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
采访者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著名的普瑞米拉。大家都知道她什么都敢问,政治家和名人都害怕她的问题。人们都盯着她看,难得能近距离看到鲜活的真人。人越聚越多。
此时,那两个“罪魁祸首”来了——露西和霍加思。他们早就想好了要说什么。无论被问到什么问题,他们都会对着电视镜头说出工厂的所作所为——不仅把污染物排入河流,还污染了陆地;从外国进口有毒的废品,倾倒在某个地方,毒害了河流、陆地和海洋里的生物。无论这位高挑夺目的女士问他们什么问题,这就是他们要对着她的镜头说的话。
普瑞米拉正在对着镜头介绍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她的录音助理把毛茸茸的话筒举到他们的嘴边。
露西开始说话,但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知道她要说的都是钢铁夫人想要她说的。她一直在想所有那些生物——所有那些咧着好大的嘴巴和恐怖的眼睛,以及所有那些困在火热隧道里的生物。霍加思站在旁边,被他这位新朋友滔滔不绝的口才震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是公司的秘书,他拽住霍加思。他看上去气急败坏,开始大吼大叫。
“劳驾,我觉得你搞错了说话的对象——”
露西停了下來,普瑞米拉转向新的发言人。她的眼睛睁大了,那个男人的眼睛也睁大了。事实上,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在他们对视时,他的脸色变深了,嘴巴一张一合,变得肥大无比。接着,他摔倒在普瑞米拉的脚边。他在水泥地上扭动,像一条巨大的鳗鱼,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后退去。与此同时,每个人都看见他从自己的衣领里滑了出来。他真的变成了一条大鳗鱼!
普瑞米拉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噎,然后倒下了。
露西和霍加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惊讶万分。露西突然大叫一声:
“看看那边是什么!”
发生这件事时,废品工厂的经理韦尔斯先生正跟一家叫“环球净化”的国际公司的老板开会。这家公司的全部生意就是把有毒废品从一个国家输入到另一个国家。任何人没法处理自己的废品时,环球净化公司就会帮他们解决。这家公司会找到各种方法让这些垃圾消失。有些垃圾倒进了偏僻的国家,那里无人抗议。有些排入了海洋。有些倒入了垃圾堆。有些倒进了旧矿井。有些埋进了他们在田间简单挖出的大坑,他们说服那里的农民让出了土地。有些被他们烧了。
他们正在跟韦尔斯先生签一份合同。每吨废品他们会支付他一英镑,如果他能处理掉一百万吨特殊的化学有毒废品。一百万吨!
他们在他的桌边围坐成一圈。他刚刚签下合同,正盯着支票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百万英镑的支票呢。一个服务员正在给他们倒饮品。接下来,他们要在会议室共进午餐。韦尔斯先生举起麦芽威士忌的酒杯。
“这杯要敬给环球净化公司。”他喊道。
“为环球净化干杯!”他们齐声高喊,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但当他们放下酒杯,把灼烧的威士忌吞到舌后根时,环球净化公司的四个男人看见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看见韦尔斯先生的脸变成了紫色。他的酒杯打翻了,滚落在桌上,他的身体啪嗒向前栽去,胸口正好压在他刚才欣赏的支票上。四把椅子向后翻倒,那四个男人挣扎着想爬起来。韦尔斯先生是心脏病发作了吗?或者昏厥了?不,这不再是韦尔斯先生了。
“我的天!”环球净化公司的销售主管叫道,“是一条鲶鱼!瞧瞧这条鲶鱼啊!”
这四个人盯着韦尔斯先生雪白的衣领里伸出的宽宽的、迟钝的、亮晶晶的紫色脑袋。他们看见了鲶鱼纽扣般的小眼睛,跟皮肤有着一样的颜色和材质。他们还看见了它嘴边扭动的触须。
四个人吓坏了,其中一个人慌不择路,直接撞到了墙上。他想爬到墙上,却把工厂的一幅长卷扯了下来,长卷直接砸到了他身上。
另外三个人听到了走廊两边办公室里传来的尖叫声和疯狂的骚动。门撞开了,韦尔斯先生的秘书跑了进来,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她没有解释,只是一个劲儿地尖叫。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两只大海狮正扭作一团爬过走廊,都想挤过去,大喊着:“呜呜!呜呜!”
这个秘书看见了鲶鱼,号了一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哭起来。
四个男人想冲出去,却被堵在了门口。尖叫着哭泣的秘书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中层职员瞪着眼睛、毛发倒竖,对着彼此大喊大叫。有一个人拥抱了一条跟他个头一样大的扭动的鲟鱼。他是一个头脑冷静的男人。
“这是布罗托斯基先生!”他喊道,“我们要把他送到水里。帮我把他送到水里。”
这个主意太棒了!环球净化公司的四个男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回头再解释!”其中一个人喊道,“把韦尔斯先生送到河里去。”他们又挤回办公室门口,这时有一团大鳗鱼从一个办公室里滑了出来,它们甩着尾巴,沿走廊滚下楼去。
整个大楼里的员工们都踩着鳍状肢跌倒了,他们扭动身体,撞翻了垃圾桶和文件柜。
“到河里去!”传来一声叫喊。“贾尼斯!达芙妮!抓住尾巴呀行不行!”“简,你能行吗?”“帮帮我,乔安娜,帮帮我!”
用任何词都无法形容现场的骚乱和狼藉。玻璃门震碎了,办公室里的家具东倒西歪,苗条的秘书们吃力地扛着大白鱼、大鲤鱼、大鲑鱼和大梭子鱼,穿行在一堆堆空鞋子和一团团没人穿的裤子上面。海豹、巨蛙和大型水甲虫只好自力更生,大鳗鱼们也是。
工厂办公室的全体员工都扑通扑通地向前冲,朝出口蜿蜒滑行。“到河里去!到河里去!”
就像足球比赛结束后人群涌向足球场一样,他们全都挤在了办公楼的大门口。
露西指着门口说话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不敢相信!”普瑞米拉已经醒了,她惊叫道,“镜头!镜头!”她气喘吁吁对着话筒吼叫,一堆挣扎的大胖鱼和弓着背的水兽混杂着人群,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这还只是第一波。第二波更加壮观,全是工厂的工人。他们来了,同样的组合——一群男人扛着沉重的大鱼,它们曾是自己的同事呀。
重重的身体跳进河里,或者滑进河里,翻滚着,打着旋,这条河沸腾了。扛着朋友们的男人们也未能幸免。他们把变身成鱼的同事扔进河里后,也跟着跳进了河里,在半空中完成了变身。鱼儿在河里自由地游动起来,河面上飘满了一堆堆衣服和巨大的背鳍。
“噢,他们变身时抓拍下来!噢,抓拍那些半人半鱼。”普瑞米拉对她的摄影师喊道,“拍下他们变身时的脸。多么惊人的场面!从来没有见过!人生中第一次!看看那个人!拍下那可怕的——噢,太棒了!拍下他们眼中的恐惧。妙极了!”
一直围观的人忽然意识到只有男人变形。没有一个女人变形。摄影师、记者,也都没有变化,他们低头盯着水里黑乎乎的鸟嘴一样的脸、一张一合的大大的硬嘴唇,以及惊恐的圆眼睛。
“如果河水伤了钢铁夫人的眼睛,”露西说,“想一想河水会怎么伤害它们的眼睛和鱼鳃。”正说着时,一条大鲶鱼跳向空中,摇头摆尾。然后是一条大白鱼。接着是一条鲟鱼。空中总是同时跳跃着三四条鱼,一边摇晃鱼鳃,一边扭动身体,而鳗鱼们冲出水面,又刺入水中。
“它们想逃离河水,”霍加思说,“但是没办法做到。”
“河水在毒害它们,”露西对普瑞米拉喊道,“你听到我跟你说过的话了。看看它们吧。河水在毒害它们。”
“她说得没错,”普瑞米拉喊道,“这是一条折磨生灵的河。好好看看它们吧。拍下那个!”
她的摄影师根本不需要她的指挥。新闻摄影机也一刻不停地闪烁着。困惑的大鱼跳起来,又没入水中,或者尽量把头垂在水泥岸边,直到不得不把头探到水下,不得不去有毒的水里呼吸。
如果说普瑞米拉已经经历了太多从未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么她接下来遇到的将是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奇事。
“快看,噢,快看!”她听见有几个女人在喊。普瑞米拉通过叫喊声中那震惊害怕的语气,可以猜到有一件真正无法想象的事情来了。她转过头去,发现一只胳膊向上指着。她抬起头看见就在她的头顶上方,站着钢铁夫人。
这一刻,所有的女人、摄影师和记者,都停下来看着钢铁夫人。一声奇怪的、叹息般的喘气声响了起来。
钢铁夫人令人望而生畏,她近在咫尺,却如泰山压顶。她身后是钢铁先生。接着,每个人都听到了雷声隆隆的发言:“关闭工厂。还我清澈的河水。否则所有的生物都会死掉。”低沉浑厚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他们的身体。
“她是对的,”一个声音说,“关闭工厂。”
所有的女人忽然都明白了她们能够做什么。“马上关闭。不要再往河里排泄污染物。这是开始!”
这时传来另一个喊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可能的事。我不允许。”所有在工厂工作的男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仍保有人形的员工——总工程师。
“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一个女人嚷道,“你可以告诉我们怎么关闭工厂。”
“我不允许。”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们负担不起——”
女人们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拽住他的头发和胳膊。他被半拖半拽回工厂。这些女人一刻也不耽误。如果他不肯告诉她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她们就会把他像一只大洋娃娃一样撕成碎片。所以,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工厂完全停工了。
“经济上损失惨重啊。”总工程师哀号道,“一半的项目都将被毁掉。你們不能就这样把一切都停掉,唉,尽量期待最好的结果吧。”
“噢,我们可以的,”女人们喊道,“我们已经这样做了。”
“我应该制订一个详细的报告——”但是总工程师话没有说完就跌倒在地上,衣领处伸出一条梭子鱼的大脑袋,他的衣服像麻袋一样裹在身上,他平平的亮眼睛东张西望。
“带他去河里,”传来一声叫喊,“让他喝下自己的毒药。”
这些女人把他抬到河边,让他从衣服里滑出来,加入到河里那群翻滚的潮湿的身体中。他宽大的尾巴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消失在水里。
这是结局吗?并不是。远远不是。