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跟着外祖母去乡下,总是舅舅走二十里地到码头接我们。可是到了他家我就会对外祖母说,我要到姨妈家去玩。
舅舅说:“你这小孩子,我刚逮了大鱼,在缸里。”
我就跑到水缸前看鱼,鱼正潜在水底。舅舅住在江边,有一条船。他种地,也打渔。他家的大水缸就是一条“小江”,他住的江边叫长江边!
于是第二天,外祖母就带我去姨妈家了。
姨妈家的门口只有一条不宽的河,可是她家有很多小孩。舅舅没有小孩,只有他和舅妈,水缸里鱼再多,可是家里总感觉空荡荡的。每次我们到了,他们开心得慌慌张张地忙,屋里田里、客堂灶头地奔,收拾刚摘下刚割下的菜、鲜跳的鱼。舅舅擀着面条,他那浑身的劲,满脸的乐,嘴里不停地喊着老舅妈,老舅妈就是我外祖母。这个舅舅从小没有父母,是我外祖父外祖母收养他,为他娶了妻子。他盼着老舅妈来,可是我来了就要去姨妈家。他和姨妈其实都是“表”的,但是姨妈家有很多小孩。外祖母把我送到姨妈家,她只住一晚,又独自回舅舅家。外祖母懂舅舅,我不懂,小孩经常不懂,小孩就是那样!
姨妈长得真是很不好看,天生嘴角豁裂,可是也天生满脸都是对人的急切友善和惜爱。她只要看着你,不说一个字,你已经知道她想把心掏给你。在她家的每一天早上,她都煎三个荷包蛋给我吃,放一点儿酱油和汤,滚烫地端到我手里,“趁热吃!”无论是夏天去,还是冬天去。那个年代,乡下的日子很清苦,只有我一个人吃,别人都没有。我吃的时候,家里的人都躲得不见。有比我大的哥哥,比我小的弟弟妹妹。
我想着姨妈坐在灶前的样子,看见我起床走来,就说:“起来了,去洗脸,我给你煎荷包蛋!”然后就往灶洞里塞玉米秸和稻草。
我在姨妈家的每天都是这样香喷喷地开始。
那个曾经有钱的姨父现在笑容满面地在田里种地。他真是一个笑容满面的人,我怎么就没有看见过他有愁容呢?菜园子和大田都在屋后,他从后门出,后门进。他是一个静悄悄走后门的人,以前的有钱人的样子完全不见了。
他以前有钱的时候也许也是这样,所以他的家里经常会有红色的游击队员藏身,他还偷偷地买药品运送到游击队的根据地去。现在的他活得静悄悄的。后门一打开就是满眼的绿,夏天的时候是更加浓郁的植物味、泥土味。我从后门走出来看着,闻着,懵懵懂懂地觉得好看好闻,可是脑子里没有好词语、好句子。小孩就是这样地走在美丽里,知道美丽,心里有味道,却没有能力描述,结果只能简简单单堆在那儿成了一个后来的更加好的味道,甚至成为一首真正的诗和歌。一个会写诗、写歌的人,童年的味道在长大以后就被真切地闻得更清楚了。
我没有去过大田,没有看见姨父在那儿如何种地。他种地的时候也是笑容和气、平平定定的吗?一个种田的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脸上又究竟会有多少种神情和气色呢?我没有看见过。我们没有看见过的真是太多了。
我总是夏天和冬天跟着外祖母去乡下,那时姨妈家的小孩们也放假。他们下地,也在小河滩上捡猪粪。姨妈家的门口,下了路堤,是一大片树林,走过树林,是一条不宽的河。我在树林子里东逛西逛,看看树梢,看看地上,也扑腾着抓几只蚂蚱。知了们在树上高高地喊叫,把夏天喊成了一个真正的夏天!但是我不喜欢看见猪粪,那是一种恶心的东西。那些在河滩上走来走去的小黑猪,它们怎么会拉那么多屎呢?它们拉的时候噘着嘴,不拉的时候也噘着嘴,永远是那么丑丑地快活着,快活得哼哼唧唧。可是哥哥弟弟妹妹们喜欢它们的屎。他们捡了,放进竹箕,倒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所以菜园子里的香味中其实是有猪粪味的。它们被夏天蒸发着,成为收成。
我没有捡过猪粪,保持着一个城里小孩干干净净的傻里傻气,记忆中因此缺失了多少香味的蒸发。
有一个弟弟叫老猫,他和我玩得更亲昵。他总是在我身邊,我在哪儿,他在哪儿,结果就成了他在哪儿,我在哪儿。他的眼睛细细眯眯的,和姨父一样,所以脸上天然有笑。他不时地给我一截甘蔗、一个甜瓜、一把炒蚕豆,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我买一分钱一粒的硬糖给他吃,那个小商店的桌上有两个玻璃糖罐,里面放的都是一分钱一粒的糖。糖放的时间长了,软软的都快化了。
老猫有时会带我去镇上玩,镇子叫三山。那儿有三座山,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镇。我们是坐着小船去的,那个站在船头的摇橹人和认识的大人说着话,乡音缭绕在水声里,水声把乡下和镇上的碎事裹成一路上耳朵的糖果。它是乡下糖果,不是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也不是太妃糖,但它粗粗拙拙的甜味却一路飘得亲切,令人昏昏沉沉。微微的风吹在脸上,夏天是软软凉凉的,冬天则冷冷刺戳。不宽的河里没有浪,船总是晃得悠悠,树林子在船的悠晃中缓缓往后退去,又像一个梦般晃晃而来,糖果般的乡下声音和语气也渐渐地似在梦里飘袅。后来我们就到了镇上的石桥前。我们下船了,于是又有人上船,他们挎着竹篮子,里面装着在镇上买的日用杂品。我最喜欢看见他们篮子里打满的酒瓶,因为我的爸爸喝酒,笑嘻嘻的姨父每晚也喝酒。他们都喝得慢慢悠悠、舒舒展展,只是姨父的桌上没有红烧肉,也没有氽得油亮亮的花生米,他常常是夹一点儿咸白菜、咸萝卜,有时也会有一碗小咸鱼。姨妈家不靠江,没有大鱼,乡下的日常饭桌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将就吃饱。有的时候,姨父喝醋,那是因为没有钱打酒了。姨父喝醋的时候还是眯眯笑着。醋和酒都是一个笑嘻嘻的人的好味道,它们也是我渐渐长大之后永远喜欢和惦记的味道。我不喝酒,可是我喜欢所有笑嘻嘻、慢悠悠喝酒的人。我看着他们喝,味道慢悠悠飘进我的心里。看着别人叫酒的时候,我心里都笑嘻嘻。
不大不小的三山镇上有一条石子路的街。它真不短呢,南货店、烟杂店、香烛店、澡堂子、饭馆、茶馆、棉花铺子、酒酱店、卖玻璃弹子和香烟牌子的小摊……街上住着另外一个姨妈,外祖母带我去过她家。
那是一个穿得清清爽爽、眉清目秀的姨妈。她家还有一个好看的姐姐,还有一个爷爷。爷爷在街上开着一个饭馆。那是街上最大的饭馆,木建的二层屋子,楼梯老得嘎吱嘎吱响。一楼店堂的玻璃橱窗里挂着烧鸡、烧鸭、猪肘子、大肠。但是这个姨妈家我只有跟着外祖母才会去,爷爷的饭店也只有跟着外祖母才会去吃。而我和老猫到镇上来,只是在街上逛来逛去,然后坐船回家。可是有一次我和老猫在镇上逛时碰到了姨妈,我喊她,她一拍巴掌,说:“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不到家里来?”就拉着我去家里了。老猫跟着,好看的姐姐也在。我和老猫在姨妈家吃了午饭。我吃的时候,姨妈坐在边上看着我,姐姐也看着我,姐姐真好看。我走的时候,姨妈还买了花生糖、炒米糖给我带着,包了几个卤好的茶叶蛋给我路上吃。姐姐倚着门框看着我,她穿着一件绣着小蓝花的白衬衣,成了一幅我忘记不了的画。只是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街上的姨妈和外祖母又是什么关系。对于长辈们的关系,我们不是都能搞清楚的,搞不清楚也没有关系,糊里糊涂地记得很多搞不清楚的事情也非常好!
我总是要在姨妈家住到快回上海的时候才被外祖母接回舅舅家。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看着舅舅、舅妈慌慌张张、高高兴兴地忙碌开来。他们为我们准备带回上海的东西。除了水缸,除了锅灶,除了床和桌子,除了他家门口的那条江,除了菜园子……他们还有哪样不想被我们带走呢?花生、蚕豆、黄豆、红豆、鱼干、豇豆干、菜油、鸡蛋、老母鸡……他们把自己的心都慌慌张张地装进了行李袋,装进长篮子、圆篮子,装给老舅妈,装给那个他们从没有去过的上海的家。
他们搜空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被我们带走的心意,我和外祖母踏上了回上海的路。
仍旧是舅舅送我们!舅妈把我们送上江堤,外祖母让她“回吧回吧”,她对外祖母说“老舅妈要来哦要来哦,儿子来哦”,她喊我儿子,“小妹也要来哦”,小妹就是我的妈妈。
舅舅挑着担子,担子里是我们带回上海的所有东西。那么重的两大担,整整的二十里路,长得小小的不健壮的舅舅回回都挑得满头大汗。我看着他弯曲的背,心里懵懂地佩服和愧疚。那一条二十里的江边路,每次来我都是走得快乐的累,每次回去,都有沉沉的重。小孩子说不出心里的真切,可是心里照样是有着真切,不舍得这些日子的一切,不舍得背挑弯曲了的舅舅。
到了码头,舅舅把我们送上轮船,大把捋着汗,挑着空担子,消失在码头边。
轮船的汽笛响了,我趴着船舷,看着码头。码头工人抽去木踏板,解开缆绳,船渐渐离岸。我总想越过江堤上的水泥墙看见舅舅,看看他走到哪里了,可是总看不见。拉开了远远的距离,码头上的那幢买票候船的楼的大门倒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了,隐隐地还可以看见门口的那些小摊,卖烧饼油条的,卖茶叶蛋的,夏天的时候还有卖瓜果和冬瓜汤的,五分钱一碗清火的冬瓜汤,还有卖洗脸水的,一个脸盆里盛着些温水,脸盆上搭块白毛巾,两分钱洗一洗。那个不富裕的朴素年月,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出售的简单,得到的简单,看见的简单,记住的也简单。那时的码头上没有什么骗你上当的事,大家都简简单单地来,简简单单地走。只不过我和外祖母的行李里装得不简单,那是舅舅和舅妈给得丰富。舅舅拿着一根扁担简单地走了,外祖母不放心地自言自语:“你舅舅不知道是不是又不吃饭?”每一次外祖母都会给舅舅一点钱,让他在路上先吃一点饭,然后再走回去,可是舅舅总是不舍得吃,空着肚子走二十里地。
码头很快就不见了。江岸成为浑浑流水隔着的远处!我站在船舷边,不想到舱里去,江水看不够,岸边看不够,我到姨妈家去玩也玩不够,她家小孩多。舅舅家没有小孩,他和舅妈一定也想我在他们家门前屋后玩。他打鱼给我和外祖母吃,他擀面条给我们吃的时候浑身是劲。夏天的时候,他几乎摘来菜园子里的所有蔬菜,番茄、黄瓜、丝瓜、茄子、豇豆、扁豆、嫩葫芦、韭菜、青菜、红苋菜……谁吃过放了这么多菜的面条呢,它们全在一个锅里,真好吃啊!舅舅忙得满头大汗,吃得满头大汗,因为他高兴得满头大汗。我觉得对不起舅舅。
轮船在长江里开着,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我们回到了上海。
舅舅去世得早,舅妈现在还在。我隔两年会去看她,每一次去我都给她一些钱。小时候我们吃了她和舅舅满满的一箩筐一箩筐,现在只能给她一点钱。我对她说:“舅妈,你要买了吃哦!”舅妈总是说:“儿子啊,你这小孩子,你自己留着用!”舅妈养了一条狗,整日跟着她。舅妈没有孩子,有一条狗跟着她,身边会有些依靠。我每次都想好好陪陪她,说说小时候,可是每次都是匆忙,在江堤上和已经背弓人小的舅妈告别,如今她也是我真正的老舅妈了。
姨妈也早已离开,姨父也不在了。我有一次去看她,临别时她靠着我,对我说:“你不忙的时候就来乡里玩,我知道你哪里有空哦。”我说:“我想吃你的荷包蛋。”她说:“唉,姨妈拿不出好东西给你吃,姨妈心里难过哦!”
姨妈,舅舅,是我心里的难过,我现在一边想着你们,一边哭呢。你们在那里都还好吧?你们一定都还好的,我也还好。
选自《少年文藝》(江苏)2018年第9期
梅子涵,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为儿童写了几十部书集,如《女儿的故事》《戴小桥和他的哥们儿》等;作为儿童文学的研究者,他写作、主编了多部理论著作,如《儿童小说叙事式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