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用早餐的女人在哪里?

2019-09-10 07:22宇秀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早餐餐厅

宇秀

通常给朋友接风,不是午餐就是晚餐。这回从上海来的女友说,正在排毒减肥,午餐不吃油腻,晚餐只进水果。也就只有早餐的机会了。做医生的母亲常说:早饭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连吃苹果也是早上的是金,中午的是银,晚上的就变废铜烂铁了。对于讲究养生的女友,请她吃一顿别致的早餐倒是很时尚的选择呢!

于是Google了一番,选定了温哥华市中心那个英国女王来时下榻的酒店,有着类似悉尼大剧院地标性建筑的五帆酒店。该酒店二楼的咖啡厅以供应西式自助早餐著名,不仅仅是因为食物比一般的丰盛,更令人愉悦的是可以一边就餐一边看白帆在朝阳里由橘红渐变成金黄。而且周末从早上七点开放到上午十一点,足够让喜欢情调的女人曼雅。

一早滴了眼药水爬起来,急急化了个淡妆,因为没睡足,眼泪不停从眼角溜出来吃掉刚画好的眼线,就只好淡淡晕染一层粉色眼影。女友穿了件袖口和腰带上镶拼着黄黑格子的Burberry风衣,臂腕里夹着一只Micheal Kors 的新款手袋,一身压得住阵脚的熟女大牌装束。到了酒店门口,高帅的酒店门卫就殷勤地过来要了车钥匙帮我们去泊车。我和女友径自穿过酒店大堂登上扶手电梯。

刚出电梯,糕点的奶香和新鲜水果的清新就扑鼻而来。胖胖的中年女侍应像新出炉的奶油面包,温暖和善,把我们带到一张靠近落地窗口的台子。阳光比早餐更早地来到台面,并撒出迷人的镂花。一脸桃花盛开的女侍应麻利地端上一壶我要的Pepper mint,这个薄荷味的茶有提神醒目之效。通常我不会在早上喝需要加奶的伯爵红茶,那是留给下午茶的。她恰好把那银色的茶壶放在一束阳光里,茶壶立刻明亮得像在琴键上按响了一个高音符。

记不清从那些一字排开的银色器皿里取了些什么,若每样不落地取一份,那得拎只桶来,而不是我的肚子能消受的。但一顿有三五款美味,配上牛奶和各种带着莓字头的果汁,再搭上色彩繽纷的时令鲜果,并且和电话粥可以煲到半夜的女友一起,可以说说不让丈夫知道的女人的私房话,一个早上居然也可以这么丰富而风情。

突然发觉自己很久以来把早上遗忘了。

与下午茶的慵懒不同,一顿美好的早餐让这一天从好心情开始。凡时间宽裕地坐下来享受早餐时,就感觉一种令心情振奋的神经传递物质在体内迅速分泌,并传递到大脑和周身,这个能让人有幸福感的东西叫作血清素,人体内缺了这种元素,就会变得抑郁。医学上原是有幸福早餐之说的呀,只是我们平时忽略了。

其实,现在我们平常人家都有榨汁机、咖啡机、豆浆机、大小烤箱等,要做一顿像酒店一样赏心悦目的早餐并非难事,难的是时间,更难的是心情,那需要从容与平和。所以一顿营养完善且可以舒缓享受的早餐越来越成为现代人的奢侈品,而能够静静地在贝多芬或肖邦的第二乐章里慢用早餐的女人,更是极品,不过对于这早餐的氛围,贝多芬和肖邦或许都显得情绪太过浓烈,莫扎特的细腻明朗、灵动典雅,或许更适合这样两个女性相聚的早上,令那传递幸福感的血清素能够分泌得更多一些。可惜这样的早餐几乎被现代人的熬夜和早上的“赶紧”吃掉了。

最近看到一个日本主妇早上五分钟视频,闹钟铃一响,一骨碌从床上跃起,顺手拍醒孩子,洗漱、烹饪午餐便当、打包、换衣,跟变魔术玩杂技似的,五分钟一切就绪挎包待发。喝彩鼓掌的观众居然全体忘了一件事:这主妇和儿子都没有吃早餐。我也是过了好几天才想起这事儿。可见早餐在现代人生活里变得多么没有地位。

如今什么都追求一个快字,上网要快,开车要快,赚钱要快,生孩子都等不及分娩,一刀剖开把孩子拽出来就是。对于职业女性,早上的时间就是一个词儿——“赶紧”。对于大部分职业女性,早上一如打仗,孩子不能不管,洗脸刷牙蹲马桶不能省略,化妆穿衣也是出门的必须,最后只好把早餐压缩成一张纸,包一片面包卷一条热狗上路。在温哥华市中心早上八点前后,许多职业女性和西装革履的写字楼男士一样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一杯Starbucks或者Timhotten咖啡,行色匆匆。

职业女性没时间慢用早餐可以理解,而居家的全职太太也没时间花在早餐上好像说不过去呢。但只要去看看早上幼稚园和学校门口车辆大排长龙,司机座位上的妈妈不少还是蓬头垢面的,就明白了。即便那些不用朝九晚五赶点儿上班的女人,甚至也没孩子拖累的女人,也是没空吃顿像样的早餐的,因为还有一个妖精比情人更具吸引力,让人一醒来,眼皮上还沾着芝麻糊,就伸手摸它:手机或者iPad。等到脸书或微信朋友圈刷完一遍,比逛了一圈马路吃掉更多时间,两个钟头眼都不眨就没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已是午餐的点儿了。

一些保健品公司就揪准现代女性没时间捣鼓也没心情慢用早餐这个盲点,伺机进攻,推销各种营养餐包,诸如某些奶昔,广告图片上一只装满奶昔的杯口上插一颗红红的草莓,配上诱惑的文字:你瞬间就冲好这杯营养丰富的奶昔,胜过你花费个把钟头制作的完美早餐,而且你可以像喝可乐一样一口气喝下,不必担心没有足够时间细嚼慢咽消化吸收。我的信用卡一连几年,每月就被这种假性早餐如期拉掉一笔又一笔数字。

作为自家经营餐厅的“老板娘”,许多次想象和家人一起在清新柔曼的背景音乐中,吃一顿安详的早餐,但是开餐厅十多年来,这却成了梦想。一早老公把孩子送进学校,就要奔市场采购当天餐厅需要的新鲜食材,虽然有送货公司,但用量不大却又必备的绿菜和游水的活物如螃蟹之类,还是要自己去采购,螃蟹经过送货公司的种种环节到达餐厅,就不那么生猛了。而我则要趁着开店前的时间,打电话去处理餐厅各种杂事,更多时候就是去跟方方面面争辩是非,比如:新换的电话公司发来的账单与合约不符;啤酒公司昨天该送的Honey Lager(一种爽口的淡色啤酒),却送来了Pale Ale(一种含水果香和辛辣味的重口啤酒);台布公司碰到公众假期,就停止送货,恰好餐厅过节忙,昨天台布已消耗殆尽,得赶紧催货,不然餐桌就得光身子了……如此等等,说起来都是鸡毛蒜皮,但一样不到位,店门一开,麻烦就来了。所以一早起来,就跟刷隔夜碗似的,挨个儿处理。牛奶在微波炉里转着,先得把电话挂上,多数打通了也没个活人说话,反反复复放同一段音乐听到你耳晕。

有人说你家餐厅十一点半才开门,你怎么就不能笃悠悠做顿早餐慢慢享用呢?说话的人是不知打理餐厅的辛苦啊。即便没有那些心烦琐碎争是非的事儿,每晚十点打烊后,要收场要清洁要结账,七七八八搞掂后,自己才吃晚餐。回到家常常都快午夜十二点了。还有一堆家务等着,还有囡囡留在桌上的功课或者学校表格要妈妈签字的,还有编辑等着的专栏尚未结尾的文章……洗完澡爬上床,已经凌晨一两点了。难得有一个上午不需要打那些烦心琐碎争是非的电话,也就病了一样。早上听到囡囡在厨房里开关微波炉的哐啷声,心里觉得对不起孩子,可浑身的骨头散了一床拾都拾不起来,也就随她去捣鼓自己的早餐吧。于是,想到还是自己的童年更幸福些,那幸福指数之一,便是好婆(苏州人称呼祖母)的早餐。

那时,好婆总是给我一根竹筷子和一毛五分钱,弄堂口的大饼油条铺子刚炸出来还竖在铁丝网笼里淋油的油条,串到筷子上一路挑回家。卖豆腐脑的老爷爷刚好打开盖子,盛着新鲜豆腐脑的瓮里立刻冒出腾腾热气,他用豁口的扁平铲横着片起豆腐脑,让它一片片叠加着躺到奶奶端着的青花米粒碗里,竟毫无破碎。搁这会儿也算是巧匠絕技了。除了油条豆浆豆腐脑,奶奶兴致好就买来黄天源的糕,我最喜欢那款松子猪油糕,看奶奶裹了鸡蛋丢进沸腾的油锅,外脆内糯,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呢。即使最简单的泡饭早餐,也是有各色小菜相配,如毛豆子炒猫耳朵萝卜干、豆腐干花生茭白肉丁炒辣酱,还有太仓肉松,墨色透明蛋白上透出一粒粒稻花的皮蛋,我最喜欢蛋黄里出油的咸鸭蛋,奶奶总是毫不含糊地一切四瓣,我负责一瓣瓣摆到盘子里。那围起来的一个圆圈,像是蜡笔涂出来的太阳的光芒,很久很久照在我的心上。

最近,囡囡常常问我:妈妈,你喜欢生活吗?

真是一个不简单的问题。我总是头也不抬地答道:当然。她就说:你说的是生和死,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是生活。

她怎么就知道我回答的只是“活着”呢?

昨晚,我在家做了一顿她喜欢的晚餐。当然重要的是妈妈陪着一起用餐。而且妈妈不是急着要赶去接班或心急火燎还有事情要做,而是一边上菜一边听她聊着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歌。至于饭菜,其实说出来都寒酸,我完全是因陋就简根据冰箱里有限的食材,最奢华的就算是一锅鸡汤了,那是之前她爸爸在餐厅炖好后,打包成一个个小盒装储藏在冷冻室里的。我只是解冻后,加了青菜番茄和调料,红绿相间视觉效果怡人。再有就是炒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主食是上海葱油拌面配上两只油煎荷包蛋。她最恨平时自己孤独用餐,而且只有一个菜配饭,虽然爸爸煮的菜足够吃两顿,但是她总是撇着嘴巴说Boring(单调)。而昨晚囡囡吃得眼睛都闭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I'm in heaven (我在天堂了)!

突然她睁开眼睛说:这就是生活。

我吓了一跳。

然后忍不住想到:若是囡囡早餐也有这样的陶醉,我们全家是不是会更幸福一点啊!然后又忍不住想到更远一点,假若每个女人都能有时间有心情给丈夫孩子,或者就给单身的自己,每天做一顿美好的早餐,而且能够心闲气定地坐下来慢用,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更安宁更美好一些啊!

囡囡爸爸提议下个周末带孩子去那个我请女友早餐的酒店,全家享受一顿,完了还不耽误中午自家餐厅的营业。我却没有一点儿欢欣鼓舞,他并不清楚一个做了妻子和孩子母亲的女人的心思,其实是更醉心于日复一日的安详与温暖——

当晨光照进家中并不豪华的餐台,一家人围坐一起吃一顿平易的早餐:有时是西式的奶酪吐司加火腿,更多时候是中式的米粥酱瓜加煎饼包子,或者是更简单的泡饭加咸鸭蛋、玫瑰腐乳和小酱瓜。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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