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秀（短篇小说）

段作文

1

米坑旧村房租便宜，井水免费用，门前还有两棵老榕树晾挂衣服，本来挺划算的，夏红梅却突然要搬走。她说接连几晚都听到有狗在哭，可能又要死人了。李开户犹豫了两天，只好按女人的意思搬到了新村一个小单间里。

那时夏红梅上白班，她说晚上真有狗哭啊，一条老狗，“呜——嗷——呜——嗷——”的，接连三晚，从村头哭到村尾，又倒回来围着房子绕了一圈。她儿时常听奶奶讲，世上有两种声音听不得，一是狗哭，一是乌鸦叫。印象中奶奶一直那么老，一颗黄褐的上门牙常年露出来，一缕干枯的白发似乎从未梳理，裂着口子的双手爱在地上刨泥巴，一条油亮亮的斑竹棍撑着从未直过的腰杆，缠着破布的尖尖脚三伏天也舍不得洗洗。神志不清的日子里，奶奶总是嚷个不停：狗被鬼吓哭了，乌鸦被阴差打得哇哇叫了，我要落气了……夏红梅不喜欢奶奶身上的味儿，又担心她死掉。她死了就没人讲故事了，便听了奶奶的话，拿着锑盆去房前屋后敲一阵子。

那年头日子紧，少有人家养狗。乌鸦倒是蛮多的，傍晚从天空飞过，“哇——哇——”地叫，似乎正被阴差追赶着。锑盆敲破了，奶奶还是走了。第二年她去了镇上念初中。校门前的池塘边有一片桉树，天一黑她就担心那里会飞出一只乌鸦或窜出一条狗来。假期里她喜欢跟着姑姑去县城纸厂做临工，后来没考上高中，纸厂也搬走了，她就跟着姑姑和一帮老乡来到深圳关外进了一家五金厂。

在五金厂她和工友李开户好上了。不久后，姑姑和姑父去了隔壁工业区一个鞋厂刷胶水。有一年中秋前夜，说是赶货，有男工困了在车间抽烟引燃了物料。姑姑从火里逃出来，身上和面部落下了疤痕。面部的疤痕在额头和耳沿，头发一挡并不显眼。男工们却没那么幸运，姑父宿舍里就走了两个。姑父被吓得好几天不敢进车间，后来视酒如命。有一次酒后他对李开户说，日他妈不喝就睡不着，一睡就梦见大火，梦见那些人在火堆里爬呀喊呀。有几次我还梦见你姑姑也死了，在阴间飘啊飘的，突然风一吹，又活过来了，披头散发的，朝我笑，尿都吓出来了。李开户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着说，还是我们厂好，铁坨坨，泡在汽油里都点不燃。姑父说好好好好个屁啊，肺都咳出來了。李开户笑笑，继续抽烟，喝酒。

一有空姑父就来喝酒，有时还带其他人来，不醉不归。大前年他摔了一跟斗，半身不遂了，喝不成了，姑姑便离开工厂开了个小卖铺，顺便照顾他。姑父不来喝酒了，别的亲友还常来。不管谁来了，李开户弄好菜就去姑姑小店里抱一箱啤酒或者提两瓶二锅头。

夏红梅见不得他们喝酒，却也见了这么些年。厂里累，好不容易过节休息，却来了一屋人。花钱是一回事，还得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咸了淡了都会被喝晕的人说两句。可亲友们平时都忙，过节不聚聚似乎又说不过去。当然，他们有时也会挤在别人家里过节，有来有往。房租越来越高，娃娃们都在老家上学，两口子无论搬到哪里都不宽敞，亲友来太多还得摆两张小方桌在门前过道上。她也曾想过搬远些清静两年，可别的地方没熟人，李开户身体越来越差，自己也四十出头了，搬家容易，工作难找。所以他们搬来搬去都没离开过米坑村，都守着这个五金厂。

搬家的原因不尽相同，有时嫌房东水电费收高了，有时嫌邻居太吵了，有时因隔壁被盗了心里不踏实，有时因附近突然死了人心里害怕。旧村的房子多为改革开放初期建的，一些老屋废了，里面长着石榴或芭蕉，夜风一吹，宽大的芭蕉叶“沙沙”地响。夏红梅有时半夜下早班，走在昏暗的巷道里脚底就会起汗，即使没听到狗哭也不想长住下去。旧村里全是外来工，脸色不太好，跟李开户和姑父比起来，似乎又很健康。店里白天没啥生意，姑姑便推着姑父来旧村里转转。姑父偏着脑袋，常对着芭蕉叶或老榕树发呆。李开户成天咳咳吐吐的，双唇乌绛，夏红梅觉得那条老狗准是冲着他俩哭的，谁先走一步都不意外。搬来新村后不久，她去跟姑姑讲狗哭的事儿。姑姑看看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才不怕呢！你想想，十八年了，那些工友说不定在深圳投了个好胎呢。夏红梅说那你还整天推着他干啥？还整天喂牛奶干啥？姑姑呵呵一笑，不再吭声。

2

新租的仍是单间，阳台被房东隔成了厨房和厕所。厕所里塞了俩冲凉桶，如厕时得把手撑在桶上，起来时身子得前倾，不然水龙头会顶着尾椎。搬家那天晚上李开户喝多了两杯，尾椎就被水龙头顶伤了躺了三天。李开户怪她没把水桶重起来。她说我怎么重啊？下班回来洗澡跟打仗似的，衣服得晾去天台呢，你以为还住在旧村吗？李开户说谁叫你搬出来的？狗哭有啥子好怕的？老子还杀过狗呢！夏红梅说你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再这么喝下去搬去地王大厦老娘都不开心。李开户呵呵一笑说，地王大厦算个啥？你还活在上个世纪啊？你去市民中心看看，那平安大厦才牛叉呢，直插云霄。他说着就竖起食指比画了两下，倒把夏红梅给逗乐了。

这些年，特别是搬来新村后，夫妻俩没少为房子争嘴。一是租金不定期上涨，房东说人人都涨我怎么不涨？对面楼随便装修一下就2000多了，你觉得哪里便宜就搬走。二是对面楼装修的噪声和灰尘令人难受，却又无法干涉。三是阳台上的推拉窗不灵活了，房东不肯换。有一次李开户喝大了，用力一拉它就掉下去了，差点砸中人家的小车。阳台上的厨房宽不足一米，炒菜时油烟散不开。对面楼贴得太近，人家不让装抽油烟机，说是喷到她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了，那新装的窗子没几天拉起来又不灵活了。这李开户就跟这窗子差不多，一身病，一根筋，在五金厂搞抛光近二十年，老咳，又不去检查，还烟酒不断。夏红梅说我懒得说你了，抽死喝死都是死，最好死在深圳，随便投个胎就去了有钱人家。李开户呵呵笑道：我要真死了，别想不开哈，老公死了老公在，拔了萝卜栽青菜。

转眼七月将尽，隔壁楼也装修好了，对面楼住进一个戴眼镜的姑娘。那姑娘一洗完澡就把衣物晾阳台上，胸罩又大又薄，裤腿又长又细，身材好脾气却不太好，老说他们家的油烟把衣服弄脏了。夏红梅说你空调的热气还喷到我床上了呢，你天天吹空调我又没天天炒菜。两个女人一争吵，李开户就赶紧圆场，说小妹妹别生气，我们以后不炒菜，只煲汤。事后，夏红梅问男人怎么这么将就她？是不是想歪了？李开户说我都半条命了想鬼哟，我搬家搬怕了，拖到过完年辞工算了。

其实早在李开户吐血那天晚上夏红梅就想到了辞工，但她没告诉男人。那是端午节的头天晚上，主管请客，李开户跟一帮老乡去了大排档。夏红梅没去，她得帮姑姑送粽子去工业区。后来据工友们讲，李开户干掉第一杯就吐血了，厂方给了一笔钱，他却瞒着女人说没啥事。夏红梅知道，男人见了棺材也不一定会掉泪，死活不肯去医院。她心里急，可又听说年后厂子要搬去江西，不去的有赔偿，想来想去就跟男人想到了一块儿。她说老李啊，你想拖到年底是吧？那你得把烟酒戒了啊，过不了年你就亏大了哟！李开户点点头，酒不怎么喝了，烟仍抽。

旧历七月一过，天气越发闷热，手机里不时传来台风“山竹”的避险消息，社区公告栏、工业区门口也张贴着防风救灾的公告。夏红梅觉得住的地方挺安全的，房子不高也不旧，门对面有一户人家挡着，阳台这边紧挨着一栋楼，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影响都不大，除非整栋楼塌了。李开户却不放心，从车间拿回透明胶，照着朋友圈里的样子把所有的玻璃都贴上“米”字，还用笔勾了几道桃符。夏红梅没阻止男人这么干，她甚至想要不要把卫生巾贴上去助他一臂之力镇住“山竹”。

她就这么想想，哪有空陪男人折腾？台风登陆的前两天，一下班她就去姑姑店里帮忙了。姑姑的店铺在一栋旧楼里，门前支有挡雨棚，旁边搭了间铁皮屋住人。城管要求姑姑拆掉雨棚和铁皮屋时，她就把男人推出来做挡箭牌。领头的也是四川人，给了他们面子，那雨棚和铁皮屋才保住。但“山竹”当前，上上下下都紧张，住在低洼处和棚屋里的人员得全部转移出去。姑姑不但要加固住处，还得把值钱的货物安置到别处。

米坑村在一个山窝里，按照统一布置，住户全得在天黑前转移到学校里。“山竹”登陆的头天下午，风眼仍在海面上，米坑村已是风雨交加，所有工厂提前停工。夏红梅背着旧棉被扶着李开户，姑姑推着轮椅时不时打电话询问烟酒会不会浸水，轮椅上的姑父被一张宽大的彩条布包裹着。轮椅是从网上定制的，配了音响和电池，风雨中，一曲《大悲咒》在山谷中回荡。

人们被安置在不同的教室里，有的躺席子上玩手机，有的坐地板上斗地主，有的不停给亲友打电话。夏红梅并未跟亲友们待在一起，她赶紧找到红马甲，说有两个病号要人照顾才去了另一间教室。“山竹”名不虚传，确实是他们在深圳二十多年来见过的最厉害的台风，哐当哐当吹了一整夜，世界末日似的。坐在人堆里，夏红梅想了很多事情，包括那些见过的灾难片镜头。她还想到了奶奶，想到这狂风暴雨中多少树木将遭受灭顶之灾，多少猫狗流落街头。李开户看了一会儿亲友们打牌，觉得没啥意思，独自去了门口抽烟，看小视频。视频多是台风过境时的惨烈场面，每看完一个就转发到亲友群里。亲友们难得聚在一起，很兴奋的样子，一些小年轻还在群里发起了红包。

那两天两夜里，人们一边抢红包一边讨论“山竹”的威力，并预估将会有多少树倒下多少房子被掀翻。夏红梅没参加讨论也没抢红包，她靠在角落里，似乎听到有狗在哭泣。

3

两天后，从安置点回到住处，他们来不及收拾自家屋子就被叫去工厂加班了。工业区的饭堂有部分简易铁皮房被路边的大榕树砸中了，后勤主管正在跟城管理论究竟是被风吹垮的还是被树砸坏的。总经理从国外赶了回来，一边要求工人赶货一边安排人手搭建饭堂。李开户撑着雨伞站在倒下的榕树干上不停抽烟，抽一阵笑一阵，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抽完一包烟后，他見不少工友说家里进水了吵着出了厂门，便给夏红梅发信息，说过几天就中秋了，我们得请大伙儿喝几杯。夏红梅说这事儿过两天再说吧，要是这批货出不了假都没得放谁来喝酒呀？你倒安逸，在那里打着洋伞领导一样指手画脚。

台风过后又下了两天大雨，却未影响到工友们的干劲，他们如期完成了那批走欧洲的产品并争取到一天假期。中秋节下午，夏红梅原打算按老李的意思请亲友们来家里喝酒的，男人却改变了主意。他说得摆两三桌呢，对面楼的女孩不让炒菜，弄火锅还得买多两个电磁炉，我们吃馆子去。夏红梅说电磁炉哪用买呀？去姑姑家借一个再叫其他人带一个不就行了？她说着就去跟姑姑商量。姑姑说借啥电磁炉啊？我请大家下馆子吧，再不请就没机会了。姑姑盯了一眼轮椅上的男人，继续说，到时工业区一搬，我这店子就没生意了，还不得回老家？老家的房子快拆了，我想早点回去。姑姑说完就在亲友群发了个消息，叫大家中秋晚上别乱跑，都去老四川团圆，她请。大家知道她有两个孩子正上大学，就说AA算了，每人出点钱图个高兴。

除了子女办喜事，平时大伙儿难得来老四川喝酒。李开户带头举杯，还热泪盈眶地感慨了一番，说中秋一过就国庆了，国庆一过就元旦了，元旦一过就过年了，过年好啊，大伙儿又可以回家了，你们啊，只晓得打游戏玩抖音，知不知道中国跟美国干起来了？贸易战啊，敌死一千我伤八万，鸡犬不宁何其惨烈啊！还有一件事你们不晓得吧？改革开放40年了，如果没有咱们的老乡小平同志，我们今天能坐在这儿喝酒吗？你们有手机玩吗？你看看你们，只晓得抢红包拍美食发朋友圈，能不能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啊？夏红梅知道他很久没这样任性了，由他吼去。姑姑带头鼓起了掌。掌声中，夏红梅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姑父。姑父斜着脑袋，听着《大悲咒》，突然望向酒桌，舌头动了动。夏红梅以为他饿了，舀一勺汤送嘴边。姑父没张嘴，滚出两行泪水。姑姑倒是看出来了，赶紧端来半杯啤酒。他便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夏红梅也喝醉了，第二天早上在厕所里才发现李开户又咯血了，红了好大几团纸。她没再责怪男人，独自靠门框上呆了一会儿，然后叫来老乡把他拉去大医院做检查。

那是一个老医生，看完化验单又问了他们家情况，最后建议她最好保守治疗，多带他出去走走，多弄点他喜欢吃的饮食。

从医院回来，夏红梅说咱们来深圳二十几年了还没出去玩过呢，国庆长假你想去哪儿呀？李开户说我哪儿都想去，家里快拆迁了，没啥好愁的了，你想去哪儿嘛？夏红梅说你说了算，哪儿都陪你去。李开户想了想说，我想去福田，听说市民中心的灯光秀可好看了。

夏红梅问灯光秀是啥把戏？李开户说我也不太懂看了就晓得了，听说调试那几天好多人看呢，站在莲花山看去，像死人的××，简直不摆了。夏红梅说你又没去过莲花山，看你吹的，那好吧，就去看灯光秀，国庆那天邀一批老乡早点上莲花山，剩下几天我再带你去桂林，坐飞机去天安门看毛主席也行，我们还没坐过飞机呢。李开户说你想多了，看完灯光秀我哪儿都不去了，不过，我还是想去小梅沙住几天，看海看日出，问题是你有钱吗？夏红梅说海有啥看头？台风来了都没地方跑。要不这样，买几斤小龙虾和大闸蟹回来清蒸，老四川的小龙虾可好吃了。李开户笑了笑说，那你安排嘛。

4

中秋与国庆间隔十天，十天里李开户仍坚持去车间打卡。乡亲们劝他休息几天留点力气好爬莲花山看灯光秀。李开户说我有的是力气，我还要把姑父推上莲花山呢？夏红梅也劝过他几次，说你打完卡就在家里躺着不行吗？来车间凑什么热闹？他说我就喜欢坐在这儿怎么的？你看我多舒服啊，比老板还舒服，事不管工钱照领，神仙一样，你还怕我死在车间里了？那才好呢，工伤！夏红梅说工伤个屁呀，病死的又不是电死的！你莫掂了芝麻丢了西瓜哟。李开户问啥西瓜？夏红梅说你得蓄一口气回老家分房子呀，还有安置费人头费啥的。李开户说我懂，你以为我真稀罕呆车间里咩？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躺在屋里，有天晚上，我听到狗哭了。

其实夏红梅也听到了巷子里有条狗在新村巷子里哭，只是没告诉男人。台风过后，旧村面目全非，很多人搬了出来，卷着被子到处租房。房东尚不清楚李开户的病情，不然出于忌讳定会赶走他们。那对面楼也不晓得哪天住进了一个男人，衣物把阳台挤得满满的，偶尔还能看到他们在席梦思上亲热。窗帘不拉下就算了吧，你们还亮着灯！看上去还挺般配的，莫不是来帮女孩分担房租的？夏红梅想到这里笑了笑，便想起当年自己拍拖的理由也不过是“天太冷了省一床被子”。那时他们住集体宿舍，跟房租扯不上关系。亲热时也不在席梦思上，有时在床帘里，有时在天台上，有时在荒草地里。转眼孩子们就快上大学了，那旧村和这工业区就要消失了。那狗真的是因伤心才哭泣的吗？也许是吧，夏红梅又想。奶奶说狗是顾家的畜生，无论多伤心都不会离开主人家，哭也是在院子周围或村子附近。那条哭泣的狗，主人已听不到它的悲伤了，却把悲伤留在了米坑。但并非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都会哭泣，不然你站在米坑的村头巷尾随时都会听到哭声的。随着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流浪的狗也越来越多，它们白天在野外觅食，夜晚躺在被台风掀翻的树下无尽地等待着。它们大多是些不起眼的土狗，不像宠物狗那样善于表达感情。她不知道那条懂得悲伤的狗有着怎样的毛发，哭过之后去了哪里。姑姑听到它的哭声了吗？姑姑似乎不太相信奶奶的说法，姑姑说她是见过阎王的人，可阎王看不上她。李开户倒是变了，对黑夜和狗越发敏感了。

那几天里，夏红梅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听到狗哭。有天中午她跑去新村转了一圈，却发现巷子里的狗们静静地躺在榕树下。回来时她去了姑姑店铺里。姑姑正在给上大学的孩子们打电话，叮嘱他们出息点，将来成为有用的人。姑父躺在轮椅上，看上去挺安详的。国庆将至，台风已远，倒伏或折断的树木有的被人肢解码在了路旁，有的仍躺在原处。残枝败叶随处可见。姑姑打完电话问她来店里干啥？晚上不上班吗？夏红梅说睡不着，没心情上班，过两天就国庆了，你们去不去市民中心看灯光秀？老李还说把姑父也带去呢。姑姑双眼一闪说，灯光秀？好看吗？去去去。

听说李开户要带姑父去看灯光秀，年轻人又在群里下起了红包雨，比过年还热闹。要放长假，加上台风影响，厂里货期特别紧，国庆前一天晚上李开户仍在车间里陪着妻子。那一整个晚上，他很少去厕所抽烟，正儿八经干起了活儿。到了后半夜，大伙儿都困了，他却来了劲儿，突然提高嗓门吼道：同志们，加油啊，明天就国庆了，改革开放40年了，不能再拖祖国的后腿了，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们要像战士一样拼到最后一刻，要為这批出口欧洲的产品发光发热。夏红梅说你都半条命了发个××热，发神经吧？你还是蓄点力气爬莲花山算了。李开户说灯光秀不是晚上吗？我白天睡一觉就行了，老子喜欢白天睡觉。

第二天他却没睡觉，上午跟大伙儿在群里谈论国家大事，讨论工厂现状到底跟贸易战有啥关系？美国究竟欠联合国多少钱？范冰冰到底偷了多少税会不会坐牢？上海那8个人吃了80万究竟谁请的客？“来了就是深圳人”究竟是谁提出来的？金正恩和特朗普单挑谁会先倒地？到了下午，大家的话题转移到了灯光秀。怎么去？啥时候去？看完之后要不要吃宵夜？在哪儿吃？吃什么？大概三点半时，意见得到了统一：地铁要转两三次，推着轮椅不方便，选择直达大巴;四点在工业区门口集合，争取六点上山;夜宵不统一吃，自备饮水和干粮。

5

工业区门口只有一班公交直达莲花山，他们的队伍实在庞大，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浩浩荡荡一百多人。夏红梅和姑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姑父和李开户弄上车，余下的人决定改乘别的交通工具，约定五点半在莲花山下集合。

公交车走走停停。夏红梅扶着李开户非常难受，好几次想吐都没吐出来。姑父躺在椅子上还算安静，李开户吵了几次想抽烟最后也忍住了。他捂着胸口，脸色苍白，车过布吉时终究未能忍住，咯出两口血来。

塞车，到莲花山时已近六点。亲友们列队排在站台旁的人行道上，一边高呼“深圳欢迎你”一边鼓掌。李开户站在车门边，挣脱女人的手，朝莲花山敬了一个礼，又向乡亲们敬了一个礼，然后才挥着手下了车望着平安大厦笑了笑。夏红梅说你真是兴高采烈哈，我看你最好跟姑父留在山脚下算了。他却摆了摆手，硬要推着轮椅上山。

到了入口处，他们被保安拦了下来，说山顶广场太小已满员，上不去了。姑姑跟保安争执了两句仍未被特许，只好跟着其他人朝另一条道走去。

到了另一个入口大伙儿又被拦住了。李开户急了，说我都癌症晚期了凭什么不让上去？保安说你们实在想上去我也拦不住，旁边有条小路可以走，但是到了广场入口也进不去的，只能留在半山腰喂蚊子。夏红梅看看李开户，意思是你留在山脚下算了。李开户不耐烦了，说我怎么了？人家保安都网开一面了你还不让我上去？怕我上去下不来了吗？那才安逸呢。这时有几个力气大的附和道，是啊是啊有啥好怕啊大不了抬上去，说着就把轮椅上的人抱了出来。李开户也来了精神，手一挥就冲在了队伍前面，可没跑几步就咳喘起来了，趴在一根水桶粗的树桩上咯血。夏红梅说爬呀赶紧爬呀充什么好汉？李开户摇摇头说，爬不动了，老子歇会儿。他坐在路旁一堆被人锯断的大树上，咳了一阵子，然后撑起身子望望山顶和高楼，决定抽一支烟再说。

姑姑见丈夫和轮椅在树丛里消失了，就对夏红梅说，你守着开户，我上去找他们。李开户说你们都上去吧，难得来，上去慢慢看，我不中用了，不想拖累你们了，在这里等你们下山。夏红梅不肯上山。李开户说你他妈上不上啊？不上老子上了。说着他就把手放下来往上爬。夏红梅赶紧说上上上，你坐这儿别动哈，灯光秀马上就开始了，看完我们就下来。

到了山顶广场入口，夏红梅和姑姑又被拦下了。姑姑扒开人群说我男人在上面呢，是个瘫子，万一怎么样了咋办？放我们进去！几个保安交流了几句，确信有一个行动不便的人上了山才把她俩放进去。

山顶广场确实不大，夏红梅望了一眼小平铜像又望了望人潮，没发现姑父。她们分头给亲友打电话，得知姑父在亲友们的突围下已挤到了广场最前端，便拼命朝前挤却怎么也挤不过去。

七点十五分，一束强光划亮夜空，广场上鼎沸了，倒数声欢呼声在山顶回荡。夏红梅以为灯光秀即将开始了，紧紧捏着姑姑的手，踮着脚尖也只能望到平安大厦的楼顶。然而，短暂的兴奋之后强光消失了，有人说这是预演好戏還在后头呢，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姑姑却说尿急了得赶紧挤出去，夏红梅说我也急呢，两人又拼命往外挤。

好不容易挤到来时的路口，保安拦着她们不让下，要下得从小平铜像后面下。

厕所离山顶并不远，却排了长长的队伍。夏红梅想插队，被人拖了出来，待排拢门口时，大汗一出似乎又不那么急了。

从厕所出来，第一场灯光秀已结束。她们再次挤到小平铜像下面，仍未看到姑父。姑姑有些急了，不停给亲友打电话问下山没有，有的说被挤散了，有的说可能下到半山腰了，也有的说可能仍留在山上等第二场。夏红梅也打了几个电话，都说不清楚。有一个特别矮小的老乡说啥都没看到，问她好看不？夏红梅说气死老娘了，就拉了一泡尿，看看看个毛线。这时手机信息灯闪了闪，她划开微信一看，亲友群里有人@她和姑姑，说是姑父看到“我爱你，中国”那几个大字就跟着大伙儿激动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就没声儿了，现正被人群堵在一条大马路上进退两难呢，你们的电话要么通了没人接要么又不通，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夏红梅望了一眼姑姑。姑姑说真是好命啊，这么多人为他送终，下辈子该投个好胎了。夏红梅点点头，紧紧拉着姑姑的手裹在人流里慢慢下山。到了半山腰，她看到路旁有人趴在木堆上，才想起李开户。第一场灯光秀结束了，山下的楼宇看上去依然很漂亮，市民中心的灯火穿过台风后的山林落在木堆上，落在李开户弯曲的背影上。夏红梅心里一紧，这家伙也跟着姑父上路了？别凑这个热闹行不行啊？你还没辞工还没回老家分房子还没看到孩子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你就这么点出息啊？夏红梅扒开人群尖叫着扑了过去。李开户却突地站起来说，好多木头啊，又大又直，可惜锯得太短了，要是再锯长一点，在老家得打多少副棺材呀！可惜了可惜了！

要是锯长一点我们就搬两筒回去，给你姑父做一副棺材。姑姑望着木堆说。

姑父怎么了？李开户盯着夏红梅问。

走了，夏红梅终于哭了出来，摸着老李的脸说，我们哪儿也不去了，过两天送他回老家吧。

李开户点点头说，是该早点回去，屋后还有几根碗口粗的柏树呢，好家伙，别被推土机糟蹋了，打个电话让他们砍下来，到时整两副棺材。姑姑别过脸去，低声道，明天他就一把灰了，用不上了，以后都住城里了，谁还用那把戏？

大家不再言语，相互搀扶着朝山下走去。

6

一路上不断有亲友报告路况，说市民广场周边太挤了，车进不来人出不去，连地铁口都封了，得去另一个站口等他们，你们看是拉去殡仪馆还是拉回米坑村？姑姑说到时再说吧，别把他挤丢就行了。

人流缓慢地移动着。到了图书馆附近，李开户捡起一面小国旗，点上烟，跟孩子一样唱起了《我爱你，中国》。一个染了花头发的女孩被烟呛到了，骂他。李开户说骂什么骂？老子开心，哪条法律规定在马路上唱歌不准抽烟？那女孩说你再吼信不信我打你？夏红梅赶紧挤到女孩面前赔不是，说这人有病啊，你看他瘦的，都肺结核转成肺癌晚期了，你们离他远点吧。周围的人一听说有个肺结核病号，赶紧让出一条小道来。

挤过一条马路又挤过一条马路，他们才挤到市民广场。但地铁口真的封了，第二场灯光秀也开始了。李开户站在人潮中，望着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问，这把戏整下来得多少钱啊？夏红梅说你问我问谁？李开户说你不会想象一下吗？我坐在半山腰就想过了，从平安大厦铺过来，估计会铺到山顶。

铺多宽多厚多大的钱呢？夏红梅似乎认真了起来，歪着头问。

那得看是美金还是人民币了，姑姑望着平安大厦说，唉，你们也真是的，好好的灯光秀不看，尽说些无聊的事情。

夏红梅拍拍男人说，别看了别看了，晃来晃去的你抓不住也带不走，走吧走吧，姑父还在地铁口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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