一堆枯草,急忙装作撒尿,掏出手榴弹往草丛里一扔。

两个伪军端着枪扑了上来,在他身上搜了搜,又朝岩石那边瞄了一眼,没发现什么,便吓唬道,一看你就像个新四军探子!发生苦笑道,我腿瘸,他们不要我。发生脚上长满冻疮,走了这么多路,本来就疼着,暗中将脚后跟的伤口,往石头上蹭了一下就更疼了。伪军又看了看他的手掌,他参军才两个多月,平时很少有机会摸枪,哪有什么枪茧。

发生一瘸一拐地走在前,伪军端枪跟在后面,将他押到一个村子里,那里的破庙里已关了几十个人,都是些衣衫褴褛的农民。发生悄悄问身边的人,鬼子抓我们干啥?那人说,筑工事修炮楼。发生朝四处扫了一眼,院子就一个大门,跑是跑不出去的,角落里有一棵大树,树枝伸到围墙上,他心里便有了主意。

晚上,寒风呼啸,几十人席地而卧。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风直往屋子里灌,守门的伪军觉得太冷了,便躲到角落里打起了瞌睡。发生见机会来了,悄悄溜到院子里,扑到那棵树前,三下两下上了树,借着树枝的弹性,往围墙外一跳,趴在地上听了听没有动静,慌不择路地往野外逃去。

他回到驻地,向连长报告了情况,郝连长的脸一下子黑了,什么?你把手榴弹弄丢了,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一枚手榴弹可以炸死好几个敌人呢,身为一名战士,怎么可以把武器弄丢!去,给老子找回来!

被连长这么一吼,发生差点掉眼泪。指导员李焕见发生面如土灰,光脚上都是血印,站都站不稳,心疼地说,算了吧,他还小,又是个新兵!

郝连长叫道,还小?人家12岁就当红军了!

李焕较起了真,叫声立正!臧发生同志,长兴战士没有一个是孬种,你必须把武器找回来!

发生啪地立正,含着眼泪叫了声是。

李焕脱下自己的布鞋让他穿上,还塞了个糠菜团子给他,关照了一句,路上小心!

发生离开营地,迎着刺骨寒风,一路往山下走去。他满眼是泪,心想这当兵也太苦了,饿肚子不说,还把性命掖在裤腰带上,老子不干了,回家算了,可一想,爹妈都死了,哪还有家啊,就连夹浦臧家村都回不去了,乡里的保长肯定早把自己参加新四军的事报告给了鬼子伪军,回去就是送死。

他抹着眼泪,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去。

等靠近昨天那个村子,白天不敢行动,躲在柴草堆里,到了天黑才沿路摸去。他找了一段路,终于找到那块岩石,围着岩石摸了几下,摸到那堆枯草,冰凉的手榴弹还在,抓起来就跑。

等回到营地一看,傻了,除了留下些乱草,队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忙找老乡打听,老乡只知道好像往西南方向去了。

原来他刚下山,部队就转移了。

发生往西南方向一路找去,这回真的成了乞丐。一连几天,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寻找部队的踪影。3月初的天,积雪消融,草木尚未吐芽,庄稼地里一片荒芜,他只能拔麦苗挖草根充饥。

这天黄昏,他来到一处荒山,晚风袭来,阵阵寒意,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如果倒在这里,晚上非冻死不可。他看见半山腰有几处洞穴,便往上爬去。那洞穴其实是墓坑,当地人沿着山壁挖出一个深坑,等死了人,将棺材往里面一塞,然后把洞口封死。他捧了些枯草树叶,挑了个新穴钻进去,里面暖和多了。想起被捆在雪地里的弟弟,还有妹妹和长生,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巨大的爆炸声震醒,枪炮声此起彼伏,他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往洞外爬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地方名叫长潮岕山门口,山下那条道是鬼子扫荡的必经之路,新四军正在打埋伏。鬼子仗着有炮,炸得新四军趴在茶树地里抬不起头。发生爬到一处陡坡前,往下一看,不由吓出一身冷汗。面前山脚下,一处小树林里,几个鬼子架着两门钢炮,正一个劲地冲对面新四军阵地轰炸。他一见到穿灰色军装的战友,顿时兴奋起来,拉响手榴弹,使出全身力气朝鬼子扔去。他人小体弱,手榴弹最多扔出30米,好在山坡陡峭,手榴弹落在了弹药箱旁边,轰地一响,炸着了弹药,紧接着一连串爆炸,鬼子炮手被炸得飞了起来,钢炮顿时哑了火,他也被巨大的气流震得昏了过去。新四军一见这阵势,吹响了冲锋号,打得日伪军四下逃窜。

这一仗,歼敌30余人,缴获两门轻型迫击炮、炮弹数发。

发生被震成泥猴,等醒来时,已躺在团部卫生队。前来慰问伤员的刘别生团长,摸摸他的脑袋,高兴地问道,小鬼,干得漂亮!你是哪个部队的?发生报了自己所在连队。刘团长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功了,等伤好了,你就是我们团的炮兵班长,将来我们要组建炮兵营,希望你能当炮兵营长。团长的这番话,有如和煦春风,将笼在发生心头的委屈和伤痛,一扫而光。

李焕和郝连长闻讯赶来。李焕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发生的手,高兴地叫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回你可为我们一连争了光!

郝连长点着烟吸了几口,笑着说,按理应该给你记上一功,可是你作为新四军战士,丢了武器就应该接受处罚,就算将功补过吧。不过,团长说了,这炮兵班长还是由你当。

发生压根儿没把立功当回事,连长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没有丢失那枚手榴弹,也不会去找,自然也不会遇上炸鬼子炮兵的机会,能活着回部队,比什么都好,何况参军才三个多月就当班长,而且是炮兵班长,够高兴的了。

从此,警卫连成立了炮兵班,发生一有空就擦拭钢炮,轻易不让人碰。

警卫连随四十八团在浙皖边界,与日伪军和国军周旋了一年多,战斗不断,这两门小钢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它们被送进了军事博物馆。

1945年1月13日,新四军一师师长粟裕率领大部队,在离煤山不远的槐坎温塘,成立了新四军苏浙军区。6月,团长刘别生在新登战斗中牺牲。8月,新四军收复长兴县城,9月,奉命渡江北撤。

接连两个冬天,冰天雪地,行军打仗,发生两只脚冻坏了,严重溃烂,行动困难,不得已只好离开炮兵班,前往团部卫生队治疗。发生一边医脚,一边当起卫生员,由于他的机灵,医生护士们都挺喜欢他。伤愈后,被卫生队队长陈显义硬留下担任通信警卫工作。陈显义是江西万安人,红军出身,皮肤黝黑,为人很好,他爱人叫竺静,是位医生,夫妻俩很快就喜欢上了发生这个年轻人。

抗战胜利后,四十八团随大部队渡江北撤,一路行军打仗,来到山东境内。发生先后参加了临朐、莱芜、孟良崮三大战役,在战火中奋力抢救伤员,顺利完成各项任务,由于表现出色,被派往华东野战军军区卫生部学习。

1947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第二个纪念日,在军区卫生部,发生经竺静、周必玉两位同志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8年6月的某天上午,天气异常闷热,华东野战军六纵队十六旅四十八团团长廖坚持,正在驻地村口遛马,远处山坡飞来一群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村头那片树林里,高高的树顶筑着许多鸟窝。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走到一处大树下仔细观察。那树高约十丈,耸入云天,他掏出手枪,瞄了瞄,想打一个鸟窝下来看看,又怕惊动了村民。

刚巧发生去溪边洗完衣服路过,好奇地上前问道,首长,你想抓鸟?廖团长说,这鸟窝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闹腾?发生说,我上去拿一个下来!廖团长看了他一眼,小鬼你行吗?还没等他把“吗”字说完,发生望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噌噌噌上了树,不一会便爬到了树顶。他探头朝鸟窝里一看,窝里有几只小鸟还有一张纸片,朝下喊了声,团长,有情况!便哧溜一下下了树,将一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递给团长。廖团长一看,用鼻子闻了闻,上面还留着一股奶油香味,脸色大变,大叫一声,不好,周围有敌人!原来这不是普通纸片,而是美国奶糖的包装纸,方圆几十里都是穷乡僻壤,哪来的美国糖,估计是上面的香甜味让鸟叼进了窝里。

廖团长马上命令侦察兵四处侦察,发生端着衣服正要回卫生队,被团长叫住。他见小伙子招风耳,小眼睛,瘦瘦的个子,浑身透出一股机灵劲,便问,小鬼,你叫什么?发生报了姓名,敬礼,走了。

侦察兵回来向团长报告,20里外山上发现藏有大批国军,团长大叫一声,他妈的,想打老子埋伏,做梦去吧!马上命令部队转移。

过了几日,廖团长来找陈显义队长,要发生去给自己当警卫班长。陈队长舍不得,跟他吵了一架,人家是团长,舍不得也得舍呀。

发生也舍不得,可是跟着陈队长,就等于天天和医生护士伤员打交道,看着其他战友冲锋陷阵,他惦记着那两门小钢炮,心里早就痒痒了,几次想上前线杀敌,都没有机会。在这之前,他曾经开革命小差,擅自去了先遣支队,为此受到批评,此时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

发生在卫生队两年多,不仅治好了脚伤,而且还入了党,学到了很多东西,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革命军人。許多年后,我们家一直珍藏着陈队长和竺静医生的全家福照片,发生与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陈队长转业到地方上,担任过很多重要职务,最后由江苏省常州市卫生局局长岗位卸任,于1983年离休,发生曾专程去看望过老首长全家。

1948年8月,发生跟随廖团长打完睢杞战役(现称豫东战役),稍稍休整便投入了淮海战役。11月6日,淮海战役打响了,60万解放军,40万民工,在徐州、蚌埠、商丘、宿州、枣庄等地拉开了战线,当时发生所在的华东野战军六纵队,在徐州新沂市新安镇及陇海铁路附近,战斗打得十分惨烈,炮火连天。电话线断了,廖团长让发生去前沿阵地给三营一连送口令,命令他们务必坚守阵地。发生对一连很熟悉,那是他以前待过的连队,营长郝山东。

发生穿越炮火,来到一连所在阵地,向郝山东传达了团长的命令。眼看敌人炮火越来越凶猛,他回不去了,就在旁边帮助救护伤员。就在这时,敌人的炮弹铺天盖地压了过来,郝营长大叫一声将他扑倒,发生一下子晕死过去。

战斗结束,阵地上一片死寂,廖团长带着战士上来查看,居然一个连全军覆没。当有人搬开郝营长的遗体,发现发生手脚动了一下,大叫还有一个活的!发生受了严重脑震荡,身上几处挨了炮弹片,当他被人从土里扒出来时,仅剩下了一口气。发生知道是郝营长用身体掩护了自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留在父亲体内的弹片以及脑震荡,折磨了他大半辈子,经常听他说起头晕身痛。由于伤口不明显,也就享受不到伤残军人的待遇。直到2004年1月30日,父亲病故后遗体火化那天,我亲眼看着火化工人,从炉膛里取出父亲的骨灰,在那堆雪白的骨灰里,发现了几粒已被烧剩豆状大小的黑色金属,我当即泪崩!

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第十六师,是新四军甲等师,发生所在的四十八团,是老红军团,被新四军授予“战斗模范团”光荣称号,被江南人民誉为“老虎团”。十六师下属各团分别被誉为“打不垮的四十六团,赶不走的四十七团,大大的四十八团”。1949年2月,该部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八兵团二十四军七十师二一○团,司令员陈毅,副司令员粟裕。

1949年4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二一○团在安徽境内姚沟至北梗段强渡长江,4月23日解放南京,一路向杭州、上海挺进。

此前,李焕在山东时已转入地方武装部队,此时,随解放大军到达湖州,先后担任湖州市委书记兼市长、浙江省美术学院、浙江省农业大学党委书记等职。发生转业后打听到他的去向,特地赶去看望他,提起往事,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李焕于1975年病故,享年58岁。

解放上海后,发生所在部队驻扎在嘉兴民丰造纸厂内。

发生参军六年,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他在老红军廖团长身边,担任了两年警卫班长,不仅保卫他的安全,还要照顾他的生活。其实,廖团长比发生也不过大了十来岁,既是大哥又像长辈,两人情同手足。直到1950年4月,廖坚持团长受命组建空军部队,前往空军学校学习,走前将发生提为排级干部,两人从此分开。

送走了廖团长,发生心想解放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嘉兴离长兴不远,也就一百多里地。

发生请了假,兴冲冲地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穿着一身刚发的50式黄布新军装,帽子上缀着八一红星,左胸前佩戴着一枚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制胸标,格外醒目。

他在环沉下了车,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片金黄,蜂蝶飞舞,柳枝摇曳,百草吐绿,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眺望着家乡的美景,格外激动,他已非当年爬树掏鸟窝的少年了,而是一名经历过艰苦卓绝战斗的优秀党员,一名排级军官。

他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住许多路人的目光,人们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他们已经不认识他了,可发生还记得这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激动地上前跟他们握手,并说,我是臧家村的发生呀,你们不认识我了?

众人惊呼起来,啊!你还活着,不是说死在日本鬼子手上了吗?太好了,而且成了军官。有人识字,从胸标上看出了他的排长身份。

众人奔走相告,发生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地传遍了整个夹浦乡,大家簇拥着他来到臧家村。村子依然那么破旧狭小,潜龙河依然清水流淌,喜鹊依然在高高的树冠上飞逐。路过桥头时,他看见了家的遗址,只留下几处残垣断壁,不由一阵感伤。村里人见到他都哭了,他也哭了。他去父母坟前烧了些纸钱,然后在堂哥家吃午饭,边吃边讲述着自己的战斗经历。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吾生和水娥接了过来。17岁的水娥已长得亭亭玉立,一见哥哥就抱头大哭,众人陪着抹泪。当年被发生捆在树上的弟弟吾生,也已13岁,见了哥哥一声不吭,忽然扑到他身上一阵捶打,叫道我恨你,我恨你,便泣不成声。兄妹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经众人一番劝慰,总算平静了下来。

这时,邻村有人陆陆续续找上门来,原来这些人的儿子或丈夫,都是当年和发生一起去参加新四军的,一个都没有消息。发生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有的牺牲,有的失踪,有的下落不明。刚平静下来的屋子里,又响起一阵悲恸。

发生忽然想起了臧长生。

他一路疾奔,来到当年穿越封锁线的地方,打听长生的下落。据附近村民说,那年冬至晚上,有个年轻人被日本鬼子打死在这里,死得很惨,身中几十弹。由于这里离长生家不足十里地,加上他身材特别,有人认出他是仙人浜长子,谁也搞不清楚怎么会死在这里,他就埋在山边上。

发生去坟上一看,荒坟一座,连个墓碑都没有。他边哭边拔着坟头的杂草,又培了些土上去,然后对着坟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含泪离开。

发生来到仙人浜找到长子家,一看家贫如洗,就剩下一个瞎子老娘。一问才知道,正值土改,他家被评上了半地主,他爹中年得子,伤心过度,前些年就生病死了。瞎子老娘拉住发生的手哭道,长生从小天天跟着你玩的,你回来了,长生呢?发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说长生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会回来的,这是他让我带给您的钱!

发生去了县里找人民政府,说了臧长生的事。政府的人當即查了档案说,他还没有正式参军,新四军伤亡名单里没有他这么一个人,无法定为烈士。

发生气愤不过,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这才答应调查研究,最后无果。

发生归队后,便去了上海莘庄炮训大队,由于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受到南京军区嘉奖,荣立四等功。学习期满后,回到部队,遇上七十师筹建炮兵团,他被选中,从此离开二一○团,前往炮兵三五○团担任三营副指导员。他把在军校学到的勾股定律以及大炮原理,传授给其他战友,一边当教员,一边担任副指导员工作。

那年,廖坚持师长在南京组建了空军第十师,打电话给发生,问他愿不愿意去空军部队。发生念念不忘当年刘别生团长的嘱咐,委婉地说,谢谢首长,我刚从炮校毕业,我这点文化,摆弄几下大炮还行,捣鼓飞机那就差远了。如果敌人胆敢再来侵犯,您在天上,我在地上,咱们飞机大炮一起上。

就这样,发生失去一次人生的重大机会。

建国十周年国庆大阅兵那天,中国空军第十师师长廖坚持,亲自驾驶伊尔—28喷气式轰炸机,率领165架飞机5个空中梯队,通过天安门上空,向毛泽东主席致敬。

那天,发生也参加了阅兵式,当得知领队的是老团长时,心里既激动又后悔。

望着满天飞机,他肃然起敬,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再次见到廖坚持军长,已是30年以后的事了。

发生在三五○团上任不久,忽然有一天,某团一位军人兴冲冲地跑来找他,说是老乡,一问,果然也是浙江长兴人。原来,发生在军校时,对某团一位学员说起过自己的老家。老乡名叫许寅生,论年龄,比发生大两岁,论资历比发生低,1945年5月参军,比发生晚一年半,目前是营部参谋,副排级。论职位,发生是副指导员,比他高两级,算是首长。老乡见老乡,格外高兴,发生招待他吃了顿饭,从此成了好朋友,经常来往。

1952年3月,军队干部开始评级,上面明文规定:“营连排三级干部,各按正副两级评定,但因其德才条件不同,可酌情按现职评高或评低一级。”

为这事,许寅生特地跑来找发生商量,他毕竟是参谋,头脑灵活,既然文件规定可以评高一级,那就要争取评正排级,还叫发生也要争取评高一级,千万不要谦虚,一定要申报正连级。两人就这样说定了。

天下太平了,各自盘算起自身利益,从高层到基层,难免有人会计较这些,都想高报一级。连里几个老兵,30多岁了,大字不识,也没有立过什么战功,可是参加革命都挺早,有的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都想当官提干,荣归故里,娶妻生子。那年,发生25岁,已有八年军龄,对以后家庭的事,根本没有概念。

打仗的时候都是生死兄弟,在利益面前却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为了评级,几个老兵闹翻了,就差打起来。高评低评看似灵活,其实是有名额限制的。

发生作为政治指导员,每天要给他们做思想工作,脑袋都被吵大了,最后不得不动了肝火,叫道,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多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吧,我们能够活到革命胜利的这一天,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有什么可争的!我带头让一级,算我正排!就这样,他非但没有高报,反而主动低报了一级,职务依然是副指导员。经他这么一带头,几个老兵也就无话可说了。

过了几日,许寅生来看发生,知道了这件事,把他大骂了一顿,傻,你太傻了!发生想起臧长生和郝营长,眼中有泪,叹息道,好了,想想死去的战友,我这样已经很好了,大小也是个军官,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也没有立过什么大的军功,连枪子都没挨过一颗。

许寅生走的时候,忍不住摇头哀叹。他毕竟在营部工作,只要首长点个头,没人跟他争,顺利地评高一级,成了正排级军官。本来,发生比他高出两级,结果反倒被他扯平了。

国内忙着论功行赏,而朝鲜战场却打得热火朝天。二十四军七十师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主力部队,奉命奔赴抗美援朝战场进行换防。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1952年9月6日,那个金色的秋天,发生身为炮兵三五0团三营副指导员,在一片嘹亮的军歌声中,从嘉兴随部队开拔,登上了保家卫国的军用专列。

朝鲜战场上,高高的山坡,稠密的松林,25岁的臧发生作为志愿军炮兵指挥员,指挥开炮,一声令下,万炮齐鸣,加农炮、榴弹炮、迫击炮、高射炮……成千上万吨钢铁飞向敌人阵地。炮群里,最为壮观的是俄式喀秋莎火箭炮,每开一炮,可以射出16发炮弹。

这是臧发生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在这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火光映红了他年轻的脸庞,他依稀看到了老红军刘别生团长高大的身影,在为他鼓掌叫好。

他先后参加了上甘岭防御战、金城反击战等战役。

冬天,气温降至零下40摄氏度,滴水成冰,他和战友们躲在坑道里,渴了抓把雪往嘴里一塞,饿了就吃冻土豆,能吃到压缩饼干和雪拌炒面,那便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每天吃的最多的是冻土豆,那东西就像石头一样,咬都咬不动,有人想出办法,把它夹在腋窝里,用体温焐上一焐,啃掉一层再焐,啃一个土豆比吃顿饭都慢,有时候才啃了一半,又不得不继续投入战斗。

有血泪也有欢乐,美丽的三千里江山,春天,山上开满金达莱,秋天,苹果压弯枝头,热情好客的阿妈尼阿爸吉,美丽的姑娘穿着漂亮的裙子,欢快地拍打着长鼓,翩翩起舞。

1955年10月11日,发生随着志愿军部队凯旋,踏上祖国大地的那一刻,受到了各界热烈欢迎,他成了“最可爱的人”中间的一员,那种骄傲与自豪,是无法比喻的。为此,发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在异国他乡三年多,冰天雪地,风餐露宿,没有白熬。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许多关于父亲及战友和朝鲜人民的合影,还有一些朝鲜纸币,都被我们几个小孩当作宝贝玩丢了。

二十四军七十师回国后,驻防北京郊区,负责保卫首都,后来改称摩托化师、北京警卫三师。炮兵三五○团驻扎北京顺义县牛栏山,发生仍为该团野炮营营部副指导员。

1955年,授衔开始了,军队干部评衔标准明文规定,“正连级干部多数可评上尉,副连级多数可评中尉,正排级多数可评少尉”。

发生刚安顿下来,便接受了授衔,他虽然是副指导员,却是正排级,按规定只授少尉军衔,换上苏式制服,肩上只有一杠一星。

发生并不在乎这些,大小是个正儿八经的军官,出门走在路上,不光是向别人立正敬礼,也会有人向自己立正敬礼,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星期天,他理完发洗过澡,然后上街,找了家照相馆,拍照存念。

照片上,一身崭新的苏式军官服,胸前别着六枚奖章,金光闪闪:国家解放奖章,朝鲜军功章,中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和平鸽纪念章。

他仔细端详着,觉得自己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虽然比不上将军,但也算是一名国家功臣了。

发生参加抗美援朝那些日子里,许寅生意外地留在国内上了军校。他就是个管理军事地图文件之类的低级参谋,即使去了朝鲜,也派不上大用场,发生就不同了,他已是学有所成的炮兵指挥官。

许寅生读的是军事参谋学校,两年后,升为正连级,成了一杠三星的上尉軍官,得知发生回国了,特地买了些苹果赶来看他。

许寅生笑嘻嘻地将肩章在发生面前晃来晃去地显摆,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用手帕擦擦,嘴里还说,怎么,见了首长也不敬个礼?

发生极不情愿地冲他敬了个军礼。

发生觉得纳闷,以前听他说起过,他参军前文化程度跟自己一样,都是高小文化,按理进军事学校起码是初中以上文化,于是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也是高小文化,你是怎么进的军校?

许寅生见瞒不住他,便解释说,参军前高小毕业这没错,本打算上初中的,可是学校让鬼子飞机炸了,也就没读成,文化程度一栏填了初中,其实一天课都没上过,打个擦边球吧。他特意强调说,不是我不行,是情况特殊,不过,军校的书还得靠自己读的。

发生无语,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摇了摇头,转身抓起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呸地一口吐了,嚷道,这么难吃的苹果也好意思拿来,老子在朝鲜什么好苹果没吃过!你得意个啥,你去上甘岭看看,一堆堆战友的血肉,惨不忍睹,多两颗星有什么了不起!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有本事,当个团参谋长给我看看!

许寅生听罢哈哈大笑,你等着,早晚弄个师参谋长给你瞧瞧!

牛皮还真的被他给吹着了,二十年后,他果然成了师参谋长。

发生入朝前就是副指导员,而且已经任职四年多,如果当初不主动让掉一级,现在佩戴两颗星,理所当然,何况进过军校,去过朝鲜,冰天雪地,摸爬滚打,炮火连天,战斗了三年一个月零五天,功劳没有苦劳总还有吧,佩戴三颗星也不为过,到头来人家是上尉,他却是个少尉,怨谁呢?

许寅生摇头叹息道,老乡啊老乡,我真心佩服你,就怕以后没有这么简单了,人家并不看你思想觉悟有多高,看的是职位和军衔!军衔,军衔,你明白吗!

他大声说着,使劲拍了拍发生膀上的肩章。

父亲晚年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忍不住问起此事,父亲显得惆怅且无奈,长叹一声,什么也不说。其实,令他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听廖团长的话去空军部队。

父亲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参加过十几次重大战役,在我的心目中,他早就是当年刘别生团长许诺的炮兵营长,佩戴的应该是两杠一星的少校军衔。

发生在炮团干了八年副指导员,军事过硬,任劳任怨,由于人品出色,工作表现好,被调入团部政治处任助理。直到1962年,35岁时,军龄已有十八年,才被提升为中尉正连。部队条例死规定,年龄大职务低,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转业。

1963年,父亲离开部队时,许寅生夫妻特地为我父母践行,许已是两杠一星的少校参谋。当我们来到地方上不久,许寄来一张夫妻合影,已是中校军衔。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许寅生回老家探亲,军用吉普车开到我家门口,我再次见到了这位大首长,那时已经取消了军衔制,他穿的是四个口袋的布军装,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他见我家一贫如洗,除了两张木板床,就是几只放衣服的弹药箱,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忍不住摇头叹息。说起往事,他一个劲地埋怨我父亲不听他的话,否则也不会这么早,级别这么低就转业,起码混到团级,当个县长不成问题。父亲笑道,当官我比不过你,可是我有5个儿子,这比你厉害了吧!许伯呵呵笑着没话说了,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命里就生了清一色5个女儿。

许伯坐在破竹椅上,摘下头上的单军帽,将帽檐往膝盖上磕了几下,然后再戴上,看上去帽舌翘了,后面却塌了,好像鞋被踩塌了后跟。我觉得挺好玩,后来才知道这里面是有门道的,师以上的大首长都这样戴的,据说这还是跟国防部长林彪学的。许伯走后,我问父亲,他现在是什么级别,父亲告诉我是师参谋长。

后来我查了一下,那可是两杠四星的大校军官啊,离少将仅差一步之遥。幸亏那时军衔制早已废除,不然的话,他肯定会混个少将,还不知道会怎么显摆呢。

三年后,许伯转业,任正厅级干部。而我父亲转业后,花了二十三年,才从镇供销社副主任,做到县供销社保卫科长,直到1986年正处级离休,名誉上享受县团级待遇,结果连个离休干部住房都不给安排。

也许,父亲当年的那句话触动了许伯,他提出要跟我家结亲家,他的大女儿比我大一岁,看上了我。那年,我当医生已有三年,模样跟唱歌的蒋大为有一比,而许伯的女儿估计在北方呆久了,吃多了杂粮肉类,长得胖乎乎的不说,皮肤粗糙,满脸青春痘,哪有水乡女子这般灵秀。父亲问我什么想法,我嘴一撇,才不高兴呢,她爹官比我爹大,这没错,但是阿拉娘是嘀嘀呱呱格上海人,她娘呢?她娘跟她爹是同一个村的,后来才随了军。

父亲听了这话,呵呵一笑,翘起了大拇指。

关于父母的结合,颇有些时代色彩。

1956年,发生29岁,该成家了。他有个同族姑妈,年轻时嫁到上海,记得好像住在梧州路300号,他在上海莘庄军校学习时去过几次。姑妈特地写信告诉他,我家楼上那位姑娘相中你了,无论如何请假来上海一趟。信里还夹着一张姑娘的照片。

那时,发生头上那顶“最可爱的人”的光环,正在闪闪发光。

20世纪50年代的姑娘们,找对象以找军官为时髦,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一颗星太小了,三颗星太老了,两颗星的找也找不到。”当发生走进上海里弄里,姑娘们眼睛都直了。小伙子一身戎装,清秀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大不小,正是她们青睐的对象。只可惜被他自己摘掉了一颗星,否则就是一位标准的白马王子。

上海人住房大多是一门几户,那位姑娘是中学教师,就住二楼。姑妈冲楼上叫了声,来了来了,姑娘便仪态万方地走下楼来。

发生这些年见过不少世面,今非昔比,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掏鸟蛋的乡下小子了。两人见了面,一番简单的问候,她的文化程度和人品是没得挑的。事后,姑妈问他觉得怎样,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似乎提不起热情。

姑妈毕竟是过来之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第二天悄悄跟他说,明德里有位姑娘,比你小三岁,工人家庭出身,是居委会干部,想不想见见?发生请了七天假,北京到上海,路上就花费了两天多,便答应见见也好。

这次的相亲地点,安排在虹口公园,那年的秋天,花儿开得格外鲜艳。姑娘叫孙根娣,26岁,小学文化,五官清秀,小巧玲珑,皮肤白嫩,性情温和。发生一见到她,眼睛睁大了放出光来。姑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暗中高兴地叫道,成了成了!

发生第一次踏进上海这块土地,是在1949年5月8日的深夜,當时第三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及其司令部进入上海城。所以他特地选了1957年5月8日这个日子,臧发生同志和孙根娣女士在上海简单地举行了婚礼,总算给了我一个投胎的机会。

我15岁那年暑假,独自一人跑到上海,当里弄里那些阿姨外婆,得知我是孙根娣的伲(儿)子,她们看我的眼神,以及议论我的语气,让我欣赏到我父母当年的辉煌。她们的喜悦,不亚于见到自己阔别的亲外甥,可见我母亲在她们心目中的位置,以及带有时代光环的红色婚姻,曾经对她们的影响何其之大。

我们家里曾经有过两本老相册,那是我们的全部红色回忆,里面居然夹着一张那位中学女教师的半身像,虽然谈不上漂亮,却也端庄大方,让人感到宁静贤淑。她在我们家的相册里,一呆就是十八年。她的存在,就像你的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客人,很随意地吃着住着。当我向母亲问起她是谁时,母亲表情复杂地笑着,指指父亲说,喏,你爸爸的女朋友,要是跟她结了婚,也就没有你啰!接着母亲以调侃的口吻问父亲,是不是啊?父亲好像早就忘记了她的存在,或许是在装傻,啊啊地应着,你们说什么呢?然后伸过头瞥了一眼相片,笑着说,哦,一个普通朋友而已,早就没有了来往。

于是,发生和根娣,面对面笑了,笑得那么诡异,那种小孩子无法理喻的笑,现在想起来颇有些趣味。

由于当年母亲的突然出现,无意间碰碎了这位女教师对军人的崇拜之梦,为此,母亲始终有些内疚,特地叮咛我,到了上海一定要去看看那位姑婆和阿姨,而且一定要买些水果,尤其是看看相片上的那位阿姨。我谨遵嘱咐,特意拎了一袋水果,怀着间谍之心,去看望那位有恩于我,且称之为姑婆的老人。

当我敲开大门,一番自我介绍后,老人欢天喜地喊道,哎哟,发生格伲子噶大了!老人甚至走到楼梯口,叫喊起来,侬快下来看呀,发生格伲子来了!

时光已过去了十多年,臧发生这个名字依然充满着当年的红色光辉,在这幢小楼里回旋,丝毫没有褪色的意思。

楼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迟疑,犹豫,最后还是响在了楼梯上。由于母亲事先的交代,我瞪大了眼睛。

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妇女,出现在楼梯上,仪态万方,抚栏而立,比相片上略显苍老,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她微笑着打量我,说不上惊喜抑或失落,平静中带着一丝感叹,哦,是发生格伲子啊,侬上来坐嘛,来吃巧克力!

我礼貌地叫了声,阿姨你好!事实上,我从小就认识她了,只不过没有见过真人。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眼光,感谢父亲当年的选择,否则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我的存在。基于这个原因,我对这位熟悉的陌生女人,不可能产生好感,甚至带有一丝莫名的敌意,自然不可能上楼去吃什么巧克力了。

我刚一回到家里,母亲就神神秘秘地问我,怎么样,见到了吗?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把过程一字不落地描述了一番,母亲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默默地做家务去了。于是,我背着父母,把相片上的她给撕了,免得她再出现在母亲的梦里。

1958年6月,我出生在南方的雨季里,当我制造了母亲的阵痛,以嘹亮的哭声,向上海滩宣告,我来了!

那时候,父亲远在北京军营,接到电报,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

两年后,随着二弟在北京出生,我被丢在了上海外婆家。牛奶豆浆油条菜泡饭,拖着长辫子的电车,闪烁的霓虹灯,大清早倒马桶的嘈杂声,以及外婆铿锵有力的歌声:“我们工人有力量,嗨,我们工人有力量!”再有“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还有,年轻漂亮的阿姨,孜孜不倦对我的启蒙,这些碎片填满了我童年的记忆。

当我再次见到父亲时,他的肩章上终于长出了第二颗金星,可是他的胡子也多了不少,这两颗星的距离,足足间隔了有十年之久。

我终于来到了北京顺义县牛栏山军营,三五○团家属大院,排列着整齐的营房,到处都是军嫂和军孩。父亲每天早上有个习惯,笔直地站在门口,笔直地举着一把手枪,闭着左眼,一瞄就是半个小时。

整个夏天,我跟着军孩们到处疯跑,偷摘士兵们种的黄瓜或西红柿。

军营的训练场地是进不去的,门口荷枪实弹站着岗哨。透过铁丝网,依稀可以见到一门门大炮,它们对男孩是极具诱惑力的。这天,我和另一个军孩,从菜地旁的铁丝网钻了进去,结果被两个士兵逮住。在一阵嚴厉的训斥下,我居然没有哭,两手撑着腰说,哼,我爸爸是炮兵司令!差点儿没把那两个士兵吓傻。他们小心翼翼地盘问我,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偏着头说,我爸爸叫臧发生!士兵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还以为真的是司令的儿子呢,原来是臧指导员的儿子。他们随即摸摸我的脑袋,走,叔叔带你去看大炮。就这样,我终于深入到军营最神秘之处,亲手抚摸到绿色的大炮。一个士兵让我去搬一枚教练弹,我使出吃奶的劲,纹丝不动,而他就像捧一只西瓜那么轻松,熟练地填进炮膛,然后教我怎么开炮。那种有着四个轮胎,粗大的铁筒直指蓝天的高射炮,就这样驶进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父亲即将终结十九年零四个月的军旅生涯,开始走向另一段艰苦的人生。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风沙拍打着玻璃窗,就像一种奇怪的音乐,我被父母激烈的争吵吓醒了,也吓着了。母亲哇哇地哭着,父亲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按母亲的说法,父亲的军阀脾气发作了。

原来,部队要大裁军了,父亲由于年龄大级别低的缘故,被列入了转业人员名单。按规定,他可以有三个选择:一、留在北京;二、随配偶去上海;三、回原籍。而他偏偏选了第三项,并且要求放弃县城,指定去一个穷山沟沟里。

母亲对他最大的抱怨是,为了照顾孩子,自己放弃了上海那份体面的工作,而他可好,这么重要的事,连个招呼也不打,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就独自决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不想留在北京,那是因为生活不习惯,情有可原,可是转业去上海有什么不好呢?将来对子女是大有好处的,别人想去都去不了。

事实上,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内心想象得十分美好,一个农村孤儿,戎马生涯近二十年,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带着上海小姐的老婆和两个光头儿子,荣归故里,那是何等的骄傲和荣耀!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这件事成了母亲永远的心病。许多年后,直到抵挡不住生活的艰难,于51岁病逝之前,母亲仍然没有原谅父亲当年的做法。

父亲转业的时候,所有财产,就是四只弹药箱,里面塞满了旧军装,加上母亲陪嫁的两只皮箱,和一只做工精致的竹编提篮,这些便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1963年3月,全家从北京登上一辆拉煤的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把我累得死去活来,走了四天三夜,才来到浙江北部一个叫长兴的县城,然后改乘一辆绿色邮车,颠簸数小时,进入一处四面环山的小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山,它叫煤山,因众多煤矿而得名,这里曾经是新四军苏浙军区大本营,是一处革命根据地,人称小延安。

群山如黛,溪水长流,早春的田野已亮出星星点点的油菜花杏黄,空气是那般清新甜润,我一下子便爱上了这片土地,就像鱼儿入水一般,从多日的旅途劳顿中活了过来。

父亲下了车,舒展了一下筋骨,眺望远山,忽然张开双臂,孩子般大声呼喊起来:

我回来了!老子活着回来了!

声音响彻所有山谷,唤醒了留在绿水青山之间的英魂。

敬礼!

父亲啪地立正,面对巍巍群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分明看见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眶里却漾满了泪水......

父亲转业到地方后,一直担任供销社干部,离休后,又担任过长兴县新四军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任劳任怨。他这一生,应验了古姓臧氏爿臣戈所有的密码,尤其是第四个密码,也即“臧”字的本意:善也,美好也。正如当年他回答私墅先生的提问,孔子所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指的是做人不嫉妒,不贪求,什么行为能不好呢?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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