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耀鹏
以往的事实表明,凡是被称作XX领域的“沙皇”的公众人物,下场都不大妙。强力人物强力推进政策的时候,往往树敌过多。背后的支持一旦撤销或者打折扣,很容易遭到反攻倒算。
最新一起不幸的例子,是卡洛斯·戈恩(CarlosGhosn)。自从上个月被逮捕后,这位汽车业的强力人物,一直在律师的帮助下试图在法庭上翻盘,甚至在检察官决定起诉之后,依然令人钦佩地斗志不减。但从日本以往的控罪案件走向看,戈恩全身而退的几率只有1%。
戈恩被正式逮捕后,日产和三菱分别罢免了戈恩的董事长职位。雷诺选择保留其職位,但CEO职位被替代,毕竟戈恩短期内不可能再亲自监事。事实上,无论结局如何,戈恩的职业生涯已经完结,而且是以极不体面的形式。
表面上看起来,汽车业大佬们攫取权力的过程大同小异,事实却各不相同。其实,足以掀翻一切的惊涛骇浪来临之前,往往是有些预兆的。
他们赢得足够声望的方式却只有一样,那就是拯救了企业,或者将企业带上新的高度,职业经理人的桂冠总是由市场颁发。大众前CEO马丁·文德恩(MartinWinterkorn)如此,保时捷前CEO文德林·魏德金(WendelinWiedeking)也如此。
戈恩之所以能成为史无前例的三家独立车企的领导人,与其当年奇迹般地拯救日产有关。戈恩1999年被派去日本,雷诺管理层实际上希望他剥离有用的资产,因为作为整体,日产已经不可救药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戈恩用了18个月令陷入沉疴的大企业扭亏为盈,从而赢得了近乎救世主一样的荣誉。戈恩的招数在今天看来好不新鲜,就是“成本屠夫”的那一套:拼命削减人力和采购成本、提升决策效率、扩展横向联合。他将日企几十年来形成的企业文化踩得粉碎,废除了终
身雇佣、年资排序、高层不可批评、日式各种职场小禁忌等等制度。戈恩横冲直撞的作风令日本人目瞪口呆。不用说,在重整过程中,他得罪了成千上万的人,也砸碎了数以千计职员的饭碗,从保洁员到公司副总。虽然他声称“不会将任何一个人丢在寒风里不管”,但现金补偿绝对不足以弥补失去职位的不安和愤怒。
和戈恩长期蛰伏、一鸣惊人类似,文德恩1981年就加入大众,直到2007年就任大众CEO之后,才迎来了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在他执掌大众之后,这家公司才得以超越美国同行,与丰田轮流坐庄,充当霸主的“天选之子”。虽然大众的美国业务一直不尽如人意,但文德恩给大众留下来的遗产,仍为大众留在“第一集团”的位置奠定了基础。那就是通用平台技术。
尽管这不是什么技术机密,但在大众之前,没有哪个主机厂将其提升到战略高度。大众十年内投资的MQB、MLB、MEB等平台,为大众未来三十年的产品指明了方向。尽管被评论界不断吐槽大众的套娃策略(甚至不同车型的方向盘都长一样),但历史证明了文德恩大举投资通用平台的正确性。至少在遭遇“排放门”的重击之后,大众仍然保持财务健康,这真是一个讽刺。
大众为此节约的研发资金高达数十亿美元之巨,随着平台车型的拓展,该数字仍在不断扩张。更重要的是缩短了新车型研发周期,市场先机带来的间接效益很难计算。但可以观察到,竞争对手们都在仿效大众的做法,包括在产品成本管理水平最高的丰田。
但是文德恩仍然无法避免来自创始人家族的压力。虽然他挺过了皮耶希掀起的“倒文运动”并令后者下台,但也由此埋下了自己失败的种子。
魏德金也同样,在职业生涯的后期,也与皮耶希产生严重冲突,最后成了大众和保时捷和解的牺牲品。但是他辞职年代过于久远,以至于他的名气远没有前两者大。当时保时捷品牌处于保时捷和皮耶希两大家族争夺的焦点,CEO的位置注定是众矢之的,但魏德金的职业生涯仍然闪亮。
在长达数年的运营中,他一度得到两大家族共同背书,这是他的前任梦寐以求的。在他任上,保时捷摆脱了曲高和寡、研发乏力的“豪华车企业综合症”。他以对付工会和不安分的供应商的“甜点和鞭子”而闻名,同时对成本的掌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凡是成功的经理人,对成本都极其敏感,并都有手段去排除抵抗削减的势力。但是做到这一点并不够,市场只会拥抱从荆棘之中劈出一条新路的领袖。
魏德金的成名之作,是搞定了卡宴的量产。从而让这家小众企业生产出“烂大街”的车型。对于超跑起家的企业来说,这是最大的褒奖。为此,他被称为“祖文豪森的巨人”。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经理人不可能一直处于职业巅峰,就像政治强人不可能永远执政一样。同样遗憾的是,急流勇退者少,抱恨而归者多。
戈恩到底是否如指控中所说的那样,猥琐到自行少报收入以逃税的地步,不得而知,毕竟当年的“最佳经理人”也是人,不可能永远理性从事。但是报税这等琐碎事物,应由秘书代劳。在现代财务、审计和税务制度下,企业一把手亲自这么干,不啻于自裁。戈恩居然栽在这上面,匪夷所思。尽管腐败指控通常作为企业领袖倒台的方便理由,但后者的“阿喀琉斯之踵”往往是,他们触怒了比他更深厚、更盘根错节的势力。
在羽田机场逮捕戈恩的是东京地检特搜部。这是一个明星机构,多年来以调查日本政治人物而闻名,尤以当年前首相田中角荣的受贿案而一战成名。该机构的前身隐匿退藏搜查部,1947年成立,主要负责搜查二战中日本掠夺的隐匿物资。因此,该机构的肇始并非日本检察机构,而是驻日美军主导下的检察机关,具有强烈的美国背景。这样一个机构主导一家私有公司领导人的调查,背后是否有政治因素,引人遐想。
多年来,戈恩谋求两家企业建立更紧密关系的努力,都告失败。日产重新崛起后,开始反对与雷诺建立更紧密的财务联系。而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担任经济部长的时候,就批准拨款,让政府增持了雷诺股份至19.7%,并根据新鲜出炉的《弗洛朗热法》,倍增了投票权。马克龙当选总统后告诫戈恩,“不要放松雷诺对日产的控制”。从内部看他在内建立的决策层比前任小得多,多年来他被亲密顾问所环绕。日产董事会形同虚设。一个强力人物,终究走向自我孤立,简直成了历史宿命。
文德恩领导下的“排放门”发酵得空前绝后,给了美国人发难的口实。他引咎辞职后,尽管大众付出了150亿美元的和解赔偿金和罚款,美国人仍在寻求起诉文德恩。
2018年5月,底特律联邦巡回法庭指控文德恩,罪名是排放作弊案中,文德恩“知情不报”和“妨碍司法”,面临最高25年刑期。不过此事半年后也没有下文。德国法律规定,德国公民只可被引渡到其他欧盟国家或者国际法庭。看来,文德恩需要仔细筛选旅行目的地,因为存在被第三国扣押并引渡到美国的风险。理论上,他是美国司法的在逃犯。而大众监事会则屡次讨论向文德恩“索赔”,他高达3000万欧元的退休金有被清算的风险。
魏德金的座右铭是“没有冒险就没有乐趣”。魏德金对大众的收购,并没有把传说的中东资金作为后盾。他居然从公开市场上拆借资金,突然發难,从市场上收购了8.27%大众股份,一跃成为大众的第一大股东。此时的保时捷更像一家对冲基金公司,而非车企。而且,收购战中最要紧的是现金实力,而非制造规模。它反映的是现金筹措能力,而非单纯的自有现金流。保时捷举债100亿欧元,相当于押上8年的净利润。而皮耶希了解到魏德金的钱都是借来的,就大施拖刀技,大众和保时捷互相增持对方股份,直至成为对方最大股东。
魏德金的手法介于“狗熊式拥抱”和“狙击式购买”之间。合并谈判被叫停后,他被皮耶希要求公布保时捷的负债情况。后者希望投资者对保时捷的投资计划施加压力,这一招促使魏德金计划的崩盘。
六年前,在魏德金离开保时捷许久,忙于投资饭店、房地产公司的时候,美国还以投资者“集体诉讼”的名义,指控其涉嫌违反信托、涉嫌操纵市场。旷日持久的刑事和民事诉讼又拖了好几年,毫无结果。和文德恩的案子一样,美国人喊打喊杀,而德国检察机构三心二意。
虽然他们都是欧盟国家的公民、职业经理人,服务的也是域外企业(对美国而言),但美国发出的“追杀令”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固然由于美国司法的长臂管辖特点和有利于投资者的诉讼规则,但适用法律并非关键。美国不但建立了战后的商业规则,还为之提供交易通道、基础货币和不可忽略的市场。直到今天都无出其右,找不到替代者。
所有依赖国际供应链或者海外市场的企业领导人,忽视美国法律风险,都是不明智的。戈恩、文德恩和魏德金的案子,虽然政治因素的证据都不充足,但都有一些美国势力在幕后影影绰绰。公众可能永远不知道其中真相,但联系是无法割断的。
行至水穷处,想软着陆也难如愿。再强势的经理人,也不可能永远压制内部反对势力。当外部经营环境恶化,内外勾连,股东或者老板们的态度就成为关键。但在殃及企业生存的法律或财务风险面前,职业经理人总是可以牺牲的筹码。这也是其宿命。所谓大佬,抽却背书后难免形影相吊。“沙皇”?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