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
摘要:元好问出生七月后过继给其叔父。生父元格字德明,叔父名疑是元泰。元好问跟随叔父宦游各地,扩大眼界,得到一些名流指点,受到科举教育和官场教育。元德明是终生布衣的诗人,酷爱诗歌,对元好问进行诗歌教育,促进了元好问的诗歌创作。
关键词:元好问 元德明 元泰 诗歌
自古以来,家庭就是人生第一所也是最重要的一所学校。元好问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非常优秀的诗人,与其家庭教育密切相关。元好问本人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三番五次地重申,士大夫如果要“有立于世”,必须借助“国家教育、父兄渊源、师友讲习”(《张君墓志铭》),三者缺一不可。类似言论又见于《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鸠水集引》和《中州集》卷十《溪南诗老辛愿》,可见这是他的一贯主张。那么元好问的父兄给了他哪些教育?对元好问产生了哪些影响?
这个问题如果深究起来,就會发现我们连元好问的生父、养父的名字都还不太确定。元好问出生七月后过继给他的叔父。生父元德明,元好问在《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中引用杨慥所撰墓志铭,记载其生平梗概,德明是其字,其名为何?讳而不书。清代金史专家施国祁为元好问诗作注,在《元遗山诗集笺注》卷首引用了郝经所撰《遗山先生墓铭》(大德碑本),应该渊源有自。该本与郝经《陵川集》本的区别在于,《陵川集》本对元好问父祖名讳一概以某来代替,大德本则明确说:“父格,显武将军、凤翔府路第九处正将兼行陇城县令、骑都尉、河南县开国男、邑食三百户。”因为元德明终生未仕,倒是其叔父曾官陇城县令,分歧便由此而来,后人普遍将“父格”当其叔父之名了。牛贵琥先生《元好问生父、叔父考》已经指出这是个错误(《文献》2013年第5期)。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因为在元好问墓前所立的碑文,刻于大德四年(1300),内容与施国祁所引大德碑本相同,也作“父格”云云,该碑由元好问之子元拊、元振等人所立,面向乡亲,面向大众,元拊等人万万不可能将叔父(养父)等同于生父,何况该碑下文另外提及叔父其人。可见,“父格”之名不可能虚假,一定是其父亲而非叔父。在那一串文字中,如果有假,只可能是那些让现代人不明就里的头衔,或许如牛贵琥先生所推测的那样,那些都是元拊等人为了先祖的荣耀加上去的虚衔。如此看来,元格与元德明为一人,元格字德明,其名字寓含明德格物之义,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清人郭起釪(《全金诗》卷四十三直接将《中州集》卷十的“先大夫”改为元格,较为可取。
至于抚养元好问的那位叔父,据雍正十三年《泽州府志》记载,叫元泰,是否可信,暂无旁证。值得注意的是,在元好问现存作品中,金章宗年号“泰和”经常与“太和”混用,据中国基本古籍库统计,在清刻本《续夷坚志》中,“太和”14例,“泰和”7例,在弘治本《遗山先生集》中,“太和”4例,“泰和”65例。这当然不是元好问作品的原貌,不足以反映元好问避讳情况,但同时代的王若虚、刘祁无一例“太和”,赵秉文仅有一例“太和”。元好问作品中混用泰和、太和的现象,有些反常,是不是他避其叔父元泰名讳的遗留?姑且存疑。
为行文方便,下文称元好问的生父为元德明,称养父为元泰。
元泰(?-1210)和元德明(158-1205)从不同的方面对元好问产生了深远而重要的影响。
从元好问的零星记载中,我们知道元泰是地方政府官员,曾在掖县(今山东莱州市)、冀州(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中都(今北京市)、陵川(今山西陵川县)、陇城(今甘肃秦安县)等地任职,前三地职务不详,当是低于县令的职务,后两地为县令。元泰对元好问至少有以下四方面的意义:
第一,元好问跟随养父游历上述各地,还经过许多重要城市,如济南、长安等地,这大大扩展了他的眼界,见识了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如他5岁时随元泰路过济南,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大城府”(《济南行记》)的印象,42年之后,他还回忆“儿时曾过济南城”(《济南杂诗》)的情景。19岁去长安,在长安生活了八九个月,为长安的“游观之美”所深深吸引,以致“沉湎酒间”,耽误举业(《送秦中诸人引》)。他如在陵川所见的“瑞花”(《续夷坚志》卷三《陵川瑞花》)、在秦州认识的“韩道人”(《续夷坚志》卷二《桃杯》),都能增广其见闻。
第二,元好问跟随元泰,为一些前辈所赏识,得到名家的指点和教育,为参加科举考试做了必要的准备。如承安五年(1200),元好问11岁那年,他随元泰至冀州,受到罢官在家的名臣、翰林学士路铎(1157?-1214)的喜爱,路铎“赏其俊爽,教之为文”(郝经:《遗山先生墓铭》)。最重要的是,元泰“为子求师”,询诸亲旧,泰和三年(1203)去陵川任职,让元好问以当地名儒郝天挺为师。元好问既从之学习用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时文,“作举子计”,又从之学习无关科举的诗歌,兼顾到仕途和诗歌两方面,这直接关系到他未来人生之路的走向。
第三,元好问通过元泰结识一些前辈名流,并与其后人结下友谊。如元泰与赵淑(清臣)为莫逆之交,元好问便与赵淑之子赵元交往密切,往来唱和,元好问因此收藏了许多赵元的诗歌(见《中州集》卷五《愚轩居士赵元》)。再比如,元好问在陵川期间,认识诗人秦略的父亲秦事轲,并与秦略结下深厚的友情,二人“为诗酒之友者十五年”,元好问还与秦略之子、全真道士秦志安(通真子)有所交往,因为“通真子以世契之故,与予道相合而意相得也”(《通真子墓碣铭》)。
第四,元好问受到元泰仕途引导、官场教育。元好问跟随元泰宦游各地,耳濡目染,对官场人情有所了解,树立了他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信念,确定了人生努力的目标。更重要的是,等元好问成人之后,元泰更是有意教导他为官从政之道。金王朝灭亡之后,元好问的仕途结束,在羁管聊城期间,他回首自己的人生,特别是仕途经历,颇有感慨地说,十八岁那年:“先府君教之民政,从仕十年,出死以为民,自少日有志于世,雅以气节自许,不甘落人后,四十五年之间,与世合者不能一二数,得名为多,而谤亦不少”(《南冠录引》)。尽管元好问没有记载元泰给了他哪些“民政”教育,但可以肯定,这些教育对他后来十年仕途起到了重要的导向作用,让他立志为民,坚守气节,不随波逐流。
正因为此,元好问对元泰满怀感念之情。元好问经常想起元泰,如在赴高平(今山西高平)途中,能望见东边的陵川县,就想起它是元泰当年作官之地(《高平道中望陵川二首》)。当张彦宝出示《陵川西溪图》请元好问题诗时,元好问也想到这里是“先君子旧治”,并回忆当年侍游西溪的情景,不禁“感今怀昔,为之怆然”(《题张彦宝陵川西溪图》)。让元好问长期愧疚不安的是,大安二年(1210),元泰因头部生毒疮感染去世,很多年后,元好问留心医药,收集药方,回首此事,还很懊恼自己当年忙于应付科举,不懂医药,“于药医懵然无知,庸医满前,任其施设”(《续夷坚志》卷二《背疽方》),导致耽误病情,元泰不治而亡。
与元泰相比,元德明算得上是个单纯的诗人。他虽然也曾经梦想从政,却“累举不第”,不得不“放浪山水间,未尝一日不饮酒赋诗”(《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他一边“教授乡里”(《故物谱》),教人科举时文,一边酷爱作诗,自称“少有吟诗癖,吟来欲白头。科名不肯换,家事几曾忧。含咀将谁语,研磨若自雠。百年闲伎俩,直到死时休”(《诗》)。他一辈子将诗歌排在科名、家事之上,足见他对诗歌的痴迷态度。杜甫曾受其祖父的影响,继承其诗学传统,以“诗是吾家事”的自觉意识来从事诗歌创作,元好问何尝不是如此?他以“诗人元遗山”自居,当源自元德明的诗学基因。元好问说“我诗初不工,研磨出艰辛”(《答王辅之》),与其父所说“研磨若自雠”,又是何其相似乃尔!
元德明的诗歌兴趣和职业特点,又形成了他喜欢论诗品诗的性格。五台山诗人王敏夫与他意外相逢,称赞其《梅花》诗可与林逋诗歌相媲美:“林逋仙去几来年,惊见梅花第二篇。”二人像是诗歌青年,居然通宵论诗,“邂逅茅斋话终夕”(《同东岩元先生论诗》)。可惜元德明的论诗言论散佚殆尽,所幸元好问《杜诗学引》中征引一则,能见其非凡卓见。元德明针对宋代以来各种注释、解释杜诗出现的琐碎、牵强等现象,指出:“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以为今人读杜诗,至谓草本虫鱼,皆有比兴,如试世间商度隐语然者,此最学者之病。山谷之不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读之,则知此公注杜诗已竟。”(《杜诗学引》)此论高度评价黄庭坚,批评今人读杜的弊端,不仅直接引导元好问重视黄庭坚《大雅堂记》中所强调的杜诗“大旨”,写出一系列继承杜诗精神的丧乱诗,还直接启发他提出杜诗学的概念,并编纂《杜诗学》一书。元好问后来也非常喜爱谈诗论艺,写下(《论诗三十首》为代表的论诗诗和相关序跋,这应该得益于元德明的言传身教。
在日常生活中,元德明经常展开对元好古、元好问兄弟的诗歌教育。元好古回忆父亲生前说诗情景:“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尽管其“醉语”为何,“蝉诗”是何,后人已不得其详,但在元氏兄弟看来,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其论诗旨趣一定深入元氏兄弟骨髓之中。元好古还回忆元德明临终时,恨不得把读下去的诗书全部传给儿子,有“剖腹留书”的遗言。“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这种至死也不忘传其诗学的言论和精神,实在令人动容。元氏兄弟怎能不继承其先人的遗志?对父亲的教诲,元好问也有几处记载。靖康元年(1126),宋人滕茂实(字秀颖)使金被扣留,守节不屈,建炎二年(1128)去世。临终前,要求以出使时所持的黄幡裹尸而葬,墓前刻上“宋使者东阳滕茂实墓”九个字,并写下《临终》一诗述说平生之志,大义凛然。这首《临终》诗深深感动了元德明,在元好问儿时,元德明“教诵秀颖《临终》诗”(《中州集》卷十《滕奉使茂实》)。元德明能超越对立政权,赞赏宋人滕茂实的诗歌,难能可贵,体现了他对品格操守的重视。他给元好问的,与其说是诗歌教育,不如说是思想品德教育。正因为得此教益,在滕茂实去世百余年之后,元好问特别用心搜集他即将失传的((临终》等诗,并将之收在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中(卷十专列“南冠五人”一类)。当然,元德明肯定会对元好问进行诗歌艺术教育。元好问曾记载,元德明“甚爱”吕中孚《赋红叶》诗中“张园多古木,萧寺半斜阳”这样纯粹写景的诗句(《中州集》卷七),说明元德明以此诗来引导元好问的诗歌写作。
除了直接教育之外,元德明的诗歌创作也能给元好问以示范和熏陶。元好问对其父部分诗歌记忆深刻,譬如在《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喧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赋十诗》(其二)中引用父亲的诗句“疏灯照茅屋,新月入颓垣”,又在《两山行记》中完整引用父亲的(《过凤凰山》绝句,既寄寓了对先人的崇敬缅怀之情,又含有对这些诗歌的喜爱之情。
元德明去世时,元好问16岁;元泰去世时,元好问21岁。尽管元好问跟随元泰的时间可能更长,但元好问对元德明的感情更加深挚。之所以如此,除血脉至亲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元德明的诗歌成就足以让元好问感到自豪。元德明终生布衣,元好问却邀请到后来担任过参知政事的杨慥为其父撰写墓志铭,杨慥称赞元德明的诗歌“不事雕饰,清美圆熟,无山林枯槁之气”,应该不是虚美。兹举《雨后》一诗为例:“十日山中雨,今朝见夕阳。乾坤觉清旷,草棘有辉光。竹影摇残滴,松声送晚凉。南窗聊自适,无用说羲皇。”写久雨初晴的山中景色,非常习见的题材,写得清新美好,中间两聯工整自然,细致妥帖,特别是“草棘有辉光”“竹影摇残滴”,形象而新巧,如在目前。除诗之外,元德明还有一首《好事近·次蔡丞相韵》词传世,被元好问收录在《中州乐府》中。有此家传,元好问贞祜南渡进入诗坛之后,自然不遗余力地为之宣传延誉,经他鼓吹,“世始知有元东岩之诗”,元德明诗歌走出了忻州,赢得杨云翼、雷渊、王渥、李汾等众多诗人的称赞(详见《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元德明当年在忻州系舟山读书,元好问为了宣扬其父,先邀请著名画家李通画《系舟山图》,再邀请赵秉文、杨云翼、赵元等名流题诗,赵秉文还将系舟山更名为“元子读书山”,元德明的名声因此更加彰显。
相对于元泰而言,元德明对元好问的影响也更为深刻。元好问虽然也进入了仕途,但并不顺利,金亡之际,更是卷入崔立事件,引发非议。可以说,他在官场上差不多是个失败者;但在当时诗坛,却是一个地位日高、无人能及的大诗人。在官员与诗人之间,元好问本人明确将自己定位为诗人。金亡之后,元好问编纂《中州集》,搜集、整理元德明诗歌,反思自己的人生抉择,说:“小子不肖,暗于事机,不能高蹈远引,恋缪升斗,徼幸万一,以取絷维之祸,残息奄奄,朝夕待尽。”(《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诗》)这时,元好问觉得愧对元德明的教诲,误入歧途,他晚年绝意仕进,高蹈远引,终于回归到他父亲指引的诗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