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亦佳
长生第一次见到阿九,是在一个下过雪的冬日清晨。当时阿九大约是十六岁吧。那天她来给长生的奶奶送花布,穿了一件大红的比肩褂和一条绣了花的黑裤子,袖口裤脚都滚着雪白的绒边,看上去暖和得很。长生记不清那天她到底是梳着两条麻花辫还是干脆散着头发来的,但他心里更愿意认为她是编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因为在他心目中,阿九一直是个利落板正的姑娘,披头散发不是她出来见人的模样。
那天凌晨刚下过雪,阳光刺眼得过分。长生蹲在院子里喂鸡,他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谷粒。忽然,他感觉到一片阴影覆上了他的眉目,于是他微睁了眼,模糊视线里是一个漂亮姑娘的笑脸。
接着是她的大红褂和她左臂弯里的花布。
那姑娘是阿九。
她又微微笑了,一边摸着花布,一边说道:“长生哥,我来给奶奶送两块布。奶奶在吗?”
长生眯了眯眼,看着她的大眼睛和红扑扑的脸颊愣了片刻,点点头道:“哦,在的,来,进来吧。”语罢他站起身来,领着阿九进了里屋。
刚一进门,奶奶就忙着招呼阿九来炕上坐。她接过布,拉起阿九的手摩挲着,还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奶奶瞧了半晌,说道:“长生,这是你阿九妹妹,你俩以前见过吧?去,和你妹妹说说话。”
长生望了阿九一眼,小声说:“好像没……没见过。”
奶奶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没太听清楚,于是阿九又道:“没,没见过。奶奶,我听二妈说您家里就两个孙子,德生哥出去了,那在院里喂鸡的肯定就是长生哥啦。”说罢,她带着几分调皮的意味对着长生眨了眨眼。
长生心道,难怪她叫得出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随后奶奶就打发长生去给他哥哥送一碗蒸鸡蛋,却留了阿九陪她说话。
待长生走了,奶奶问起阿九的生日,又问了问她家里的事情。毕竟奶奶问的都是些琐事,确实没什么可聊的,阿九年纪轻,又是个活泼姑娘,说了一会儿就感到有些无聊。她正捂了嘴想要打个哈欠的时候,奶奶蓦地问了一句:
“阿九,你妈妈给你说人家了吗?”
阿九一惊,哈欠也被惊了回去。但因为瞌睡而蓄的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愣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哎呀,奶奶,您再说这个我可恼了。好好儿地送两块布来,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奶奶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又问:“你看你长生哥怎么样?”
阿九瞪了眼睛,一拍大腿:“奶奶!你还说这个!”
奶奶憋不住笑了,道:“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去吧,去吧,找你长生哥去,让他带你好好转一转,注意安全噢。”
阿九红着脸应下,下了炕推門出去找长生了。
后来事实证明,长生实在是个禁不起漂亮姑娘动摇的人。
当他们二人走在覆满白雪的红里坡上时,从没来过红里坡的阿九远远瞥见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洞口。那姑娘顿时对这洞口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伫立在雪地之上,微眯着眼望着那洞口望了好久。突然,她从滚了白色绒边的袖底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了拉长生的衣角,说道:“长生哥,那洞里是什么啊,咱们能去看看吗?”
岭北冬天冷,在山里躲着避寒冬眠的野兽也多。长生和阿九都是这一带长大的人,在这崇山峻岭里活了十几年,都该知道这一点。然而长生看着阿九恳求的眼神,还是动摇了。
他说:“好吧,就在洞口看看,咱们不进去了吧,万一里面有什么东西还睡着……”
“嗯嗯好的,我们就在外边看看,不进去。”阿九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长生探了探脚,试着踩了踩,积雪直没到他小腿中间。他又稍微往下走了一走,感觉路还是能大致踩出来的。于是回身,向着阿九伸手,摊开了掌心。
阿九盯着长生宽厚的手掌,然后把手递了过去。
当阿九细嫩的手滑入长生掌心时,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小心点,路滑。”
阿九还是点点头,就算是应下了他的话。
于是这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走在皑皑白雪中,仿佛偌大白色画布上两个缓缓移动的墨点,一滴是沉稳不语的墨黑,另一滴是温暖燃烧着的朱砂。
那洞口看着有些远,走起来也确实是一段不近的距离。一路上长生紧张得喉咙发紧,手心出汗。他从没和哪个姑娘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近到能看清她额角的碎发,她胸襟上的绣花针脚还有她扎着的红头绳的纹路。再更不要说是这么一个明眸皓齿、热情活泼的姑娘了。
直到那洞口出现在两人眼前时,长生紧拉着阿九的手还没有松开。他回头想去看看她的脸,却避开了她的眼睛。
因为他觉得,自己要是看了她的眼睛,一定会脸红得不像话。
长生往前迈了一步,却没料到洞口的雪是悬松的。他一脚下去就踩进了一个不浅的坑里。重心不稳之间,他摇摇晃晃地摔进了洞里,连带着阿九也栽进了雪地。
长生挣扎着拔出身子来,伸手去够阿九。他仓促的呼吸之间流露出无限的焦急,语息中尽是担忧。他问道:“阿九?阿九,你还好吗?”
阿九慢吞吞地爬起来,又蹒跚地向他走去。“没事儿,长生哥,我没摔着。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说话之间,长生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上搭上了一只温暖而细软的手,这只手引领着他站起来,走出了山洞。
待到走在阳光下时,长生才发现阿九走路一拐一拐的,看上去有点像瘸子,应该是刚才那一摔崴到了脚。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阿九回身看他,歪着头问他:“怎么了,长生哥?怎么不走了?”
长生抓住她的左臂,说道:“崴脚了吧,我背你走吧。咱们先回家去。”
阿九犹豫了片刻,本想挣扎着走回去,但想到路程实在有些远,再加上确实崴了脚,也就不再拒绝。
做晚饭的时候,平日里一向勤快的奶奶却破天荒地说累,想到村口的坡地去走一走,留了长生和阿九两个人独自在屋子里生火做饭。
因为阿九崴了脚,所以长生执意不要她去外面拿干柴,只让她消停地在炕边上坐着。阿九说了好就算是应下,然后眨巴着眼睛看着长生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其实长生心知肚明奶奶突然要出去、专门留了他两个在屋里是怎么个意思,他也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阿九一寸不离地跟着他的视线,但是他总觉得应该沉稳矜持些,若是太轻浮了,或者说,若是总跟她说话,她肯定会误以为他是个不庄重、只会轻佻戏耍斗嘴皮子的人。而且他还觉得,阿九常常看他,也许只是因为没事可做,要是有别人在,她肯定就不会再看着他了。
想到这里,长生有一点失落,但还是继续按部就班地做他该做的事情,抱柴,生火,烧水,切菜,最后把菜下锅。
途中阿九问过他一次:
“长生哥,你做的什么菜呀?”
长生平时就是和奶奶住在一起,两个人吃得也比较节省,再加上老年人消化慢,所以晚饭长生做得向来清淡些。然而今天阿九来了,毕竟是有客人在,并且中午也只是热了昨天的剩饭吃,所以长生决定晚饭做得丰盛一点。
他想让阿九也尝尝他的手艺。
但更直白地说,是他想要博取她的注意。
最后端上桌的是一盘豆腐粉条烩白菜,一大碗猪肉勾鸡,一碟六个馒头,还有一锅黄澄澄的、加了糖的小米粥。
到了饭点,奶奶才慢悠悠地走回家来。闻见香味,老人家咧开嘴笑了:
“行啊,长生做得不错,也长大了,知道讨好你妹妹了?”
阿九知道奶奶又在拿她说事,于是把两只手掩了面,脸红道:“奶奶,一天到晚就兴拿我开玩笑,没完没了,我恼了。”
长生透过她的指缝看见她扑闪的大眼睛,也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他沉默着又给炕加了些火,全然不去理会奶奶的揶揄。
可是他一边添着火,一边心想着,阿九可真是个怕臊的姑娘。以后若是娶了她进门,万一害羞不肯出来见人可怎么辦?
这么想着,于是他便脱口而出地问了:
“阿九,你会做针线活计吗?”
还未等阿九回答,奶奶倒先开口了:“笨。你这傻小子怎么问话呢?哪个姑娘不会做针线?”
长生讪讪地笑着,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头,又问:“那也读过书吧?”
阿九点了点头道:“上过学的,现在也还念着呢。”
奶奶补充道:“你妹妹是他们村书念得最多、学上得最好的姑娘,可有文化着哩。”
长生看向阿九。
阿九脸颊上刚刚才退散的热意,此刻又腾了上来。说实话她不太敢直视她这位表哥。虽然偷悄悄地打量他时,她发现他是个好看的人。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和她的一样大,而且还很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地看向她时,她会控制不住地脸红。
“没、也没有啦……只是妈妈一直让念着,也就一直念下去。没、没有那回事啦……”阿九连忙摆手解围道。
然后便又是一阵沉默。
长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并且还很无聊,不然怎么会想到要娶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做妻子,而且还自己想象起了婚后生活。
“唔,我好寡啊……”长生心里想着,还暗暗地骂了自己几句,嘲笑自己没出息。
诚然,即便如此,长生也不得不承认阿九的确是很好。人长得齐全漂亮,手脚利索,人也伶俐聪明,想必是那种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的好姑娘。他虽然以前从未见过她,却也好多次听人提起她的名字来。他一直以为,这么优秀的姑娘,该是到大城市里去的。然而今天见了面,他才暗自发觉,他不想让她到大城市里去了,他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长生哥,吃饭呀,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阿九夹了一块肉放到长生的碗里说道。
“哦哦,好。”长生慌乱之中回过神来,有滋有味地吃着肉,还不忘骂自己一句——
“呆子!”
吃过饭后,奶奶要拉着阿九唠嗑,阿九却执意要和长生一起收拾碗筷。
“哎呀奶奶,我来您这儿一天了,已经够麻烦你们了,洗个碗嘛,这点小事而已。在家里不也一样天天要洗的嘛……”
奶奶也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不过她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德胜长生都长得高,而长生呢,又比德生标致些,也不爱说话,看上去很是稳重自持。巧的是阿九也比平常姑娘高了一点,站在长生旁边也很般配。再加上阿九爱说笑,她问一句,长生答一句,两人时不时还笑出声来。这么看去,这两个孩子倒像天造地设合该一对似的……奶奶想着,笑了。
那一天晚上长生又背着阿九把她送回她家的路上,在夜路寂静到他都以为她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的时候,阿九突然贴着长生的脖颈问了一句:
“长生哥,你知道今天奶奶问了我什么吗?”
“嗯……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许下人家,我说没有。她就又问我觉得长生哥你怎么样。”
阿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嫌臊,没和她说。”
“啊,这样啊。”长生脚步没停,却有点失望。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岔开话题说说别的。胡思乱想间就已经快要走到阿九她家村口了。
长生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鼓起勇气问问她就没机会了。于是长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到底觉得我怎么样呢?”
身后是一片均匀的寂静,只有颈侧传来阵阵温热的呼吸,这呼吸声平稳得过分,听上去应该是睡着了。
长生抬眼看了看黑魆魆的夜空,星星眼花缭乱地铺了满天。
他继续往前走,心想,幸好只有星星看见我。阿九要是听见了,多难为情啊。我很中意她,可她呢,看起来不像中意我的样子。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长生自己嘀咕了一句,加快了脚步。
把阿九送到之后,阿九的母亲留长生睡一晚,长生跺了跺脚,笑着摆摆手说不麻烦啦,“我们那边离这儿不远,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姨你快回去睡吧,我自己行。”
阿九母亲也没多留,给他拿了两个烙饼,就目送他出了村口。
长生临出村口之前,向着阿九母亲挥了挥手,喊道:“姨,以后多让阿九来玩儿。”
那裹着绿色油布袄的村妇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就进了屋。
长生看着那昏黄彻底熄灭之后,转身回家。
回家的路上,长生两手揣进兜里,百无聊赖地踢着雪,他心说:
“这么好的姑娘……”
“阿九呀阿九,偏偏你是这么好的姑娘。”
他继续走着,似乎觉察到身后有人叫他名字一样。他回过身来看后面,却只有一片苍茫茫的天与地。
低了头去看,地上,长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