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旗
坐拥书城的杨匡汉先生,说不清珍藏着多少秘籍。不久前,意外地挖掘出来一件“文物”,竟是他躲过“文革”抄家,保存了六十年的手抄本诗集《告别扬子江》。
双手捧起杨先生的这本诗集,薄轻而微黄的纸页边有屑末脱落,我小心地翻开一页一页,《我的上海》《扬子江边有间小屋》《心中的故乡》《在毕业晚会上的发言》《朝向光辉的彼岸》《我登上高丘》……感觉到一团团青春的火焰穿越时空扑面而来,一直热到我心里。
默诵先生娟秀的钢笔字手写体韵林,遥视先生毕生求索的诗学“初心”,六十多年前满怀激情的家国想象、纯真年少崇高而美好的人生理想,和先生“建立时间,刻痕记忆,穿越黑暗,追逐梦想”的学术生涯相互映照,对先生笔墨诗学融会贯通的艺术极境,理性浪漫“移情动魄”的诗化哲学,会有更透彻的理解。
诗集命名为“告别扬子江”,是先生当年赴北京大学读书前,向母亲、家乡,向养育自己的保姆——扬子江告别,向母校、师长告别,为纪念中学生活,誊写的自己1955年夏至1957年春之间创作的诗,共有49首,分四个部分:“写在扬子江上”“灭螺诗草”“给龙门楼”“青春的歌声”。这是一个十七岁中学毕业生“书生意气、挥斥方道”的激扬文字,梦想成真、欣喜若狂的心华诗章。
因为,北京是先生“心中的故乡”。听着布谷鸟的叫声,在扬子江边的那间小屋里,他告诉母亲:家,留不住我了,我的愿望长上了翅膀。但是当“你急切地盼望一页书信,那时我会倏然亲自降临。…我要去远方建设第二家乡,让祖国处处像你一样”。“登上青春制成的小船,开始一支新的歌唱;我朝向光辉的彼岸啊,乘风破浪,万里远航。”迎着初升的太阳,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因为“地球上只有一个地方,唯有她叫我心向神往;语言里只有一个词儿,日夜在我心中回荡。……我把我的生命,交给祖国和人民;几年后在哪个岗位?祖国,这由你决定”。他借雄鹰的翅膀,心早已飞向北京,带来了赞美诗百章、干行。
先生的诗,是指向未来的。诗的语言,从先生心海流溢出来,凝聚成家国信仰的赤子情怀;意象丰富,进发出豪情奔放的万千气象,表达出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报国理想与毅然行动。他以鲜活真实的生命方式与灵魂状态,为自己,也为后人缔造出一个精神原乡式样。如先生所言:“大自然给了我们一个家庭,而诗歌又为我们缔造了第二个家庭。”虽然,先生在“后记”中写道:“从我一接触,就爱读诗,从爱读诗,就开始学着写诗,这是1955年的事,那时十五岁。”然而,恰恰是这本初学而从没有发表的手抄本诗集,从某种意义而言,是先生锲而不舍探索诗学风骨之魂的最早发源地。
先生的诗,变生活为梦想,化梦想为生活。先生十六岁时创作的《心中的故乡》,“意象”竟然是北京,诗如命运预言似的,第一次荡起先生“向北方”的风帆。1957年先生从名校上海中学考入北京大学,后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又辗转“内蒙日报”、内蒙古大学,20世纪70年代末再次回到“心中的故乡”——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文学研究至今。当代心理学科研成果认为,“你对自己的梦想看得越清楚,实现它的概率就越大”。先生的梦想来自生活沃土、现实关怀与未来昭示,并且与祖国命运沉浮息息相连。先生从年少至耄耋,能够一次次阅尽干帆,化梦想为现实,其人生之大智慧,常令我高山仰止。
掩卷沉思,先生六十年前的“告别扬子江”,裸呈了一个追梦少年的心迹。然而,被先生称为“父母”的扬子江,在他心中始终有一种不可释怀的“乡恋”。这就是,为什么他主持的国家社科项目结题出版时,定名为《扬子江与阿里山对话》;为什么他在一次盛大的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总结发言时,面对浩荡长江而呼吁《让世界倾听我们的声音》;为什么他将一篇回忆“文革”时私访战士与诗人郭小川的文章,起名为《把酒论长江》……“告别”是暂时的离去,“枕上”是恒久的梦回,地理的和精神的“故乡”,是心房,是血脉,是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风云。
师从先生二十多年,发现在先生的意识里,“梦想”如春潮涌动的生命,是诗与思扶摇飞翔的翼翅。虽然,近年先生身患疾痛,但是,在师母的精心照顾下,康复甚佳,不依杖而步履稳健,精神矍铄,且笔耕不辍,仍在慢节奏地書写诗心、青春和梦想成真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